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袁《米紅》(中篇小說)

米紅命相好。

這是弄堂口的老蛾說的。老蛾在臨街的弄堂口擺個小喫攤,賣酒釀。酒釀蒸蛋,加幾粒幹桂圓或幹荔枝,五塊錢一碗;酒釀湯圓,芝麻餡兒的,十小粒,也是五塊錢。都是養顏的東西,女人們愛喫,尤其是街對面的那些美容店裡的妖精們愛喫。妖精是老蛾在背後對她們的稱呼,當了面,她也是很客氣的,人家照顧了她的生意嘛,總不好一點兒人情不講的。她們一般是近中午的時候過來,穿著睡衣,披頭散髮,眼圈的一週經常是烏黑青紫的。老蛾這時候便有些憐惜了,也不容易呢,年紀輕輕的,就這樣在外討生活。這麼想。老蛾手下就會慷慨一些了,多放一匙酒釀,或者多放一粒湯圓,都是自家做的東西,用不著那麼仔細的。夜裡照例還要做一撥她們的生意,那已是十二點後了,老蛾的攤子早收了,不過,這不要緊,她們會到老蛾家裡來買,老蛾的家就在弄堂第三家。她們中的一個人,或兩個,拿了保溫瓶過來,裝個三五碗,然後到店裡幾個妖精們一起喫,算是夜宵了。這時候她們果真很像妖精的,臉上塗得五顏六色,半裸了雪白的奶子雪白的腰身。老蛾最看不得她們這個樣子,不過,她不愛看不要緊,因為老蛾的兒子阿寶愛看。阿寶本來是很懶的,懶到一根燈芯的家務事也不做,但對夜裡的生意,阿寶卻一反常態,十分積極。阿寶諂媚地說,姆媽,你辛苦了一天,早點睡,不就是煮幾碗湯圓嗎?簡單。老蛾當然知道阿寶的心思,不過想趁機喫喫那些妖精的豆腐。喫豆腐當然也不能白喫,所以阿寶經常要拿老蛾的酒釀來借花獻佛,不,是借花獻妖,或借花獻狐。老蛾也睜隻眼閉隻眼由他獻——不由也不行,二十好幾身體壯實的阿寶,這方面是很難管的。再說,也就是一兩碗酒釀換個摸一把捏一把的,敗不了家,也得不了花柳梅毒。

老蛾除了賣酒釀,還有好幾個營生,其中之一就是給人看相。老蛾看相的生意不太好,比不得西街的沈半仙。沈半仙是有文化的人,戴金邊眼鏡,懂周易八卦,還懂麻衣相書,所以給人看相時總要引經據典,這提升了看相的格調,辛夷街的人是很講生活格調的;而老蛾是文盲,別說周易,就是她自己的名字,一旦別人寫潦草些,她都認不出的。所以老蛾看相,完全憑天賦,或者說憑自己的個人經驗。是美女私房菜的那種性質,比如她說布店的老蘇命中註定會離三次婚,而且最後一次一定會嫁外鄉人——老蘇那時還是小蘇。正新婚燕爾,成日和老公比翼雙飛,老蛾的話,在辛夷街的人聽來,那幾乎是臆說了。然而後來小蘇果然離了三次婚,最後的老公佈店老闆也果然是個外鄉人,這就有些玄了,老街坊覺得不可思議。問老蛾,老蛾說,是小蘇的眉毛沒長好,女人的眉毛太彎曲太斜長,姻緣就會多波折,也就是說,女人的婚姻波折和眉毛的波折直接相關,而且波折的次數是成正比的。這理論沒來歷的,是老蛾自創的理論,老蛾有許許多多這種私房理論。這理論在米紅家甚至引起了家庭爭執,米紅的父親認為老蛾是信口雌黃,他是中學老師,信仰科學,反對迷信。但米紅的母親朱鳳珍卻還是很信老蛾的,不然,怎麼解釋小蘇的事?米紅的父親說,這有什麼不好解釋的?因為心理暗示呀,既然命裏要結三次婚,那還囉唆什麼?三十歲再嫁比四十歲好,四十歲再嫁比五十歲好,總之宜早不宜晚哪!一個女人,總不好拖到六七十歲再嫁的,不僅難為情,也沒有了行市呀!小蘇本來就是個急性子,做事從不拖沓的,所以她就心急火燎地,在四十歲以前完成了命運給她的婚姻任務。

這話是很荒唐的。朱風珍以為。但她卻沒辦法反駁老米,老米的口才好,老米的理論水平也比她高。可她還是更信老蛾的理論,尤其是老蛾關於米紅命相的理論。

老蛾認為米紅的長相里。有所有的富貴徵兆。米紅的頭髮細軟;米紅的下頜圓潤;米紅的小腿豐腴;最關鍵的,是米紅的左右食指上各有一個十分標準的螺紋,「一螺窮;二螺富;三螺四螺賣麻布;五螺六螺,養雞養鵝」。米紅的妹妹米青是四螺,米白是五螺。也就是說,她們的命,以後就是沿街走巷叫賣小生意或在家養雞養鵝的命了。

但米紅是娘娘命,老蛾斬釘截鐵地說。這讓朱鳳珍的雙頰頃刻間變得緋紅,能不緋紅嗎?她的米紅將來是要戴鳳冠霞帔的娘娘呢,是要坐八人抬的——不,十六人抬的大轎的娘娘呢!雖然米青米白的命似乎不怎麼樣,但三個女兒裡面有一個娘娘,也就應該知足了。朱鳳珍不是個貪得無厭的女人。再說,一人得道,雞犬昇天。既然姐姐是娘娘,那做妹妹的,就是皇親國戚了,是皇帝的小姨子了,兩個皇帝的小姨子,命再差,能差到哪兒去?

朱鳳珍偏心米紅,很明顯的偏心。一個謝花梨或黑芝麻餅,一分為二之後,米紅喫一半,剩下的一半,米青米白再一分為二;逢年過節,米紅米青米白都會添新衣裳,但新衣裳不一樣,米紅的新衣裳料子好,棗紅燈芯絨,綠底藍花嗶嘰,都是在街上百貨大樓扯的布;但米青米白的新衣裳,卻有些像百衲衣,前襟是這個花色,後襟可能是另一種花色,左袖是這種布,右袖可能是另一種布。米白的一條裙子,最多的一次,可以數出八種不同的布色來。穿到學校去,被同學笑話為「八國聯軍」——當時他們正在上歷史課,老師講到八國聯軍火燒圓明園,結果一下課。米白的綽號就由「米老鼠」,變成「八國聯軍」了,後來又演繹成了「米八國」,班上所有的同學,除了蘇茂盛——米白的青梅竹馬,一生的暗戀者之外,幾乎所有人都把米白叫做「米八國」了。

「米八國」含沙射影,因為朱鳳珍是裁縫。裁縫不偷布,三日一條褲。蘇家弄裏的女人們,每次看見米青米白花花綠綠的新衣裳,就會擠眉弄眼地說。米白不懂什麼意思,問朱鳳珍,朱鳳珍一個爆慄敲到米白腦門上,說,你聽她們嚼蛆。米白被敲得一頭霧水,又去問米青,米青說,知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是什麼意思嗎?

米白說,不知道。

米青說,你去問老米。

米白聽話地去問老米。

老米很高興,循循然說,這是諷刺手法,也就是說無官不貪,即使號稱清官知府,三年下來,也貪污了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了。

可知府貪污銀子和裁縫有什麼關係?

米白想這麼問,但她有點怕老米。又一臉茫然地來問米青。

米青哭笑不得,世上最笨的妹頭。原來不是《紅樓夢》裏的傻大姐,而是他們家米白。都初一的學生了,竟然連舉一反三都不會。沒辦法,米青只好不拐彎抹角地說知府了,直接說裁縫。

米白這才明白了「裁縫不偷布,三日一條褲」的意思,蘇家弄裏的女人,是罵朱鳳珍是賊。

難怪同學把她叫做「米八國」,原來也有諷刺的意思。八國聯軍搶了中國的寶貝,朱鳳珍呢,偷了別人家的布給自家女兒做衣裳。

明白了的米白,就再也不肯穿那件有八種花色的裙子。

米紅有一個瑪瑙佩,紅色的,斂翅蛾的式樣。先前是朱鳳珍婆婆的。綴在一頂黑皮絨帽子上,一年四季戴著,安靜地坐在門口。那隻斂翅蛾,就一年四季也很安靜地棲在老太太的頭上。朱風珍討過幾次,米紅身子弱,夜裡總被夢魘住,聽說瑪瑙驅邪,朱鳳珍就想討了來,給米紅做護身符。當然也有另一個想法,是先下手為強。那塊瑪瑙,色澤晶瑩,通明透亮,蛾子的樣子,也栩栩如生,是米家傳了好幾代的什物。老太太,老老太太,老老老太太,都戴過。據說每一個戴過這隻朱蛾的婦人,都活過了八十歲。所以,這隻朱蛾,不僅是隻富貴蛾,還是隻長壽蛾。小姑子米香也一直虎視眈眈呢。每次來看老太太,閑言碎語裏。總捎帶著譏諷朱鳳珍沒有兒子。朱鳳珍知道她的險惡用意,一直很擔心,擔心哪天老太太糊塗了,把這塊瑪瑙給了米香,可就糟糕了。米香是個死蚌性情,什麼東西人了她的手,斷沒有能再要回來的時候。所以朱鳳珍找了這個能上檯面的由頭,反覆問老太太討。老太太卻不肯,她實在看不慣朱鳳珍那沉不住氣的小家樣子,她都八十一了,還能活幾年?幾年她都等不了!幾件舊東西,一個纏枝銅手爐,一個玉鐲,一支銀簪,她都想著法子要了去——玉鐲她是沒給的,那是她從孃家帶來的陪嫁,她十六歲嫁到米家,上花轎前,她娘眼淚汪汪地給她戴上的,這一戴就戴到六十歲,戴到再也戴不住——以前豐腴圓潤的手腕,後來乾枯了,骨瘦如柴,一垂手,玉鐲就要落下來。老太太只好把手鐲脫了,用藍布層層疊疊地包了,放到牀頭樟木箱子裏去。有些夜裡,她睡不著。會把它再拿出來,細細地摩挲。幾十年前的好時光,就恍如昨天一樣。那麼清清秀秀文文靜靜的一個男人,私塾先生呢,沒想到一到夜裡,卻那麼有力氣,蠻子一般,箍著她,箍到她喘不過氣來。她差點叫出聲來,他捂住她的嘴,老老太太在隔壁,咳一聲,又咳一聲。他總是不肯等到夜深沉,她嗔他。他不管,依然拱到她懷裡。她咬著被角,雙眼迷離地看雕花牀上鑲的瓷板畫,是兩個妖嬈的人兒在後花園擠眉弄眼,起初她以為那是兩個婦人在那兒鬧春,那麼衣衫鮮艷的兩個人兒,可不是婦人嗎?私塾先生笑她,說哪裡是兩個婦人,分明是一男一女。那畫上的故事是《西廂記》,男的叫張生,是個書生,後來進京趕考中了狀元;女的叫崔鶯鶯,是個千金小姐,長得閉月羞花沉魚落雁。郎才女貌,兩人一見鍾情。後來呢?她問,後來就顛鸞倒鳳百年好合唄。他說。她不知道顛鸞倒鳳是什麼意思,問他,他不說,身下卻更加用起力來。雕花大牀被他搖出了不小的動靜,老老太太的咳嗽,一聲緊似一聲,擊鼓傳花似的明顯,她實在難為情,慌忙用胳膊去摁牀沿,胳膊上的玉鐲,碰到牀沿,叮噹叮噹的。那叮噹叮噹的聲音,就在老太太的後半輩子裏的夜裡,響了幾十年。二十六歲他就沒了,她那年不過二十四,二十四的寡婦。醫生說,他是房事太勤,導致陽氣虧損,腎精不固。老老太太聽了,嘆口氣,沒有說什麼。因為這個,她後來和老老太太一直相敬如賓相濡以沫。

世上的東西說起來就數人最不結實了,私塾先生和老老太太已經一先一後灰飛煙滅了。可雕花大牀呢,卻還紋絲不動,朱紅的油漆,擦一擦,仍然泛出暗沉沉的光。她經常半倚在雕花牀上,眯了眼,摩挲著玉鐲,心靜如水。人老,玉不老呢。偶爾她會想和兒子打個商量,她死後。他能不能讓她把這個玉鐲帶到棺材裡去。有了這個玉鐲,她就什麼都不怕了。她現在這麼老,雞皮鶴髮的,到了那邊,他恐怕認不出她來了呢!可他總認得出這玉鐲吧?

玉鐲卻被朱鳳珍偷了去。有一次她去米香家住了兩天,外孫子過十歲生日,她打了長命銀鎖過去做外婆。回來就發現玉鐲不見了。她的樟木箱子是鎖了的,用一把鏨花長方形鎖,卻被撬開了,什麼也沒丟,除了那玉鐲。朱風珍懷疑是阿寶乾的,老太太不在的這兩天,阿寶來過米家的。老太太心裡明鏡似的,卻也不挑破。媳婦手腳不幹凈,她是知道的。可家醜不外揚,這是米家的傳統。婆婆這麼待她,她也要這麼待媳婦。只是朱鳳珍實在不應該偷了那玉鐲,沒那個玉鐲,到那邊她怎麼和他夫妻團圓?也罷。五六十年過去了,他在那邊或許早娶了別的女人,他的墳邊,後來埋過一個小婦人,三十多歲,得美人癆死的。她提心弔膽了好些日子,每年七月半燒紙的時候,她再也不大手大腳了,而是算計著燒,她不能讓他有餘錢尋花問柳。那個得美人癆死的婦人,生前最嫌貧愛富了。他沒錢,她應該不會纏他。

那塊朱紅瑪瑙,她是要留給米白的。米白打三歲,就在她牀上睡。冬天當她的暖身爐,人老了。畏寒,有個米白摟著睡,就不冷了。夏天又當她的蚊香。米白細皮嫩肉的,一上牀,整間房子的蚊子都往她身上叮。她半夜半夜搖了蒲扇替米白趕蚊子,可早上起來,米白依然一身紅斑點。她心疼孫女,讓米白去和米青米紅擠一擠,她們牀上掛了蚊帳,還灑了花露水,米白不去,囁聲囁氣地說她胖,血多,蚊子咬幾口,不要緊。再說,蚊子咬了她,奶奶就能睡安穩了不是?老太太被哄得那個高興!米紅米青這兩個丫頭從沒有在她面前這麼撒過嬌,米青不愛和她說話,和誰都不愛說,米紅呢,倒是伶牙俐齒的。可和她說話時總皺了眉,不耐煩的神情,嫌棄她呢。小時候她也在雕花牀上睡過的,後來就死活不肯睡了,嫌老太太的房間裏有騷味,馬桶就靠牀邊放著,應該有騷味吧?她雖然聞不著。七老八十的人了,老的不光是曾經蔥蘢似的胳膊,還有鼻子,她現在什麼都聞不出來了,院子裏的金桂,以前一到八月,那香味就鋪天蓋地,經常燻得她恍恍惚惚的,後來卻沒有了味,什麼都沒了味,桂花也罷,馬桶也罷。

她八十四歲那年死的,七十三,八十四,再不死。沒意思。

死的頭天晚上,她把那塊朱紅瑪瑙從帽子上剪了下來,用根墨綠色絲繩穿了,掛到了米白的脖子上。

但那隻斂翅蛾只在米白的脖子上晃悠了幾天,老太太的後事一辦完,朱風珍就把它從米白那兒哄騙了過來,給米紅戴了。

老米為這事責怪了朱風珍,都是自己嫡親的女兒,又沒哪個是抱養的,何必厚此薄彼?既然老太太在臨終前把它給了米白,那就應該尊重老太太的意思,不然,老太太九泉之下會不安的。

朱鳳珍撇撇嘴,老太太老糊塗了,你也老糊塗了不成?米紅是長孫女,按說也應該傳給她的,哪輪得上米自那個丫頭?再說,一個養雞養鵝的命,還戴什麼珍珠瑪瑙,窮講究!

