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羲和

好姑娘很多,可爱的没几个。

譬如我们谈中国古代的女人,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总不会是长孙皇后,十之八九想到的是武则天或者潘金莲。她们一个杀自己的孩子,一个杀自己的老公,一个心心念念想著皇权,一个朝朝暮暮期望性爱,都在欲望里摸爬滚打,惹起血雨腥风,真算不上什么好人!

可那又怎样,谁让她们是有故事的女同学!于是一帮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翻拍她们的故事,想尽办法揣测她们的内心,要么把她们塑造成女权斗士,要么把她们打扮成封建主义的牺牲品,内在的逻辑其实还是没变:她们是好女人,她们不想当皇帝,她们不想做荡妇,她们不得已,她们原本没有欲望。

好女人,就是没有欲望的女人。

这个道理从班昭那里延伸到现在。班昭是历史上一等一的才女,她替兄长续写《汉书》,入宫讲学,又写作《女诫》,教宫里的女孩如何成为合格的好女人,这样一个才思敏捷的女人,怎么著也该是有故事的,可是偏偏没有,她就那样干巴巴地站在那里,站成了一座女性史的丰碑。

《女诫》里的女人除了柔软,就再没别的特质,像死掉的牡蛎一样,软软的,没劲。

后代教女性,也都是这样,要她们顺从,除此之外,别的一切都是附属品,不必太漂亮,因为男人尽可以娶更漂亮的回来,不必太有学识,因为男人并不需要一个学究做太太,一切都止步于,你可以讨好公婆叔嫂,于是人生圆满。

才不管她是不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同学!

可爱的姑娘多是有性格的。

比如鱼玄机,幼年时遇到温庭筠,青衫少女,白头老翁,一见如故,诗酒唱和,点到为止,也不更进一步。后来她做了状元郎的小妾,受不了大奶奶的气,入了道观,了结红尘里的一点缘分。结果哪里是真要了结欲望,是把自己的欲望从身体里完全解放出来。她在道观里迎来送往,和那些真名士交往,爱了就做,不爱就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及至自己的侍女动情,和自己的爱人纠缠,她情到深处,恨到心头,毫不手软,结果了侍女,把她埋到花树下,演了一出骇人的犯罪片。

然而她依然被人记住,因了那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她的恨可怕,她的激情无处生根,只能恣肆放荡,或许这是自毁,或许这是堕落,然而都是她的选择。踏实生活的人看来或许是作,但作的人往往有一腔痴情,只是不得法罢了。

这样一个人,我们是很难因为她杀人就去指责的。

三观正未必就可爱,这点文学家们早告诉过我们。

福楼拜老先生写包法利夫人,一个虚荣放荡的女人,她总觉得自己能得到罗曼蒂克的爱,然而却没有,于是把这腔玛丽苏热血转移到偷情上,和她的情夫在乡间留下浪荡的气味,却一丁点儿也不让人讨厌,她就是个可怜人,还有点可爱,错把乡间当作了巴黎的上流社会,给自己圆了一个情欲的梦。

列夫托尔斯泰写安娜.卡列尼娜,这个女人在我们的教科书里变成了一个正面角色,比列文和凯蒂还正,教科书说她是个被资本主义压迫的人,而她的丈夫卡列宁就是压迫她的伪君子。我是很讨厌这样的解读的,宁可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女人来看待,这女人从未尝过爱情的滋味,一不留神掉进了少年郎渥伦斯基彀中,于是就像数万颗烟花升上黑色的夜幕,轰隆隆一片璀璨光芒。她是一个人,在两重身份里挣扎,一个是母亲,一个是情人,她不晓得选择哪个,她情欲纷杂,为了爱可以忘掉世俗,看到情人受伤,可以失态地尖叫。这失态就是她的可爱之处。

一个正儿八经的女人好像没有这种失态。

正儿八经的女人的模范代表就是徽州乡间的贞节牌坊,那一座座牌坊曾经代表著家族的荣耀,代表著一个女人寂寂一生。清代人编《古今图书集成》,光是贞洁烈女,就编了三万六千多条,可是有谁记住了这些人呢?

