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原殷墟考古隊隊長唐際根教授在網路上對之前不少網友關心的殷墟人骨DNA和殷墟人種問題作出了一系列解答。其重點在於討論早年間對於殷墟人骨DNA測試中是否存在「高加索」類型這一懸案,以及不少歷史愛好者由此產生的聯想。我們父系祖源研究所在此基礎上,通過分析當年一系列的研究工作,就網友關心的一些問題得出了自己的結論。

第一,為什麼沒有公布殷墟的Y染色體類型?

實際上,由於結構和數量上的差異性,線粒體DNA相對於核DNA更為穩定,更有利於保存和提取。所以無論中外的基因組學研究都是從線粒體DNA起步的,在2007年復旦大學首次嘗試提取古代樣本中Y染色體DNA之前,國內尚沒有一家機構做過此類工作。唐際根所提到的對殷墟人骨的測試發生在1997年,回顧這一時期國內少量的古DNA研究也都是通過提取線粒體DNA完成的。

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父系血緣家族在歷史上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代表父系遺傳的Y染色體自然也得到了格外的關注。但對於殷商王族父系遺傳的研究現階段還存在相當大的困難,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在於殷墟王陵級別的大墓無一例外的遭受了毀滅性的破壞,沒有任何遺骨保存下來,這從根本上導致了我們無法直接檢測到商王本人的遺傳信息。

殷墟王陵區

第二,殷墟人骨的測試結果為何會接近「高加索」?

從唐際根老師之前文章中提供的信息來看,1997年到2000年間通過中國科學院檢測的「黑河路」遺址的一批樣本在當時確實經測試人員判斷「接近西亞人骨」。那麼這個結果是否可靠呢?唐際根老師在文中懷疑國外學者與遺骨的接觸可能污染了樣本。筆者通過追蹤當年國內關於古DNA研究的一系列科研結果發現,這批殷墟人骨之所以接近「西亞」類型還存在其他更為可能的原因。

在世紀之交,國內的古DNA檢測剛剛起步,由於當時收集的各地區參照樣本有限,對線粒體DNA不同支系的分化關係及地域分布也還沒有清晰的認識,會存在有一定的誤判。由於這批檢測數據並沒有發表,我們無法對其作出直接的分析。我們將以另一個案例來解釋這種誤判是如何發生的。

2001年,當時身在中國科學院遺傳與發育生物學研究所的王瀝發表了一篇題為《古DNA:用分子生物學手段探知過去》的論文,文章中介紹了其部分古DNA檢測與分析的工作,其中包括對山東省臨淄地區2500年前及2000年前兩個古墓群中古人類群體DNA的分析。無獨有偶,其分析的結果顯示這批遺骨與殷墟遺骨一樣「與現代西亞地區人群更為接近」。值得注意的是,文章中還提到了對殷墟人骨的檢測工作。

2005年在復旦大學生命科學院遺傳研究所發表的論文《中國古代人群的mtDNA多態性研究》中,使用國際通用的分型方法重新分析了這批臨淄古墓群的樣本。結果發現,這批樣本在分型上包括了線粒體單倍群A、B4』5、C、D、F、G2、M*等,實際上都屬於東亞地區常見的類型。

為了找到兩次研究結論差異如此之大的原因,我們追蹤到了王瀝在2000年發表於Molecular Biology and Evolution的文章《Genetic Structure of a 2500-Year-Old Human Population in China and Its Spatiotemporal Changes》,文章中認為2500年前的臨淄古人很大程度上與當代歐洲人群接近,2000年前的臨淄古人則介於當代歐洲人與當代東亞人之間。

通過分析文章的研究方法我們發現,文章中並沒有使用國際上通用的命名方法進行分類。而是僅僅使用了非常有限的位點來構建不同樣本間的分化關係,其用於建樹的參考人群也非常有限而缺乏代表性。由於當時缺少對人類線粒體譜系在分化和分布上的複雜性的充分認識,最終導致了結果上巨大的偏差。

這是現代人線粒體DNA的譜系樹,非洲之外的現代人絕大多數都屬於線粒體單倍群M和線粒體單倍群N的下游類型。其中線粒體單倍群M主要分布於歐亞大陸的東部地區,歐亞大陸西部地區則以線粒體單倍群N為主,此外線粒體單倍群N的部分支系在歐亞大陸東部也有很廣泛的分布。

