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衰老是從你的時代偶像相繼離世開始。

第一次知道林清玄和古龍是酒友,是古龍離世之後。

林清玄寫了一篇文章《不放逸的生活》,回憶和古龍喝酒的日子,如果不是看這篇文字,我實在想想不出,看起來很“佛”的林青玄,當年是這麼酷:

“有一回,光是我們兩人對飲,一夜就喝掉六瓶XO,喝到眼睛不能對焦了,人在酒臺一仰身就睡昏了過去。”

想想也不奇怪,畢竟林清玄時不時就要在自己的文章裏論論酒,哪怕是談到佛家,也不能誤了喝酒,反而,喝酒倒是與佛家境界相通。

佛家雖然講究酒、色、財、氣四大皆空,我卻覺得,喝酒到處幾可達佛家境界,試問,若能忍把浮名,換作淺酌低唱,即使天女來散花也不能着身,榮辱皆忘,前塵往事化成一縷輕煙,盡成因果,不正是佛家所謂苦修深修的境界嗎?

你看,文人要喝酒,總是能找出這樣那樣的理由。

林清玄與古龍的交情,據說是來自約稿和採訪。坊間傳聞,林清玄向古龍約稿催稿,古龍說:

“要稿子可以,你要陪我喝酒;你不跟我喝酒,我就不寫給你。”

林清玄自己講的故事更精彩:

有一年他在我的報紙上登小說,已經登了八百多天了,還登不完……他說可能永遠寫不完,因爲這裏面有一百多個主角,他們都有自己的個性,有自己的生命,不知道要怎麼死纔好。

……我就寫了其中非常重要的一個主角,邀請所有一百多個武林豪傑,在少林寺舉行大會選出武林盟主,在來之前少林寺地下全部鋪滿了地雷,這些人全部聚集的時候,一點火地雷就爆炸,一百多個人都死掉,小說的最後一句叫作“從此武林歸於平靜”。

這段故事不知道有沒有林清玄的藝術加工,總之,相差十幾歲的兩位,看起來時不時就要大醉一場,倒是挺好的酒友。

大概是因爲,文字裏淡雅平靜的林清玄,心裏住着一個率性而爲的大俠,不然他怎麼說“恨不得與那喬峯做朋友,痛飲一天一夜”呢。古龍也說他,“你小的時候酒量酒膽都是一流的”。

其實,從個人品位來說,我對林清玄,實在談不上喜歡。

既生而爲人,就要承擔,安然接受人生可能發生的一切。

山谷的最低點正是山的起點,許多走進山谷的人之所以走不出來,正是他們停住雙腳,蹲在山谷煩惱哭泣的緣故。

今天掃完今天的落葉,明天的樹葉不會在今天掉下來,不要爲明天煩惱,要努力地活在今天這一刻。

這些話,實在太佛系,也太雞湯了。但實際上,所謂的禪機並不能解決現實的難題,脫離大地的頓悟與通透似乎只有安慰劑的效用。

不過這幾年,年歲漸長,看過經過了太多的求而不得,太多的無能爲力,反而理解了林清玄的流行和意義。

人活一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們匆匆來了,又匆匆走了。人與人的相遇大都淪落爲陌路,更多的是悔不當初和恨不相逢;每個人發出的聲音都像是荒野蟲鳴,在人世間的喧鬧裏從未得到迴響。

人永遠是最孤獨的羣居動物,在某種意義上,我們都逃不掉孤獨終老。“手握刀鋒”者如古龍,大概只有一醉解千愁,而我們一般人,終究要找到與生活講和的方式。

在太多不能改變的無常與孤獨裏,林清玄式的淡然和接納,也許是一種答案。

同樣喜歡酒,但林清玄後來戒了酒,在他看來,古龍真真的是死在了酒上。

用他的話說:“我們每個人勸人喝酒時何嘗不是善意呢?只是善意放在酒中也變成殺人的毒汁了。”

哪怕同樣是喝酒,對於古龍來說,喝酒就像是蝸牛背上的殼子,讓他從這世界逃避片刻,這樣的酒,喝下去多少都是不夠的。酒,不過是一種自戕。

而對林清玄來說,喝酒就是喝酒,是“日日深杯酒滿,朝朝小圃花開。自歌自舞自開懷。且喜無拘無礙”,最後的落腳,是“不須計較與安排,領取而今現在。”

喝到“眼睛不能對焦”的林清玄不在了,我們多了一個講菩提,講清音的林清玄。

也好。荒唐的,那就痛飲,不勝人間一場醉;禪意的,那就拈花,人間有味是清歡。

林間分出了兩條路,我們各自選擇了屬於自己的一條。

古龍早早離世,林清玄也並非一帆風順。他的婚姻變故,給自己招來了巨大的非議。但這都不算什麼了,“人世間除了死亡,一切都是擦傷。”

如今,兩條路匯合在了一起。

古龍重病時,林清玄去看他,兩個人坐在日影西斜的暮色裏,一起回憶着他們年輕的時候:

“那時爲所謂的豪情所驅,每次會面一定是大醉狂歌而歸,有時候一夜就喝掉十幾瓶上好的白蘭地。”

分開了幾十年,現在,沒了凡身肉體的約束,這對老朋友,大概又可以痛飲一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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