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詞賞析:《李白篇》144首<61-80>

錄61 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一)62 李白——《玉階怨》63 李白——《宮中行樂詞八首》(其一)64 李白——《清平調詞三首》65 李白——《丁都護歌》66 李白——《從軍行》67 李白——《春思》68 李白——《靜夜思》69 李白——《襄陽歌》70 李白——《江上吟》71 李白——《玉壺吟》72 李白——《梁園吟》73 李白——《橫江詞六首》(其一)74 李白——《橫江詞六首》(其五)75 李白——《金陵城西樓月下吟》76 李白——《白雲歌送劉十六歸山》77 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十四)78 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79 李白——《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80 李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

61 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一)五月天山雪,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春色未曾看。曉戰隨金鼓,宵眠抱玉鞍。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賞析】:《塞下曲》出於漢樂府《出塞》《入塞》等曲(屬《橫吹曲》),為唐代新樂府題,歌辭多寫邊塞軍旅生活。李白所作共六首,此其第一首。作者天才豪縱,作為律詩亦逸氣凌雲,獨闢一境。象這首詩,幾乎完全突破律詩通常以聯為單位作起承轉合的常式,大致講來,前四句起,五六句為承,末二句作轉合,直是別開生面。起從「天山雪」開始,點明「塞下」,極寫邊地苦寒。「五月」在內地屬盛暑,而天山尚有「雪」。但這裡的雪不是飛雪,而是積雪。雖然沒有滿空飄舞的雪花(「無花」),卻只覺寒氣逼人。仲夏五月「無花」尚且如此,其餘三時(尤其冬季)寒如之何就可以想見了。所以,這兩句是舉輕而見重,舉隅而反三,語淡意渾。同時,「無花」二字雙關不見花開之意,這層意思緊啟三句「笛中聞折柳」。「折柳」即《折楊柳》曲的省稱。這句表面看是寫邊地聞笛,實話外有音,意謂眼前無柳可折,「折柳」之事只能於「笛中聞」。花明柳暗乃春色的表徵,「無花」兼無柳,也就是「春色未曾看」了。這四句意脈貫通,「一氣直下,不就羈縛」(沈德潛《說詩晬語》),措語天然,結意深婉,不拘格律,如古詩之開篇,前人未具此格。五六句緊承前意,極寫軍旅生活的緊張。古代行軍鳴金(錞、鐲之類)擊鼓,以整齊步伐,節止進退。寫出「金鼓」,則烘托出緊張氣氛,軍紀嚴肅可知。只言「曉戰」,則整日之行軍、戰鬥俱在不言之中。晚上只能抱著馬鞍打盹兒,更見軍中生活之緊張。本來,宵眠枕玉鞍也許更合軍中習慣,不言「枕」而言「抱」,一字之易,緊張狀態尤為突出,似乎一當報警,「抱鞍」者便能翻身上馬,奮勇出擊。起四句寫「五月」以概四時;此二句則只就一「曉」一「宵」寫來,並不鋪敘全日生活,概括性亦強。全篇只此二句作對仗,嚴整的形式適與嚴肅之內容配合,增強了表達效果。以上六句全寫邊塞生活之艱苦,若有怨思,末二句卻急作轉語,音情突變。這裡用了西漢傅介子的故事。