米紅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娘娘命。娘娘是皇帝的老婆,娘娘命自然是好命。但怎麼個好法,她也不知道。米青卻知道,米青愛看書,看過《紅樓夢》,背過白居易的《長恨歌》,知道娘娘就是元春和楊玉環那樣的角色。元春和楊玉環是怎樣的角色呢?米紅非常好奇。米青卻賣關子,不說了,讓米紅自己去翻書。這是敲竹槓了,她明明知道,米紅最討厭的,就是翻書了。米紅咬咬牙,想用零花錢收買米青。一般情況下,米青都是能被錢收買的——米青也只能被錢收買,不像米白,好對付。說幾句甜言蜜語,或者開幾張空頭支票,就管用。三伏天的大中午,米紅想喫涼拌酸辣粉皮子。涼拌酸辣粉皮子在城西,從蘇家弄過去,要走半小時,坐小黃魚一溜小跑,也要十分鐘。米自給米紅買涼拌酸辣粉皮子,當然不能坐小黃魚過去,粉皮子才一塊錢一碗。坐小黃魚,要一塊五或兩塊呢。米白只能一溜小跑,因為路上花的時間長了,涼拌粉皮子就不涼了,還會變得黏糊糊的,不清爽。

米白雙手捧個搪瓷缸子,在熱辣辣的太陽下小跑。這樣跑幾次,就跑出了一身紅彤彤的痱子。米青看不慣。看不慣米紅的作派,也看不慣米白的奴才相。你是駱駝祥子嗎?是狗腿子嗎?怎麼這麼愛跑腿?米白撓撓腦門子上的痱子,不吱聲。跑跑腿就是駱駝祥子呀?就是狗腿子呀?那她們數學老師,每天早晨還繞著護城河跑一圈呢。白跑,不如她,她跑一次能跑出一根紅豆棒冰呢,能跑出一個塑料發卡呢。雖然米紅經常耍賴,但也有不耍賴的時候。

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米青懶得管她了。

但米紅憷米青,打幾年前就不敢使喚米青了。米青是個青蛇精,朱鳳珍說,咬牙切齒的。十一歲那年,米紅想支使她去朱鳳珍的裁縫鋪子裏送飯,平時朱鳳珍都是回家來喫的,但那段時間臨近花朝節,江南二月,春暖花開,大姑娘小媳婦,都要做春衫,鋪子裏生意特別忙,老太太就做好飯菜,用搪瓷缸裝了,讓米紅送過去。這是米紅的活,米紅平日也是很愛幹這個活的,她喜歡試裁縫鋪子裏的新衣裳,也喜歡和朱鳳珍的徒弟三保鬥嘴。三保眉清目秀,心靈手巧,能用五顏六色的毛線盤出很漂亮的蝴蝶紐扣。但米紅那天沒時間。隔壁的蘇麗麗約了她去看電影。電影院正演《紅高粱》呢,蘇麗麗之前神祕兮兮地說,電影裡面有做那事的鏡頭呢,一男一女,就躺在青油油的高粱地裏。米紅被蘇麗麗的話弄得心慌意亂,慌亂裏把搪瓷缸往米青手裡一塞,扭身要走,但缸子米青沒接,掉到了地上,飯菜打了一地。米紅一個巴掌就扇了過去,米紅本來就比米青大兩歲,個子又高,扇起米青的巴掌來,很方便。要是以前,這巴掌扇了也就扇了,米青不過用精神勝利法,在意念裏對米紅刀光劍影一番。但米青那天剛讀了魯迅的《記念劉和珍君》。真的勇士,敢於直面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這鐵骨錚錚的文字,讓米青熱血沸騰。米青骨子裡的戰鬥精神,徹底被魯迅激發了出來。米青是不可能成為奴才的,即使不幸生為奴才,也是大觀園裡晴雯那樣敢於反抗王夫人的奴才,不是襲人那樣逆來順受巴結主子的奴才。如果是在戰火紛飛的年代,她就會成為《青春之歌》裏的革命者林道靜。但現在沒有戰爭,也沒有大觀園裡的王夫人,她被激發出來的魯迅式的戰鬥精神,就只能用在米紅身上了。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撿起腳下的搪瓷缸,像扔手榴彈一樣,朝米紅的後腦勺狠狠地扔了過去,米紅的後腦勺立刻開了花。

米青的手榴彈,帶來了兩顆勝利果實,一是米紅的頭上從此有了一粒豌豆大的疤,二是米紅再也不敢招惹米青了。

當然,米青也為她的戰鬥精神和行為,付出了慘重代價:朱鳳珍用她的量衣尺,把米青那隻扔搪瓷缸的右手掌,打成了茄紫色。

但經過那次歷史性的轉折之後,米紅和米青關係的性質就被徹底改變了,不再是蹂躪和被蹂躪的關係,而是收買和被收買的關係。

收買米青米紅非常有經驗。米青不愛穿,也不好喫,按蘇麗麗的說法,這丫頭清心寡慾,基本是個當尼姑的料。米紅咯咯地笑,她喜歡聽蘇麗麗糟蹋米青,雖然她不認為米青真的是清心寡慾。只是米青的欲和她們不一樣,米青的欲是書店。辛夷只有一家書店,叫新華書店,就在二中門口,米青下了課,不回家。就在書店轉。書店六點下班,她們學校五點就放學了。她幾乎隔上一天就要到書店待上一個小時。她對書店裡的書,熟悉得猶如自己的手指。什麼書擺在什麼位置,她閉著眼也能說出來。《簡·愛》擺在書架第三層左邊第二格,《七里香》擺在第四層右邊第一格,《天龍八部》是暢銷書,擺在最中間的位置上。不過,《天龍八部》她不想買,她已經看過了,從租書店租來看的,一毛錢一天。她看書快,五卷厚厚的《天龍八部》,她只花了五毛錢,一天一本。租書店的老闆程瘸子,諷刺她,說她看書簡直不是看書,是囫圇吞棗。她得意非常,這是她的獨門功夫:囫圇吞棗功,在新華書店練就的。新華書店的書,都在櫃檯裡面,不能隨便翻,想翻,得讓店員給你拿。新華書店有兩個店員,一個馬臉男,一個夜叉婦。這兩個綽號,都是米青的才華。那個馬臉男特別有意思,說話輕聲細語。愛蹺個蘭花指,織毛衣,一年四季織,總是十分鮮艷的顏色,也不知織給誰穿。同桌陳嬌娜說那個男人是變態,不愛女人,愛男人。他的衣服裡面。穿了大紅的海綿胸罩呢。米青很驚訝,卻不相信,因為即使夏天,馬臉男的襯衫下也是平平的,看不出有戴了海綿胸罩的痕跡。每次輪到他當班,米青的膽子就大了,拿了書,總磨磨蹭蹭的不還。馬臉男等得不耐煩,就又埋頭去織他的毛衣,織入迷了,就忘了米青手上的書。米青正中下懷,趕緊一目十行地看,一本書,這樣看幾次,也就看完了。不過,對夜叉婦米青就不太敢這樣,夜叉婦會目光炯炯地盯著她。有時有別的顧客要招呼,米青能渾水摸魚地看上半頁一頁的。也就是一頁半頁,因為夜叉婦很快就回到了米青這兒,又目光炯炯地盯著米青,米青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只好訕訕地把書還回去。有時還會帶上幾分諂媚的笑。米青之後總是對自己的諂媚很不滿,她這麼個清高的讀書人,為什麼要對那個滿臉橫肉的夜叉婦諂媚呢?下一次,她就竭力把自己的臉板了,做出一副端端正正的表情。

但再下一次。米青又不由自主諂媚了。米青痛心疾首。或許,她只是對書諂媚,而不是對那個夜叉婦。這麼想。米青略略感到有些安慰。

不管如何,米青在新華書店囫圇吞棗了許多書。包括奧斯丁的《傲慢與偏見》,包括三毛的《萬水千山走遍》。

不過,有些書她還是想買。比如席慕蓉的《七里香》。裡面有些詩她都能背了,尤其那首《一棵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他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而當你終於無視地走過/在你身後落了一地的/朋友啊那不是花瓣/是我凋零的心

這種書是要珍藏於枕邊的。

所以她需要被米紅收買,她們兩個人這方面有些狼狽為奸,米紅需要收買,米青需要被收買。

收買米青的價格從幾毛到幾塊不等,一般視事情難易程度而定,有時也視米青當時想買的書的價格而定。這一次,關於楊玉環這個娘娘的事情,米青打算要兩塊,她買《七里香》,正好差兩塊。

米紅只好給兩塊,米青一旦開了口,從來不讓討價還價。

楊玉環的生活是怎樣的呢?米紅問。

錦衣玉食。

錦衣是什麼衣呢?

錦衣是霓裳。

霓裳是什麼衣裳?娘娘穿霓裳嗎?

霓裳就是羽衣嘛,楊玉環不是有「霓裳羽衣舞」嗎?

那玉食呢?

玉食就是荔枝。

怎麼就是荔枝呢?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杜牧說的。

米紅非常失望。搞半天,娘娘的生活原來也沒什麼了不起,不就是穿羽衣、喫荔枝嗎?羽衣是什麼?不就是羽毛?蘇家弄裏那些到處溜達的母雞們,全部穿的都是羽衣呢,紅羽毛,綠羽毛,花羽毛,五彩斑斕。還有荔枝,也不是什麼稀罕物,老米有一年到廣西開會,帶回來一麻袋呢,把米紅喫得都流鼻血了。偷偷扔一個給腳下的蘆花雞,蘆花雞嗅一嗅,很不屑地,扭著肥臀走開了。

這樣比起來,楊玉環的生活,還不如蘇家弄裏的蘆花雞呢。

米紅不甘心。

還有呢?

還有就是「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三千寵愛在一身,這個好,米紅喜歡。

還有呢?

還有,還有就是「宛轉娥眉馬前死」。

雖然宛轉娥眉米紅有些不明白,但因為有馬前死,米紅知道這不是一句好話。米青這死蹄子,一定是嫉妒了,所以編瞎話咒她呢。

這兩塊錢,米紅認為基本是打了水漂。

米紅和米青同一年參加中考,那年米紅十六歲,米青十四歲,米青考上了辛夷最好的中學一中;米紅呢,卻連三中也沒考上。如果要想繼續讀書,只能去讀野雞中學,野雞中學也就是職高,以前叫野鶴中學,後來流變成了野雞中學,之所以有此綽號及流變,主要歸功於職高的兩個名師,一個是周大魁,一個是尤小美。周大魁教畫畫,在瓷器上畫。一把柚子大的茶壺,他能在上面畫出《韓熙載夜宴圖》,一個尺高的青花瓶,他能在上面畫出《清明上河圖》,據說他還曾為辛夷的某位領導畫過春宮圖,因為這個,周大魁在職高享有特權,可以用方言上課,可以趿拉著拖鞋上課,可以斜叼了香煙上課,還可以遲到早退半節課,閑雲野鶴一般,職高的生態,在周大魁的影響下,普遍呈現出一種十分自由散漫的野鶴氣息。職高也因此被叫做野鶴中學,這綽號雖不能算做褒義,但多少還有幾分浪漫主義意思,但後來因為尤小美,野鶴就墮落為野雞了。尤小美教英語,也教烹飪,她的英語和烹飪才華都來自一個義大利老頭。這個義大利老頭是她的老師,在來職高之前,她在省城一個旅遊學校讀大專。義大利老師教她說義大利腔的英語,教她做提拉米蘇和巧克力,也教她做愛。他們就是在一次教做愛的過程中被系裡發現的。因為有人舉報,舉報的是尤小美同宿舍的女同學,在尤小美之前,她是那個義大利老頭最寵愛的學生。尤小美被學校開除了,那個義大利老頭倒沒受多少影響,他用中文說,是尤小美勾引他。他的中文本來是很爛的,但勾引兩個字,他卻用得既準確,又流利。學校對外教的政策向來寬容,勒令他停課反省一個學期之後,又開始讓他上講臺了,又開始讓他在他的公寓裏教女學生做提拉米蘇和巧克力了。尤小美在省城混了一段時間,最後一個人灰溜溜地回到了辛夷。回來後的尤小美在辛夷成了一個傳奇人物。每次從街上走過,總能招來指指戳戳。沒有哪個單位能要這種道德敗壞臭名昭著的女人。但職高的校長是位非常年輕且有個性的校長,學曹操,不拘一格,任人唯才,親自上門聘請尤小美來學校做了老師。這一請,學校的物種屬性和格調就發生了變化,由野鶴變野雞了。

老米不願米紅去讀職高,朱鳳珍也不願意,金枝玉葉般的女兒,到那種亂七八糟的地方,不合適嘛,萬一被污染了,怎麼辦?但米紅卻要出污泥而不染。塘泥臟不臟?卻能養出又乾淨又美麗的荷花呢。朱鳳珍說,你又不是荷花,幹嗎要用污泥來養。米紅說,我這是比喻,比喻你懂不懂?和朱鳳珍說話,米紅有優越感,因為朱鳳珍幾乎是文盲,小學都沒畢業呢,裁縫鋪子裏的賬本,總是被她記得圖文並茂的。后街的俞香,做了一條褲子,八塊錢,賒賬。俞字不會寫,畫條小魚在上面,小魚還長了眼睛,圓溜溜的,很像俞香。老蛾做了一個夾襖,十二塊,蛾字不會寫,畫只蛾子在上面,蛾子肥肥胖胖的,還有兩隻穸開的翅膀,很好玩。朱鳳珍畫畫兒的水平很高,總是三下兩下,那些東西就活生生了。米青糾正她,說,那叫栩栩如生。米紅最討厭米青這麼說話了,一句簡單的話,她總是有辦法把它說難了。好像不這麼說,就不能表明她學習好一樣,臭顯擺!

但米紅也在朱鳳珍面前臭顯擺了,說朱風珍不懂比喻,老米在邊上聽了,不樂意,一個語文只考了五十幾分的學生,有什麼資格說別人不懂比喻?他清清嗓子,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懂不懂?

這個米紅懂,他們語文老師的口頭禪呢!語文老師和老米認識,所以她便自以為有管教米紅的責任,每次看見她和蘇麗麗在一起,就會語重心長地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有了老米的幫腔,朱鳳珍說話就更有底氣了。雞窩出雞,鴨窩出鴨,蘿蔔地裏呢,就只能出蘿蔔。什麼東西,都講究個背景。毛豆素炒了,用爛邊粗碗裝,就只是家常菜,如果用玲瓏瓷碟呢,就成了「福膳坊」裏的招牌菜了。

米紅覺得好笑,扯什麼呢?我又不是毛豆。

朱鳳珍說,我知道你不是毛豆,我這不是比喻嗎?

依老米的意思,米紅應該到裁縫鋪子裏去學手藝,十六歲的妹頭了,既然沒有讀書的天分,就應該自食其力。可朱鳳珍不同意,裁縫是個侍候人的活,她自己只讀了兩年夜校,沒多少文化,侍候別人半輩子,是活該,可米紅,她以後要戴鳳冠霞帔的米紅,怎麼能幹這活計?一日奴,終身奴。妹頭的人生,如唱歌一般,開始的那一嗓子,最是要嘹亮。所以,米紅還是要讀書。復讀初三米紅不願意,那就讀高中,花錢唄。世上的事,歸根究底還不都是錢的事?聽說到一中讀高一,找教導主任是四條好煙四瓶好酒,到三中呢,就只要兩條好煙兩瓶好酒了。老米好歹也是教育系統的,拐彎抹角找找人,說不定還能省下一點。朱鳳珍想讓米紅上一中,反正他們沒兒子,不用存錢買房子,也不用存錢給兒子娶媳婦,把錢用在米紅身上,也算好鋼用在刀刃上。可老米認為這沒意義。一丁點兒意義也沒有。他是老師,有經驗,知道有兩種學生讀不出書,一種是米白那種的,完全沒開竅,另一種呢,就是米紅這種的,竅開得太多,不,應該說開錯了竅,該知道的東西不知道,不該知道的東西,她全知道。比如她們體育老師和語文老師好上了,這事兒學校裏沒有誰察覺,她卻察覺了,神祕兮兮地告訴蘇麗麗,蘇麗麗一驚詫,大聲說了出來。老米聽見了,嚇得要命,她們體育老師還沒結婚呢,才二十齣頭,而語文老師都四十了,是有夫之婦,且那個夫。還是副校長。老米趕緊警告米紅,這事兒是不能造謠的。米紅爭辯說她沒有造謠。那你看見什麼了?老米紅了臉問,也有點好奇。那個語文老師,平日那麼嚴肅正經的女人,襯衣釦子即使在悶熱的天也要扣到最上面一顆,難道真跟一個青皮後生好上了?為什麼?因為校長不能滿足她嗎?也是,校長在外日理萬機,家裡的田園荒蕪了,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可米紅說她什麼也沒看見,她就是知道。老米很生氣,莫非米家出了個老蛾嗎?能未卜先知。可米紅還真未卜先知了。一個月後,那位校長夫人和體育老師的私情就東窗事發了,他們躲在體育老師的宿舍苟且時被人捉的。盛夏,學校放暑假了,大中午,單身宿舍靜悄悄的,一個人影沒有,一個鬼影也沒有,只有蟬聲連綿不歇。誰想到另兩個體育老師喫飽了撐的跑到學校去,想找人打牌,還去推窗,窗戶的插銷壞了一些日子了,體育老師懶散,沒有及時找人修,結果這一懶,懶出事了。

這事讓老米很詫異,讓朱風珍問米紅,她到底怎麼知道的?

