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急诊室中,心肺复苏术30分钟,通常就是急救的极限。(图/Pixabay)
▲在急诊室中,心肺复苏术30分钟,通常就是急救的极限。(图/Pixabay)

【本文由《宝瓶文化》授权刊登,摘自《实习医生的秘密手记》】

女孩子躺在担架上被推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旁边缝合室的小房间帮一个弟弟缝头皮的伤口,一旁他的父亲略显不安地在背后盯著我,使我只好按捺住心底不断涌出想要去隔壁帮忙的好奇心,继续一针一针地缝;当然我也知道,在这种紧急场面,实习医师能帮得上忙的机会不是很多。

这是整个急诊外科仅一个礼拜的实习过程中最大、最糟的状况。一个多小时前就听见急诊的主治医师在讲电话接洽,说是一个二十岁年轻女性被砂石车辗过,大量血胸、血腹外加骨盆骨折,外院做完初步处理之后就会送到我们医院。几乎所有外伤科常见最严重的诊断在她身上都有了,每一个都是死亡率很高的外科急症。

女孩子的担架在一群医师、护理师的簇拥中,笔直穿过急诊外科等候区吵吵闹闹的病人群(仿佛听到那些原本小声埋怨自己伤得那么重怎么都没有紧急处置的病人全噤了声),被推进隔壁的急救室。隐约只听见人声嘈杂传了过来,似乎有人跳上去做心肺复苏术,其他人手忙脚乱试图在任何可以找到的血管上放置点滴针,然后有人走过来把两个房间中间的门关上。

等到我结束手边的工作,换好衣服进入开刀房,手术已进行了一半。我瞥了一眼墙上的手术计时器,手术开始了十几分钟。麻醉科的仪器哔哔作响,静脉连著许多管线通往红色的浓缩血液、透明的生理食盐水、乳白色的血小板,点滴架上各种颜色的药瓶及输液袋结实累累。值班的主治医师与住院医师分站两旁,住院医师用手抱住湿淋淋的一团粉红色大、小肠让出视野,主治医师正浴血奋战,将双手伸进后腹腔又翻又掏,器械与纱布齐飞地快速止血。另一位住院医师原本正在旁压胸,见到我进来如见救星,将CPR的工作换手交给我之后,转身也加入了腹部的战场。

绿色布单以外露出女孩子的脸,她嘴里咬著气管内管,双眼紧闭仿佛睡著,从布单底下大字伸出来的两只手臂因血液灌流不足而苍白得有些死灰。我尽量挤出空间让给满头大汗的主治医师,用蹩脚的姿势侧身做著压胸的动作;压胸的力道让女孩子绿布下的身体像是波浪上的船一样摇晃著,那些夺门而出的大、小肠也仿佛某种软体动物般晾著黏液蠕动。

靠得愈近,即使戴了口罩,也都还闻得到那气味。酸酸的、乳酪般的、肠内菌丛集体嘉年华似发酵的气味,与乳白色的食糜一起星点散落在腹腔各处。惨啊,肠子破了,我想。在平常开刀时这是不得了的大事,代表后续难逃严重感染的命运。但这时候的状况已经无暇去管肠子的事了,骨盆腔里面的出血在纱布拿开的一瞬间又涌了出来,仿佛上头输进去的液体直接流进腹腔里;心跳依然没有起色,墙上的时钟也走到二十几分。

「不管怎么样,尽量救她到三十分钟。」主治医师下了决定。

心肺复苏术三十分钟,通常就是急救的极限了。其实看著监视器上的波形就能知道,不管是电击或压胸,都无法取代心脏自发性的电讯号。心脏的电气活性会愈来愈弱,能压得回来的病人通常最初三、五分钟就有起色;况且人工心外按压的给血功能毕竟无法取代真正的心脏收缩,超过这段时间,各个重要器官缺乏灌流太久,造成的缺氧损害已经到无法回复的地步。因此除非病人状况特殊有存活可能,否则急救都以三十分钟为限。

一旁的护理师小声地提醒,三十分钟到了。我抬头一看时钟,其实已经超过了几分钟,但是在场所有人都很有默契地忽略这个事实。继续救!继续止血继续压!主治医师没有说话,住院医师也没有说话,但是大家都不想承认这个女孩子已经离开了。

我们停手,就代表了一切的结束;然而我们不停手,一切就不会结束吗?

我看著她的脸,难过地想:这个大二年纪的女孩子校园阳光下的美好青春,生活应该围绕著化妆、打工,以及即将来临的期中考等小小烦恼,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以这种破碎的姿态出现在急诊室呢?她是下了课正要赴约逛街?还是骑著机车赶著去打工?隔天早晨的课堂上,他们班就永远少了一位前一天还有说有笑的同学了;更不用说才刚接到警方电话,接著就要再由医师宣判结局的父母。为什么上天要一点准备都没有,就丢给他们这样一个艰难的考验呢?

走回开刀房更衣室,全身肌肉都在抗议,仿佛从前体育课测完三千公尺那种酸痛不堪;换下绿色手术衣,吸水布料缝制的衣服早已一身臭汗。连续半小时的CPR竟能如此疲乏,但是能流汗、能觉得酸痛,是生命依然存在的证明。我还活著,但是今天晚上有一个比我年轻的生命就这样仓促而忙乱地离开了;死前的最后半个小时竟然是我、这个没大她几岁的实习医师,在拚了命地代替她心脏的功用。

走在医学大楼的中央走廊上,忽然一个妇人从后面叫住我,「医师请问一下,加护病房怎么走?」然后递出了一张写著名字跟病房号的纸条。我看到那名字心里一紧,很想脱口而出告诉她:「你不用去找那间加护病房了,因为那个名字的主人到最后还是没能够撑到加护病房。」

然而我没有点破,假装不知道地告诉她加护病房所在的楼层。或许这个悲伤的故事不应该是由我来结尾吧,或许最后这十几分钟让她怀著希望也好。看著她急急忙忙穿过冷清的走道跑向电梯的背影,我忽然觉得巨大的虚脱感从体内深处涌了上来;至少在今天晚上,我只想头也不回地离开医院。

▲《实习医生的秘密手记》(图/宝瓶文化提供)
▲《实习医生的秘密手记》(图/宝瓶文化提供)

●作者:阿布/精神科专科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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