由於樓蘭(西域國名)王貪財,屢遮殺前往西域的漢使,傅介子受霍光派遣出使西域,計斬樓蘭王,為國立功。此詩末二句藉此表達了邊塞將士的愛國激情:「願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願」字與「直為」,語氣砍截,慨當以慷,足以振起全篇。這是一詩點睛結穴之處。這結尾的雄快有力,與前六句的反面烘托之功是分不開的。沒有那樣一個艱苦的背景,則不足以顯如此卓絕之精神。「總為末二語作前六句」(王夫之),此詩所以極蒼涼而極雄壯,意境渾成。如開口便作豪語,轉覺無力。這寫法與「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二語有異曲同工之妙。此詩不但篇法獨造,對仗亦不拘常格,「於律體中以飛動票姚之勢,運曠遠奇逸之思」(姚鼐),自是五律別調佳作。(周嘯天)

62 李白——《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玲瓏望秋月。【賞析】:《玉階怨》,見郭茂倩《樂府詩集》。屬《相和歌。楚調曲》,與《婕妤怨》、《長信怨》等曲,從古代所存歌辭看,都是專寫「宮怨」的樂曲。李白的《玉階怨》,雖曲名標有「怨」字,詩作中卻只是背面敷粉,全不見「怨」字。無言獨立階砌,以致冰涼的露水浸濕羅襪;以見夜色之濃,佇待之久,怨情之深。「羅襪」,見人之儀態、身份,有人有神。夜涼露重,羅襪知寒,不說人而已見人之幽怨如訴。二字似寫實,實用曹子建「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意境。怨深,夜深,不禁幽獨之苦,乃由簾外而簾內,及至下簾之後,反又不忍使明月孤寂。似月憐人,似人憐月;若人不伴月,則又有何物可以伴人?月無言,人也無言。但讀者卻深知人有無限言語,月也解此無限言語,而寫來卻只是一味望月。此不怨之怨所以深於怨也。「卻下」二字,以虛字傳神,最為詩家祕傳。此一轉折,似斷實連;似欲一筆盪開,推卻愁怨,實則經此一轉,字少情多,直入幽微。卻下,看似無意下簾,而其中卻有無限幽怨。本以夜深、怨深,無可奈何而入室。入室之後,卻又怕隔窗明月照此室內幽獨,因而下簾。簾既下矣,卻更難消受此悽苦無眠之夜,於更無可奈何之中,卻更去隔簾望月。此時憂思徘徊,直如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慼」之紛至沓來,如此情思,乃以「卻下」二字出之。「卻」字直貫下句,意謂:「卻下水晶簾」,「卻去望秋月」,在這兩個動作之間,有許多愁思轉折返復,所謂字少情多,以虛字傳神。中國古代詩藝中有「空谷傳音」之法,似當如此。「玲瓏」二字,看似不經意之筆,實則極見工力。以月之玲瓏,襯人之幽怨,從反處著筆,全勝正面塗抹。詩中不見人物姿容與心理狀態,而作者似也無動於衷,只以人物行動見意,引讀者步入詩情之最幽微處,故能不落言筌,為讀者保留想像餘地,使詩情無限遼遠,無限幽深。以此見詩家「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真意。以敘人事之筆抒情,恆見,易;以抒情之筆狀人,罕有,難。契訶夫有「矜持」說,也常聞有所謂「距離」說,兩者頗近似,似應合為一說。即謂作者應與所寫對象,保持一定距離,並保持一定「矜持」與冷靜。如此,則作品無聲嘶力竭之弊,而有幽邃深遠之美,寫難狀之情與難言之隱,使讀者覺有漫天詩思飄然而至,卻又無從於字句間捉摸之。這首《玉階怨》含思婉轉,餘韻如縷,正是這樣的佳作。(孫藝秋)

