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周繼烈先生是刻銅文房收藏的奠基人,周先生2004年出版的《銅匣古韻》是第一本深入系統研究梳理銅刻藝術的專業書籍,是收藏愛好者必讀的入門讀物,書中周繼烈先生提供了大量文字資料、相關考證縝密,諸多內容具有填補空白之功。特藉此公眾號陸續轉載周先生過去發表的一些文章,進一步推動刻銅文房收藏。

鄉公按:此文草成於九十年代初,其後屢次增刪改動。至2004年拙作《銅匣古韻》一書出版,事實上仍有增刪餘地。在這段時間中,不同含量的此稿,分別發表在《收藏》雜誌、《榮寶齋》雜誌、《中國收藏》雜誌、臺灣《大成報》、《典藏》雜誌、國際民航航刊等多家報刊上。每次都有不同,但總體架構、主要論點沒有改變。今貼此稿,乃2003年作之準稿。但仍有待充實之處,且待以後再說吧。

一、墨盒的起源

墨盒本是清代同光時期經民國至解放初期使用非常普及的一種文具。當各種硬筆普及以後,它就慢慢地淡出了歷史舞臺。沉寂了幾十年後,約上世紀八十年代末,開始有收藏者注意到墨盒的工藝、文化和歷史價值,到九十年代中期,已形成一個不大不小的收藏熱潮。因為有關墨盒的史料比較少見,又有一些憑傳說或想當然的說法誤導,致使關於墨盒的起源眾說紛紜,但誰也沒有拿出強力證據,故我們不能不首先探討一下起源這個問題。

討論問題,首先要尊重歷史、尊重科學,以實事求是的態度來作學問。

一是不可道聽途說,把編出的故事當作史實,二不可牽強附會,如有人硬要把木工拉線用的墨斗也當作墨盒,甚至把沾上墨汁或盒子都要扯進來,似乎不把墨盒的發源抬到幾千年前,不足以證明墨盒之「貴」。三是故抬自己藏品身價,目的不在探討史實,而是熱炒價格,以便賣個善價,是為惡俗。四是不懂裝懂,張冠李戴,想當然。這些作法都無益於我們搞清史實,必須予以排除。

首先我們來證明明代沒有墨盒。

說明代就有墨盒的人,大多憑猜測。常讀《文物》雜誌的人,就會例舉出《南京明代吳禎墓發掘簡報》一文,因文中提到「銅墨盒1件,出於左壁龕。銅盒外加木盒。出土時盒中殘存吸過墨汁的乾絲綿。」但是我們只要按其「簡報」所報導之物分類看,就會發現:該墓室內左壁龕內所設之物,都是修飾面容用品,右壁龕內所設均為炊飲用品。左壁龕中所謂墨盒,實應為「黛盝」,即一種裝修眉染髮顏料的小盒子。其盒內裝之物,亦非墨汁,而應是「膠青」。《宣和遺事》載:「以膠青刷鬢」即染髮也。所以,此所謂明代「墨盒」,只是現代用語中的化裝盒之一種,屬香奩類,與文具無關。

唐宋明清以來,文人們對身邊百物,莫不觀察細微,對文房用具,更是記載得滴水不漏,明清兩朝尤甚。

文人的好事,為我們提供了更多證明明代沒有墨盒的信息。明人屠隆著有《文房器具箋》所記之器具達45種,唯沒有墨盒。明人高濂《燕閑清賞箋》記載了文具匣、硯匣、筆格、筆牀、筆屏、水注、筆洗、水中丞、硯山、鎮紙、壓尺、貝光、書燈等數十種,甚至連糊鬥都記錄在內,唯獨沒有墨盒。明人文震亨著《長物志》也是人所共知的一部著作,所載文房用具甚豐,亦獨無墨盒。明代其它相關的筆記類書均無墨盒記載,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即那時確實沒有墨盒!

