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偏遠的山村學校,一個如此曲折離奇的故事,主角卻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當荒誕與錯位同時展現出來,它看起來就像是喜劇。可荒誕與錯位的根源,偏偏就是悲劇

筆者身邊的朋友都很喜歡周星馳拍的電影,大家都尊稱周為「喜劇之王」,可星爺自己卻說,「我拍了很多悲劇,但你們卻說那是喜劇。」

著名喜劇工作者、小品演員陳佩斯也認為,「喜劇的內核,是悲劇。」他說,「所有創造笑聲的行為,其中都有一個悲情的內核,它是生成創造笑行為的,最核心的東西。」

英國《泰晤士報》劇評認為的「當今世界上最高級的喜劇」,這部話劇的劇本名字叫做「喜劇的憂傷」。

為什麼在電影人眼裡,喜劇反倒成了悲劇?引人發笑的東西背後卻隱藏著淚水?荒誕與錯位的展示,是喜劇還是悲劇?

……

你以為我知道嗎?其實我不知道的。

我也只是個觀眾,只能從觀眾的角度去嘗試理解一些東西,然後寫出來,僅此而已。

「講個笑話,你可別哭。」

——這是這部電影的宣傳語。

由於電影上映時間有些久遠了,筆者先給大家梳理、回顧一下《驢得水》大概的劇情:

民國三十一年(1942),在內蒙高原山區,有一群立志為中國農村教育事業獻力的教育者,由於條件有限,他們將一頭運水的驢謊報為一個教師以獲得多一人份的工資。

教育部來人查,他們將路過的一個當地銅匠喬裝為不存在的「驢得水」老師,陰差陽錯下被誤認定為優秀教育家,因此他們獲得了更高的獎金利益,也帶來了一連串的麻煩。

為了掩蓋一連串的謊言,越來越多的人牽涉進來,最後荒誕的局面一發不可收拾,留下了一地雞毛,和一泊鮮血。

驢得水,這電影名兒聽上去特土,特沒有內涵,給人一種濃濃的國產垃圾爆米花片的既視感。

但當影片講了一個開頭,從眾人對決特派員這第一個小高潮開始,我就感覺到了明顯的不對。

它絕不是個爛片電影。

人物刻畫非常鮮明,沒有一絲多餘的拖泥帶水;故事節奏簡潔明快,觀眾的思路跟著電影一步一步走的非常清晰;

沒有花哨的背景設定,劇情簡單但環環相扣、趣味十足,能吊足觀眾的胃口;笑點不尷尬,最重要的是每個笑點都不是刻意為之,而是各有其作用;

演員都不臉熟,但表演張弛有力且沒有用力過猛,面部表情誇張,情緒表達特別突出,台詞功力極佳。

故事包含了大量隱喻和人與人價值觀的碰撞,整個電影看下來,一個悲劇內核已經赤裸裸地壓在了觀眾心頭,電影本身卻對「悲」元素彷彿未著一筆。

整個故事都發生在山間校園這一個小小的空間環境里,整部電影具備非常高的舞台性、直觀性、對話性。

我納悶,這真的是一部國產低成本電影?而不是一部……一部構思精巧的——

話劇?

