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並不缺有思想的作家,至少試圖在作品中表現思想性的作家很多。但能不能在寫作上完成這種思考,則是另外一回事。爲什麼很多作家的創作談,總感覺比他們的作品要好?可見作家們能想到很多問題,但無法完成它,無法在作品中對一些問題展開有力的敘述。並不是一個作家平時思考得很深,或者說他的作品和創作談裏提出了某些很重要的精神問題,這個作家就重要,關鍵還要看他的藝術完成度怎麼樣。很多作家,看起來是在思考大的話題,但是轉換得很生硬,很概念化。——by謝有順

如何理解史鐵生?

文| 謝有順

討論李德南這部《“我”與“世界”的現象學》,今天這主題擬得好:文學批評的深度和寬度。確實,要有意識地去追求一種有深度的批評,有思想的學術。文學這門學問,和別的學問不太一樣,它是關於人、關於人和世界的關係、關於人在世界上如何存在,以及如何才能存在得有意義、有價值的學問。它是關於“生命”的思考。如果文學批評、文學研究沒有思想追求,是很難與好作家實現有效對話的。正如沒有一定的思想能力,我們讀不懂魯迅,更讀不懂魯迅的《野草》一類的作品。

在這樣一個所謂學術凸顯、思想淡出的時代裏,要需強調思想的價值。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很多批評文章,都有思想的光芒,很重要的原因是,那時整個文學界都在讀哲學書。那時很多哲學著作風行,未必是由哲學界引發的,不少是文學界、包括作家們在推動。像現在廣爲人知的尼采、薩特、海德格爾等等,不僅哲學學者在研究,更因作家在讀,且讀了後再到處談論,哪怕是一知半解,就使得很多人跟着去讀。

很難想象,當年《存在與虛無》《存在與時間》這樣的書可以暢銷,發行量多達幾十萬冊,比現在大多數作家的小說賣得還多。也可能這些書是當時文青的標配,書架上沒有這兩本書,好像就不好意思說自己愛好文學。很多人並沒有讀完或者讀懂,但那種風潮確實影響了很多人。讀哲學理論著作,是訓練我們的思維能力,也是我們觀察問題、思考問題能否深入下去的重要資源。

但文學批評界在用理論、哲學資源的時候,也要注意這些思想資源和作家作品互相闡釋的時候,是否合身。在學校帶過學生的就會知道,很多學生困惑於沒有理論的帽子,怕論文寫得不夠深,一旦戴上某一種理論帽子時,又會明顯感覺到不合身。解決這個問題,需要理解了足夠多的理論之後,有效整合文本與理論的關係,才能去發現從哪些角度、用哪種思想來解讀作家作品更貼身、更在理。

回到李德南這本書,會發現他找的是現象學、存在主義的思想路徑和史鐵生對話。史鐵生本身就長於哲學思考,他的作品所顯露出來的思想氣質,也迴應了李德南所提及的那些命題。找到這些契合點是極爲重要的,評論家好像有了武器,可以對作品長驅直入。關於史鐵生的研究論著、文章,已經不少,但李德南這本書在探討史鐵生生命哲學方面,是最爲深入透徹的,這和李德南掌握了現象學、存在主義這些思想武器有很大的關係。

理解史鐵生,身體殘疾是個不可迴避的事實。殘疾必然帶來活動的不方便,由此塵世世界對他來講,不說關閉了,至少會狹窄很多。這自然而然會讓一個作家轉向內心、精神和靈魂世界。一個人對外在世界所知甚少的時候,就會慢慢進入冥想、冥思的境界,史鐵生的寫作遵循了這個精神邏輯。

談史鐵生的生命哲學,需要認知到他身上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苦難遭遇並沒有讓他變得陰鬱、變得迷戀於訴苦,他一直特別明亮,作品能給人一種平靜的、帶着希望的閱讀感受。這是很難得的。很多時候,苦難會壓垮一個人,會讓人變得陰鬱、陰暗,而能夠從苦難中沉澱出明亮的思想,沒有對生命的深刻覺悟,是不太可能的。

這種領悟多數時候並不能藉由個體力量來完成,它需要一個更大的思想觀照。這就談到了史鐵生的精神信仰,不一定是真的宗教信仰,但至少是宗教性體驗。沒有宗教性體驗,完全通過一個殘缺個體的力量,是無法完成這種思想昇華的。史鐵生藉助類似“晝信基督夜信佛”這種宗教性資源,讓自己的精神追問獲得了比較圓滿的解答。一種近乎於相信的那種確信,讓他能夠平靜地對待人世的殘缺、苦難。這一精神層面的獨特性,成爲史鐵生身上醒目的標記,也成了李德南這部著作裏展開論述的基礎性元素。

從生命哲學這樣的角度進入,可以把握史鐵生極爲內在而重要的寫作品質。做作家研究的人,應該有一種本領,學會單刀直入,找到這個作家最核心、最重要的特點。有些人在研究作家作品的時候,總是言不及義,說了很多,卻不能進入重心。其實,大多數作家,不管體量再龐大,寫作史再長,還是有一個核心主題的。按歌德的話,他一生都在同一個主題。那些沒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獨特的價值觀、世界觀的作家,沒有形成自身關於世界的獨特判斷的作家,纔會今天寫玄幻,明天寫穿越,後天寫官場小說,再後天寫都市小說。有自己世界觀、價值觀的作家,他只會有一個大主題。當然,這個主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話題,而是精神意義上的、永恆性的、終極性的主題,是對於作家而言最核心的東西。比如卡夫卡、陀思妥耶夫斯基、博爾赫斯,從根本而言,他們的寫作只有一個主題。這個內在主題,是理解一個作家的精神線索,如果說了很多,卻始終沒能找到作家精神的原點,那就還在作品外面隔靴搔癢。

李德南

李德南這部著作,抓住了史鐵生作品中核心的精神主題。

中國當代並不缺有思想的作家,至少試圖在作品中表現思想性的作家很多。但能不能在寫作上完成這種思考,則是另外一回事。爲什麼很多作家的創作談,總感覺比他們的作品要好?可見作家們能想到很多問題,但無法完成它,無法在作品中對一些問題展開有力的敘述。並不是一個作家平時思考得很深,或者說他的作品和創作談裏提出了某些很重要的精神問題,這個作家就重要,關鍵還要看他的藝術完成度怎麼樣。很多作家,看起來是在思考大的話題,但是轉換得很生硬,很概念化。

史鐵生在這點上做得比較好,其藝術完成的飽滿度,比很多作家好。他有純敘事性的作品,也有純感受性、思索性的作品。《病隙碎筆》這樣的作品,是直接講述個人的思索所得;《務虛筆記》一類作品,是通過塑造文學形象的方式來完成思考——完成得如何是一回事,至少史鐵生有這樣一種努力。這個話題在德南的書裏面沒有涉及,以後可以作爲他研究上的延伸性話題。?上這些,就不會讓人覺得作者是在用史鐵生的作品做其思想言說的材料,而是確實覺得史鐵生的這些思想、體驗、寫作,是一個人面對世界的獨特方式,值得深入研究。《“我”與“世界”的現象學》這本書的出版,爲文學批評如何借鑑思想資源、如何與一個作家進行深層對話,做了一個很好的示範,是近年不可多得的真正可稱爲作家論的好書。

(根據會議發言錄音整理)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