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们滥用的字体
在我们的工作与生活中，总有那么几款字体，是经常出现在各种纸质和电子形式的出版物上的。就算我们不清楚它们的名字，我们也知道「就是那个体」。这些字体重复地出现人们的视野中，久而久之，便会产生厌倦，更不要说那些本来就在不恰当的时机使用的字体，甚至会使人反感。以上的情形可以称作是「字体滥用」。今天不妨让我们回顾一下这些年我们滥用的字体，让我们思考一下我们为什么会滥用这些字体，我们应该如何去改善这些情况。
「您的网店使用了微软雅黑」
现在开店又多了一种死法：使用微软雅黑作为店铺页面的字体。这几年间，有若干店铺都因为用了微软雅黑导致被该字体的制作者方正字型档通知侵权，要求付费。（图 1）同时中枪的还有一些大型企业，比如说家乐福、宝洁、暴雪都被方正要求赔偿。在微博等社交媒体上一度引起了波澜，很多卖家都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猎物。
任何使用过 Vista 及之后的 Windows 操作系统应该都见过这个字体，它一直都作为该操作系统上的界面显示字体。这个字体有个孪生兄弟叫「方正兰亭黑」，和它十分接近。方正在兰亭黑的基础上对笔画做了一些细微的修改，使之更适合低解析度下的屏幕显示后出售给微软，并由 Monotype 添加了 hinting 信息后便成了我们现在看到的微软雅黑。十多年过去了，现在 Windows 平台上的屏显字体仍然是微软雅黑（当然最近正在测试新版字体）。很长一段时间，雅黑是市面上为数不多的现代黑体之一，没有喇叭口，字面和中宫都很大，辨识度比较高。同时它工业感比较强，比较中性，使用范围比较广，像是万金油。再加上它还有至少两个字重，用作大标题时直接用粗体即可。如果不多加考虑，店铺的展示字体使用微软雅黑是十分正常的。
其实我在淘宝上看得不多，但是随便进几个店铺看看它们的产品介绍页你或许就能理解这些卖家的恐慌了，因为用得实在是太多了。这里我随便点进了几个不同种类商品的介绍页，发经常能找到微软雅黑的踪迹。（图 2）很多时候这些字体都是做成图片的，而一个店铺常常有几十乃至上百种商品，要避免侵权，便得找出页面设计原稿逐个修改；如果是原稿丢失了，那只能推倒重来了。
当然我们这篇文章并不讨论字体版权的问题，只是想把这个作为一个引子，给大家展示一下它比较真实的使用状况。当一种字体被如此大面积地使用时，我们总会发现它会出现在一些不太适合的地方。微软雅黑本来是为用户界面上的文字显示的，而用户界面上的文字一般都相当简练而短小的。而如果文字比较长的话，它反而不利于阅读，给人很不舒服的感觉。我们看一下图2左上的某无人机产品介绍，其下部有四行连续的文字，已经成为一个段落了。就算你不细看文字，只是体会一下这段文字带给你的感受，我想你应该会有一种压迫感，觉得这上面的字都挤在一起，想要分辨出每个字的轮廓就相对变得比较困难了。这就是对于排印整段文字而言，过大的字面和过紧的字间距所造成的。而对于其它三张页面，我们觉得倒没有太强的压迫感，因为这上面的文字都是以词或者短句的形式出现，没有成段连续的语句。我们直接就能注意到它们，不需要移动视线来获得连贯的信息输入。我们可以体会到，一个字体再好也是有使用范围的，当字体离开了它的最佳应用场地，可能就不那么适合了。
康熙字典体到清刻本悦宋
这些年人们常常偏爱在设计中使用古刻本字体。其实刻本字体由来已久了，不是最近几年才出现的，但是的确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火起来的。早在 2004 年，也就是我还是个几乎啥也不知道的小孩儿的时候，日本字体设计师今田欣一便以欣喜堂的商标推出了「正调明朝体 金陵」，是由明万历 16 年（1588）间南京国子监刊印的《南齐书》刻本所复刻而成的。当时这个消息轰动了中国的字体界，我们自己的古籍印刷品，自己都没有投入足够的重视，却是在东瀛焕发了新的光彩，这很难不让中国的字体设计师们惭愧。
也就是那个时候国内开始了对于刻本字体的制作，当时有两种复刻字体的方法。其中一种叫做点阵图描绘（bitmap tracing）就是运用计算机的图像处理演算法，将点阵图的轮廓转化成函数曲线（你应该听说过贝塞尔曲线吧）。如果你使用过 Adobe Illustrator，那么使用其图像描摹（image trace）功能也能完成类似的工作。本节中第一个登场的康熙字典体就是用这样的技术制作完成的。其制作者厉向晨将道光七年（1827）的康熙字典副刊本扫描下来，交给电脑完成轮廓描绘的工作。由于人只要完成扫描的工作，这样的好处就是单个字的工作量小，制作速度快。但是缺点也相当明显，正是因为是直接扫描古籍的，而古籍上的文字常常有磨损，所以扫描出来的字体边缘也残缺不全，甚至缺少笔画；还有这样直接扫描的字缺乏后期的调整，使得字体歪歪斜斜，重心不齐，如果要拿现在的标准来说这肯定不是个合格的字体。但是正是由于它残缺不全的外形，让看惯了光滑字体轮廓的设计师们耳目一新，也就因此被大规模使用。随后，除了用来表现古风、怀旧，人们还用这种字体来表现「小确幸」，再随后，仿佛就脱离了使用的语境，只是因为这个字体看起来别致就用了，这就是它被滥用的开始。