米紅說,有一次她看見體育老師和語文老師在走廊上擦肩而過時,兩人的眼風不對。

老米覺得可笑。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子,竟然能看出男女之間的眼風。

打那件事起,他就知道這個女兒讀書是讀不出什麼名堂的。

既然這樣,還花這個冤枉錢幹什麼?

但朱鳳珍壓根沒指望米紅讀書讀出名堂,之所以要把她放到正經的學堂去,不過是想用書養養她,就好比用水養魚,用泥養花一般。用書養出來的人,氣質不一樣,蘇家弄裏的男人,長相比老米好的不少,可沒一個男人有老米的氣質。拿妹妹朱鳳珠的話說,就是老米有書卷氣。書卷也有氣味?又不是洋蔥。朱鳳珠的老公拿話噎朱鳳珠。朱風珍被妹夫逗得咯咯笑。然而,有書卷氣的男人是不一樣的,即使到菜市場買買小菜,也能買出花樣來。到菜市場的路,不過幾百米,老米拎了菜籃子出門,半天回不來。朱鳳珍埋怨老米磨蹭,老米教育她,說他買菜,不是買菜,而是遊春踏青,和陶淵明到南山,乾隆下江南,性質是一樣的。都是要看花紅葉綠,奼紫嫣紅。這是買菜的詩意升華,沒有這升華,那週末上午的買菜,就很庸俗了,很不堪了。

這話說得有些不著調,朱鳳珍其實不知道老米在說什麼,但讀過書的人,會升華,這一點,朱鳳珍還是隱約聽分明瞭,並且,非常同意他的這個升華理論。

米紅已長得如花似玉,如果再加上書卷氣的升華,嫁人時,就錦上添花了。

但米紅還是堅持讀了職高。

因為蘇麗麗的一再慫恿。蘇麗麗說,她想學畫青花,跟周大魁,學在柚子大的茶壺上畫出《韓熙載夜宴圖》,在尺高的青花瓶上畫出《清明上河圖》,如果學會了,這輩子的好生活就有保障了。在辛夷的陶瓷街,那種茶壺和花瓶能賣幾百塊,如果在國外賣,那價錢就更高了,有的能賣上幾千塊甚至幾萬塊呢,陶瓷那玩意兒,反正外國人也不懂,至於陶瓷上的中國畫,他們就更不懂了。她表姑以前就畫陶瓷,在蘇麗麗家的陶瓷作坊畫,後來因為表哥到西班牙留學,她過去探親,探了兩個月,竟然在馬德里探出了一個陶瓷作坊。表姑不僅會畫《清明上河圖》,還會畫牡丹,會畫鳳凰,那種大紅大綠的鮮艷顏色,辛夷的人其實不怎麼喜歡,但西班牙的人喜歡,尤其西班牙有錢的人喜歡。所以,沒幾年,表姑就發了財,在西班牙買了車,買了房,家裡甚至還用上了西班牙女傭。表姑說,她其實不喜歡西班牙用人,她們又懶又笨,菜燒得十分難喫。一天到晚只知道做雞蛋土豆煎餅。表姑要她換個花樣,她明明答應了,可晚上端上桌子的,還是雞蛋土豆煎餅,質問她為什麼不換,她睜著十分無辜的大眼睛說,怎麼沒換?她換了,現在桌上是土豆雞蛋煎餅。表姑又好氣又好笑,問她這有什麼區別,她振振有詞地說,當然有區別,雞蛋土豆煎餅,是四個雞蛋兩個土豆,土豆雞蛋煎餅,是四個土豆兩個雞蛋。和一個外國女人,你是沒法和她講理的。表姑教她做官爆雞丁,教了好幾個月,也沒教會。因為到最後,她總要偷偷地在裡面放一把該死的香料進去。使那官爆雞丁,喫起來總有一股西班牙的牛屎味。表姑責怪她。她卻生氣了,說她自十歲就會煮菜了,她丈夫,她兒子,全都認為她是西班牙最了不起的廚師,她不需要一個中國女人教她怎麼煮菜。很自豪很愛國的語氣,簡直不可理喻。要不是忙著打理店面,她纔不願意用外國用人呢。表姑每次回來,總這麼說。表姑從不說她作坊裏的生意,總喜歡說她家西班牙女傭的事。表姑這樣說的時候,蘇麗麗的母親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樣子,似聽非聽的神情。她以前是表姑的老闆,所以態度直到現在,也還有一個老闆的矜持。但蘇麗麗愛聽,不論聽多少次,都會哈哈大笑。她實在羨慕和崇拜表姑,也希望有一天能成為表姑那樣的人,過表姑那樣的生活。

逮著機會,蘇麗麗就會向表姑作這樣的表白。表姑是不喜歡蘇麗麗母親的,但她喜歡蘇麗麗,尤其喜歡聽蘇麗麗的這種表白。有時喝了酒,她對蘇麗麗說的話就有些多了,她說,女人的人生看上去有千萬種可能,其實只有三條路,一條路是自己創業,像她這樣的,這要有一技之長;一條路是當女傭,像她家的那個西班牙女人,這要有能過窮日子的美德;還有一條路,就是當婊子,這也不是女人說當就能當的,因為當婊子的女人,不僅要長得好看,還要會媚惑男人,像《聊齋》裏的狐狸精一樣。

蘇麗麗長得不好看,所以做婊子基本是沒希望了,至於女傭,蘇麗麗也不想當,哪個女人的理想會是當保姆呢?所以,她只能自己創業了。

蘇麗麗的創業要從學畫畫開始,她其實已經會畫一些簡單的東西,比如小雞,比如石榴,在自己家的作坊裏,在泥坯的水果碗上畫了,拿到窯裏燒,燒出來的東西,也像模像樣的,放到店裡賣,有時也能賣出去一兩樣。可姑姑說,如果要到西班牙發展,這點三腳貓功夫,就不夠了。

那意思,以後會把蘇麗麗帶到西班牙去。

所以,蘇麗麗一定要到周大魁那兒學手藝。

她希望米紅也去,她們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呢,在學校上廁所都要一起去,何況上高中,何況上西班牙。蘇麗麗說,假如將來她到了西班牙,第一個要想法子弄出去的是米紅,不是她陰陽怪氣的媽,也不是她點頭哈腰的爸。她最瞧不上她爸點頭哈腰的樣子,人家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他為了半鬥米,都快把腰折成蝦米了。她懶得看他。她要上西班牙,和米紅一起去。她們一起到西班牙去掙錢,一起僱西班牙女傭,然後,再一起調戲英俊的西班牙男人——她這個長相在中國算醜的,單眼皮,高顴骨,翹嘴,同學因此都叫她翹嘴白,翹嘴白是辛夷河裡最常見的一種魚,因為貪嘴,非常好釣,尤其下雨天,竿子一甩,就釣上來一條,弄堂裏經常有叫賣的,幾塊錢能買一小堆,很賤的一種魚,這綽號因此有侮辱的意思。老蘇家的女人,長得幾乎全是這德行,包括她表姑。但表姑說,西班牙男人審美不一樣,他們喜歡單眼皮的東方女人,也喜歡翹嘴女人,說性感。比方她,四十多到那兒去,還有很多西班牙男人叫她中國美人。蘇麗麗聽了,十分激動,恨不得馬上也到西班牙去當中國美人。

可米紅為什麼要去?她又不是單眼皮,又不是翹嘴白,她到那兒去,或許就成了醜八怪了。這完全有可能。西班牙男人,既然能以醜為美,自然也能以美為醜,她喫飽了撐的,去那兒找死。再說,她對西班牙女傭和西班牙男人也沒興趣。

但她喜歡和蘇麗麗廝混在一起,喜歡的原因有的能說出口,有的呢。就說不出口,比如她喜歡和蘇麗麗互為參照的關係。在蘇麗麗的參照下,米紅更美了;在米紅的參照下,蘇麗麗更醜了。上物理課的時候,老師講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她本來聽物理老師講課從來如聽天書的,但這個相對論理論,她一下子就記住且理解了。她和蘇麗麗,就是一對相對論呢。相對米紅而言,蘇麗麗是醜,相對蘇麗麗而言,米紅是美。最有意思的是,蘇麗麗對這種相對,完全麻木不仁,或者說,她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為了能和蘇麗麗繼續參照下去,她也要讀

職高。學酒店管理。學校說,這種專業學出來,可以到大城市當酒店經理。米紅纔不想當什麼酒店經理,說的好聽,還不就是個跑堂的。不過跟尤小美學會做提拉米蘇和巧克力,挺好,以後可以自己做了喫,或者開個糕點房玩玩。辛夷街的喬家坊,糕點賣得好貴。蘇麗麗激動地說,是是是,等到了西班牙,我開陶瓷店,你在隔壁開糕點房。

職高在辛夷的繁華地段,邊上有電影院,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喫店。米紅和蘇麗麗於是隔三差五地逃了課出來瞎逛。逃課一般都是米紅的主意,蘇麗麗最初是想好好學習的,尤其是上週大魁的課,她不想翹。但米紅會引誘,而蘇麗麗的意志又極不堅定,每次都抵擋不住米紅的引誘。當然,蘇麗麗把自己不能堅定的責任歸咎於周大魁,她之所以上職高,是因為《清明上河圖》,可週大魁一天到晚無休止讓學生畫的,不過是幾個皺巴巴的蘋果。有學生到教導主任那兒彈劾他,他斜叼了煙說,沒聽過達·芬奇畫雞蛋的故事嗎?人家達·芬奇畫了六年的雞蛋,你們才幾天?萬裏長徵才開始呢。蘇麗麗被嚇得哆嗦,照他那意思,她也要跟周大魁畫幾年的蘋果不成?這也太扯淡了!畫蘋果她何必上學堂來,在家裡跟老蘇學就是了,老蘇會畫各種瓜果,各種花草樹木。她現在石榴都會畫了,還畫什麼狗屁蘋果。再說,也沒人在瓷器上畫蘋果的,即使畫絲瓜畫南瓜畫狗尾巴草,也沒人畫蘋果。

所以,蘇麗麗的逃課,一是因為米紅的引誘。二是因為周大魁的蘋果。

還有一個理由,蘇麗麗不好意思說,那就是因為陳吉安。

陳吉安也是職高的學生,他學機械,確切地說,學汽車維修。他的理想是以後要在辛夷開一家最牛的汽車維修店,之後再用連鎖的方式,把辛夷的汽車維修壟斷了。

陳吉安這樣對米紅說。米紅有些無動於衷,她對虛無縹緲的理想,沒有興趣,而蘇麗麗在一邊聽了,兩眼灼灼發光。

蘇麗麗也會無限沉溺地對陳吉安談她的表姑以及西班牙陶瓷店。

西班牙陶瓷店在她的描繪下,已經栩栩如生了。

米紅不自覺地,在心裡用了米青常用的詞語。

你們都是有理想的人。米紅對蘇麗麗說。

你們志同道合。米紅對陳吉安說。

陳吉安聽出了諷刺的意思,有些沮喪。也有些惱火。更惱火的是,米紅故意把蘇麗麗和他扯在一起。她明明知道他喜歡的是她,可她還把蘇麗麗和他扯在一起,什麼意思?

蘇麗麗卻聽得眉開眼笑,無論如何,她和陳吉安確實是有理想的人,而米紅,渾渾噩噩隨波逐流。這一點,米紅自己也承認了。

他們三個人一起看電影,蘇麗麗坐中間,米紅和陳吉安一左一右,錦衣侍衛一樣。

或者去「李記」嘬螺螄。「李記」的紫蘇炒田螺,是米紅的最愛。一大碗,三塊錢,如果加上一瓶啤酒,三個人可以消磨半個下午。米紅不喝啤酒,但有時米紅會讓陳吉安買一瓶,蘇麗麗愛喝,但蘇麗麗酒量不好,一杯之後,就面若桃花,兩杯之後,就胡言亂語,三杯之後呢,人就趔趄了,偶爾會趔趄到陳吉安的懷裡。陳吉安嚇得趕緊扶正了她,看一眼米紅,米紅假裝沒看見。

有時陳吉安會騎了自行車到學校來。這種時候一般是因為米紅想到郊區玩。辛夷河的南邊有一片沼澤,裡面長滿了水菖蒲。一到五月。暗紅色的菖蒲花就開了,花之間,還有許多寶藍色的蝴蝶飛舞,把樸素又偏僻的郊區河岸弄得十分風花雪月。這種風花雪月的地方,陳吉安想和米紅單獨去,但米紅不肯,總要叫上蘇麗麗。陳吉安的自行車上,於是坐了兩個女生,蘇麗麗坐前面,米紅坐後面。

陳吉安覺得很失敗。他的哥們追女生,一場兩場電影下來,無不成績斐然。同桌的王建。甚至把一個女生的粉紅胸罩。都搞上了手。而他,電影都看了無數場,還一點戰果沒有,像只蝸牛在原地爬。王建因此叫他蝸牛,有事沒事就故意在他面前大聲唱《蝸牛和黃鸝鳥》:

啊門啊前一棵葡萄樹/啊嫩啊嫩綠地剛發芽/蝸牛背著那重重的殼呀/一步一步地往上爬/啊樹啊上兩隻黃鴯鳥/啊嘻啊嘻哈哈在笑它/葡萄成熟還早地很哪/現在上來幹什麼/啊黃啊黃鸝兒不要笑/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一懊惱,陳吉安不搭理米紅了。

米紅不在意,班上想搭理米紅的男生多得是,第二天,米紅就挽了蘇麗麗的胳膊和別的男生去「李記」喫紫蘇炒田螺了。

這讓蘇麗麗不高興。蘇麗麗還是喜歡和陳吉安去「李記」,米紅說,人家不是沒約我們嗎?蘇麗麗說,他沒約我們,我們不會約他?這是沒家教了,妹頭是花,後生是蝶,世上只有蝶戀花。哪有花戀蝶?

但蘇麗麗這朵花還就戀蝶了——拽了米紅去找陳吉安,陳吉安本來打定主意要拒絕的,他是一個大男人,不是一條狗。可以任米紅呼之即來。但看著米紅那水波瀲灧的眼睛,那走路時風擺楊柳的姿態,他的身體裏,就猶如有千萬隻螞蟻在爬,到底扛不住這種折磨,又去了。

如此反覆再三。陳吉安徹底放棄了這種掙扎。

於是三人行的局面,一直持續到他們畢業。

畢業後陳吉安卻成了蘇麗麗的人。

許是因為燈下黑,米紅之前竟然沒瞧出任何端倪,直到蘇麗麗告訴她。那天米紅和蘇麗麗去電化廠洗澡,米紅的小姨朱鳳珠在電化廠的澡堂子門口賣票,米紅有時會帶蘇麗麗去蹭澡洗。電化廠在辛夷,是有錢的單位,洗澡水總能燒得很熱,即使在大冬天。米紅喜歡在水汽氤氳中,和蘇麗麗參照自己的身子,蘇麗麗的身子,是白魚般的,扁,還瘦。經常被米紅譏笑為越南難民。但那天蘇麗麗的身子看上去有些不同,脫胎換骨般的,變得有些白了。白裏還有一種桃紅色,尤其是胸,飽滿如七月的柚子。當她彎腰甩頭髮上的水珠時,那胸,動蕩得讓米紅都替她感到羞恥。雖然蘇麗麗的胸一直比米紅的大——這也是蘇家女性的家族特徵,蘇家的女人,都瘦,而胸卻普遍大,局部的豐饒繁華,因為這個,米紅把蘇麗麗的那兒,稱作經濟特區。但蘇麗麗以前的那種大,還是有一種閨閣的收斂,還是沒開放的花苞樣子一雖然是碩大的牡丹花的花苞,但那天,竟然是肆無忌憚的放肆。有一種恣意綻放的意思。死妹頭,你被人開苞了。米紅附在蘇麗麗的耳邊惡作劇般地說。這句話以及這句話的意思,米紅是從朱風珍那兒學習來的,朱鳳珍經常這樣議論蘇家弄裏的妹頭,哪家妹頭的胸或者屁股突然變大了,或者眉毛長開了,或者眼睛變飄了,她都會神祕兮兮地對老米說,這妹頭肯定被人開苞了!帶有幾分幸災樂禍的激動。老米經常會皺了眉批評她。尤其是在米紅米青有可能聽到的時候。米青什麼也聽不到,她總是沉浸在她書本的世界裡,對整個蘇家弄,都是一種置若罔聞的表情。米紅呢,也假裝什麼也沒聽到,但其實呢,父母的流言飛語,特別是朱鳳珍那些粗俗的表達,她總能聽得見,且聽得懂,聽懂之後,還能學以致用,用來和蘇麗麗一起攻擊她們的敵人。她們經常會趴在學校三樓走廊的欄杆上看樓下,一看見有和她們關係不好的,或者有漂亮的女生經過,她們就會使用這惡毒的武器,呸,被人開了苞的爛貨。

米紅以為蘇麗麗會急得跳起來,但蘇麗麗沒有,蘇麗麗只是笑,那笑裏,有一種扭捏的祕而不宣的快樂。

即使到這個時候,米紅還沒有意識到蘇麗麗真的戀愛了。

怎麼可能呢?她們幾乎朝夕相處,而且,在米紅參照下的蘇麗麗,怎麼可能有機會戀愛呢?哪個男人瞎了眼不成?

