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毒辣在於看透了但從不憐憫,只是冷眼旁觀暗藏嘲弄。他的仁慈在於不點破。

作品:《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

作者:本·芳登

為什麼比利·林恩的眼中常含淚水

文| 蘇往

上映僅僅10天,《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以下簡稱《比利·林恩》)在中國內地院線的當日票房已跌至1000萬元以下,最終有可能止步於2億元。然而,對比只有91萬美元的北美首週週末票房,已經是「風景這邊獨好」了。而李安的上一部電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以下簡稱《少年派》)曾在4年前創下12億美元的票房佳績。

即使考慮到各種現實情況,落差之大仍令人唏噓。對於一部以文戲為主、不以大場面取勝的中等成本影片,大規模上映時,口碑對於票房的影響也許是生死予奪。

在北美,《比利·林恩》的坊間評價豈止是不佳,應該說是跌破了李安職業生涯的最低線。上映前,以專業人士為主的評分網站「爛番茄」和「權威影評人(Metacritic)」打出的平均分都在及格線以下,普通觀眾居多的網站「互聯網電影資料庫(IMDB)」,本土用戶只比業內仁慈一點,打出了6.3分的平均分,是佔到總投票人數7成以上的非本土用戶將評分拉昇至7分以上。

與之相呼應的是,太平洋這一側主流影評人和「假內行(Film Snob)」們在上映後紛紛表示,雖然這一次似乎又是關於美國神話、關於何為美國的那個大故事,可美國人民不懂的我們懂。主流評分網站的分數都在8分以上,且有上升趨勢。兩極評價,分歧何在?

李安說,比利·林恩是「動人的」。一個角色外在的部分,最動人的應是眼睛。影片中,19歲的德州小夥兒、戰鬥英雄威廉姆·林恩在《星條旗之歌》響起時雙眼噙滿了淚水,當然不是因為他對美利堅的土地愛得深沉:一望而知,《比利·林恩》不是愛國宣傳片,高調宣揚伊拉克戰爭正義性的德州寡頭諾姆,作為對立面被林恩等人全然否決了。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電影劇照

可它也不反戰。這不是一場不義的戰爭嗎?林恩被奉為英雄的那場戰鬥,讓他失去了戰友,不是被他視為人生中最糟糕的一天嗎?在二姐凱瑟琳已經為他安排好退路後,他為什麼要主動選擇回到伊拉克,繼續殺人或者被殺?況且影片的結局不是小說原著中過去是「迷霧」、「幽靈」,將來是「黑洞」的無可奈何,而是認同了戰友「蘑菇」生前的教誨:他來到戰場,自有其原因,如果註定要死在那裡,那麼擊中他的那顆子彈早已射出,所以他是一個戰士,所以他要在戰友們身邊,盡一個戰士的職責。

《黑鷹墜落》那種先放低姿態,允許眾聲喧嘩,安插一兩條反戰的線索,再大打「感情牌」去表達「美國大兵在海外打得苦又不受歡迎不是因為我們對世界幹預過多,而是恰恰相反,再多給軍隊一些支持,定能救世界人民於水火」,不失為一種安身立命的表達方式。

如果延續了原著小說《漫長的中場休息》中的悽風苦雨,林恩也可以「繼續做他不得不做的英雄」(小說中林恩的內心想法),作為被劫持、被擺弄的棋子獲得認同。最初正是這一點觸動了原著作者本·方登。

2004年的感恩節,方登在家和朋友們一起看電視上轉播的橄欖球賽。中場休息時,只有他一個人看完整場演出。他後來說過,這段時長5分多的歌舞秀是他「見過最瘋狂的東西」,絢爛的煙火和滿場飄蕩的星條旗下,一隊士兵被放置在流行歌曲、軟色情舞蹈和儀仗隊的閱兵表演中,成為美式愛國主義表演裝置的構成零件。在方登眼中,這極具超現實荒誕感的一幕,對觀眾們而言「不過是美國尋常的一天」。

於是方登把這句話寫到了書裏,虛構了林恩這個角色和他B班的戰友們,將他們邀請到這場真實的球賽裏,寫成了這本小說。小說的中文版在電影上映時由南海出版社同步推出。

小說中,林恩的成長也落在起初觸動方登的這一點上。在伴隨小說後半程情節的凍雨中,比利明白了在短短一天中傾心於他的拉拉隊員費森,喜歡的與其說是比利·林恩,不如說是美國英雄,費森口中說著不想失去他,可在她心裡戰場是他惟一該去的地方,雖然他去了可能會死。

之後,沒有電影中凱瑟琳要接走他那場戲,林恩遭遇了七八個要求籤名的市民。他已經絕望得「快撐不住」、「快死了」,還是給他們簽了名。就是與費森分別,遇到這些要簽名的人時,林恩得到了結論式的領悟:這些面帶微笑,對林恩真正經歷過的戰爭其實一無所知的市民,「他們纔是對的」,「這些愚蠢無知的傻瓜纔是掌管一切的人,他們的祖國夢纔是左右大局的力量」,「他的現實不過是給他們的現實做牛做馬」。

