與印象中不同,《情人》與其說是一場個人的不倫情史,不如說是一部小家庭在大時代裏的血淚史。讀它的時候,感覺時刻籠罩在抑鬱的情緒裏,然而流暢如音符的敘述又帶來一種客觀的愉快閱讀體驗。

那個抹著暗色口紅、帶著男式呢帽的少女佇立在湄公河的船頭上,即便沒有樑家輝的電影先入為主,文字傳遞著這樣強烈的畫面感彷彿使西貢的濕熱也從紙間流淌出來。

她是陰鬱的、十分孤獨的、無能為力的十五歲少女。她寫的雖是情人,卻讓我更多的看到的是她的原生家庭,母親、兩個哥哥和早早死去的父親;是親人之間濃烈的愛恨糾纏,儘管這種糾纏表現出來的是冷酷、殘酷、壓抑、悲哀、惡:「胡作非為、放蕩胡來,這就是這個家庭。」「這個家庭就是一塊頑石,凝結得又厚又硬,不可接近。」即使看來滿是恨,卻又相對地充滿著同等濃烈的愛。

「我」有一個「絕望」的母親,「絕望是多麼徹底。嚮往生活的幸福儘管那麼強烈,也不可能完全分散她的這種絕望。」母親折騰一生卻終究一無所獲,她帶著三個孩子在殖民地想要有一番作為,卻總是陷入命運的泥淖,沉浸在無盡的絕望中。更可怕的是,她對大兒子「強烈、邪惡」的偏愛,某種程度助長了大哥的惡與脫離常軌。父親死後,大哥成了家庭關係裏的「權威」,羸弱的二哥和叛逆的「我」都時刻籠罩在他的「統治」陰影下,充滿恐懼。籠罩在至親的恐懼和絕望的陰影裏,「我」也好,二哥也好,去尋找外部世界的愛看起來也變得順理成章。

可是,「我」無疑是深愛著母親和二哥的,就連可憎的大哥,在他混沌生命的最後關頭,在戰亂時候,「我」也對他偷竊自己家中財物的舉動不加追究。母親是被社會主流規則拋棄的人,「我們」一家人憎恨生活、憎恨自己、憎恨彼此而又交織著扯不斷的血緣親情,那不是簡單的恨與隔離能斬斷的。「我們愛母親,這是相同的。」與情人在一起為各自的悲劇淚水漣漣的時候,想到的也是母親:「想到不能改變世事,不能讓母親生前得到快樂,不能把害母親的人都殺死,因為忿恨而哭泣。」

大哥是名副其實的流氓壞蛋,但他「十分孤立,並不強大,在恐慌中討生活」。他是一個被母親寵壞的「大孩子」,一個五十多歲還不能自立的邊緣人、賭棍、惡棍。他的命運咎由自取意料之中。

羸弱的二哥似乎最沒有存在感,而「我」卻像愛自己的孩子一樣愛他。他二十七年的悲劇一生結局也是註定了的,「他死在他的故事結局之前」。兄妹其實從未談過心,他們更多的談一些無關緊要的事物,玩具、汽車、一起經歷的瑣事,然而二哥的死卻讓「我」痛苦到發現類似不生不滅之永恆。

他們的一家雖自然帶著白人在殖民地的種族優越,事實上卻是那一階層裏貧窮和掙扎困頓的家庭:「我家生活的根本問題—貧窮」。所以他們一家人面對「我」的中國情人時,表現出的是可笑的種族優越感與對自卑的掩飾,如此矛盾的心理:心裡十分看不起「我」的情人,卻又需要利用他的錢維護自己的自尊,他帶一家人去高檔餐廳喫飯、去消費他們本不可能承受的東西。

所以「我」和「他」的關係其實很簡單,雖然仔細想來這樣的不倫之戀在那樣的大環境裏是多麼不簡單,可是作品呈現出來卻覺得簡單得理所當然:「我們」二人是兩個心靈弱者的抱團取暖,在彼此身上尋找人生那一階段各自缺失的東西。

「他的英雄氣概,那就是我。他的奴性,那就是他父親的金錢。」情人在「我」身上尋找反抗精神,他不可能反抗父權、也沒有勇氣放棄財產,所以他從和「我」之間的禁忌之愛中得到滿足與平衡。而「我」在他身上,隱隱尋找的正是缺失的父母親人之愛、一種存在感、一種感到擺脫了貧困拮据的自我麻痹。

十四五歲,不正是一個人情感最容易極端與強烈的時候嗎?年輕的女子,坐在擁有資產的年長男子的豪車裡,做著短暫的逃離現實、階層與命運的美夢,這樣的故事,並不新鮮。只是「我」很清醒,各取所需,也沒有表現得過於耽溺。「我以為在愛,但我從來也不曾愛過,我什麼也沒有做,不過是站在那緊閉的門前等待罷了。」這樣的少女,孤獨清醒得讓人心疼。

文中寫到幾個似乎與整體無關的人物,瘋女、海倫、瑪麗、貝蒂……這些都讓自己有所不解。但仔細想來,也許是她們都和「我」有著某些共通之處,都一樣與世格格不入、孤獨、慘淡、懷抱絕望吧。

關於文本本身,不得不說,王道乾先生翻譯得非常到位。有許多描寫西貢當地景物的大段描述,中文之美不可方物,我想應該是最大化精準地傳達出了法語原文的優美文筆。序言裏的「枯冷」二字是對整部作品整體文風的精準歸納,敘述像流暢如跳動的音符,比如一家人沖洗房屋的情節,彷彿能聽到水順著臺階流下來的叮咚之聲。運筆「枯冷」、行文真誠,是一種放下一切、無所顧慮的寫作。序文中還提到,「作品包含的內容大於情節」,也許這正是一場個人情感故事得以成為雋永經典之作的原因吧,家庭、人性、時代、歷史……得以在小情節中窺見大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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