對了!就是它,話劇。

電影結束一翻資料,它確實是改編自同名話劇作品。

妙,太妙了。

開心麻花拍了《夏洛特煩惱》,拍了《羞羞的鐵拳》,他們每一個的票房都是《驢得水》的近十倍甚至更多,但在我心目中,《驢得水》才是他們最好的作品。

《驢得水》的每一個人物,都披著最喜劇的外衣,說著最精巧的對白,上演著最悲哀的故事。一個紮根於現實,取材於現實,因果於現實的故事。

在這個故事裡,雖然多半時間都是在嘻嘻哈哈的,但事實上,劇中的人物,從一開始就在不停的犯錯,為了掩蓋上一個錯誤,繼續去犯下一個更大的錯誤。

犯錯就是壞人嗎?偏偏又不是。整個故事裡,除了特派員一行人以外,沒有純粹的壞人。

他們每一個人都不壞,但沒有一個人是清白的。

始作俑者丶孫校長

「是我把大家騙到這個窮鄉僻壤里來的,是我太自私,非要搞什麼農村教育實驗,但這就是我一輩子的夢。

我相信不管有多少困難,只要我們心中堅持這個信念,這夢它一定能實現。」

一切罪過的開始,源自於老校長當年一個鬼使神差的決定,那就是將一頭驢謊報為一位教師,吃空餉。

養驢是剛需,因為地理位置原因,需要這頭驢每天二十里山路去取水。但是養驢的錢,政府不給批。

老校長如果兩袖清風,剛正不阿,整個教師團隊就會失去日常用水的保障,這個學校就辦不下去,當地的農村教育事業就會停滯不前。

老校長如果不想讓百年樹人的教育事業崩潰,就只能做出這個「艱難但錯誤的決定」。明明是為了滿足教師團隊的基本生存需求,卻要通過犯一個錯誤才能達成。

誰也沒想到,這個「微小的錯誤」,會隨著蝴蝶效應的蔓延,滾成一個龐大無比的雪球。

整個故事裡,老校長做的每一個決策,我都挑不出毛病。基於完成農村教育事業的這個大前提,他做的每一個決策,我都挑不出毛病。

包括他默許張一曼的「睡服」,他親手剪光張一曼的頭髮,他當眾向自己的親生女兒下跪、磕頭。

因為他從犯了第一個錯誤開始,就已經將自己的夢想,事業,全部賭了上去。輸的代價他承受不起,他就只能將剩下所有的籌碼,一點一點,添油般地打出去,直到無法自拔。

以至於結尾,整個故事塵埃落定,他做的第一件事,也是重新統籌規划了學校的事宜,甚至都沒有顧及到張一曼的消失。原本「人到齊了」才能開始的會議,再也不能齊了。

這是個全程正確,但又全程錯誤的人物。他是整個故事,整個錯誤的領導者,也是唯一一個拚命想要讓一切好起來的救世主。

這是矛盾的,這太矛盾了,但這樣的角色,在我眼裡,太美妙了。


自食惡果丶張一曼

「我就是放蕩,我喜歡,我高興,我願意這樣。我真的就是想活得自在點兒,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沒人管我的地方,你就別管我了,行嗎?」

張一曼在整個過程中犯下了最大的錯誤,那就是強行利用色相來達成目的,包括挽留銅匠的主線任務,和自己的私慾這一支線任務。

這個錯誤導致了後續大量不可控的後果,是最大的不確定因素。

如果說要唯結果論,張一曼是學校五人一驢中,最大的犯人。

但倘若要論個人,她又何錯之有呢?

我要 你在我身旁

我要 你為我梳妝這夜的風兒吹吹得心痒痒 我的情郎我在他鄉 望著月亮

我們再看她坐在這裡,安安靜靜唱一首歌的模樣,她有那麼可恨嗎?

我們再看她,將蒜葉灑在空中,雪花紛飛,她難道不美嗎?

她從不煩惱校長提出的議程,鐵男贊成她就贊成,也不在意事情敗露的後果,反倒是對一些幼稚的遊戲熱衷不已。

她即使在受刑時,幻想著的也是衣服做好以後,大家和和睦睦的合影,這樣無比美好的夢境。

她作為一個妙齡女子,能出現在這舞台上,出現在這山區的破學校里,出現在我們的視野中,根本原因就是她厭倦了燈紅酒綠的鬧市,厭倦了無數指指點點的非議。

她本就是沖著自由來的。

性自由,即使是放在當代,也不是個很好聽的思想觀念,更不要說1942年的民國。

簾外芭蕉惹驟雨,門環惹銅綠。而張一曼,在劇中惹得唯二兩個人,都造成了毀滅性的後果。

一惹痴情腹黑裴魁山,二惹有婦之夫銅匠。這兩個被「臨幸」、被「欺騙」、被辜負的男人,到頭來都狠了最大的心,去傷害這個女人。

一個用最惡毒的語言攻擊她的內心,一個用鋒利的剪刀,剝奪了她皮囊幾乎所有的美好。

有人要問,張一曼最後瘋了嗎?

《尋夢環遊記》里提到過這樣一個概念,人死有三個階段,一是當事人肉體的死亡,二是世人見證、認知當事人的死亡,三是世人再不記得曾經活過的當事人。

同理,張一曼最後瘋沒瘋,關鍵點在老校長的那句話上。

老校長口口聲聲說「她沒瘋」,卻轉頭對她說「什麼也別聽,什麼也別管,衣服做不好不要出來。」

這種簡單指令式的對話,已然是打心底里認定,對方是一個瘋子了。

當他人都認為你是瘋子時,你自己是否真的瘋了,還重要嗎?有用嗎?

一個瘋子會工工整整地做好五套衣服,然後穿著屬於自己的那套,飲彈自盡嗎?會嗎?!