但蘇麗麗就是戀愛了,最不可理喻的,還是和陳吉安。

蘇麗麗半推半就,又無比興奮地,把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那一次米紅去了外婆家,陳吉安過來約蘇麗麗——這是他們的模式,米紅要約陳吉安,要通過蘇麗麗;陳吉安要約米紅,也要通過蘇麗麗,不然,米紅約不出來,米紅家的家教比蘇麗麗家嚴,這是自然,不僅因為他們是書香門第——因為老米的父親曾經是私塾先生,因為老米是中學老師,朱鳳珍在蘇家弄,經常驕傲地以書香門第自詡;還因為米紅比蘇麗麗漂亮,漂亮的妹頭猶如價值連城的寶貝,多少人惦記?不嚴防死守,說不定就著了賊手,可不漂亮的妹頭呢,猶如破銅爛鐵,扔在大街上,也沒人撿。在朱鳳珍的眼裡,蘇麗麗就是一塊沒人撿的破銅爛鐵,有誰家會把一塊破銅爛鐵嚴嚴實實鎖在箱子裏呢?不讓人笑話死!所以,蘇麗麗的母親纔不管蘇麗麗,由了蘇麗麗在外野。每次米紅埋怨朱風珍管教過嚴的時候,朱風珍都會這麼對米紅解釋。米紅雖然對人身不自由有些不滿,但對朱鳳珍的這種解釋,還是有幾分竊喜的。

可蘇麗麗為什麼會單獨和陳吉安出去呢?她難道不知道陳吉安喜歡的是米紅?也許,每次米紅都拿陳吉安和蘇麗麗打趣,她當真了,真以為陳吉安喜歡的是她。這也有可能的,蘇麗麗那種二百五,最看不出男人的眉高眼低。

只是,陳吉安怎麼肯和蘇麗麗約會呢?而且是去辛夷南郊看蘆葦。八月菖蒲敗了,蘆葦又開了,陳吉安說了好幾次想去,但米紅一直藉故推託。米紅其實不太喜歡那種地方的,去那種偏僻地方有什麼意思?米紅喜歡繁華,不喜歡荒涼,與其讓一個男生赤了腳到水裡為自己採一把菖蒲花,還不如讓他為自己到西門買支脣膏呢!在滷味店買只醬豬蹄呢!但這種話米紅說不出口,畢竟她是老米家的長女呢,也是高中生呢,知道菖蒲花和醬豬蹄之間的差別。所以,每次對陳吉安那種風花雪月的表達,她都帶幾分強顏歡笑的態度。可蘇麗麗是真喜歡呢,不論是陳吉安採的菖蒲花,還是陳吉安用狗尾巴草編的自行車什麼的,她都當寶貝般收藏,那些小玩意兒,米紅壓根瞧不上,每次一分手,她就會扔了,或者給米白,可蘇麗麗,即使它們枯了幹了,也不捨得丟,米紅罵她是花癡,很賤的菖蒲花癡。

蘇麗麗或許沒告訴陳吉安米紅去了外婆家。

陳吉安一定以為還是三人行,纔去的。

即使這樣,等看到蘇麗麗一個人來,他也應該把約會取消的。

卻沒有。

所以無論怎麼想,陳吉安都脫不了幹係。

蘇麗麗這個二百五,把細節都說了。米紅後來其實不想聽了,可蘇麗麗不管不顧地說。她喝了一瓶啤酒,陳吉安也喝了一瓶,兩人都有點醉意,然後坐在河邊看蘆葦,和在蘆葦裏飛的一種鳥,那鳥她不認識,陳吉安也不認識,有點像麻雀,卻不是,因為那灰褐色鳥的背上,有紫色背羽,在陽光下,很鮮艷。除鳥之外,還有蝴蝶,一種寶藍色的,一種黑色的,在他們面前飛過來,又飛過去,飛過去,又飛過來。蘇麗麗忍不住起身去撲,用脫下來的上衣。還真給她胡亂撲下來一隻黑蝴蝶,落在草叢裡,似乎受了傷。她彎腰去看。就在這個時候,陳吉安從後面抱住了她,她一動不能動,大約有幾秒鐘,或者幾分鐘,或者幾個小時,天知道?之後她用手去掰開他的手,卻掰不開。不知為什麼,她變得軟綿綿的,一絲力氣也沒有,後來她就更沒力氣了,他的手繞過來抓住了她的胸,老鷹抓小雞似的,一手抓了一個,惡狠狠地,惡狠狠地,揉捏她。在他的揉捏下,她喘不過氣來,暈,天旋地轉似的暈。再後來,他們就躺在了草地上,除了頭頂上那白白的天,還有在眼角邊上的搖晃的那半枝蘆葦之外,她什麼也不記得了。

不要臉!

米紅覺得蘇麗麗簡直太不要臉了!

陳吉安再到蘇家弄來,就是以蘇麗麗老公的身份了。他們很快結了婚,因為蘇麗麗懷了孕。蘇麗麗母親王綉紋,託了老蛾,到陳家去提親。這是上趕子了,上趕子不是買賣。陳家的家境本來就不太好,一家的生計,就靠老陳在十字街口擺個修自行車的攤子維持;又知道蘇麗麗懷了孕,所以聘禮什麼的,一個子兒也不打算出,也不說不出,只說家裡現在有些緊張,等過些日子寬裕了,再議這事。王綉紋氣得要命,知道這是陳家在拿他們,卻沒辦法,誰讓自家女兒不爭氣?只好自己掏腰包給蘇麗麗打了一個二錢大的金戒指,一對金耳環,偷偷讓老蛾送到陳家,再讓陳家送過來,當做聘禮了。不然,面子上實在過不去。在蘇家弄,還沒有誰家妹頭沒有這兩樣東西嫁出去的。酒席什麼的,也不好講究了,就在弄堂口的「鴻運來」,擺了十桌,花的都是蘇家的銀子,陳家從頭到尾,一毛都沒拔——也沒什麼毛好拔,蘇麗麗嫁的人家,是隻禿瓢雞。弄裏的人都知道這事,背後著實很熱鬧地議論了一段時間。然而也就是一段時間,之後就過去了。畢竟這是別人家的事,當不得油,也當不得鹽,還是過自家的日子要緊。再說,蘇家的女兒出這種醜事,也不新鮮,之前蘇麗麗的兩個姑媽,還有她們姑媽的姑媽,都這樣。蘇家向來有出騷女人的傳統。

但朱鳳珍對蘇麗麗的事。一直抱有空前的議論熱情。她把蘇麗麗的婚姻,當做反面教材,來對米紅進行人生教育。妹頭家,身子骨最要緊,自己把自己看得千金重,別人才把你看得千金重;自己不看重自己,別人能看重你?陳家為什麼不給聘禮?為什麼不出錢擺酒席?瘌痢頭上的蝨子,明擺著!因為蘇麗麗的肚子大了,還沒結婚呢,肚子先被人搞大了,這怎麼行?就好比賣東西,人家錢都沒付呢,就先給人用過了,東西都用過了,還付錢?人家傻呀!

蘇麗麗雖然長得醜,但好歹也是王綉紋的女兒,家裡是有鋪子的,怎麼能嫁給一個修自行車的人家,住進那麼一個破屋子,聽說一家五口,就擠在一間三十幾平方米的平房裡,人又不是箱子,能摞起來;又不是籃子,能掛起來。五口人,有男有女,加上蘇麗麗,還要加上蘇麗麗的兒子,怎麼住?

怎麼住?米紅也有同樣的疑惑。蘇麗麗和陳吉安的新房,米紅去過。他們結婚前三天,蘇麗麗讓米紅陪她買窗簾,以及被褥,都是粉紅的芙蓉花般的顏色,蘇麗麗也笑得芙蓉花一般。也虧她笑得出來,牆上的膩子都沒打勻,薄的地方,還能隱約看出青灰的底。如老女人熬夜後的殘妝,水泥地上,塗了層暗紅的漆,倒是油光可鑒,他們三個人,站在上面,影影綽綽的,有一種人在水上的幽暗縹緲。牀是狹長的,還罩了蚊帳,或者說是帷幔,因為是一種很奇怪的深紫顏色,如烏篷船,緊靠中間的隔板放著。隔板那邊,是陳吉安的弟弟妹妹,陳吉安的弟弟陳祥安,比陳吉安小兩歲,個頭卻比陳吉安高,滿臉的疙瘩。米紅想一想夜裡的情景,臉就紅了。

陳吉安的母親,端了杯茶水過來,很普通的青花茶杯,杯沿竟然缺了一塊,如蛀牙,黑糊糊的,杯內有黃色的茶垢。米紅遲疑著,蘇麗麗趕緊幫她接了過來,很巴結的樣子。米紅看不過,蘇麗麗這人,前世一定是丫鬟出身,所以這輩子落下了巴結人的毛病,逮誰巴結誰。可陳吉安母親,似乎還不怎麼待見蘇麗麗的巴結,蹙了眉,有氣無力地說了句什麼。她右邊的腦門上,貼了一塊膏藥,膏藥或許貼了有些日子了,半卷不卷的。這使她看上去,有些滑稽,蘇麗麗說,她婆婆有偏頭痛,是生陳吉安坐月子時落下的。

從陳家出來後米紅簡直有點後怕。差一點,或許就差一點,這個面黃肌瘦腦門上貼膏藥的女人,就成了自己的婆婆了;那個滿是茶垢的杯子,就成了自己家的杯子;那個潮濕陰暗的小平房,就成了自己要過一輩子的地方。其實,當初陳吉安繞了蘇麗麗的眼,花癡般直直看她的時候,她也慌亂過的,是風過荷塘花葉婆娑的亂,畢竟陳吉安長得很帥,有一雙王家衛般的憂鬱眼睛;畢竟她豆蔻年華,也早諳風月,但她管住了自己的花葉婆娑。想起自己書香門第的出身,想起自己對老米和朱鳳珍的諾言,她是荷呢。要出污泥而不染。陳吉安或許不是污泥,但陳吉安的父親絕對是。那個街口的修車攤子,她是看過的,蘇麗麗帶她去看的,看過那攤子之後,她就死心了,她是無論如何也沒法愛上陳吉安了。他娶不了她的,她是娘娘命,以後是要過錦衣玉食的生活的。雖然錦衣玉食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樣子,她不知道,但至少不是,不是陳吉安家這樣的生活。

十幾歲的米紅,就非常清醒地知道這一點。

蘇麗麗卻無比幸福地沉浸在這種生活中,每次在弄堂進進出出,她笑得如芙蓉花一般,一朵越南的芙蓉花,不是粉色,是亞熱帶女人的暗黃,就那麼暗黃暗黃地斜插在陳吉安的懷裡,也好意思。朱鳳珍說,蘇家的女人,都好色。確實,蘇麗麗的兩個姑媽,嫁的也是長相好的男人,長相好得如燈籠,把黑糊糊的蘇家弄,照得亮堂堂的,但那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蘇家的兩個姑爺。是兩盞明艷艷的燈籠,二十年後,這兩盞燈籠就暗了。那兩個男人,如今走在蘇家弄,屁股都是夾著的。別的男人做褲子要四尺布,他們倆,三尺五就可以了,因為兩瓣屁股被他們夾成了一瓣,省下五寸布了。

朱鳳珍說,很刻薄地。

看男人生活好不好,不用看臉,看屁股就行了。

春風得意的男人,屁股會如花一般恣意開放,但窮困潦倒的呢,就縮成捲心菜了。

但年輕時不自覺,所以陳吉安現在也把自己當燈籠,和蘇麗麗兩個姑爺當年一樣,把蘇家弄照得明艷無比。

在這種明艷裏。米紅偶爾會有些惆悵。

倘若斜插在陳吉安身上的,是自己。那畫面,會不會更美一些呢?單論長相,她和陳吉安,纔是紅花綠葉兩相扶的關係,而蘇麗麗的樣子,哪配得上?

這麼一想,米紅剎那間就面若桃花了。

但想像一旦蜿蜒,蜿蜒到陳吉安的家裡,米紅就會戛然而止。

怎麼說,她都不應該過那種貧賤生活。

之後就是孫魏。

孫魏是老米的同事,一個教研室的同事,在辦公室和老米麪對面,面對面了半年,老米看上了他,話裏話外的,就暗示孫魏,他可以追他的女兒米紅。

米紅孫魏見過,孫魏之前到老米家喫過飯,老米吹,他們家有兩絕,一絕是老米母親做的粉蒸肉,他母親做的粉蒸肉好喫,有多好喫呢,好喫到能讓人以身相許——這可不是亂說,當年那個私塾先生一喫這道菜,就決定娶他媽了;另一絕就是他女兒米紅,米紅長得好看,有多好看呢?好看到和《陌上桑》裏的秦羅敷差不多。

孫魏笑,老米還真是狡猾,他家的私塾先生,早喝了孟婆湯了,還記得這事?就算記得,孫魏也不能追過奈何橋去問他;而《陌上桑》裏的秦羅敷長成什麼樣,誰知道?

不過。在老米家喫過飯之後,孫魏覺得老米對老太太的粉蒸肉和米紅的描述,基本還是寫實主義的。

不說以身相許,至少讓孫魏沉溺了。

所以,那段日子,孫魏頻頻出入老米家。

這讓教研室的薛大姐義憤填膺。老米這個人,太不地道了,太下作了,太沒有自知之明瞭,自己的女兒,什麼貨色?一個野雞中學畢業生,一個無業遊民,怎麼配得上孫魏?孫魏條件多好,堂堂省城師範畢業生,一表人才,品學兼優,家世又好,父母都是省城的國家幹部,能娶他女兒?一個小裁縫的女兒?癩蛤蟆想喫天鵝肉嗎?!

只要老米不在,薛大姐就會這麼點撥孫魏。

除了言語點撥,薛大姐還用其他的手法,以毒攻毒的手法。

老米家不是有粉蒸肉嗎,她也有個拿手好菜,芙蓉魚,用西紅柿和鱖魚搭配,出來的效果,是毛澤東的《沁園春·雪》,「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再說,食肉者鄙,粉蒸肉再好喫,也是下里巴人,而芙蓉魚,卻是陽春白雪。境界不同的。

陪孫魏一起喫芙蓉魚的,是薛大姐的女兒趙樸素,趙樸素大專畢業後,分配在辛夷文化館上班。

打孫魏分到學校來的第一天。薛大姐就有想法了,但她一直用很委婉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知識分子嘛,做事總不好太直白的。可老米這個傢伙,一上來就急赤白臉的,幾乎用開門見山的方式,對孫魏點題了。生生把她逼得也不能委婉了。

教研室就他們三個人。氣氛十分緊張了。

老米明修棧道,薛大姐也暗度陳倉一其實也不暗了,因為學校的同事都知道了這事。

兩人都有殺手鐧,也都有死穴。米紅長得好看。但沒有工作;而趙樸素呢,在文化館工作,但長相又過於人如其名,太樸素了!樸素到在男人面前,如穿了隱身衣一般。

鹿死誰手,難說,學校的同事為此打上了賭。男老師百分之八十賭老米贏,女老師百分之八十賭薛大姐贏。

賭金是一頓飯,「福膳坊」的一頓飯。檔次不能低,至少每人要有一盅木瓜雪蛤,男老師說,不對,至少每人要有一盅杞鞭五味湯。

男女老師都激動萬分,等著看一場好戲。

形勢看上去似乎對老米有利一些。因為孫魏到老米家喫粉蒸肉的次數明顯比到薛大姐家喫芙蓉魚的次數多,差不多是2:1的比例。

而且,孫魏不僅到老米家喫粉蒸肉,還和米紅到電影院看電影;可孫魏和趙樸素,似乎還只是停留在一起喫芙蓉魚的階段。

女老師有些著急,暗中幫薛大姐遊說孫魏,說女人的美,如時令蔬菜,節氣一過,就蔫巴了。婚姻中最重要的,還是經濟基礎,以及共同的文化基礎。

男老師說,又不是兩國建交,要什麼經濟文化基礎?

