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在叛逆期。

  過年的時候家庭聚會,母親指着我書房裏的各色獎狀、獎盃,教誨我的兒子,“好好學習,以後像你爸一樣當個作家。”

  “我纔不要像老爸一樣!”兒子玩着手機,脫口而出。

  可能覺得這般肆無忌憚太過得罪我,又嘀咕了一句,“我只是不想當作家。”

  我對兒子的未來未曾有過設定,就像我從未設定過自己的未來一樣。

  很多人有自戀的毛病,我卻討厭自己,因爲敏感、羞澀、不善與人交流。

  工作的原因,時常要去見陌生人,在這之前,我會變得惶惶不可終日。

  這源於我童年的陰影。

  從懂事起,記憶裏都是父母爲瑣事爭吵的印記,他們每個禮拜都要大吵一次,將對方的心撕得血肉橫飛。

  生活,在他們的爭吵中變得了無生氣。

  所以,我不希望兒子成爲我的複製品。

  至少,他應該比我陽光一點。

  可別人並不能體會我的內心,每每說到孩子的教育,總會被問,“再怎麼樣,孩子的作文是你在教吧?”

  實際我是個疏懶的人,兒子偶爾寫得還算精緻的作文,跟我沒有一毛錢的關係。

  寫文章如果真有套路可以教授,我也不至於被埋沒到中年,要知道我背公式的能力是極強的。

  況且,對於學校佈置的命題作文,我向來是遇見鬼一般的恐懼。

  學生時代,我沒想過今後會靠寫文章來謀生。

  原因很簡單,借用同學聚會時同桌的評語,“那時候也沒見你有這方面天賦,天打雷劈開了天眼嗎?”

  我的母親自小爲我的作文頭疼,她經常指導我在作文里加入“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之類煽情的語句,那是她認爲提升我作文逼格的唯一手段。

  爲此我很苦惱,爲了強行塞入這樣的“好詞好句”,我常常把原本還算通順的文章寫得狗屁不通。

  後來,母親對我徹底失望了。

  去南京姨娘家玩,路途上平生第一次見到立交橋,我剛發出讚歎,姨娘就囑咐我好好觀察,回去好寫一篇作文。

  母親皺着眉,從鼻孔裏冒出一個“哼哼”,“他也會寫作文?”

  對我日常積累的不滿與不屑,此刻匯聚成一道晴天霹靂。

  我沒有羞愧到無地自容,這實在太過於慣常,而我因爲羞澀而表現的默不作聲,又會被視作無聲的對抗,母親有足夠的理由對我暴跳如雷一番。

  捱完高中,連高考的資格都沒混到,家裏託了關係,好歹進了一家國有大型化工廠。

  工廠離家有三個鐘頭的車程,突然到來的自由加上無處發泄的荷爾蒙,一個廠子近千號青工,天天上演江湖英雄傳。

  用拳頭砸碎了青工宿舍大多數的走道玻璃,成爲保衛處隔三岔五喊去“喝茶”的常客,日子流水般淌着。

  突然有一天腦子裏電閃雷鳴,扔掉壓在枕頭下的鋼管和二節棍,騎着一輛羣毆中搶來的安捷爾腳踏車,從新華書店駝回來一整套高考複習資料。

  我們那個班組的組長,是個很高傲的人,當年高考差了兩分與大學失之交臂,年年復考年年都差兩分。

  見我整天捧着書,架也不打了,妞也不泡了,就挪諭我,“你看得懂不?”

  老天開眼,第二年我居然考了個不入流大學的函授專業,那些曾伴我血色浪漫的江湖兒女們愣是驚掉了大牙。

  我跟老大說,“函授有什麼好唸的,我想去大城市找份不用三班倒的工作,繼續復讀。”

  那些拜把子弟兄輪番拉我去喝酒,意思只有一個,好歹是個大學,把它讀完了,弟兄們今後都指望你罩着呢。

  畢竟,那個年代只要大學畢業,在這家國企就是科級幹部了。

  在外的日子,推銷過保險,拉過廣告,走街串巷叫賣過洗潔精,有過數錢數到手抽筋,拍着兩萬塊包下全場夜總會的風光,也曾餓着肚子在城市的街頭茫然無措。

  無法忘記推銷保險時,被人當騙子拉到派出所,遇到小兩口吵架,被人從房間打到大馬路上。

  也無法忘記,“搶”了老業務員的廣告,被人罵遍十八輩祖宗還要陪着笑。

  卻從未有過後悔,有些事我必須要去做,寧可對不起生活也要對得起自己的心。

  大學畢業後給領導當過祕書,後來嫌束縛太多,厭倦了官場的各種套路,走的時候連編制和檔案都不要了。

  又想着寫了這麼長日子的材料,去當個記者也沒問題。

  好歹混到記者站站長了,編制上卻還是個見習,自己倒也不在意,幹得嘿嘿吼吼忒來勁,就是不懂跟領導表示表示求個進步。

  幹了十幾年,哼哧哼哧混了個總編,嘿,人生到達了巔峯,又覺得少了點情懷。

  這不,國家鼓勵青年人才創業,兩腿擱大板桌上想了半天,思量自己40歲的年齡18歲的心,還是個青少年,於是麻溜去辦了離職手續,捲起鋪蓋跑蘇州開公司去了。

  年前,文聯組織了一次聚會,把我拉過去湊熱鬧。

  男男女女一大堆,一個都不認識,吃飯的時候聽那些牛人們捉對吹捧,如坐鍼氈。

  組織方的老大哥見我在一旁尷尬,特意站起來舉杯,“來,我給大家介紹個新朋友。”

  一說名字,同桌和隔壁桌的好幾個女人叫了起來,“啊,就是你啊!”

  舉手表示看過我寫的文章,都是我的鐵桿粉絲,於是被輪流拉過去自拍合影,又相互加了微信,結果在她們的朋友圈裏,我成了“邂逅”、“偶遇”的某某“大作家”。

  內心而言,我是抗拒別人恭維我“大作家”的,這讓人瘮得慌,感覺餘生許多的不確定就這樣被人蓋棺定論了。

  人一旦被別人定了性,又自我認同了,剩下的就是等着別人來對你進行遺體告別了。

  我這般樂此不疲地折騰生活,把生命蹂躪成一團亂麻,是因爲我只有一次做人的機會,不能任由那些“人生導師”來覬覦和設計我。

  那些對人生有着洞悉一切智慧的“導師”,或許是父母,或許是朋友,也或許是剛剛見面不到五分鐘的陌生人。

  我相信所有的“教誨”都是善意的,正如我的母親教誨我的兒子“以後像你爸一樣”,但真的,說一聲謝謝或者“記住了”就可以。

  畢竟,你我都是懂禮貌的好孩子。畢竟,馬路、彎路、山路、迷路都是路,都是讓人走的路。

  選擇走怎樣的路就會遇見怎樣的風景,你覺得看夠了這一路的風景,那麼換條路走走也是不錯的。

  2019年初春,草長鶯飛,花語撩人,祝福所有在路上的人。

  應志剛:浙江寧波人。

  任職媒體20載,曾任人民日報《中國經濟週刊》記者、人民網蘇南頻道新聞中心主任、中國日報網江蘇頻道總編。2015年創辦蘇州博採衆創傳媒有限公司。

  旅行達人:樂途靈感旅行家(央視形象代言人)、同程旅行家、驢媽媽旅行達人、途牛大玩家、中國國家地理網專欄作者等。

  文旅作家:已出版《混在美女如雲的日子》、《最高使命》、《突然有了鄉愁》、《散落一地的溫柔》等。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