到這裡,電影還與小說保持了較高的一致性。諾姆要將林恩的故事拍成他心目中的「美國故事」,可林恩拒絕了他,「這場戰爭對於我來說不是故事,是真實的生活」。林恩不想讓他的人生成為一個他不認同的「大故事」裏任人擺弄的素材,就像他們今天在中場表演中做過的那樣。可是隨後,電影中林恩與戴姆班長有一段原著沒有的對話,承認雖然這一次硬氣地拒絕了,但那其實是「他們」的戰爭,不論「他們」對戰爭有多無知,如果把B班的故事拍成電影,那也只能是「他們」的電影。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電影劇照

書中的結論是:「左右現實的是他們的現實」,林恩能做的是「從戰爭中學到你該學的,做你該做的」。而李安抹去了絕望,讓主人公堅定、坦然,甚至可以說是輕快地走向了這個宿命。明白自己是炮灰了還如此安之若素?既費解,又不討喜。

只有信仰才能抵抗對死亡的恐懼。可這信仰不是任何一種其他人在這一天裏向林恩佈道的東西。費森信仰上帝,諾姆信仰美國神話,用柔情或是用權勢,他們都想把林恩放到自己用信仰寫成的故事裡,可林恩先後走出了這兩個故事,也走出了凱瑟琳的故事,她想保護他,可他長大了,不需要了。

與姐姐分別,林恩回頭看到的不是現實中的加長豪華轎車,而是戰車的幻象,那是他們在伊拉克用的戰車。他拉開門坐進去,車裡只有「蘑菇」一人。他選擇走到「蘑菇」寫的故事裡,那裡有他B班的兄弟們。最終,豪華轎車裡,林恩和兄弟們像「蘑菇」以前在戰鬥前喜歡做的那樣,對彼此說「我愛你」,連原先一直不屑於說的戴姆都加入了。這個溫暖的結局是原著沒有的。

表面上看,「如果你不認同這場戰爭,至少為了並肩作戰的兄弟」是個陳舊而乏味的邏輯,例如早在60年前,朝鮮戰爭題材的《豬排山》裏,為了不偏離主旋律又想造點雜音,就以不情不願的姿態啟用了這個路數。可是,與《豬排山》不同的是,比利·林恩的選擇恰恰是為了自己、是因為他找到了「蘑菇」說過的、那個可以不是主或者某個神、在內心超越自我的,他可以去相信的信仰。

在原著中,「蘑菇」告訴比利什麼是「業」,「一個人的善惡流水賬戶」,這種解釋像是出自一個普通的印度哲學愛好者之口,電影為了讓他擔得起靈魂導師的重任,大幅升級了他的「修為」。他在空蕩蕩的院子裏一棵樹下讀《薄伽梵歌》,向比利講起奎師那(Krishna),兩人一樹佔據畫面中心,給人一種遺世獨立的感覺。這個場景幾乎是超現實的。

奎師那是毗濕奴最重要的化身,是至極真理,控制整個宇宙的秩序。《薄伽梵歌》寫的是奎師那的一場戰前動員。「你要為作戰而作戰,而沒有考慮到快樂和苦惱,喪失或得益,勝利或失敗——如此,你便永不會招致罪惡」,「去執行你被指定的職責」。奎師那如是說。

「蘑菇」曾在戰車裡放了一個象頭神的擺件,在電影結尾的幻象中特地給了這個擺件一個特寫,在60幀的畫面中比普通3D看上去更為顯眼。這尊神是濕婆和雪山神女的精神之子,在印度教中是破除障礙之神、命運之神。在電影中,林恩破除了一日之間的光怪陸離佈下的「迷霧」,也對未來戰場可能吞噬他的「黑洞」坦然了。他找到了他的命運。

李安

也許是因為這樣,李安抹去了小說中所有寒冷的凍雨。這裡「滿滿正能量」的溫情戲,怕是有人不喜歡,有人看不起。可我是有點不敢信。這裡的暖,是真的暖嗎?會不會還有「暗層」?李安慣於設下「暗層」,埋下他的隱微教誨,《飲食男女》《色·戒》和《少年派》都是如此,表面鋪著一層溫情,定睛一看卻是「死火」,「有炎炎的形,但毫不搖動,全體冰結,像珊瑚枝;尖端還有凝固的黑煙」。

他的毒辣在於看透了但從不憐憫,只是冷眼旁觀暗藏嘲弄——比如易先生下令處死王佳芝以後的淚水,湯唯業餘話劇社新人的拙劣演技配上樑朝偉修鍊成精的深情雙目,恰到好處。他的仁慈在於不點破,在《少年派》裏,你可以選擇相信有猩猩、斑馬和理查德·帕克的那個敘述。

在《少年派》中,理查德·帕克一去不返,那一年李安說他心裡的猛虎還沒有走。也許這一次他已經驅走了猛虎,也許這一次的暖是真的。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6年12月3日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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