都以為這事由孫魏說了算。

孫魏自己也以為,所以那段時間他簡直有齊人一妻一妾的施施然。

結果誰也沒料到。大半年之後,米紅突然和另一個男人訂婚了。

那個男人叫俞木。

俞木是誰沒有人知道,但俞木的父親俞麻子,在辛夷是個角兒。

辛夷有一半房子的裝修,都是由俞麻子的公司做的。

俞麻子十年前是個木匠,會一手絕活,他能打出紅木太師椅,打出明清式樣的雕花八仙桌,和明清式樣的喬抬。辛夷的官宦人家,幾乎都有一張經俞麻子之手打出來的那種八仙桌和喬抬。兩把紅木太師椅,擺在客廳裏,喬抬上方再掛一幅中堂,上面畫了江山多嬌,或者松鶴延年。

坐在那種太師椅上接待客人,那樣子,有點像坐在龍椅上。

辛夷的官宦,都喜歡坐龍椅的感覺,於是,俞木匠後來成了俞總。

俞木和米紅認識的方式,按米青的說法,有點像西門慶和潘金蓮。只不過,兩個人反串了一下,是米紅在街邊走,而俞木在樓上。當時他正蹲在二樓的窗臺上給人裝防盜窗,手裡的一根細木稜子沒抓緊,掉了下去,正打在米紅的頭上,米紅—抬頭,俞木就一見鍾情了。

米紅並沒有一見鍾情,就俞木那樣子,米紅不可能和他一見鍾情,被陳吉安愛過且正被孫魏愛著的米紅,在男人長相這個問題上,口已經被養得很刁了。何況俞木長得也確實有點寒磣。那額頭,像屋檐一樣飄出來,而下頦,又非常上翹。米青見過之後,忍住笑,說,他這是「首尾呼應」,做文章的老套路。

米紅討厭米青這樣說話,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會寫文章一樣,竟然把別人的臉,也說成是寫文章。

但俞木出手的闊綽,彌補了他的「首尾呼應」。他給米紅買的第一件禮物,是條手鏈,金手鏈。

米紅還沒有收過男人這麼貴重的禮物。三保給她的,是毛線盤的紐扣;陳吉安給的,是南郊採的菖蒲花;孫魏還什麼也沒給過,每次到她家來喫飯,基本都是空手而來——有那麼一兩次,好像帶過一瓶白酒,可白酒是送給老米的,和米紅有什麼關係?

所以。俞木的金手鏈,對米紅而言,簡直有鴻蒙初闢的意義。

鴻蒙初闢的結果,是米紅開始偷偷和俞木來往了。

也不算過分,米紅想。米青不是說。她的命相里。是有三千寵愛於一身的嗎?可她現在,不過兩愛於一身,離三千,還差得遠。再說,她和孫魏,不是還沒有確定戀愛關係嗎?雖然老米一直很積極地張羅這事,認為這是米紅千載難逢的機會,甚至說什麼過了這村就沒這店之類的話。但朱鳳珍不以為然,不就是個中學老師嗎?和老米一模一樣的中學老師,米紅嫁了他,過的不也就是她朱風珍這樣的生活?既然只是朱鳳珍這樣的生活,那有什麼好積極的?老米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太胸無大志。朱鳳珍和米紅這麼說。米紅也這麼以為,所以對孫魏,一直也是無可無不可的姿態。

不過,孫魏是外地人,可以倒插門,這一點。讓朱鳳珍還是很動心的。老米說,老薛之所以和他爭得死去活來,也是因為看中了孫魏的這個條件。老薛就趙樸素一個女兒,自然也想找個能倒插門的女婿,可辛夷的風氣,最忌憚兒子到別家倒插門了,除非家裡窮得實在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否則,沒人願意。

因為這個,朱鳳珍對米紅說的話,偶爾又會折回來。孫魏這後生,其實也還是不錯的。不然,人家趙樸素,在文化館工作呢,能看上他?

要不是聽說了趙樸素這個人,米紅對孫魏,或許就更沒有興趣了。

老米把趙樸素吹得天花亂墜。這是語文老師老米在用修辭了,側面烘托,和課文《陌上桑》一樣的手法。老米的用意,自然是要讓米紅充分認識到孫魏之好,從而增加危機意識。一隻豬喫食,挑三揀四;兩隻豬喫食,爭先恐後。老米的丈母孃,以前養過豬,經常用她養豬的經驗,來說養人的事,或世上其他事。對老太太而育,世上不管什麼事,都和養豬差不多。每次聽老太太說得唾沫橫飛,老米就樂不可支。老子說治大國如烹小鮮,在老太太這兒,簡直是治大國如養豬。不過這一次,老米還真用到了老太太的那個餵豬理論。米紅聽了,果然就有爭先恐後的意思了。當天晚上喫過飯後,她就把孫魏送到了弄堂口。她以前從來不送孫魏的,即使老米開口叫她送,她也沒送過。但那天米紅主動提出送了。弄堂裏的路燈有點昏暗,喝了幾杯白酒的孫魏,走在溫柔的米紅身邊,春心蕩漾得差點兒想做點什麼了,如果不是阿寶哼著小調從對面走過來了,或許孫魏就做下了。

趙樸素後來米紅去看過了。和蘇麗麗一起去的。蘇麗麗現在身懷六甲,還愛跑,經常跑回蘇家弄來,給王綉紋打工。在作坊裏畫只碗呀碟呀的,掙點錢,給陳吉安買煙抽,或給婆婆買葯,蘇麗麗這個人大公無私,從來不給自己買什麼,也從來不給王綉紋或老蘇買什麼,因為這個,王綉紋恨得咬牙切齒,女生外嚮,看來一點不錯。難怪人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心一橫,給蘇麗麗的工錢,就算得很苛刻,和其他的畫工一樣,每隻碗碟兩塊錢,如果不小心打碎了什麼,還要從工錢裏倒扣。

蘇麗麗對米紅說,這哪是媽,整個一個女周扒皮,難怪以前表姑說她惡。

每次畫碗碟畫累了,蘇麗麗就到米紅這兒來,發發牢騷,或說說私房話。

除了蘇麗麗,米紅幾乎沒有其他女友。所以,蘇麗麗一過來,米紅也很高興。

米紅說了趙樸素,蘇麗麗聽了十分激動,馬上慫恿米紅去文化館。蘇麗麗這個人,向來有點瘋魔,一遇什麼事,總是說風就是雨的。她的這種性格特徵,和米紅倒是互補的,因為米紅的性格完全不同,米紅幹什麼基本都是三寸金蓮的姿態。左顧右盼,一步三搖。不過,蘇麗麗的瘋魔,經常會把米紅的三寸金蓮席捲了。

兩個人鬼鬼祟祟地去了文化館。趙樸素的辦公室在二樓,她們假裝成找另一個人,把趙樸素很潦草地看了一遍。

雖然潦草,但大致還是看清楚了的。看過之後,米紅覺得有點索然無味。被老米吹得天花亂墜的趙樸素,原來和米青長得差不多,都是削肩,都是平胸,都戴著眼鏡。

還不如蘇麗麗。蘇麗麗雖然是翹嘴白,雖然是越南人的皮膚,可她至少有胸,不一般的胸,夏天洗澡後穿一小背心,和米紅一起在街上閑逛,男人的眼光經常會像覓食的鳥兒一樣,貪婪地落在蘇麗麗那兒。這讓美人米紅都有些喫醋,有時不高興了,就讓蘇麗麗套上一件襯衫,男人喫你豆腐呢,你不知道?

可趙樸素連豆腐都沒有,身體板得如街邊的一棵老樟樹。

和一棵老樟樹爭風喫醋,米紅覺得有點勝之不武。就算趙樸素是文化館的一棵樟樹,又怎麼樣?終究不過是一棵樟樹。

米紅有點沮喪,孫魏竟然在她和一棵樟樹之間猶豫不決。以她的驕傲,她應該拂袖而去的,但她沒有,老米是一個原因,米紅自己是另一個原因。其實米紅壓根也不想就這樣拂袖而去,說到底,這個男人還沒有被征服呢,所以,即使要拂袖,那也要等他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再拂袖不遲。

當然,這也只是說說,就算他匍匐在地了,米紅最後也不會拂袖的。對男人,米紅是韓信點兵,多多益善一這句話,本來是老米用來批評蘇麗麗二姑姑風流成性的,可米紅聽了,覺得那簡直不是批評,而是表揚,其實哪個女人不想當韓信呢?有沒有這種本事罷了!

所以,在孫魏之外,再加上個俞木,也不過小菜一碟。

再說,孫魏也不是一心一意,米紅這麼對朱鳳珍說。朱鳳珍是知道俞木的,也看過那條金手鏈。手鏈是周大福的,雖然有點細,一錢多,但卻是24K足金的。——到底是俞麻子的兒子,出手就是不凡。

朱鳳珍因此睜隻眼閉隻眼,由了米紅騎驢找馬。

馬的速度果然比驢快。孫魏雖然有老米的支持,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意思,但他對米紅,一直是文質彬彬的;可俞木呢,上來就很野蠻。第一次和米紅約會的時候,就想對米紅動手動腳,但米紅守身如荷——燈籠一樣明艷的陳吉安在她這兒都沒有佔過什麼便宜呢,何況「首尾呼應」的俞木。

但金手鏈之後,米紅守身如荷的決心就有些動搖了。畢竟喫人嘴短,拿人手短。老米也經常說,來而不往非禮也!可她拿什麼往呢?總不能也送俞木一條金手鏈。米紅一窮二白,送不了。再說,就算米紅有錢送,估計俞木也不想要金手鏈,他顯然想要別的。這別的,米紅是斷斷不能給的,朱鳳珍打小教育她,妹頭的身子,是千金之軀。千金之軀呢!難道俞木一條一錢多的金手鏈就能敗了它,不可能!她又不是蘇麗麗,能把自己的千金之軀在蘆葦叢裏白送了男人?這也太慷慨了些,就算這男人是燈籠一樣明艷的陳吉安,對米紅來說,也不能。

但老米的「來而不往非禮也」也有些意思,禮不禮的米紅倒是不管,可總不往的話,恐怕來就成問題,米紅還想要一條周大福的金腳鏈呢,那腳鏈和手鏈是一套的,都是魚鱗般的細紋圖案,燈光下一轉動,波光粼粼,讓人眼花繚亂。俞木帶她到店裡去看過,並且許諾說,只要做了他的女人,莫說一條金腳鏈,就是十條,他家也買得起。

十條金鏈戴在雪白的腳踝上,那是一種怎樣的燦爛。米紅光是想一想,就有暈船的感覺。下一次俞木再動手動腳的時候,米紅就基本採取一國兩制的方針,一半閉關自守,一半改革開放——這也是老米和朱鳳珍教育的兼收並蓄,既做到了有來有往,又保存了千金之軀,也算兩全其美。

這一半一半,米紅做得涇渭分明。在改革開放那部分,俞木基本能信馬由韁,可一旦到了閉關自守那部分,俞木秋毫不能冒犯,一冒犯,就會遭到米紅的負隅頑抗。

對這攻與防的遊戲,兩人都有些樂在其中。

如果不是有一次被孫魏撞到,或許米紅還能這樣左右逢源一段日子。

按說,孫魏怎麼也不會走到北城去,北城是新城區,離孫魏的學校和宿舍很遠,也沒有什麼商鋪,平日走動的人很少,尤其下雨天,人就更少了,可以說渺無人煙,所以米紅纔敢在大白天,借了傘的掩護,由了俞木在她身上改革開放,沒想到,竟然會被孫魏撞個正著,當時孫魏離他們只有十幾米,什麼都看得清清楚楚。

常走夜路總會碰到鬼。後來蘇麗麗這麼對米紅說,有些幸災樂禍。

孫魏再也不來老米家了。

也沒去薛大姐家。

幾個月後,孫魏離開辛夷了。他考上了省城師大的研究生。

學校同事打賭的那頓「福膳坊」的飯,算是徹底泡了湯。

和俞木訂婚前,米紅去俞家看過,隔了圍牆看的,是一幢獨門獨院的三層小樓。雕花鐵門裡,有幾棵長得很茂盛的柚子樹,正是六月,青柚子長得已經有拳頭那麼大了。俞木說,再過兩個月,這樹上的柚子,就會變成一壇壇醃柚子皮了。他媽姜其貞做的醃柚子皮,是老俞最愛喫的小菜。姜其貞長得五大三粗,醃的柚子皮卻花朵般細緻。柚子下樹後,去瓤,皮切成花瓣大小的片,用水浸泡幾日,漉幹,加豆豉、紫皮蒜、紅尖椒,然後裝壇密封,一個月後開壇,裝到小碟子裏,再滴上幾滴小麻油,就成了老俞的人間美味。老俞每頓飯都要喫上一小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餐餐都離不得,即使到外面喫飯,也要隨身帶個小玻璃罐罐,裡面裝上幾片紅艷艷的柚子皮。不然,就食之無味,哪怕滿桌的山珍海味,也沒用。就憑這一小碟醃柚子皮,姜其貞在俞家,不僅糟糠之妻不下堂,而且還能說上幾句話一姜其貞平日很少開腔,可一旦開了腔。老俞還是聽得進去的。俞木的嫂子有心,想討好公公,纏著要學,姜其貞死活不想教,纏到最後,教倒是教了,可教俞木嫂子做出來的醃柚子皮,看上去挺好,但喫起來卻不是那麼回事,老俞喫一口,就不喫了。俞木的嫂子懷疑婆婆留了一手,在哪個環節留的呢,卻怎麼也琢磨不透。

朱鳳珍聽了,說,你嫁到俞家後,第一件事,就是學會姜其貞的醃柚子皮。

怎麼學會?姜其貞既然不肯教大兒媳婦,難道就肯教小兒媳?

你不會偷學嗎?你看三保,我沒教過他做旗袍,他會做旗袍了;我沒教過他做中式夾襖,他也會做中式夾襖了。這叫偷師!師傅哪能什麼都教你?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呀!所以這事不怪姜其貞,全天下的師傅都一樣,我每次裁衣時,一到要緊處,也總要把三保支開,不然,他一下全學會了,還不自己開鋪子去?辛辛苦苦手把手地把他帶出來,好不容易帶到能幫著幹活了,不讓他在鋪子裏給我多做幾年長工,能划算?

難怪三保裁出來的衣裳總差那麼一點點火候,原來是朱鳳珍在搞鬼!

這麼說,姜其貞做醃柚子皮時也用了朱鳳珍的招數,在最要緊的地方把俞木的嫂子支開了?或許少了一道工序?又或許少放了哪種配料?哪種配料呢?罌粟殼嗎?聽說后街的狗肉店裡的砂缽狗肉就放了罌粟殼的,所以那些顧客喫了還想喫,喫上癮了!可姜其貞不會為了籠絡住老公,給自己老公喫罌粟殼吧?

也難說呢,那麼醜的女人,要拿住財大氣粗的男人,不下毒手,怕拿不住。

米紅和蘇麗麗說這事的時候,蘇麗麗嚇得倒吸了一口氣,嫁入豪門也太可怕了吧!歷史書上,八國聯軍對付清政府,用的不過也是鴉片,難道姜其貞想當八國聯軍不成?

蘇麗麗的話,總是有些不太靠譜的,但嫁入豪門這一說,還是讓米紅隱隱有些得意。

在辛夷,俞麻子家。應該算得上豪門吧?

那麼大的一棟洋樓,對住慣了逼仄侷促的蘇家弄的人來說,那是太有誘惑力了,即使是人民教師老米,也有些扛不住。老米本來是反對這樁婚事的,堅決反對,腦子有毛病嗎?孫魏不嫁嫁俞木,一個裝潢工,還長成那德行,匪夷所思嘛。但看過俞木家房子之後,老米覺得不那麼匪夷所思了。他們學校的老師,為了一套一室一廳三十幾平方米的舊宿舍,都能爭得你死我活,把《孫子兵法》和《三十六計》都用上了,平日很正派的男老師,這時也會挑撥離間了,在校領導面前無中生有釜底抽薪;平時很清高的女老師,這時也會用美人計了,在校領導面前鶯聲燕語花枝亂顫。學校被鬧得烏煙瘴氣,老師們斯文掃地。就為了那區區三十幾平方米。可米紅一結婚,婚房就二十多平方米了。俞木說。米紅和他結婚後,住二樓西邊的大房間。朱鳳珍還有意見呢,問,為什麼不住東邊的房間?東邊的房間光線更好呢!光線更好自然是真的,更重要的,是風水更好。朱風珍迷信,東邊比西邊吉祥,東邊也比西邊富貴。老戲文裏的娘娘和太子,都是住在東宮的。辛夷的人,稍上點年紀的,都知道這個。所以,許多人家的橫聯就寫著「紫氣東來」呢!沒有誰家的門聯上會寫「紫氣西來」。可東邊的房間俞木的哥哥俞樹已經住上了,人家是長子,長子長孫,輪不上俞木呢。

不單房子,俞家最讓人垂涎三尺的,還是十字街口的那個裝修公司,赫赫有名的「樹木裝修」。

雖說現在公司負責打理的人是俞樹,但作為俞家的二公子,俞木總有一半家產吧?

