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劇《約會專家》 劇照

1

小的時候,我特別喜歡看電視。每到週五週六的晚上,我就歡喜的和過年一樣,吃完晚飯便乖乖地坐在客廳的電視機前,邊寫作業邊等着節目開始。記憶中,電視裏那些穿着時尚的主持人喜歡扯着嗓子在鏡頭前做着各種誇張的表情,用盡了肢體語言來證明自己的活力與激情。情到深處,他們還會舉着話筒大聲地向觀衆喊話:“你們開不開心?”當然,這問句裏的核心詞還可以因地制宜地改成“快樂”“動感”“幸福”和“幸運”等美妙的好詞語。

那時候的我不曾預料到,在未來的某一天,自己也會走進那個給觀衆帶來笑聲、陪他們度過漫長歲月的小盒子。

也是一種機緣巧合吧。有一年暑假,我經朋友介紹,去了一家地方電視臺的節目製作部實習。去之前的頭一天,我就在寢室興奮得睡不着覺,期待着在演播廳裏近距離看一看明星。然而第二天我去報道的時候,就吃了一餐閉門羹。正大門都還沒進去呢,我就被表情嚴肅的門衛大叔給攔下來了。

門衛打開玻璃窗向我吐了一口煙,然後一臉不耐煩地問我:你找誰?請出示員工卡或者通行證。我說我是來實習的,沒有證。他說沒有證就不讓進。他讓我拿出證明,我沒有,便打電話給臺裏和我對接的業務老師。真不巧,業務老師臨時接到任務去桂林錄外景去了。沒辦法,我只能打道回府,等四天以後再來。

再次來的時候,業務老師早早地站在大門口接我。沒想到進一趟演播室,比唐僧取經還要難。過了門衛這一關,我距離演播室還有“九九八十一難”。先是查驗身份證和學生證,然後又是錄指紋,接着又被拉去照相,然後跑到另一個大樓去辦“臨時通行證”。

就這麼折騰了一上午,我才真正來到了演播室的入口,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剛想進去的時候,又被一位戴眼鏡的工作人員給攔住了。她用兩隻鼻孔看着我,尖聲尖氣地對我說:“這裏是明星通道,明星才讓進的。你是明星嗎?手機尾號給我報一下!”

我尷尬地不得了,連忙低頭道歉,趕緊說:“對不起、對不起,走錯了。”我幾乎是一路小跑,跑到了員工通道的入口,然後又被另一位工作人員嚴肅告知:不許拍照、不許攝像、不許錄音,看到明星和主持人不要去合影、要簽名,更不要去打擾他們工作和休息。

當時我的頭就像撥浪鼓一樣地點個不停,進去以後,我找了一個沒人的角落,狠狠地剁了幾下腳,才把這陣興奮給壓抑下來。午休的時候,我在廁所裏偷偷給媽媽打電話,比做賊還要心虛。我和我媽說:“媽,我真的來某某電視臺啦。感覺和做夢一樣不可思議哎。”

2

在電視臺裏工作,的確是和做夢一樣。準確的說,它是一個造夢的行業。觀衆們能從這些光影世界的夢裏,瞭解和體驗不一樣的人生。我進去以後不久,被隨機分配到了一檔情感類的真人秀節目。這檔節目每期都會請一些“素人”來分享自己的情感經歷和心路歷程。雖然都是一些婆婆媽媽的感情糾葛和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但節目收視率十分可喜,因爲有很多家庭主婦和退休阿姨是它忠實的粉絲。

比如說,“性感辣媽”趙女士和“健身達人”蘇先生就是我們其中一期節目的“當事人”。夫婦倆在家鄉合夥盤下了一家服裝店,蘇先生負責進貨和財務,趙女士則負責看店和銷售。日子說不上富裕,但在家鄉的那個小縣城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小馬的出現,徹底地改變了這家人的命運。

小馬是蘇先生的表弟,長得高高瘦瘦的,在首都的高校讀書。有一次,小馬趁着寒假回老家過年,順便走了一圈親戚。當小馬來到蘇先生家拜年的時候,趙女士夫婦帶小馬到街上的農家土菜館裏吃晚飯。在土菜館裏,平時一塊錢都恨不得當成兩塊錢用的趙女士破例地讓蘇先生“盡情地點菜”。她還下樓去超市裏買了兩瓶包裝精美的劍南春,讓小馬和蘇先生喝。