63 李白——《宮中行樂詞八首》(其一)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寶髻,石竹綉羅衣。每出深宮裡,常隨步輦歸。只愁歌舞散,化作彩雲飛。【賞析】:李白《宮中行樂詞》,今存八首,據孟棨記載,是李白奉召為唐玄宗所作的遵命文字之一。這一首五律,寫一位年輕的、甚至是幼年宮女。首聯寫丰姿儀態。「小小」、「盈盈」,有愛憐意。金屋,用漢武及阿嬌事,這裡指深宮。紫微,天子所居。次聯寫幼女服飾。滿衣綉著石竹,滿頭插著山花,一片天真,似不知其身在深宮。第三聯寫幼女隨步輦出入宮禁的情景。隋代詩人虞世南奉煬帝命嘲司花女袁寶兒的詩:「學畫鴉黃半未成,垂肩嚲袖太憨生。緣憨卻得君王惜,常把花枝傍輦行。」袁寶兒為長安所貢御車女,方十五歲,騃憨多態。時洛陽獻迎輦花,煬帝命袁寶兒持之,號曰司花女。因命虞世南嘲袁寶兒嬌憨之狀,故詩中所寫重在嬌憨二字。李詩這裡用步輦故事,也是暗寫此幼年宮女之嬌憨。步輦,不駕馬,用宮人挽車。這一聯,實際上用虞世南詩意。前六句是描寫人物,字字有姿態儀容,字字見曼麗風神;點染人物嬌憨天真,頗見作者憐惜之心。最後兩句用點睛法,側寫宮女之風韻神采。以彩雲之輕飛,象人物之去,覺凌波微步,不如此之輕盈。全詩只寫此宮女之嬌憨,只寫其天真無邪,對其輕歌曼舞卻不著一字。只在最後以「愁」表示作者眷念之感,以「彩雲」之絢麗飄逸傳人物之神。李白詩中數用「彩雲」字樣,只此詩為最感人,對後世影響也大。北宋晏幾道《臨江仙》:「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即化用此詩結句。這首詩清麗飄灑,神韻飛逸。把這種宮廷行樂詩,寫得麗而不膩,工而疏宕,前人所謂「麗語難於超妙」,正是作者超羣出眾之處。(孫藝秋)

64 李白——《清平調詞三首》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羣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一枝紅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闌幹。【賞析】:這三首詩是李白在長安供奉翰林時所作。一日,玄宗和楊妃在宮中觀牡丹花,因命李白寫新樂章,李白奉詔而作。在三首詩中,把木芍藥(牡丹)和楊妃交互在一起寫,花即是人,人即是花,把人面花光渾融一片,同蒙唐玄宗的恩澤。從篇章結構上說,第一首從空間來寫,把讀者引入蟾宮閬苑;第二首從時間來寫,把讀者引入楚襄王的陽臺,漢成帝的宮廷;第三首歸到目前的現實,點明唐宮中的沉香亭北。詩筆不僅揮灑自如,而且相互鉤帶。「其一」中的春風,和「其三」中的春風,前後遙相呼應。第一首,一起七字:「雲想衣裳花想容,」把楊妃的衣服,寫成真如霓裳羽衣一般,簇擁著她那豐滿的玉容。「想」字有正反兩面的理解,可以說是見雲而想到衣裳,見花而想到容貌,也可以說把衣裳想像為雲,把容貌想像為花,這樣交互參差,七字之中就給人以花團錦簇之感。接下去「春風拂檻露華濃」,進一步以「露華濃」來點染花容,美麗的牡丹花在晶瑩的露水中顯得更加艷冶,這就使上句更為酣滿,同時也以風露暗喻君王的恩澤,使花容人面倍見精神。下面,詩人的想像忽又升騰到天堂西王母所居的羣玉山、瑤臺。「若非」、「會向」,詩人故作選擇,意實肯定:這樣超絕人寰的花容,恐怕只有在上天仙境才能見到!玉山、瑤臺、月色,一色素淡的字眼,映襯花容人面,使人自然聯想到白玉般的人兒,又象一朵溫馨的白牡丹花。與此同時,詩人又不露痕跡,把楊妃比作天女下凡,真是精妙至極。第二首,起句「一枝紅艷露凝香」,不但寫色,而且寫香;不但寫天然的美,而且寫含露的美,比上首的「露華濃」更進一層。