朱鳳珍這麼嘀咕的時候,米紅不說話。公司什麼的,她不感興趣,那是男人的事兒。還不如俞家有保姆這事兒讓她激動。俞家竟然有保姆,是個三十幾歲的白白凈凈的婦人,米紅第一次在院子裏看見她,她正在給圍牆下的南瓜藤澆水,米紅以為是俞木的大嫂,正不知如何招呼。俞木看出來了,附耳對她說,這是我家保姆。

那一刻,俞木那張「首尾呼應」的臉,變得花一般好看了。

或許錦衣玉食的生活。不是米青胡謅的那樣,穿什麼羽衣喫什麼荔枝,而是住在這種雕花鐵門裡有保姆侍候的生活吧?

米紅的婚事辦得很排場。

這是自然,俞麻子在辛夷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兒子結婚哪能馬虎了?而且米紅,又是俞麻子十分滿意的兒媳。人長得好不說,家裡還是書香門第,這兩樣,都十分符合俞麻子的理想。俞麻子在娶兒媳這事上,是有理想的,兩個偉大的理想:第一,俞家是木匠出身,粗人,沒文化,所以想娶個有文化的兒媳;第二,以前俞麻子因為相貌醜,家窮,娶的老婆姜其貞呢,也醜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結果,他和姜其貞,生了一窩小老鼠:兩個兒子俞樹俞木,兩個女兒俞花俞朵,個個名不符實。細眉狹眼,獐頭鼠目,簡直和《十五貫》裏的婁阿鼠長得一模一樣——羣藝館演《十五貫》的時候,陳木匠笑嘻嘻送他一張票,他還納悶,陳木匠和他關係一向不好一因為手藝不如他,就總愛說些酸溜溜的話兒,做些酸溜溜的事兒,這一次怎麼這麼好心?雖然納悶,老俞還是去看了,他愛看老戲,況且,一張戲票好幾塊錢呢!一看才知道陳木匠這癟三沒安好心,因為那臺上的婁阿鼠,和他家俞樹俞木太像了,一個模子印出來一般。操他媽,不,操他媽劃不來,他媽雞皮鶴髮,應該操他老婆——陳木匠的老婆,長得和坐蓮觀音一樣,因為這個,陳木匠經常在老俞面前炫耀。家財萬貫,不如嬌妻一個。陳木匠得意揚揚地說。可嬌妻這事,老俞這輩子怕是沒指望了——姜其貞又不是孫悟空,會七十二變?自己只有等下輩子了。不過,俞樹俞木不必等下輩子,這輩子就能娶個坐蓮觀音給陳木匠那狗日的看。

所以俞麻子的第二個理想,就是要娶個好看的兒媳。

娶大兒媳時,他就揚言了,要為俞家引進優良品種,這一點,俞樹沒意見,他對自己長成這德性也不滿意呢!但什麼樣的女人才是優良品種,父子倆意見不統一了,老俞認為優良的,俞樹看不上,俞樹認為優良的,老俞又看不上。女人如果是樹,就好辦了,柚木比桃木好,樟木比松木結實,這沒有兩說的,可女人不是樹,父子倆就矛盾上了。矛盾到俞樹二十五了,還沒有結果,姜其貞急了。窮家無大女,富家無大郎。在辛夷,即便是窮家的後生。二十五也該成家了,何況他們老俞家的兒子。早栽樹,早乘涼。早種蕎麥,早喫粑果。又不是你老俞娶老婆,你總插一槓子算什麼?一個做公公的,對兒媳的長相挑三揀四,傳出去,讓人笑話。

姜其貞這麼一說,老俞只能訕訕作罷了,由了俞樹娶了一個他不喜歡的兒媳——皮膚那麼黑。黑到太陽一落山,就不見人影了。老俞說,滿大街都是雪白的女人。你怎麼偏偏給老子弄回一個黑不溜秋的東西?俞樹說。你以為滿大街那雪白的女人是真的雪白,那是粉搽的!不信,我讓我老婆雪白個給你看。

第二天,兒媳果然搽了個雪白的臉,到老俞眼面前來晃悠。

老俞被氣得說不出話,那也叫雪白?和家裡的花面狗差不多,白臉,黑身子,連十個爪子都是漆黑漆黑的。

但米紅,老俞一見就中意了。不光肌膚雪白,而且還溜光水滑——這尤其重要,俞麻子自己小時候得過天花,一張臉被麻得坑坑窪窪,所以就更偏愛那些溜光水滑的女人。

俞木這小子,什麼都不如俞樹,可找女人的眼色,倒是比俞樹強。

老俞很高興,一高興,那張麻臉就紅梅點點開了。

老俞臉上的紅梅一開,事情一般就好辦。俞木把這個祕密告訴了米紅,米紅又把它告訴了朱鳳珍。朱風珍本來就想獅子大開口的——俞家有兩個兒子呢,這時候不爭白不爭,不要白不要,俞木這一告密,朱風珍的口於是張得更大了,簡直張成了血盆大口:一張紅禮單上,密密麻麻寫滿了——金耳環金項鏈金戒指金手鐲金腳鏈,滿房樟木傢具,四季錦繡綢緞衣裳,還要八千謝爺孃的果子錢。姜其貞不高興了,誰家還不養個女兒。沒見過這麼窮兇極惡要彩禮的,搬弄著老俞撂手。她其實不怎麼喜歡米紅的,也太狐媚了——還沒過門呢,就把老的小的弄得人仰馬翻。可這事姜其貞搬弄不動,還沒怎麼開口呢,俞木就罷工了。他幹活本來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這下子,成日曬網了。老俞說,反正這家業,到最後也都是他們兩兄弟的,早花晚花而已,花在娶媳婦這事上,是正經,不算敗家。

老俞這一說,就算拍板了。

姜其貞不說什麼了。

不過,婚事所有的開銷,都記了賬,俞樹媳婦記的。

米紅結婚那天,蘇家弄的女人,都變成了唧唧喳喳的喜鵲,尤其是老蛾,見誰就說,我早就知道,我早就知道,米紅是要過好日子的,她相帶富貴呢!

只有王綉紋不吱聲。王綉紋那天連婚宴都沒喫,說胃不舒服,讓老蘇送了個癟癟的紅包過來,算隨禮了。

米青也沒參加,她那時人在北京讀書呢,北師大中文系,二年級。朱鳳珍想讓她請假回來做伴娘——有在北京讀大學的妹妹做伴娘,給姐姐長臉呢。俞家不是作興有文化的嘛。朱鳳珍想讓米青的文化,把俞家的風頭壓住。可米青說,她要考英語四級呢,沒空回來。朱鳳珍痛心疾首,這個沒心沒肺沒情沒義的東西,讀書把腦子讀壞了嗎?姐姐結婚這樣的大事,竟然也不能耽擱幾天。可米紅無所謂,有什麼了不起的?死了張屠夫,不喫混毛豬。她不去正好。讓蘇麗麗去。比起米青來,她和蘇麗麗才更像姐妹呢。

婚後米紅在俞家,過的差不多是少奶奶的生活。

家裡有保姆,還有婆婆姜其貞,所以家務米紅不用動一根手指頭。保姆負責買菜做飯拖地等所有的事,姜其貞呢,除了醃柚子皮。剩下的,基本就—件事,負責監管保姆。排骨買回來,保姆說兩斤,姜其貞偷偷用秤稱一下,一斤九兩,整整少了一兩。但姜其貞不會馬上說保姆,在日曆上做個記號就是了;地拖完了,角落裡有根頭髮,還有水漬,姜其貞也不說什麼,當了保姆的面,把頭髮絲撿起來,放到垃圾桶裏,再蹲下來,用抹布把水漬擦了。

姜其貞胖,蹲下來的時候,十分緩慢沉重,那屁股撅得,如拱身埋頭在槽裏喫食的老母豬一樣,難看得要命。

大兒媳碰上了,看不過,訓斥保姆。姜其貞趕快制止。

以姜其貞的人生經驗,世上有兩種人你得罪不起:一是郎中,你得罪了,可能請你喫錯藥扎錯針——她三姨姥就是這樣,平日說話刻薄,總是夾槍帶棒,也不論那棒下是誰,總是亂掄一氣,有一次也不知怎麼把郎中掄著了,結果,不過是個痛風的毛病,人家幾針紮下來,生生把她的嘴巴扎歪了,之後別說掄人,就連一句囫圇的話都說不了;除了郎中,第二不能得罪的呢,就是保姆,保姆出入廚房,一家的咽喉之地,如果對主人有了怨懟,輕則讓你在菜裏喫鼻涕口水,重的呢讓你喫砒霜。這在辛夷也有前科的,很轟動一時的前科——女主人頭一天因為什麼事和保姆起了口角,那保姆也不是盞省油的燈,女主人說一句,她頂一句,寸土必爭,絲毫不讓,把

女主人氣得瑟瑟發抖,那家的女兒剛從外面進來,年輕人,脾氣壞,容不得保姆的囂張,衝上來就給了保姆一巴掌,結果,保姆第二天就在菜裏下了毒,一家四口,除了那女主人因為胃口不好沒怎麼動筷子之外,其餘的,男主人和一兒一女,都被保姆送上了西天。

所以,姜其貞一直不肯請保姆,把一家老小的性命交到保姆的手心裡,她不放心。但這些年,她得了高血壓,心臟也不好,房子又大,一層樓的地拖下來,就腰痠背痛眼冒金星了。不得已,才請了保姆,但姜其貞從來不把保姆當保姆對待的,至少態度上,她一直客客氣氣的。當然,作為女主人,她也要履行監管的職責,但姜其貞監管的方式十分隱祕,十分懷柔。比如保姆一旦進了廚房,她基本是亦步亦趨的,但她會以指導的方式來掩護自己的多疑;還有,她也不會讓保姆洗內衣內褲,她認為這是她很重要的懷柔方式,因為給人洗內褲和倒馬桶性質差不多,多多少少都有些羞辱的意思。

可米紅結婚第二天,就把她和俞木換下來的所有衣裳,包括內褲奶罩什麼的。一股腦兒全給了保姆。

第一天,姜其貞不怪,年輕人嘛,不知輕重難免。大兒媳那時也這樣過,後來在她的調教下,才懂事的。姜其貞還是用她的姜氏教育法,不言教,隻身傳。彎腰把保姆盆裏的內衣內褲挑出來,當了米紅的面。自己搓洗了。

按說,米紅看到婆婆親自動手,應該趕緊搶過去自己洗了,即使不搶,至少也應該表現出不好意思的樣子。

可米紅沒有不好意思,米紅視而不見,鎮定自若地斜坐在飯桌邊喫她的肉包子。

更過分的,第二天,米紅依然把她花花綠綠的內褲奶罩。扔給了保姆。

姜氏教育法第一次遭遇到徹底的失敗。

什麼書香門第?狗屁!還不如大兒媳的家教,大兒媳孃家也是生意人家,父母都是做五金配件的,沒什麼文化,卻比米紅懂事多了——看到姜其貞站在水池邊為她搓洗內褲,臉立刻紅得雞冠子一樣。那之後,她的這些東西再也沒有出現在保姆的洗衣盆裏過。

甚至還不如保姆,保姆看到她用抹布擦地上的水漬,之後拖地就很仔細了。

明人不用細說,響鼓不用重擂。

單這一件,姜其貞就看破了米紅——女人看女人,眼總是很毒的。

何況還不止這一件,讓姜其貞惱火的事,接二連三。

俞木原來就不愛幹活。成日溜出去勾三搭四,老俞和姜其貞指望他婚後會好些,之前出去鬼混不就是因為沒娶媳婦嘛。人大了,身野了,往外跑跑,也正常。貓狗那些四隻腳的畜生到了發情期,還要圍著籬笆或躥上屋頂叫喚幾聲呢,何況一個兩隻腳的後生家。可現在媳婦給娶到家了,總要收斂收斂吧——俞木還真收斂了,卻是過於收斂,成日只收斂在新房裡。

日上三竿了,俞木也不出房門,收斂成千金小姐了。

姜其貞在他們房外來回走。姜其貞身體沉重,平日走路如果不躡手躡腳,聲音就如打悶雷的效果,現在她有意放重腳步,簡直是平地驚雷了。

可米紅和俞木仍然不出來。

後來姜其貞把這事數落給朱鳳珍聽,米青在邊上,聽了忍不住偷笑,老太太不讀書,不知道這個叫「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只是這君王太醜了些,竟然長一徽居里那馬頭翹角似的額頭下頜,而米紅,就對了馬頭翹角,做她千嬌百媚的楊玉環。

這麼想,米青就笑出了聲。

姜其貞用鼻子哼一聲,米家的女兒看來真是缺教養,不單米紅,原來他家在京城讀大學的二女兒,也不怎麼樣——長輩在說話,她竟然哧哧笑,書都讀到背上去了嗎?

朱風珍也不像話,竟然護短,說這事不怨米紅,要怨也只能怨她兒子,男人貪風月,女人有什麼辦法?

怎麼沒辦法,當年她初婚時,哪天早上不是她把老俞推出房門的?

男人嘛,年輕時哪個不貪風月?關鍵是女人,女人要知道風月之事應該在晚上,不然還叫什麼風月,乾脆叫風日了!

倒是老米說了句還算中聽的話,老米說,親家母,米紅嫁到你家了,你就當女兒待,有什麼不到之處,親家母只管教導就是了。

可這句話也就是當個曲兒聽聽,不能當真。當女兒待?能當女兒待?當初俞花俞朵如果這個樣子,姜其貞一個巴掌就扇過去了!姜其貞手大,力氣又大,那巴掌扇過去,鐵砂掌一般,俞花俞朵因此在背後罵她鐵扇公主——當時她們正看電視《西遊記》呢,最喜歡看孫悟空變成一個小蟲子鑽到鐵扇公主的肚子裏,把鐵扇公主折騰得死去活來,她們也恨不得有孫悟空的本事呢,能變成小蟲子,鑽到姜其貞的肚子裏去。可即使這樣,俞花俞朵嫁人後也依然和她親親密密,娘打女兒,原來就如雨打荷葉,哧溜一下,就無痕無跡了,但她的鐵砂掌能扇米紅嗎?真要扇過去,怕要鬧個家翻宅亂!

看朱鳳珍那樣子,不是個善茬!

倒是暗暗在老俞面前嘀咕過,說米紅饞。一碗豇豆蒸排骨,不過十幾塊,她一個人就喫了三塊,也不知朱鳳珍怎麼教養的女兒,以前俞花俞朵在家時,從來不這樣。兩碗飯,第一碗只喫素,不動葷腥,到第二碗,才搛一塊魚肉到碗裏,細細地就了飯喫。一開始當然也不這樣,小人嘛,都愛喫肉,趁姜其貞埋頭喫飯的當口,俞花俞朵的筷子就偷偷伸向肉碗,可肉還沒搛上呢,姜其貞的筷子就如長了眼睛一般,半道上就把她們的筷子截了。也不是喫不起,尤其後來俞家的日子過殷實了,喫魚喫肉都不算什麼事兒,但富家也要窮過,這是姜家的家訓。以前姜家也富貴過,是當地數一數二的大地主,家有良田千頃,金玉無數,可姜老太爺的早餐依然只是兩碗稀飯,一碟醃柚子皮而已,姜老太太呢,平日也只是粗布衣裳,除了頭上一支碧玉簪看上去有點富貴氣象,其他的,和村裡的婦人沒什麼兩樣。夏忙時,姜老太爺還會用獨輪車推了三寸金蓮的夫人,兩人一起到地裏和長工僕婦一起,揚揚芝麻,或者拔拔花生。要不是後來娶了愛穿金戴銀愛著綾羅綢緞還好喫懶做的二房,姜家不會敗落了下來。

姜其貞喜歡和老俞說姜家的這些舊事。這些舊事既抬高了自己的身份,又影射了米紅,又告誡了老俞,可謂一石數鳥。姜其貞雖然沒文化,可用起這些文化手法來,還是得心應手。

老俞卻油鹽不進,皺了眉說,你沒事數兒媳喫了幾塊肉乾什麼?