在酒桌上,趙女士的眼睛不停地往小馬的方向看。趙女士越看越臉紅,爲了緩解自己臉上無法遮掩的不安與侷促,她站起身又往小馬的杯子裏添了一杯酒。小馬平時在學校讀書,哪裏見過這種熱情的陣仗,幾杯白酒下肚,早已不省人事了。酒足飯飽以後,趙女士打了一輛的士,讓蘇先生把喝醉了的小馬送回了自己家,然後打了一個電話給姨媽,讓她放心,小馬今天就在自己家裏休息一晚。

到家以後,蘇先生把已經睡死了的小馬放在了客房的大牀上,然後自己也搖搖晃晃地回到了臥室睡覺。從飯店結完賬的趙女士後一步回到家,她先是去兒童房裏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兒,確保孩子睡得安穩以後又轉到自己臥室看了看躺在牀上的蘇先生,給他蓋了一牀棉被。緊接着又跑到客房裏,給小馬蓋了一牀棉被。

可是當趙女士給小馬蓋完棉被以後,她看着小馬被酒薰紅的臉,感覺自己的兩條腿長在了地上,動不了了。她情不自禁地坐在了牀沿,她用手輕輕地撫摸着小馬的臉,然後又無法自控地掀開了被子,解開了白襯衫的鈕釦,顫抖着往下摸。

躺在臥室牀上的蘇先生頭痛欲裂,他的喉嚨像火燒一樣地乾熱,他想起身喝一杯水。蘇先生迷迷糊糊地走出了主臥,在客廳裏泡了一杯茶。看到客房裏還開着燈,以爲是剛纔自己進去忘記關燈了,便打算順便去關一下客房的燈。

當蘇先生站在客房門口的時候,他的酒意徹底醒了。因爲他剛好看到了那一幕。蘇先生氣得火冒三丈,一氣之下走過去,把手裏滾燙的熱茶潑到了趙女士的脖子上。

3

趙女士在鏡頭前有聲有色地訴說完自己的故事以後,坐在演播室裏的沙發上傷心地大哭。主持人讓蘇先生過去安慰一下,這件事雖然是趙女士有錯在先,但她畢竟也算是“出軌未遂”,沒有和小馬真的做出什麼實質性的親密動作。作爲一個男人,蘇先生再怎麼生氣也不該打老婆,更不該用熱茶燙傷妻子的後頸。

在主持人的示意之下,蘇先生走過去坐在了趙女士的旁邊,從身後抱住了她,冷面冷心地對她說:“老婆,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潑你熱茶,不該打你。”趙女士的哭聲漸漸小了,情緒也逐漸在平復。場務給趙女士和蘇先生一人送了一杯熱茶。茶太燙了,所以他們只能侷促地用雙手捧着。

主持人問趙女士:“你們的事情,孩子知不知道?”趙女士聽到這句話,把茶杯放在了沙發前的茶几上,低着頭又開始哭泣。蘇先生看到趙女士又開始了哭哭啼啼地裝可憐,一副受害者的樣子,氣不打一處來。他當着三四個攝像機的面,把滾燙的一次性茶杯摔在了地上。此時導演給了主持人一個暫停的手勢,示意暫時中止錄製。

“你無恥!”趙女士看到丈夫當衆摔茶杯,又羞又氣。她站起來,轉身想要走出演播室,多說一句話,她都覺得自己丟不起這個人。

大腹便便的導演站在一號攝像機的後面給臺上的主持人使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淡妝濃抹的主持人就帶上一包紙走到了趙女士的面前,對她說“趙女士,你先別哭,咱們是來解決問題的是不是?大家都冷靜下來,不要衝動。互相聽聽對方的想法,好不好?”

中場休息了大半個小時以後,當事人雙方又再一次恢復了心情的平靜。化妝師上臺給兩人補完妝以後,導演便下令拍攝繼續進行。

4

我們節目錄制的時間一般是晚上七點開始,至少需要錄製三四個小時的素材,所以經常要熬到晚上12點左右才能收工,非常辛苦。眼看着演播室裏的鐘表馬上就到12點了,後臺的工作人員也都打起來哈欠。主持人低頭看了一下手機、回了幾條微信以後,心領神會地朝鏡頭後面導演點了點頭。

俗話說“寧毀十座廟,不拆一樁婚”。到了節目的最後一部分,主持人和嘉賓都會竭盡全力地寬慰和勸解當事人。在趙女士這邊,主要是勸她以大局爲重,就算不爲自己考慮,也要爲年幼的孩子考慮。蘇先生動手打人固然不對,但這件事畢竟是因趙女士行爲出格而起,人活一輩子,不就圖一個家和萬事興。到了蘇先生這邊,我們就勸他做男人應該大度一點,要得饒人處且饒人。雖然趙女士有點紅杏出牆的嫌疑,但也可能是蘇先生醉酒看花眼了。蘇先生也不要因爲這件事耿耿於懷,要把這件事翻過去。