在台湾这个字体真的是用得过于泛滥了，在柯志杰和苏炜翔所著的《字型散步》里我们可以窥见一斑，他们将诚品书店称为「国际康熙字典体应用大展」，并且拍了几张图片来体现这种滥用的情况（图 4）。像是「台南美好小旅行」、「有田有木，自给自足」这样的主题，虽然和古典扯不上关系，但是用康熙字典体来表达小确幸，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可是你看《民国废核元年》这本书，废核这种政治话题，为什么也要用康熙字典体来表现，是哪一点能和这种话题产生联系呢？这个显然就是盲目跟风乱用字体，实在是败笔啊。
不要光嘲笑台湾人脑波弱，其实在中国大陆这样滥用古刻本字体的情况也不少见。在大陆，用得多的是另外一款字体，叫「方正清刻本悦宋」。和康熙字典体不同，方正清刻本悦宋是吸取了武英殿活字刻本的风格，并且根据简体字的笔画重新设计的一款字体，而非直接扫描。所以我们可以看到，这款字体的边缘十分光滑，而且重心是齐的，根本没有康熙字典体歪歪扭扭的情况。从字体风格上来说，正是因为它平滑的边缘，以及更为干练清爽的笔画风格，所以更适合来表现小清新的主题，而不像康熙字典体那样更有历史的厚重感。
在我们的身边随处可见这款字体的痕迹，以下我选择了一些使用的案例（图 5），里面既有广为大家熟悉的，也有相对小众一些的，既有商业公司制作的，也有个人制作的，这样覆盖面可能会广一些，让我们看看这些字体的使用是否合理。对于个人制作的，我本著对事不对人的原则，希望大家关注作品本身，而不要去追究到底作者是谁。左上角是近日相当流行的一款恋爱休闲类游戏，其风格清新明快，很受女性玩家的欢迎，用这样的字体，也比较能符合主人公的气质。尽管主题和古朴无关，但是因为这款字体是经过重新设计的，也比较符合现代人的审美，所以表现现代都市人的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该图的右面是我在年初的时候收到的支付宝账单，在最后会给你一个年度关键词，用卡片的方式来展示。用清刻本悦宋更能体现出精致生活的感觉，尽管不说用得很好，但是也不至于很出戏。右上是某出版社出版的路遥的《人生》，如果略了解一下该书的内容，便可以知道该小说的背景是在改革开放初期的陕北高原，而且该书探讨的主题也是比较厚重的、严肃的。而方正清刻本悦宋比较精致、清新，和陕北粗旷的气质不是很符合，所以我认为不适合使用这款字体。如果要建议的话，我认为应该使用毛笔书写的行楷可能更好，不仅切合主题，也和封面下面的水墨画更为协调。左下的图是某效果器厂商的宣传挂历，这个我认为就明显有跟风使用的感觉了。图上展示的是该厂商的代言人——在 YouTube 上很火，登上了《Guitar Player》杂志的 00 后湖北女孩刘品希 YOYO。关于她的信息大家可以再去了解，这里我只想评价一下这里的字体使用：她的中文名字竟然还在用清刻本悦宋！试问来自西方的金属乐，哪一点和这款字体的风格匹配了？就算不考虑其文化背景，这副日历其余部分使用了这么多的现代无衬线字体，再用刻本字体，从中西文的搭配角度上也不合理啊。右下的那张圣诞节海报也是这个问题，圣诞节的主题好像用古刻本字体是有点怪异；而且整个海报是走扁平化简洁路线的，如果使用老式宋体这种笔画装饰性比较强的字体，是不太协调的。从以上五个案例中我们可以看到，有些算是使用得还比较合理的，可是还有很多纯粹就是跟风，根本不考虑字体的使用场合，这就是滥用。
别再滥用字体了
看了这些案例后，我们再来重新理解一下「字体滥用」是什么意思：滥，即泛滥，指不加选择、没有节制。字体滥用就是胡乱、过多地使用某款字体。一般来说，一种字体要会滥用，就势必先被广泛使用。什么字体会被广泛使用呢？就是那些有出众的特点的，能够极大地满足人们使用需要的字体。这里说的特点不是说它的风格要多么另类，而是说它开辟了字体设计的全新的道路，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前面那两个字体都是这样的。微软雅黑/方正兰亭黑开创了简体中文现代黑体之先河，而清刻本悦宋则是中国大陆较早的古刻本字体，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第二款类似风格的字体作为替代，所以自然就占据了各种应用场合，独此一家。这让我想起了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风靡全球的 Helvetica，这个我在之前的一期视频中也有所介绍。