我們不能因為自己喜歡墨盒,就非要把它產生的年代往前推。正如我們收藏速食麵包裝袋,就非說漢代時喫麪就裝在口袋裡,因而速食麵袋發源於漢代,這是十分可笑的。

墨盒不僅明代沒有,清代前期也沒有。乾隆時人姚培謙曆數十年功夫,編成一部《類腋》,姚自言「類腋一書,部以天、地、人、物,自始迄今,應數十年。」在他這部茫茫類詞中,小至耳挖勺都有記載,唯獨沒有墨盒。同期的相關物類書籍、筆記小說等均未發現有記錄墨盒的,因而我們說,清代前期也沒有墨盒。

那麼,何時纔有墨盒的呢?

我們先看看現代辭書怎麼說的。《現代漢語詞典》「墨盒」條雲:「文具,多用銅製,方形或圓形,象小盒子,內放絲綿,灌上墨汁,供毛筆沾用,可省臨時研磨的麻煩。也叫墨盒子。」這裡只說了什麼是墨盒,但沒說到它的起源。而有900萬字的《中國古代名物大典》在序言中稱:「讀者可根據各自意願,在相應的類目中預先檢索到所需名物,獲悉其得名淵源及其後的異名流變。」

當我們查到「墨盒」一條時,它是這樣寫的:「盛放墨汁的盒子,多用銅製,形狀或方或圓,內放絲棉,以墨浸透。《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七十二回:『被他這麼一招呼,倒不好意思空手出去了,只得揀幾個墨盒筆套等件。』」這裡他引用的是吳研人的小說。顯然這是當時編者找到最早提到墨盒的文字,但與其序言中所稱「獲悉其得名淵源」不付。因為該小說之上半部是光緒33年出版的,其下半部,亦即辭書引用文字所在部,是宣統元年纔出版的。顯然,宣統元年的文字不能當作墨盒淵源的證明。

筆者讀書不多,認為最早最詳盡記載墨盒的人是謝松岱。

謝松岱生卒年不祥。清同治四年(1865年)在北京宣南琉璃廠創辦「一得閣墨汁店」,其當年手書的匾額與價目表現仍保存在一得閣。光緒十年出版了《南學制墨札記》,光緒十九年出版《論墨絕句》二書均有關於墨盒的論述。

謝在《論墨絕句》中說:「古用硯,無所謂盒。墨盒者,因硯而變通者也。塊而硯、硯而盒、盒而汁,古今遞變,亦其勢然歟。」此說明墨盒源自硯,而非它物。接下來他說:「然求始於何時,創自何人,終無確據。」這說明在謝松岱讀的書中,亦未見有載墨盒者,其所以如此,實因「此固歷朝所無,獨為我朝創造。」那麼,「我朝」創製何時呢?請看他下面所說:「乙酉冬同學阮申重大令閑談及此,因謂家藏墨盒,以文達重赴鹿鳴、旗匾銀所制者為最先,前此蓋無有也。」按阮元重赴鹿鳴為道光丙午(1846)年,此話是阮氏後人對謝所言,自然要小打折扣,不一定「前此蓋無有也。」因為接下來是:「祐臣先生自謂,道光癸已(1833)入塾即見父友有墨盒,然用硯尚多。及已亥(1839)開筆作文,先中憲即賜以墨盒。」這是從有墨盒而未普及到逐步普及的一個過程。謝松岱最後的結論是:「(墨盒)是始於道光初年無疑。」

當今的墨盒研究者多持「墨盒創始於嘉道年間。」是可信的,是貼近史實的。

筆者也確實見過刻有康熙年款的銅盒,但那是硯盒而非墨盒。亦收過打有鋼印「道光三年」款的墨盒,但它明白無誤地是個贗品。我們目前所見到最早的、實實在在是墨盒、且有年款的真品,是同治年間的產品。