她们是好女人,确实是好女人,没有欲望,没有深夜独战情欲的失态,就只有刚烈的死、残、老,只是可怜,并不可爱。

可爱的还是秦淮八艳,柔波潋滟里的秦淮河,画舫深处的美丽女郎。她们本就是浪荡女人,入不了世俗的法眼,索性照自己想要的去过一生好了。

不管你是否承认,好皮相就是她们最可爱的地方。

既然冠了艳的名头,就不是单薄的好看可以形容,她们的美里有性感,这性感自然源自她们的个性。好比李香君,她和侯方域相爱,个性刚烈,断断不肯受大奸臣阮大铖的馈赠。她有底气说,我原本以为自己看上的郎君是个刚直君子,没想到却可以为金钱折腰。她也有底气说,我不在乎金钱,布衣蔬食的日子也可过得。至于侯方域听到这话会不会高兴,她才不在乎呢!就是这样刚烈的性子,才有了血溅桃花扇的诗篇。换作寻常女人,在那个年代,有几个敢违背自己的丈夫呢?

妓女们比闺阁女子眼界更开阔,比这些女人更懂得盘算经营,晓得自己要什么。明清小说里的闺阁女子像是死宅男笔下的意淫,见到个男人就要一见钟情,从此误了终身。元杂剧里的崔莺莺,还是个敢把眼睛盯张君瑞滴溜溜看的小姐,金圣叹一改,就变成了羞涩的小姐,只跟著红娘打交道,心理活动有了,只是反不如之前可爱。想想也是,到了明清时期,小姐们都住在绣楼上,连吃饭都靠提篮上去,哪见过什么正经男人?她们的青春幻想就系在风筝上飘走了。妓女们可不同,她们纵然不做皮肉生意,总也要去吃饭局,陪酒陪笑,做生意人场面上的那一套,她们也全懂,不是不通世故,或恐是早熟,黑的、白的全都看了。在这么个情况下,还晓得不要随波逐流,找个可靠的爱慕的男子过一生,才是最明白不过的干净。

好比柳如是,她色艺双绝,又有一股男子的豪迈气概,和多个男人交往,或止步于友情,都有著自己的考量。这么一个人,竟然选择嫁给了钱谦益,人们总不能懂,这个老头子有什么好的。钱谦益没什么别的,只是愿意娶她,以正妻的身份迎她进门,在常熟的大户里,这是头一桩。敢违逆天下,毁掉一生清誉,这样的人才是自己要的。柳如是晓得自己再有才华,再青春貌美,终究是个妓女,被人瞧不起。她原先和一个书生交往就被正室打上门来,她倒是断得彻底,以她的傲气,她晓得只有钱谦益可以成全她,故而那么多年少郎君,她也不要。

妓女们往往学习音乐,浸淫艺术,而这些在古人看来不过是下九流的东西。姑娘们不求读书识字,会纺纱织布就好。然而两个人生活,只有纺纱织布终究还是不够,尤其对于那些文艺青年们来说,总还得要高于生活以上的东西。这才是好姑娘输给妓女们的地方,她们受的教育一板一眼,譬如《牡丹亭》里,老夫子一上来就要教「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讲究的是夫妻人伦,妓女们才不管这些,她们只要高高兴兴地把生活过漂亮了就好,至于一夜能纺多少匹布,她们才不关心。寻常的宣纸当然也能写诗,可是不好看,薛涛就自己做,做成薛涛笺,引了一时的潮流。生活的情致不在那些柴米油盐里,在经营的人身上。譬如普通女人给丈夫做饭,不过就是家常饭菜,但是受了熏陶的妓女们可讲究,一样是做花露,董小宛采渍花蕊,做秋海棠露,无香无味的秋海棠到了她手里,像突然激发出了生命里的甜蜜,香气撩人。真是怪了!可是又叫人佩服。

总要紧的是,妓女们从来不羞于掩饰自己的欲望,反而是闺阁女子矜持少言。闺阁女子一走极端,变成贞洁烈女,就给人灭绝师太的错觉。反而不如一开始就不贞洁的妓女们可爱了,妓女们随便念念两句诗,譬如:「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一下子就赢得谅解。说到底欲望谁都有的,不藏著掖著,反是可爱。

相反,现在的电视剧里对于优秀女性的想像甚是贫乏,甚至编剧们以为好女人就是没有欲望的。于是乎《芈月传》里芈月是一个只有爱没有欲的人,辗转于三个男人之间,这个也爱,那个也爱,但是就是没有欲望,只有抱负,说起来谁信呢?《武媚娘传奇》也是这样,武则天没有不好的地方,她总是不得已。《美人天下》最扯!女儿不是武则天杀的,王皇后不是武则天害的,萧淑妃不是武则天害的,甚至连皇位都不是武则天抢到手的,这一切都是皇上李治的意思,因为他爱她!这不是胡扯吗?

如果没有欲望、呆板无趣就是好姑娘,那我还是希望可爱的妓女多一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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