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你要在缸外觀看魚。

而有時候,你要進入缸內,

成為那條魚。

學了社會學以後,你就再難天真。但卻可以很有趣。

我渴望看見有趣的人。

我們總是在學習標準。卻很少去學習,標準如何成為標準。

我們總是在學習定義。卻很少去學習,定義如何成為定義。

藝術、非藝術、好的藝術、糟糕的藝術……美學家們建構起體系,不同的美學家們建構起不同的體系,以它們作為標準,對撲面而來的事物進行分類。證明正當性——這是亙古不變的高級智力活動。也是邊界工作首屈一指的重大任務。因為,美學帶來了顯而易見的實惠,它是名聲塑造機。

美學其實是一種活動。一種十分生動的賦能活動。任何人都可以做出美學判斷,包括藝術家自己。但是,往往,邏輯上嚴密、哲學上正當的美學體系是由學術共同體——批評家和哲學家來創造的,因為說到底,這是知識精英們的遊戲,是知識社交的場所,是長久以來藝術學院及其附屬系統精心培育的自洽系統。在今天這個錯綜複雜、高度分化和發展的現代社會裡,美學活動是一個產業。

所以,美學的有趣之處在於,當我們可以在美學上證明一件事情,或者一個東西是重要的、是值得思考的、是需要嚴肅談論的——最重要的是——它是藝術——那麼它,就可以享受「藝術」頭銜帶來的諸多好處。它就會被納入整個運轉體系中,分享體系的紅利,也分享體系的侷限。

每一種美學都劃分自己的邊界,努力確認和證明此界的重要性。努力將自己美學成藝術。參與到藝術界的資源分配機制裏來。眾多美學,眾多範疇、根據自己的美學競爭力形成或大或小的區域,形成自身的邊界。以此,它們共同構成了極端複雜的總體藝術世界。

這個總體藝術世界可以說容量無限。系統、子系統、更小的子系統。各級系統可以擴展,也可以收縮,甚至可以重疊,當然也會死亡。

它是一個生態系統。

美學因其自身的屬性,它總是趨於保守。它自身遵循範式修正原則,美學與美學之間是話語和意義的爭奪關係。因此,這一動一靜之間,維持著這個系統的基本穩定狀態。

有趣的是,總體藝術世界裡的各個美學派屬之下的子系統常常各自為政,分別從不同資源裏掘食。但當不同的子系統開始互動與合作時,往往是「合界」的開始。原有的孤獨世界仍舊存在,創造關聯卻可以帶來更多的可能性,還能實現資源共享、擴大分配機制的意外好處。

是啊,誰能抗拒名聲的擴大呢?

因此,美學之間雖然競爭激烈,但在實踐中,藝術家們卻樂意跨界合作。讓美學再一次面臨窘境。

體系的長期有效運轉對於資源積累來說是最為有利的,藝術家在藝術界的生存行動,從最開始的時候就是擁有高低不同的勢能的,動蕩不安的時局有利於重新洗牌和組局,但「穩定」總的來說創造了一個更加互利共生的局面,名聲的積累需要勢能長期以往的蓄勢待發。由此,一條清晰的、邏輯的、且在哲學上能夠自圓其說的美學對於「穩定」來說是迫切需要的。

可以說,美學的存在的確出於需求,但並不一定出於審美的需求,而出於藝術界邊界工作的需求,處於學科生存的需求。它的強有力的存在,才能使實踐活動有條不紊,使行動和準則成為慣例。

最終使得交易和價格穩定下來。

我在這兩三年的觀察和實踐中發現,「藝術」這個概念的確粗糙,概念無法全部捕捉現實情境,任何概念都不能。我見過許多作品,塞不進現有的任何一個美學子系統,也無法獨立撐起自己的美學闡釋——無法自成系統,它們並不是沒有機會被展示,它們只是沒有辦法被「正確」地評價,那種可以讓它們自己擠入有效美學陣營的評價。而這種評價能招致有效的觀看,有效的觀看才能招致有效的結果:市場流通。

因此,美學同時也是一種資源。更是一種權力。

試驗是令人振奮的事情。從人潮湧動,已經開山立派的藝術規格里撤出來,尋找空隙和未定義,在不可知中工作,這趣意無限。美學體系需要和它們相互尋找、相互塑造。要不就是已有的、成為慣例的美學體系修正自身的某些部分用以擴展自己的邊界,將這些藝術容納進來,給它們安排一些有效的位置,讓藝術品分配機製為它們提供可能;

要不,就是讓新的美學標準產生並與這些作品捆綁在一起,互相為對方背書,互相為對方證明。創造新的有效位置,創造新的藝術品分配機制。

所以我喜歡觀察藝術世界的微觀行動,考察美學如何與這類行動追逐。行動牽涉或喚起了哪一部分的力量,已有的邊界如何反應、有無反應。行動取得了什麼樣的效果,是暫時性的,還是趨勢性的,它之於自身的子系統、系統,乃至整個總體藝術界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對此深感興趣。

霍華德·貝克爾所說:

「藝術」這個頭銜是一種資源。

但,這沒什麼稀奇。也並不值得誇耀。因為,「不是藝術」的東西也會被納入另一個界的運轉體系中,分享另一個界的紅利,也分享另一個界的侷限。

只不過,在另一個界之中,支撐這套體系運轉的東西,不叫美學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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