如果說以前,姜其貞對米紅的嫌棄還是一個婆婆對一個媳婦的嫌棄,因為老俞的這句話,現在嫌棄的性質發生了改變,變成了一個婦人對另一個婦人的嫌棄。

只是姜其貞把這種嫌棄隱藏得極好。既然老俞喜歡小兒媳,那她就也喜歡小兒媳,至少看上去喜歡小兒媳。夫唱婦隨嘛,沒有誰說婦唱夫隨的。牝雞司晨,天下就要大亂了,這樸素的道理,姜其貞懂。

保姆去菜市場買菜,去之前,過來請示姜其貞。只要老俞在,姜其貞會十分溫存地說,你去問問老二媳婦,問她今天想喫什麼。保姆有些迷惑,不過,還是很聽話地去問了米紅。米紅倒不客氣,想喫雞了就說想喫雞,想喫魚了就說想喫魚,新上市的茭白,一塊多一斤呢,她說想喫茭白炒肉絲。

大兒媳在一邊聽得火冒三丈。老太太喫錯藥了嘛,怎麼和老頭子一起寵上那個狐狸精了,難道你們一家子都得了狐狸病嗎?

金喜夜裡問俞樹,咬牙切齒地。

俞樹不吱聲。

不吱聲卻等於吱聲了。以前金喜在枕上對俞樹泄私憤時,不論憤及俞家誰,俞樹都能大義滅親,能不滅嗎?金喜每次都是在關鍵時候說這些,他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滅俞花俞朵自是不必說,即使滅姜其貞和老俞,他也不過沉吟一秒鐘,用這一秒鐘表達他對父母的忠貞節烈,一秒鐘之後,只要金喜作勢推他,他就照滅不誤了。可現在,他不滅了,嘴巴閉得和青葫蘆一般。金喜惱,將他一推,轉身用背朝了他。他竟然也不再糾纏,生生把那弦上之箭收了回去,不發了!

這算什麼?莫不是俞樹也得了狐狸病?

也是,每次米紅看見俞樹,總是哥哥哥哥的叫得十分親熱,金喜就在邊上呢,她從來不招呼,好似沒這個人一般。其實不單對金喜,即使對姜其貞,米紅也這樣。米紅的眼裡,只有男人,沒有女人,這一點,金喜和姜其貞也算同病相憐了。

可姜其貞卻不想和她同病相憐,依然當了老俞的面,對米紅噓寒問暖。家裡就三個婦人,金喜和米紅兩個妯娌,是先天不能調和的敵我關係。兄弟看兄弟窮,妯娌看妯娌慫。自古都這樣。而婆婆和媳婦——倘若只有一個媳婦,那也差不多,自然也是爭風喫醋有你沒我;如果有兩個媳婦,情況不一樣了,更複雜,也更微妙,婆婆會變成牆上一棵草,風吹兩邊倒。金喜當然希望姜其貞那棵草朝自己這邊倒,就算不朝自己這邊倒,她也應該迎風直挺挺站了,不能倒向米紅,可姜其貞還偏偏就倒向米紅了。

這老鴇婆!

金喜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人。她嫁到俞家四年多,兒子俞金已經三歲了,她挾子自重,俞家的人也基本由她自重——雖然偶爾老俞會有點遺憾,因為俞金的長相,也過於俞家了,簡直和俞樹小時候一模一樣,活生生又一個小婁阿鼠!可遺憾歸遺憾,老俞對孫子俞金還是很疼愛,愛屋及烏,對金喜,自然也就越來越喜歡。金喜感覺自己在俞家,正漸入佳境。

而現在,因為米紅的到來,金喜的佳境遭到了破壞,她又回到了從前一還不如從前,從前至少俞樹對她,那是忠心耿耿的。

金喜和米紅,現在勢不兩立了!

米紅渾然不覺——即便覺了,她也不在乎。

三千寵愛於一身,這是她的命。所以,公公婆婆寵愛也罷,老公大伯寵愛也罷,都是本分,她不用受寵若驚。

出嫁之前,朱鳳珍給米紅打預防針,說,在孃家是榮花嬌女,在婆家是狗屎媳婦—一怕嬌滴滴的米紅嫁到俞家後受委屈。可米紅不怕。她是米紅,又不是蘇麗麗,蘇麗麗在孃家是狗屎女兒,在婆家是狗屎媳婦;而她呢,在孃家是榮花嬌女,在婆家也是榮花媳婦。

可米紅沒料到,她的榮花媳婦也只是做了一年多,一年之後,她這朵榮花便開始褪色了。

先是俞木。俞木成日收斂在房裡也就幾個月,幾個月之後,老俞發話了,整日不做事,喫什麼?難道你真是木頭,可以喝西北風?俞木於是開始出門幹活了,他正好也有點起膩呢一男女這事兒,原來就如冰糖肘子,好喫雖然好喫,也架不住每時每刻都喫,飽食終日的結果,是他需要出門消化消化了。

俞木出門消化去了,米紅呢,就一個人待在俞家,這讓姜其貞覺得奇怪,別的新媳婦初到婆家會百般不適應——這是自然的,花草樹木連根拔到另外的地方還會水土不服呢,貓狗畜生換了主人家還會食慾不振呢,金喜初嫁到俞家時,會找各種由頭回孃家,因為這個,姜其貞當時還不高興呢。可米紅不回孃家,姜其貞也不高興。忘恩負義的東西,還不如花草,還不如畜生。天氣這麼好,你不回蘇家弄走走?姜其貞問。米紅其實也有些想蘇家弄了,不是想朱風珍或老米,也不是想米青米自,而是想蘇麗麗了。

米紅想蘇麗麗不回蘇家弄,而是讓蘇麗麗到俞家來。蘇麗麗果然來了,在院門口把雕花鐵門拍得砰砰響,米紅讓保姆去開門,讓保姆端茶倒水,讓保姆到街角買葵花子。甚至還讓保姆下廚房做點心,大半個上午下來,保姆被俞家這個二少奶奶支使得團團轉。

蘇麗麗一驚一乍。米紅現在的生活,差不多就是西班牙表姑的生活,或者說,比西班牙表姑的生活還要好。因為西班牙女傭會和表姑頂嘴,而且也做不出那樣好喫的酒釀丸子。

米紅喜歡蘇麗麗的反應。蘇麗麗這個人就這點好,沒心沒肺,天真爛漫,會充分表達對米紅的艷羨,不像米青,或弄堂裏的其他妹頭,對米紅的好長相,以及米紅嫁到富貴人家,故意擺出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米紅知道她們是成心的,知道歸知道。可米紅還是有一種錦衣夜行的冷落。

而蘇麗麗,總讓米紅的錦衣在艷陽下。

因為貪戀這艷陽,米紅常常讓蘇麗麗到俞家來玩。蘇麗麗只要有空,就來了。她現在基本不到王綉紋作坊裏去畫碗碟了,因為王綉紋不讓她去,每次蘇麗麗到作坊去時,總把兒子帶過去,自己畫碗碟掙錢,兒子卻讓王綉紋照管著。王綉紋不高興了,他姓陳,又不姓蘇,憑什麼讓我帶?他陳家倒是有福,不花錢弄一個長工還不知足,還想弄一個老媽子。他們想得美!撒手不管了,由了蘇麗麗的兒子在作坊的地上爬。這下更糟糕了,小傢伙有一天把一隻青花瓷瓶給碰碎了,那隻青花瓷瓶上畫的是複雜的《百子圖》,光工錢王綉紋就付了畫工幾百塊呢。這一下王綉紋真是惱了。叫嚷著要讓陳吉安賠她的花瓶。蘇麗麗更惱,她兒子的手指還劃破了呢,王綉紋做外婆的人,竟然不心疼。只顧著心疼她的花瓶了,難不成她的一個破花瓶,比外孫子還重要?

王綉紋不讓蘇麗麗去作坊,蘇麗麗也懶得去。還省得被周扒皮剝削呢!而且,她現在的經濟條件也好了一些,陳吉安在摩托車維修店當上了主管,工資比一般員工高許多,有時還會攬點私活——他技術好,人緣也好,許多客人專門找他的,蘇麗麗說時,眉飛色舞的。米紅看不得蘇麗麗這樣子,不就是在別人店裡打打工嘛,得瑟成這樣?真是沒出息。米紅心情好,施捨般地由她得瑟了,可蘇麗麗不知趣,得瑟個沒完,米紅就不耐煩了,笑著問她什麼時候到西班牙去開瓷器店——這是在打趣蘇麗麗了,也是在寒磣蘇麗麗,蘇麗麗也知道,所以,每次只要米紅這麼一問,眉飛色舞的蘇麗麗,頃刻就成瘟雞了。

蘇麗麗到俞家玩,自然都要帶了兒子過來。兩個女人關了房門聊天的時候,蘇麗麗的兒子米紅就吩咐保姆照管著。

這讓保姆很有意見,這個二少奶奶,實在太過分了,端茶倒水什麼的,也就算了,竟然還讓她帶別人家的小孩了,小孩才一歲,撒尿拉屎都要人侍候,家裡這麼多事。她又沒有三頭六臂,也就是一雙手兩隻腳,怎麼忙得過來?這還不說,萬一小孩磕了碰了呢,她可擔待不起,保姆氣呼呼地,對姜其貞說。

姜其貞不說什麼,老俞在邊上呢,他本來出門了的,但因為家裡有點事,姜其貞把他叫了回來一隻要蘇麗麗過來,姜其貞總能找個合適的由頭,把老俞叫回家。

老俞的一張麻臉又紅梅點點開了,不過,這一次紅梅的顏色有點紫,近似於豬肝色了。

等到蘇麗麗和她兒子坐到飯桌上的時候,老俞的豬肝色紅梅就綻放得更絢爛了。

米紅不知道,她犯了老俞的大忌了,老俞平生有兩恨,一是恨那些娶了如花似玉老婆的男人,比如陳木匠,再就是恨不相干的外人跑到俞家白喫白喝。

其實讓蘇麗麗留下來喫飯是姜其貞的意思,至少第一次是姜其貞的意思,蘇麗麗的自行車本來都要推出門了,姜其貞十分殷勤地出來挽留說,喫了飯再走唄,有粉蒸肉呢。一聽到粉蒸肉,蘇麗麗邁不動腳了,戀戀不捨地看米紅,米紅嘁一聲,說,你留下唄。

下一次蘇麗麗再過來,米紅就自作主張挽留蘇麗麗了。

一年後米紅開始往「蓮昌堂」跑。

朱鳳珍問老蛾,米紅的命裏會有几子,老蛾說,一兒一女一枝花,無兒無女是仙家。

這是什麼意思?到底是一兒一女?還是無兒無女?

朱鳳珍急了,再問,老蛾就低頭做她的酒釀,不言語了。

不是娘娘命嗎?生不出太子還怎麼做娘娘?

朱鳳珍拽了米紅去「蓮昌堂」找黃鶴樓。

黃鶴樓是辛夷有名的中醫,他原來不叫黃鶴樓,叫黃和樓,因為瘦骨伶仃,卻精神矍鑠,有仙人之姿。被辛夷的人改名為黃鶴樓了。

「蓮昌堂」是黃家祖上傳下來的中醫館,專門治婦人不孕不育。

黃家治婦人不孕有祕方,傳說是從他家老祖宗黃帝的《內經》上來的,叫「四烏賊骨一虞茹丸」,用四份烏賊骨,一份虞茹,再加雀卵,製成芸豆大的丸子,讓婦人早晚服。婦人一般服用幾個月後。肚子就有動靜了。

別的中醫也抄襲過這方子,卻沒效用,黃家一定在那黑糊糊的丸子里加了別的東西。

至於那別的東西是什麼,沒有誰知道。辛夷的中醫們一直殫精竭慮前赴後繼地研究。也沒研究出什麼名堂。

黃家一直子息繁榮,這也是好的招牌。黃鶴樓的爺爺有六子二女。黃鶴樓的父親有七子二女,到黃鶴樓呢,更青出於藍,竟有九子二女——這還是明裡的,暗裡的子女就說不清了,黃鶴樓在辛夷名聲不太好。喜歡勾引漂亮的女病人,他人長得清俊風流,據說還練過房中術,能在牀上把婦人弄得欲仙欲死,所以婦人很容易就著了他的道,因為這個,他老婆曾經鬧過,要他垂簾問診,和以前皇宮裡的那些御醫一樣;或者讓她垂簾聽診,和慈禧一樣。當然都沒有得逞,黃鶴樓是誰?能由了一個婦人擺布?在家裡罷診一個月之後,垂簾之事就不了了之。

辛夷有身份的人家其實都不願意讓自家婦人上「蓮昌堂」。

所以朱鳳珍是偷偷帶米紅去的。

黃鶴樓那天不在,他如今經常不在的,天冷了要在家藏冬,天炎了要在家消暑,偶感小恙了要在家養恙。七十多歲的老中醫,把自己的身子看得比宰相家的千金小姐還嬌貴——黃太太這麼埋怨說,表情卻有掩飾不住的喜悅,她其實是慫恿他嬌貴的,提心弔膽了一輩子,終於可以消停在家了。

那天坐診的是他的最小的兒子黃佩錦。

黃家九個兒子中,只有黃佩錦一絲不差地繼承了黃鶴樓的衣缽,不單醫術,還有長相,還有風流性情。其他八個兒子,都有乃母之風,體態豐腴,德行端莊。

黃佩錦給米紅把脈足足有十分鐘,十分鐘之後,他在病歷上寫道: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不盛。

朱鳳珍不識幾個字,看不懂,米紅倒是識字,也看不懂。

看不懂沒關係,有藥單。藥單上除了兩盒「蓮昌堂」的藥丸子外,還有另一個方子:桂枝、吳茱萸、當歸、芍藥、川芎、麥冬、姜半夏、丹皮、阿膠、甘草不等,另加杜仲和旱蓮草各五錢,煮湯服用。

湯藥要服一個月,而且黃佩錦說,服藥期間,最好禁房事。朱鳳珍把米紅接回了蘇家弄,對俞家的說辭是:老米生病了,需要米紅回家幫忙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蘇麗麗很忙,陳吉安在城西開了家摩托車維修店,蘇麗麗到店裡幫忙去了。米紅有一天心血來潮,坐了小黃魚按蘇麗麗的指示一路找過去,找了老半天,才找到「吉安維修」。那地方極偏僻,是城鄉接合部,周邊全是些亂七八糟的小店,什麼「萬年水泥」,什麼「久久壽衣」,什麼「花花世界」——是家賣花圈的,店門口擺滿了灰撲撲的紙花圈和金錁銀錁。蘇麗麗也是灰撲撲的,她本來黃黑精瘦,又愛出汗,像熱帶氣候下的越南人,現在加上灰塵,加上衣衫簡陋,簡直是逃亡中越南難民的形象。米紅看了忍不住想笑,之前聽蘇麗麗興高采烈的描繪。還以為是怎樣了不起的維修店,米紅的心裡甚至有些酸溜溜的,為了壓住老闆孃的風頭,米紅打扮得花枝招展而來,結果,白打扮了,就這麼個小鋪子,原來和老陳的自行車修理攤子也差不多,甚至還不如呢,老陳的攤子至少在辛夷的十字街頭,最繁華的地段,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可陳吉安的店,卻在這麼個烏煙瘴氣的地方。

陳吉安也是一身油乎乎的,蹲在一輛摩托車邊忙活著,看見米紅進來,抬起頭笑笑,算招呼了。

米紅有些詫異。男色原來也如曇花,不經歲月的,想當初陳吉安也是明眸皓齒風度翩翩,和蘇麗麗的差距是天上人間,可現在,兩夫婦看上去,倒是鑼鼓相當,十分般配了。

想起朱鳳珍關於男人屁股的言論,米紅忍不住斜眼去覷陳吉安的後面,發現陳吉安的屁股果然有些如捲心菜了。

米紅在蘇家弄待得百無聊賴,想回俞家,朱鳳珍不讓,她一身「蓮昌堂」的中藥味,回去怎麼說?姜其貞那隻老狐狸,一嗅就知道了怎麼回事,到時在老俞或俞木面前嘀咕些什麼,就不好了。所以,米紅怎麼也要在蘇家弄待夠一個月,把湯藥服完,之後最好還過些時日,讓身上的味兒散散,再回去。