這校服做得多麼精緻漂亮,但卻沒有人再留意了。學校開會不記得她的存在,孫佳在臨走時不記得帶走屬於她的衣服,或者說完全忘記了這個「瘋子」的存在。

這個處處規矩,難以自由的世界,實在沒有屬於她的容身之處了。


公私分明丶裴魁山

「你憑什麼用你的道德標準,來綁架我的利益?!!」

故事從搞笑氣氛到沉重氣氛的關鍵點,就是在糊弄特派員的第一階段結束後,裴魁山的黑化。

這個畫面很好地將故事主調的轉變傳遞給了觀眾,

昏沉的黃昏,剪影一般漆黑的山丘、兩個佇立著的人,充滿了壓抑。

從這一刻開始,原本的裴魁山不復存在,取代的是「穿著貂絨的裴魁山」。

從原本的建議坦白從寬,到之後為了掩蓋真相不惜逼張一曼出面挨打,甚至自己毛遂自薦要辱罵張一曼。

從原本對張一曼一片傾心,安排助教的好後路,到之後要將瘋了的張一曼關起來。

從原本的願意捐出一個月工資來挽留顯微鏡,到之後對於勝利果實,對於自己的利益,他不讓分毫。

「你憑什麼用你的道德標準,來綁架我的利益?!!」

道德綁架一直是個大家所不齒的行為,但從他嘴裡說出來,似乎怎麼就這麼不是味道呢?

很簡單,鐵男沒有「綁架」裴魁山的利益,而是大家所有人的利益,這不叫「道德綁架」,而是「有難同當」。

而裴魁山的態度則是,我嘗到了甜頭,有福我要享,有難和我無關。

他原本不這樣的,直到我上述的那個關鍵點。

穿上貂絨以後的裴魁山,所有的表現就好像一個賭氣的孩子,在報復那個「欺騙感情」的張一曼,報復參與了「睡服計劃」的所有人(腦補的)。

他並沒有那麼缺錢,可在婚禮的鬧劇中,他竟然出手搶走了那一萬美金。

和張一曼相反,論結果,他沒有做什麼實質性的錯事,可論個人,穿上貂絨的裴魁山,就是一個渣滓。


鍵盤奇俠丶周鐵男

「我只有先混進去,我先卧薪嘗膽,等我以後有了能力,有了權力,我抓住他們把柄,我再治他我再報仇,這個是現在唯一的辦法。」

每個角色都經歷了兩個階段,周鐵男也不例外,而且尤其明顯。

一顆打偏了的子彈,僅僅擦破了鐵男的一點頭皮,卻打掉了他身上所有的硬骨頭

誰敢剪張一曼的頭髮,他就要弄死誰;到頭來有人要當著他的面強姦一曼,他卻縮在角落瑟瑟發抖。

天塌下來,大家一起扛。這個最堅持要說出真相的男人,最喜歡小天使孫佳的男人,最後卻親自去逼孫佳嫁給別人,為的竟然是掩蓋真相。

「搞了半天是教育部在裡面坑錢了」「你腦袋想什麼呢,特派員安排的事兒都記不住?」這當真是同一個人說出的話。

有人說這前後差距太大了,太戲劇了,沒有人會變的那麼快,那麼強行。

其實我倒覺得,這一點兒都不強行。

周鐵男這個人,從頭到尾,都不鐵男。他一直都是個紙老虎。

他就是現實中大部分網路鍵盤俠的真實寫照,一發子彈打碎了鍵盤,將真實的他拎出了屏幕外。

是,他肯捐錢,肯動手,但這真的不叫「英雄」,而叫「莽夫」。

如果他真的是英雄,在他摔下剪刀的時候,就真的會弄死剪頭髮的人,而不是跑去向樹榦撒氣。

如果他真的是英雄,在婚禮被潑婦搞砸的當下,大局已經徹底失控,他就應該帶著孫佳逃之夭夭,而不是第一個冒出來去替特派員追被魁山搶走的美金。

「我只有先混進去,我先卧薪嘗膽,等我以後有了能力,有了權力,我抓住他們把柄,我再治他我再報仇,這個是現在唯一的辦法。」

抗戰時期的偽軍、漢奸,是不是就是這一副嘴臉?

他最後送給孫佳的,那散落在山坡上的無數個彩色小球,是那樣的綺麗,只是早已滾落深谷,再也找不回來了。


心比天高丶銅匠

「我也曾經見過這裡的一個銅匠,他很本分,可就是因為從小沒受過教育,就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負、被人利用、被人利用完了指著鼻子罵,我希望他的後代不要像他一樣……」

他不是犯人,他是當事人。

自古統治者都不希望「開民智」,怕的就是這種人。

他本性淳樸,淳樸到不辨善惡,沒有尊嚴。一場交易,一齣戲,讓他開始挂念原本不屬於他的東西。

孫校長送他的那幾本書,讓他見識到了禮義廉恥,讓他不願意當著眾人面,被老婆以打屁股的方式「執行家法」。他不願意讓他的後代和他一樣,他要走出這個沒有出路的山谷,為此,不擇手段。