早期的(比如道光)墨盒因尚未普及,應用的人不多,所以盒面不加裝飾是可以理解的。當從鹹豐後期到同治光緒,墨盒大盛於天下,因此開始有人在墨盒面上作文章,則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這就是刻銅墨盒產生的原由。那麼刻銅墨盒始自何時呢?我們還要看看謝松岱怎麼說:「聞琉璃廠專業墨盒者始萬豐齋。刻字於蓋者,始陳寅生茂才。店與人尤在,實盛行於同治初年。」這裡我們應注意的是,謝松岱與陳寅生是同時代的人,陳的萬豐齋與謝的一得閣都設在北京琉璃廠,萬豐齋開張三年後,一得閣也開張了,所以謝的話要遠比後人說三道四可靠的多,謝說刻銅墨盒「實盛行於同治初年。」沒說「盛行」之前就沒有刻銅墨盒,所以如果我們那天發現有鹹豐年款的刻銅墨盒,當在情理之中。另外陳寅生如果在開店前沒刻過墨盒,他就不知道開這麼個店會不會受歡迎,能否維持生計。也就是說他在開店前肯定已刻過不少墨盒,因受到人們的喜愛,他才開了店。所以可以說刻銅墨盒始於清鹹豐後期,盛行於同光及民國時期。消沉於上世紀五十年代。

首創在墨盒上刻銅之人就是陳寅生。

二、墨盒的發展

墨盒的歷史不長,如果我們從清道光元年算起,到現在只有180餘年歷史。刻銅墨盒從清同治元年算起,至今只有140年歷史,其中,實際上,早在上個世紀40年代末墨盒已經消沉。那麼刻銅墨盒的真正繁榮期只有90年。在這90年中,有二次前後銜接的刻銅藝術昌盛期,那就是以陳寅生為代表的清同光時期,時間長達約50年。其後為張氏同古堂為代表的民國時期,時間幾達40年之久。

刻銅源自鏨花,鏨刻之藝早已有之,西周「三年疒壺」上鏨刻有精緻線條,戰國之「圓壺」的腹部兩道弦紋間刻有五十九行一百八十二字銘文,鏨刻技藝已相當成熟。唐宋時代的金銀器皿上鏨花更趨於精細,以上種種均系鑄造、碾拓工藝之輔助工藝,鏨刻未成為獨立藝術品種,至明而清,鏨刻日臻成熟,刀刻如寫,始獨立成為刻銅藝術。至陳寅生首次將此藝施於墨盒,其「蓋上或鐫篆楷,或鏤花木,字有作蠅頭楷者,如蘭亭敘,如柏廬家訓。」(引《光緒順天府志》)方寸之間,無不精妙。

餘舊藏「戊子」款(光緒十四年)楷書墨盒一件,底打有「萬豐」鋼印。此件作品,可作鑒定真贗寅生墨盒之依據。陳寅生當時不僅為自己的萬豐齋刻墨盒,亦代松竹齋(包括之後的榮寶齋)、清祕閣等南紙店、墨盒店刻銅。熟知陳之書法刀法,則無須憑其姓名款認定真偽,無款者不一定不是陳的作品,有款者未必是陳的作品(時人多有仿冒寅生款者)。

陳寅生所以成為清代刻銅代表人物,盛極同光時代,是因其自身文化素養較高,使刀如筆,明書之法理,鋒迴轉折一如紙上揮酒,行雲流水,無一絲勉強之處,他刻的幾百字長文,從頭至尾,無一字用巧處,其藝之高,聲播海內外,凡知刻銅者,必知陳寅生,致使後人稱「他所刻的墨盒,可以和陳曼生壺並傳」、「成為清代刻銅藝術珍品,亦屬珍貴文物」。《北京繁昌記》把北京刻銅墨盒、南昌象眼竹細工、湖南刺繡,並稱為「中國之三大名物」。

同光時期著名刻銅者還有韓子固、竹庵、濮又翎、陸子康等人,吾舊藏韓刻之《蘭亭修禊圖》、竹庵所刻人物等墨盒可見一斑。

應提及的是,在刻銅實踐中,達官貴人、文人墨客逐步參予,由於他們的社會地位與藝術修養,也使刻銅墨盒提高了表現力與聲譽。筆者舊藏的同治狀元書法家陸潤庠親筆書贈友人的白銅墨盒,便是書家與刻家共同完成的佳作。這點在其後的民國時期有更好的發展。