裁縫鋪子裏活計很忙,米紅主動要求給三保打下手縫紐扣。朱鳳珍本來不想的,女兒十指纖纖,水蔥兒似的,哪是幹粗活的手?可米紅很積極,朱鳳珍就只能由她了。

三保卻是淡淡的,以前米家三姊妹中,三保最喜歡米紅,兩人年齡相仿,三保只比米紅大了一歲四個月,十二歲初到鋪子裏來拜師的時候,個頭比米紅還矮几寸呢,不說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但眉來眼去之間,到底暗生過小兒女情愫的,夜裡睡在裁縫鋪後間的裁衣板上時,還夢到過和米紅穿大紅袍子拜堂成親: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哐當一聲,入洞房時走得太急被門檻絆了一跤。醒來後才發現原來是身下的裁衣板翻了。自己摔到了地上。豬窠眠夢戴鳳冠,少年三保從地上爬起來時頗有幾分心酸。人家是老闆的大小姐,又長得這般如花似玉,怎麼能嫁給自己一個小夥計?米紅後來果然嫁給了富家子俞木。

三保是個樸實人,一旦斷了念頭,從此就自矜自重。任米紅再言語輕佻,三保也只是不苟言笑。

十字形紐扣被米紅縫得犬牙交錯。三保接過來看看,也不說什麼,用剪刀細細拆了,重新縫一遍。

米紅覺得無趣,再也不到裁縫鋪去晃悠了。

湯藥喫了十天的時候,兩盒「蓮昌堂」的藥丸喫完了,米紅自己去了趟「蓮昌堂」。黃佩錦交代過,藥丸一喫完,他要看米紅脈相的。本來那天朱風珍要陪米紅去,卻走不開,要趕做一套衣裳,是老米同事的,同事要到省城開會,下午四點的火車,說好了兩點之前過來取的。因為是毛料,朱鳳珍不放心讓三保做,三保的手藝如今倒是可以了,但在劃料方面,還是不如朱鳳珍。兩米五的布料,讓三保裁,就只能剩下一些邊邊角角了,如果朱鳳珍自己裁,可以劃出一件

背心前襟呢,這種鼠灰色的毛料,之前也有人做過的,家裡的箱子裏還有小一尺布呢,到時拼一拼,可以給老米做件毛料背心了。

米紅是上午九點出門的,蘇家弄到「蓮昌堂」不遠,來回個把小時就成,算上候診的時間,兩三個小時也足夠了,中午前無論如何能回來。但米紅直到黃昏纔到家,朱鳳珍問,米紅說,她到蘇麗麗店裡去了。

其實沒有,米紅是被黃佩錦掇弄上麻將桌了。

黃佩錦坐診,病人不多時,經常會溜到隔壁店裡去打麻將。隔壁是家雜貨店,店主是個小寡婦,有三分姿色,七分妖嬈。這加起來的十分,把半條街的男人迷得神魂顛倒。雜貨店的生意不好,女人多數時候都在店後間打麻將,女人麻將的手藝十分了得,傳說會出千,每次都能和出清一色或槓上開花之類的大和。男人們也懷疑,盯牢了女人的手看。女人十指塗滿了紅色蔻丹,金的銀的玉的戒指手鐲戴了一手,男人看得眼花繚亂,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米紅坐在「蓮昌堂」的長椅上大約等了半個時辰,黃大夫也沒來,正要走,邊上的一個少婦說,黃大夫在隔壁呢。

怎麼不去叫呢?

少婦抿嘴笑,說,我怕。

米紅不怕,在這個世界上,米紅除了怕鬼和米青,還沒什麼可怕的呢,尤其不怕男人,何況是黃佩錦這樣的風流男人。

黃佩錦一看見米紅,果然十分和藹。他把牌一扣,本來想立刻起身去葯堂的,但妖嬈的小寡婦不肯,說要打完手裡的一圈,黃佩錦為難地看看米紅,米紅說,你打唄。就站在黃佩錦的身後看,看了兩和,黃佩錦有點不安了,乾脆讓米紅替他打,他去藥房拿葯。米紅又不怎麼會,怎麼替?黃佩錦說,不妨,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

米紅還真贏了,麻將釣生手,米紅就這樣被釣上了鉤。

之後的情形和第一次一樣,每次都是黃佩錦打,米紅看。看過幾和之後,就調馬換將了,變成米紅打,黃佩錦看。他們麻將其實賭得不小,一塊錢一個子,每場下來,輸贏過百了,但米紅不擔心,她手氣好,按雜貨店女店主的說法,她有打麻將的命。再說,她是包贏不輸的。贏了是自己的,輸了是黃佩錦的,那何樂而不為?

而且她現在和女店主成了朋友。女店主人其實很好,溫柔,又慷慨。每次麻將結束之後,都請他們喫點心,有時是一碗紅豆花生羹,有時是一碗雞湯米線。她店裡有個小煤爐子,要燉點東西喫,很容易。

兩個月後米紅回了俞家。

俞木這段時間沒去過蘇家弄。按辛夷的規矩,女兒如果在孃家過夜,是要和丈夫分房睡的。少年夫妻,同牀共枕總免不了有雲雨之事,而這個雲雨,是犯辛夷大忌的,因為會給孃家帶來厄運。有些年輕人不信這個,或者身子沒忍住,夜裡依然偷偷摸摸在一起,比如蘇家弄賴家的女兒女婿,半夜做事時被嫂子捉了——嫂子起來小解,聽到小姑子房裡聲音可疑,推門挑燈一看,枕上雖然只有小姑子一個腦袋,可牡丹花被子下面卻是波浪起伏。嫂子把哥哥叫了過來,哥哥本來想息事寧人,可嫂子不讓,這事太污穢了,會讓孃家倒黴的。還真倒黴了,一個月後,六歲大的侄子在上學路上被摩托車撞死了。賴家女兒女婿披麻戴孝在孃家門口跪了幾天幾夜。這種事兒在辛夷不少,讓老蛾說的話,能說上幾籮筐。所以朱鳳珍特意叮嚀過俞木,不要到蘇家弄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再說,黃佩錦也交代了服藥期間不能行房事。

小別勝新婚,米紅原以為俞木會急不可耐的,結果沒有,俞木晚上一個指頭都沒有碰米紅。

這事奇怪了,難道俞木有了別的女人?

第二天米紅就跟蹤了俞木。俞木身邊果然有了一個女人,不是別人,是金喜的妹妹金歡。

金歡在公司打雜,有時也幫著帶帶俞金。沒想到,不過兩個月,她成了俞木的徒弟。和俞木一起出工幹活。用花頭巾紮了長發,穿一件緊身黑色T恤,下面是一件肥大的藍色工裝褲,很俏麗的樣子。

只一眼,米紅就看出了他們關係不正常。

這事兒肯定是金喜搞的鬼,這個女人一直嫉妒她在俞家得寵,於是使出這種下作的手段,來報復她。

俞家的人或許早知道了這事,米紅猜,不然金歡怎麼可能在老俞和俞樹的眼皮底下勾搭上俞木?

俞家上下,現在對米紅,都十分冷淡。老俞臉上的梅花,也幾乎不對米紅綻放了。沒心情綻放,他娶米紅做兒媳,原是要改良俞家後一代品種的。因為這大使命,所以他一直縱容米紅在俞家作威作福。可一年多了,莫說改良品種,就是婁阿鼠那樣的,也沒生下一個半個,老俞心急如焚,每次看見陳木匠家坐蓮觀音般的子孫,回家就長籲短嘆。

姜其貞夫唱婦隨,對米紅更是風刀霜劍了。

以前的百般遷就,按米青的說法,不過是春秋手段而已。什麼是春秋手段?米紅不知道。米青故技重演,說,你去讀《鄭伯克段於鄢》,就知道姜其貞的手段陰險。可米紅怎麼可能去讀《鄭伯克段於鄢》——就算讀了,也不信。米青這麼說,無非是聽不得米紅炫耀她在俞家的受寵罷了。

可米紅現在進進出出,沒人過問。

蘇家弄米紅是不去的,去了也不知道和朱風珍說什麼。對蘇麗麗也不能說,她米紅的人生從來都是榮花人生,至少在蘇麗麗那兒是。這黃連—樣的苦水,米紅只能把它倒給雜貨店的女店主。她是女朋友,又是陌生人,最適合傾訴衷腸。

女店主聽了,嫵媚地笑笑,這算什麼?男人從來都是朝三暮四喜新厭舊的,女人如果計較這個,一輩子就別想活自在了。

那怎麼辦?

怎麼辦?等那個女人由新變舊唄。那個女人現在是新,但總有一天,也會舊。和你一樣。你沒看過老戲《桃園三結義》嗎?裡面的劉備說,女人如衣服。衣服嘛,男人穿上些日子,也就舊了。

等—件衣服變舊要多久呢?至少要幾個月吧,或者要幾年也說不定。幾年米紅可等不了,難道要像以前的女人一樣,夜裡靠撒豆子撿豆子撒銅錢撿銅錢那樣打發寂寞長夜嗎?

女店主笑得花枝亂顫。現在也不是舊社會,女人要立貞節牌坊。何必要撿豆子撿銅錢虛度青春年華呢?他初一,你十五唄。既然他一個指頭都不碰你,那你還為他守?蠢哪!你沒看出我們黃大夫早就對你有那個意思了?

米紅當然看出來了,早在第一次黃佩錦為她把脈的時候。米紅就看出了黃佩錦的那個意思!後來就更不用說,麻將桌上桌下,黃佩錦不放過任何一次試探的機會。

但每一次都被米紅擋了回去。

守身如荷的家教根深蒂固。雖然米紅看上去也是有些輕佻的,但那輕佻,是風吹荷葉動的輕佻——荷再動,也在水面上,米紅沒打算把自己動到污泥裏去。

她不是蘇麗麗,會在蘆葦地裏委身男人;她也不是雜貨店的女店主,搽了胭脂對每個男人賣弄風騷。

除了俞木,她米紅的身子,還沒有哪個男人碰過呢。

可就是這般如花似玉的身子,他俞木——被米青嘲笑為「馬頭翹角」、「首尾呼應」的俞木,竟然不碰了!

這就怨不得米紅了,心一橫,下次黃佩錦在桌下用腿很小心地去貼她腿的時候,她沒有和以前一樣,把腿立刻縮回來。而是假裝沒有察覺,由了黃佩錦十分溫存地貼了幾分鐘。

這幾分鐘,讓黃佩錦以為他和米紅的關係,從此柳暗花明了。

卻沒想到還是山重水複。在「蓮昌堂」的診所裏,黃佩錦把脈的手剛蜿蜒到腋下,米紅就騰地站了起來,身子須臾間離黃佩錦有一米之遙了。

可過兩天,米紅在牌桌上,對黃佩錦又笑靨如花。

黃佩錦被逗得百爪撓心,忍不住蠢蠢欲動。米紅又大義凜然了。

這唱的哪一齣?黃佩錦也算風月老手,一時亦迷惑於米紅的反覆,問女店主,難道良家婦女是蜀道?蜀道難,難於上青天?

這話女店主不愛聽,酸文假醋。什麼良家婦女?女店主平生最恨的,就是那些良家婦女。自己沒男人要,偏還做出冰清玉潔的樣子;或者是米紅那樣的,又想做婊子又想立牌坊,也可惡之極。

女店主打算毒辣一回,她要學孫悟空,棒打白骨精,把米紅打回原形——米紅的牌坊不倒,就總在那兒三寸金蓮。別說黃佩錦等得心慌,就是邊上的她,也看不過米紅那一步三搖的做作。

她這一招也算一石二鳥——既是借花獻佛,討好了黃佩錦;也把一個所謂的良家婦女拉下了水,這多少,也讓她有一種報復的快感。

那天她煮了苡米粥,裡面加了淫羊藿、香附和菟絲子。據黃佩錦說,這幾味中藥都有亂性的功效。不發情的母牛如果連服十五日。再看見公牛,就把公牛追得滿世界跑了。

她先約了米紅,勸米紅喝下了兩碗粥。之後,黃佩錦來了,女店主說。你們兩個坐坐,我有點事,一會兒就回來。

女店主真有事,她想回家一趟,家裡有個八歲大的兒子,還有個六十多的婆婆。六十多的婆婆看起來是八十多的樣子,這個女人從丈夫死後,一下子老了十歲,兒子一死,又老了十歲,老到現在,身子簡直和林妹妹一樣弱不禁風了——如果再吐上幾口血,真就是一個雞皮鶴髮的林妹妹。不過,以林妹妹那樣的性子,怕是活不到六十歲的。

女人的一生有什麼意思?如花草一般,說枯就枯了,說死就死了。所以,要想開些,趁花紅葉綠,還有人待見時多讓人待見幾回。

不然,真白活了!

正感慨間,竟在路上遇到俞木了。

她和俞木也熟的,早在他結婚前,他就在她店裡廝混過。這個俞家二公子,麻將雖打得臭,牌品卻是極好的,無論輸多少,沒見他賴過賬。

也是一轉念之間的事。她突然約俞木上她鋪子裏去,好久沒有在一起玩了,要不,今天摸幾圈?

女店主這麼一說,俞木的手就有些癢了。摸幾圈就摸幾圈吧,浪子回頭這麼久,也實在懷念以前的浪子快活。

俞木於是又約了另一個麻友,女店主說,你們先過去,我馬上就來。

挑開雜貨店後問簾子的是那個麻友,俞木也緊跟著魚貫而入。

兩人愣了:後間的沙發上,米紅衣衫不整,頭髮零亂,和黃佩錦並肩而坐。

俞家人提出了離婚。

按「七出」,米紅至少犯了兩出:無子,淫。

朱鳳珍大病一場,她本來有胃病,上腹經常會隱隱作痛的,這一氣,成了奄奄一息的樣子。老米慌了手腳,好在還有米青。正值暑假,米青回來了。

俞家關於「七出」的說法。讓米青覺得荒誕之極。姑且不說這是男尊女卑的封建糟粕,要徹底肅清。就算按「七出」,米紅也不應該出,因為「七出」裏,無子要在五十歲後,可米紅才二十五,他們怎麼知道她就無子?從生物角度而言,雌性只要每月排卵,就還有產子的能力。

至於淫,更是誹謗,可以到法院告他們名譽傷害罪。

但米青還是主張米紅離婚,夫妻間既然感情破裂,還在一起,不道德。

如此書生氣的話,讓朱鳳珍啼笑皆非,但老米卻受了米青的蠱惑,也同意米紅離婚。

其實不同意又如何?俞家的態度十分堅決,姜其貞說,大家都是要顏面的人,好合好散,不然,鬧起來,是你們女方喫虧。黃佩錦在辛夷是什麼名聲?宣揚出去,你家米紅這輩子也別指望再嫁了!

米紅回了蘇家弄,帶著金銀首飾,四季衣裳。姜其貞說,好歹米紅也做過兩年我們俞家的媳婦,這些東西就留個紀念一還有那兩丈上等艮綢,就送給親家母了。

這是羞辱朱鳳珍了——那兩丈墨綠色艮綢,是老俞特意託人從杭州買的,作為彩禮送到米家。按辛夷規矩,這艮綢米紅應該帶回俞家的,姜其貞卻一直沒看到,七月七日米紅曬衣箱時,姜其貞問起來,米紅說,放在姆媽那兒做夏季衣裳呢。

可夏季衣裳一直做到了冬季,也沒做出來。等到第二年三伏天時,姜其貞在街上偶然看到朱鳳珍,朱風珍一身墨綠,站在「鳳樣春」酒店前和一個婦人談笑風生。

如果是以前,姜其貞就繞著走了。但那天姜其貞不繞,十分殷勤地上前和朱鳳珍打了招呼,之後就笑眯眯地上下左右打量著朱鳳珍,朱鳳珍被她看得有點發虛,說,親家母,你忙你的。姜其貞說,不忙,不忙——你這身衣裳,真是好看,面料在哪買的?朱鳳珍身邊的婦人聽了,插嘴說,我也正問呢,鳳珍說是米青從北京買回來的。哦,姜其貞的哦聲如戲音,拖得老長,長到讓朱鳳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這事過去那麼久,姜其貞竟然還以這種方式提起。真是個陰毒的女人。和這樣的女人做一輩子兒女親家,想想,也沒什麼意思。——即使朱鳳珍,最後也同意米紅和俞木離婚了。

老蛾的看相生意打那以後就有些慘淡了。一個離婚的婦人家,被看成了娘娘命,怎麼說,也有些離譜。但老蛾還是堅信自己的技藝,自古貴人多磨難,武則天三十多才當上娘娘過上富貴生活,之前一直在尼姑庵裏削了發喫齋唸佛當尼姑呢!米紅纔多大?不過二十五,好光景如春花秋月四季輪迴!她現在的離婚,是貴人落難,和武則天當初被打人尼姑庵差不多。總有一天會翻身的。

到底哪一天呢?朱風珍問。

這個老蛾也說不準。

《十月》201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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