線粒體單倍群M、N、R的分布

從分布圖中可以看出,如果選取的位點過少,一個群體中線粒體單倍群N(特別是其下游的R)的比例越高,就會顯示越接近西亞和歐洲。群體中線粒體單倍群M的比例越高,就會顯示越接近歐亞大陸東部地區。而文章中用來作為東亞人群對照組的日韓、蒙古、阿爾泰地區也正是線粒體單倍群M最為的高頻區。

2500年前臨淄古人墓葬中高頻出現的線粒體單倍群B和線粒體單倍群F都是N的下游分支,線粒體單倍群N在該墓葬中所佔的比例達到了65%,乍看之下,與歐洲樣本更為接近。2000年前的臨淄古人墓葬中,線粒體單倍群N的比例下降到了45.5%,自然看起來像是介於當代歐洲人群與東亞人群之間。

但實際上東亞常見的N的下游支系A、B、F等與歐洲常見的N的下游支系U、HV等共祖時間在五到六萬年以上。線粒體單倍群A、B、F都集中分布於東亞地區,發現於北京距今四萬年前的田園洞人的線粒體便屬於單倍群B。

線粒體單倍群A、B4'5、F的分布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世紀之交,局限於當時的研究分析方法、缺少合理的對照樣本、忽視線粒體分化與分布的複雜性,都很可能造成此類的誤判。而家族墓葬本身所具有的遺傳多樣性較低的特點更可能加劇了這一誤判的產生。這也再次提醒我們,分子生物學是一門發展十分迅速的學科,其研究方法、認知水平的更新換代也非常頻繁,陳舊的研究結論很容易產生誤導的作用。

第三、殷商族群真實的遺傳特徵是怎樣的?

唐際根教授在之前的文章中從商代人物雕像的角度分析了殷商族群的種族特徵,而近幾年,關於殷商族群的體質人類學及分子人類學研究也都有了許多最新的進展。

殷墟王陵出土青銅人面

吉林大學2010年發表的論文《殷墟中小墓人骨的綜合研究》中,對殷墟中小墓商代居民的種系來源做出了判斷。文章中將殷墟的中小墓分為兩組,其中中小墓B組多為小型墓葬,陪葬品較少,可能代表了當地的平民。中小墓③組多為中型墓葬,有一定的陪葬品甚至殉人,可能代表了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貴族。通過與黃河中下游地區新石器時代到青銅時代的人群進行比較發現兩者都在東亞人群的體質範圍內,中小墓B組接近「古中原類型」,而中小墓③組接近「古東北類型」。此外,值得注意的是與殷商族群關係密切的河北藁城台西遺址及山東滕州前掌大遺址的人骨也都體現出「古東北類型」的特徵。

在此基礎上,吉林大學與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在2015年聯合發表了論文《商族起源的人骨考古學探索》。文章結論中認為商族人群是一個複雜的和多元化的人群集合體。殷墟出土人骨顯示,殷商平民繼承了中原地區新石器時代和早期青銅時代人群的體質特徵,同時受到了來自北方人群體質特徵的影響。殷商的上層、甚或本身可能與王族成員有關的人群,他們的體質形態更多的呈現出北亞蒙古人種為主、混有東亞蒙古人種因素的特徵,這與西遼河流域和東北的西部地區的古代人群有關,這可能暗示了商族的早期起源可能與該地域的古代人群和文化有關。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由於人類骨骼體質特徵的形成並非僅受生物遺傳的影響,所以還需結合其他方面的研究對於該結論進行檢驗或修正。

2018年發表的論文《2004年殷墟大司空遺址出土人骨線粒體DNA研究報告》中,公布了大司空遺址中六個古代樣本的線粒體DNA結果。分屬線粒體單倍群D*、D4、D5、B5b、N9a、Z,都是常見於東亞地區的類型。

此外,筆者通過郵件聯繫文章作者了解到,大司空遺址的樣本由於保存條件較差,降解嚴重,未能獲取Y染色體DNA數據。

綜上所述,隨著近年來國內科研能力的進步,對於殷墟人骨的研究也逐漸增多,從最新的研究結果來看,殷商族群的人群構成雖然具有一定的多元性,但在遺傳上都屬於東亞人群的範圍內。除了早期一些不成熟的研究之外,並沒有再發現過接近於西亞或是高加索地區人群的樣本。

殷商族群是華夏族群及漢民族形成的重要源流之一,其遺傳信息的研究對於漢民族起源、遷徙有著重要的意義。相信不遠的未來我們將會看到更多關於殷墟或其他殷商族群相關遺址的古DNA研究,而研究內容也將涵蓋線粒體DNA、Y染色體DNA、常染色體等更多信息。

編者簡介

郁乎文哉

資料搜集:龍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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