民國初期產生了以張樾丞張壽臣(臣亦作丞)為代表的一代刻銅大家。

據現仍健在的樾丞之子幼丞先生見告,其父生於一八八三年,歿於一九六一年。先生系河北新河縣人,十四歲晉京,曾就藝於益元齋、來薰閣、明遠閣等,民國元年獨資在琉璃廠西街路南開設了同古堂。張壽臣系樾丞之堂弟,刻銅技藝二人難分仲伯。張氏刻銅在技法上創造瞭如同竹刻的沙底留青陽刻法,又因與時賢如嚴復、楊守敬、傅增湘、陳師曾、姚華、吳湖帆、金北樓、袁寒雲、齊白石、張伯英、陳半丁等先生多有交誼,故其墨盒大量採用這些名家畫稿,藝術品位之高,使當時的文人墨客即視為文房雅品而珍愛之。餘舊藏一件行書墨盒,上刻二十字,刀法遒勁,每筆每畫交待極為清晰,刀功之力度、之美感一直反映到字畫的深處。張氏作品或署名款,或不署名款,大多在盒底打有「北京同古堂」鋼印。

張樾丞尤善治印,曾有《士一居印存》於民國二十四年出版。孫殿起稱張氏一門篆刻「鈍刀淺刻輕輕拓,鐵線文成細細欄」。倫哲如將張氏與明人米紫來並稱「那知麟鳳希為貴,三百年來兩紫來」。張壽臣則更多精力放在刻銅上,《湖社月刊》、《舊都文物略》等書刊上多印有張壽臣刻銅作品。

吾友遺箴堂王氏藏張氏刻銅作品舊拓片一冊,其中有墨盒三十七方,鎮尺二對,書畫稿均出自袁寒雲,陳師曾、姚華、章浩如之手。袁書法蒼勁,陳畫小品淡遠,壽臣刻來一一能表達出原作風格,是為《北平旅行指南》稱其「仿名人書畫精妙入神」。

雙影樓主李穎霖兄贈餘金禹民先生的舊拓墨盒一冊,均陳師曾手繪張壽臣所刻,枝枝葉葉無不傳神。

清代同光時代是第一個刻銅墨盒的輝煌期,民初到四十年代末是第二個輝煌期,此後墨盒實用價值日漸被新型文具取代,刻銅墨盒幾近消亡。

民國時除張氏外,尚有不少刻銅高手,如姚鍚九、孫華堂、石父、松泉、魏長青、徐煥榮、李文新及王景華等人。惜少有留下詳細事蹟者,還有更多的是連姓名都沒有留下。但收藏者手中實物卻留下了他們精美的作品。如吾舊藏周肇祥家人鶴侶所用墨盒,上刻蘇東坡「前赤壁賦」全文,連上下款共五百五十八個蠅頭小字,精工可愛。又雲南王竹村(九齡,曾任全國教育總長)之「朱子家訓」墨盒,亦刻工楷五百餘字,盒底為「寶源」印記,十分精彩。又榮寶齋所制「愛蓮說」白銅圓墨盒,面刻花卉一圈,中刻愛蓮說全文,字畫均精,如此等等,諸多實物留下了一時盛況鴻爪。

退出歷史舞臺的刻銅墨盒,近十年來被一些收藏人青睞,這不僅因為它曾經造就過許多刻銅高手,還因為墨盒與身具有的深厚的文化內涵,與墨盒存在同樣長的那段時間裡,幾乎所有識字的人都要用它,人因物用,物因人貴。遺留下來的墨盒可發掘出許多故事、人情、友誼、藝文、政治、愛情等等,包涵內容廣泛。

刻銅墨盒除其本身的工藝美之外,還因為在它普及的年代裡與眾多社會名流、文人墨客之間的不解之緣。這又不僅如我們上文所談到的,他們參予墨盒的設計、書畫之作用,更多的是,因為這些人物的置辦、互贈、使用之中滲入了深厚的人文內容。在各類金屬質藏品中(如青銅器、銅鏡、手爐、各種古今金屬幣等),沒有一種如刻銅墨盒那樣,常常帶有明確的上下款、紀年款,因而在刻銅墨盒的收藏中常會發現名人遺物。這也是為什麼刻銅墨盒在沉寂了半年世紀後,又被人們重新重視起來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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