勸說了二十多分鐘,趙女士和蘇先生才最終冰釋前嫌。和解以後的趙女士和蘇先生手拉着手走出了演播室,所有的攝像機都關機,我們這期節目也算正式收工。

當我收拾行李準備下班回家的時候,導演把我叫住,給了我兩個密封的厚厚的信封,讓我現在去化妝室把信封交給那兩位演員。我拿着厚厚的信封,揣測着裏面的內容,不過終究沒有打開來看。

進去化妝室以後,我看見趙女士和蘇先生兩人坐在椅子上哈哈大笑地吃着熱氣騰騰的夜宵。那友好歡樂的氣氛,就好像兩位多年不見的老友在某個春夜的街角偶然相逢,自然是一種帶有禮貌的親暱,根本看不出兩人剛剛在鏡頭前演完一場虐心的感情戲。我把導演吩咐的兩個信封,分別交給了他們,然後默默離開了演播大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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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還沒有過去,我就已經提前結束了實習。促使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是源於一場盒飯風波。那一天,由於我們節目組的化妝師臨時家裏有事情,所以就請了一天假。於是,導演就聯繫了另外一位化妝師。新來的化妝師可能經驗不夠,畫不出主持人想要的那種理想效果,試了好幾次都不滿意,以至於主持人在化妝間遲遲不肯出來。

比預計時間遲了一個多小時,節目纔開始錄製。這一拖,導致整個工作流程都出現了明顯的滯後。到了晚上9點左右,負責後勤的工作人員用小推車推進來好幾個箱子,裏面有盒飯、炸雞、各種生鮮水果、還有果汁牛奶等。後勤讓我們這些實習生把各種美食分門別類的擺好,放在一個長方形的大桌子上,等待中場休息的時候給大家吃。

那天我實在是太餓了,晚飯都沒有吃就直接來錄節目。看着一桌子的美食,我尋思着吃一盒也不要緊吧,反正還有這麼多。我喜歡吃海鮮,我剛好看到有一盒蝦和魷魚的套餐,就順手拿過來吃了。

沒想到飯沒吃完,業務老師就氣沖沖地走到我的面前,他質問我:你幹嘛?我一臉忐忑地回答:“吃飯啊。”他用臺本把桌子拍的啪啪響,對我說:這海鮮飯是給明星吃的!你怎麼能吃明星的飯呢?你吃那些。

我轉頭看了一眼那個黑乎乎的、不知道什麼肉的飯盒,用力嚥了一下口水。然後連忙低頭認錯,誠懇地表示我下不爲例,請求原諒。一起進來的兩位實習生在我身後發出了“嘿嘿嘿”的笑聲,我知道明天的辦公室又要多一個新的八卦了。可惜我卻沒有機會聽到,因爲第二天我就直接電話辭職了。

雖然那次實習的時間很短,但我通過它還是浮光掠影地增長了這個行業的很多“見識”。之所以用“見識”這個詞,是因爲我以前看電視的時候,總覺得那些活在電視機裏的人,都是光芒萬丈、熠熠生輝的樣子,似乎他們不食人間煙火。可是近距離觀察以後,我發現這些光鮮亮麗的職業的背後、這些精心設計的“人設”背後,也是一個個和我們一樣有着喜怒哀樂愛恨欲的普通人。

休息的時候,大家都是一樣地刷微信、刷微博和玩小遊戲。偶爾聊天,我們說起某部正在熱播的電視劇、明星時或許會無意中說一句:哦,那網劇我也在看。八卦的時候,有人會神祕兮兮地插一句:你知道嗎?那個誰、是圈裏的“職業小三”。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看電視,覺得那裏面的生活就好像做夢一樣。長大之後夢醒了,我才發現原來那裏面的績效考覈、工作壓力還有複雜的人際關係卻比我們的現實生活還要真實。

回家後,我陪媽媽在家看上次錄製的那檔情感節目。媽媽看着電視機裏哭得梨花帶雨的趙女士,也起身從茶几裏抽了幾張餐巾紙擦眼淚。“造孽啊,好端端的兩夫妻,怎麼就鬧成了這樣子。偏偏孩子還那麼小,你說他們倆到最後,到底能不能和好啊?”

我沒有告訴媽媽這個問題的真正答案,因爲我知道,她需要電視裏的模擬人生來陪伴她度過漫長的退休時光。我幫媽媽擦乾淨了眼淚,安慰她:“會的,他們會和好的,故事的最後,所有的人都過着幸福快樂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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