人人都應該接受教育,有教無類,這不假。但碰上了這一出荒誕的鬧劇,事情就變得不可控了。

如果他生在盛世,想必會是個過目不忘的天才,可惜了。


象牙塔內丶孫佳

「本來就是我們做錯了,造成的的後果,我們現在就要去面對。

你做錯事不該承擔後果嗎?你現在要去做更錯的事,到時候有更嚴重的後果,你更不願意承擔了!」

除了牽驢堵路,她幾乎沒有參與騙局中的任何行動。

她打心底里是完全純白的,容不得一點污穢,見不得一點瑕疵,完全的理想主義者。

她為什麼堅決抵觸吃空餉的行為?那是因為她不直接參与教育事業的第一線,經費預算等這些現實問題沒有壓在她身上。

她是個孩子角色,沒有生存壓力的,她每天的任務只是趕著心愛的驢去打水,至於心愛的驢,飼料錢、修驢棚錢、鐵掌錢,這些錢從哪來,不是她操心的。

她說要舉報,要揭發,可她知道揭發的後果嗎?我們在上帝角度,知道揭發以後一切如故,但站在當時的形勢,大家真的一起死了,她會不會後悔?

當然,我並不是說她所堅持的正義有問題,事實上這個問題本就無解,只是這樣一根筋的天真,無論哪個時代,都很難讓人聽見她的聲音。

這不是正義的錯,這是世界的錯。她很溫柔,很正確,但這世界既不溫柔也不正確。

——靜可愛。

但終究,作為這泥潭中唯一的旁觀者,她理應離開這裡,去往延安,那個象徵新生的地方。


躺著中槍丶驢得水

它是一頭勤勤懇懇,本本分分的黑驢。

每天來回二十多里山路,給眾人打水喝。

它從來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它突然被殺了吃。

你問我原因,我竟一時語塞,說不出合理的前因後果。

到了閻王殿,閻王爺問得水,你是怎麼死的?

回大王,冤死的!

有意思的是,這頭驢儘管出鏡非常少,但在它身上發生的事,卻微妙地決定了故事的走向。

驢開始失聲了,孫校長受到啟發,讓銅匠以失聲的理由矇混過關。

驢吃了響聲散會說話了,銅匠也不得不「會說話」了。

驢死了,特派員受到啟發,於是銅匠也「死」了。


藝術來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在這場鬧劇中,我們所見的一切醜惡,都是真切的、不陌生的。

鍵盤俠、道德綁架、白蓮花、窮山惡水出刁民,

有價值的組織要靠用愛發電,單位內部虛報編製吃空餉,政府官員目不識丁,思想觀念不合群被旁人孤立……

如果我說,一部電影用110分鐘的時間,說盡這些人性的醜惡,你不會驚訝。

可偏偏這部電影是喜劇,它特搞笑,搞笑得讓人想哭,搞笑得令人憂傷。

一個偏遠的山村學校,一個如此曲折離奇的故事,主角卻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當荒誕與錯位同時展現出來,它看起來就像是喜劇。可荒誕與錯位的根源,偏偏就是悲劇。

而魯迅說過,悲劇就是將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如你們所見,這故事裡的每個人都本應該有著美好的生活與未來。

美好的農村教育事業,其樂融融的教師朋友,兄弟姐妹。自由美麗的張一曼,睿智儒雅的魁山,義薄雲天的鐵男,天真無邪的孫佳,德高望重的老校長……

高原山村,戰爭與政治的紛擾都不存在,這裡就像一個充滿黃沙的世外桃源。

可即使是世外桃源,卻怎麼也不缺人性的醜惡呢?

你讓我用一個詞來形容它,形容它所展現出的這個故事,這個世界,這太難了。

還是那位美國來的羅斯先生一針見血——

Incredible,incredible China。

……

不過,這樣的故事實在太沉重了。

還是讓我學一學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給你們講一個有老虎版本的故事吧。

我們把影片倒到最開頭,驢棚著火的片段——

驢棚著火,鐵男螳臂當車,用掃把滅火,最後將自己滅火的武器放在地上踐踏;

張一曼隻身進入驢棚滅火,卻被裴魁山無意中落井下石。

孫校長說一切聽我指揮,鏡頭一轉,驢棚卻已經被熊熊烈火所吞沒了……

這邊孫佳還在用大家的生活用水做杯水車薪的努力,被理性的大家給阻止了。

最終驢得水失去了它的驢棚。

你看,一切都沒有變,但一切看起來已經美好許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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