【科普向】Helvetica 60周年 -- 一款字体 一段传奇 （和小伙伴在狂欢节录制）
作为瑞士国际主义设计的典范，Helvetica 字母造型风格优雅又易于辨识，没有什么强烈的个性，适合全球范围内的使用。战后瑞士的国际主义得到全球的认可，而跨国公司都发展起来，所以它很快就占据了各大跨国公司的海报使用，大家熟悉的宝马、汉莎航空、雀巢、微软等公司都使用过或者正在使用 Helvetica 作为企业标识使用。当时也有句话说，「如果你想不到用什么字体好，那就用 Helvetica 吧。」这和现在国内很多人的想法也很相似啊。之后 Helvetica 就经常被滥用，在后现代主义思潮中，很多人要抵制这款字体的使用，因为它抹杀了个性，使设计趋于雷同。
除了字体本身的吸引力和中文字型档种类较少之外，滥用也有很大一部分可以归结为字体知识的缺乏。在中国当下的设计观念中，文字很大程度上是作为陪衬的，并没有把它作为很重要的一个设计元素来考虑，而且不管是很多设计师还是大部分普通用户都缺乏一定的字体使用常识，缺乏合理选择字体、正确排印的意识。他们对于字体的场合适用性没有概念，也不会主动去寻找合适的字体，基本上就是设备里有什么用什么，或者别人用什么我就用什么，这就导致了以上种种滥用情形的发生。
我们需要认识到，字体是一种工业设计，不仅有艺术性，还有实用与否的问题。每一种字体，都是为承载其的媒介所优化的，离开了它适合的媒介就可能失去效用。之前提到的微软雅黑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微软雅黑是在本世纪头几年内设计的，当时的屏幕解析度比较低，需要在有限的像素点阵内把一个字的轮廓显示清楚。那个时候先能看清字是主要目的，所以它的字面会设计得这么大，是为了充分利用有限的像素空间。而且正如之前所提到的，界面文字简短，所以不需要考虑长文的阅读，只要让人看清就是那个字就可以了。而如果用在纸质出版物上、或者现在高解析度的屏幕上，当点数或者像素数充足时，它的大字面就变成了阻碍阅读的劣势，给人阅读的困难，这就是为什么不建议在高分屏和纸质出版物上使用微软雅黑。同样，那个被滥用的康熙字典体，本来是用做学术用途的，比如论文中如果需要引用古籍中的字的话可以直接打出来，没要考虑到整齐和美观的问题。没想到在各种设计作品中用得如此泛滥，既没有完成字体自己的使命，也没有让使用它的作品完成作品本身应该完成的任务。
滥用字体，对字体本身也是伤害。在 Helvetica（它一开始叫 New Haas Grotesk）面世之后其设计者爱德华德·霍夫曼（Edward Hoffman）写了一篇《关于 New Haas Grotesk 体的思考》，里面表达了其对于滥用的担忧：「我们并不想盲目夸大无衬线体的适用范围，这会造成一种压迫性的过量滥用——实际上也是对 New Haas Grotesk 的一种伤害。」我的对于这种伤害的理解是，再好的字体，如果用的人过多，也会产生审美疲劳，成为庸常之物，失去了本来的魅力。盲目夸大字体的范围，在不适合的地方使用字体，将无法发挥字体的价值，而且会使人将这种字体和低劣、粗陋的设计联系起来，这样本来高质量的字体也会被加上恶名。可是字体是无辜的，是人们的滥用让其遭到唾弃。
所以我们该如何避免字体的滥用呢？字型档厂商应该创作适应不同需求的字型档，并且应该降低字体的使用成本，探索多样化的授权模式，这样才会有更多人去购买和使用新的字型档，而不仅仅只有系统自带的那么几款字体可用。我们欣喜地看到，现在除了老牌的字体大公司，也有很多新兴的小团队和独立字体设计师在为中国的文字设计领域提供解决方案。除此之外，我想专业设计师和我们这些业余字体爱好者也应该积极学习字体使用的理论和方法，关注字体业界的动态，并且把这些信息传达给其他用户，让更多人关注字体的的使用问题。最后，给大家展示一些和微软雅黑和清刻本悦宋风格分别比较类似的一些字体（图7），如果你之前没有了解过，就当开开眼界好了。如果是非商业使用的话，大部分都能在字体制作者的官方网站上获取，当然如果是商业使用，还是要有付费的意识。最后就是希望大家多加了解字体知识，提升用字的品味，来杜绝字体的滥用，我也会继续给大家分享这方面的内容的。
2018/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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