「雲雨巫山枉斷腸」用楚襄王的故事,把上句的花,加以人化,指出楚王為神女而斷腸,其實夢中的神女,那裡及得到當前的花容人面!再算下來,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可算得絕代美人了,可是趙飛燕還得倚仗新妝,那裡及得眼前花容月貌般的楊妃,不須脂粉,便是天然絕色。這一首以壓低神女和飛燕,來抬高楊妃,借古喻今,亦是尊題之法。相傳趙飛燕體態輕盈,能站在宮人手託的水晶盤中歌舞,而楊妃則比較豐肥,固有「環肥燕瘦」之語(楊貴妃名玉環)。後人據此就編造事實,說楊妃極喜此三詩,時常吟哦,高力士因李白曾命之脫靴,認為大辱,就向楊妃進讒,說李白以飛燕之瘦,譏楊妃之肥,以飛燕之私通赤鳳,譏楊妃之宮闈不檢。李白詩中果有此意,首先就瞞不過博學能文的玄宗,而且楊妃也不是毫無文化修養的人。據原詩來看,很明顯是抑古尊今,好事之徒,強加曲解,其實是不可通的。第三首從仙境古人返回到現實。起首二句「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傾國」美人,當然指楊妃,詩到此處才正面點出,並用「兩相歡」把牡丹和「傾國」合為一提,「帶笑看」三字再來一統,使牡丹、楊妃、玄宗三位一體,融合在一起了。由於第二句的「笑」,逗起了第三句的「解釋春風無限恨」,春風兩字即君王之代詞,這一句,把牡丹美人動人的姿色寫得情趣盎然,君王既帶笑,當然無恨,恨都為之消釋了。末句點明玄宗楊妃賞花地點──「沉香亭北」。花在闌外,人倚闌幹,多麼優雅風流。這三首詩,語語濃艷,字字流葩,而最突出的是將花與人渾融在一起寫,如「雲想衣裳花想容」,又似在寫花光,又似在寫人面。「一枝紅艷露凝香」,也都是人、物交溶,言在此而意在彼。讀這三首詩,如覺春風滿紙,花光滿眼,人面迷離,不待什麼刻畫,而自然使人覺得這是牡丹,這是美人玉色,而不是別的。無怪這三首詩當時就深為唐玄宗所讚賞。(沈熙乾)

65 李白——《丁都護歌》雲陽上徵去,兩岸饒商賈。吳牛喘月時,拖船一何苦!水濁不可飲,壺漿半成土。一唱都護歌,心摧淚如雨。萬人系磐石,無由達江滸。君看石芒碭,掩淚悲千古。【賞析】:李白反映勞動人民生活的詩作不如杜甫多,此詩寫縴夫之苦,卻是很突出的篇章。《丁都護歌》是樂府舊題,屬《清商曲辭。吳聲歌曲》。據傳劉宋高祖(裕)的女婿徐逵之為魯軌所殺,府內直督護丁旿奉旨料理喪事,其後徐妻(劉裕之長女)向丁詢問殮送情況,每發問輒哀嘆一聲「丁都護」,至為悽切。後人依聲制曲,故定名如此。(見《宋書。樂志》)李白以此題寫悲苦時事,可謂「未成曲調先有情」了。「雲陽」(即今江蘇丹陽縣)秦以後為曲阿,天寶初改丹陽,屬江南道潤州,是長江下游商業繁榮區,有運河直達長江。故首二句說自雲陽乘舟北上,兩岸商賈雲集。把縴夫生活放在這商業網點稠密的背景上,與鉅賈富賈們的生活形成對照,造境便很典型。「吳牛」乃江淮間水牛,「南土多暑而此牛畏熱,見月疑是日,所以見月則喘。」(《世說新語。言語》劉孝標註)這裡巧妙點出時令,說「吳牛喘月時」比直說盛夏酷暑具體形象,效果好得多。寫時與寫地,都不直截、呆板,而是配合寫境傳情,使下面「拖船一何苦」的嘆息語意沉痛。「拖船」與「上徵」照應,可見是逆水行舟,特別喫力,縴夫的形象就突現紙上。讀者彷彿看見那襤褸的一羣,挽著纖,喘著氣,面朝黃土背朝天,一步一顛地艱難地行進著……氣候如此炎熱,勞動強度如此大,渴,自然成為縴夫們最強烈的感覺。然而生活條件如何呢?渴極也只能就河取水,可是「水濁不可飲」呵!僅言「水濁」似不足令人注意,於是詩人用最有說服力的形象語言來表現:「壺漿半成土」,這哪是人喝的水呢。只說「不可飲」,言下之意是不可飲而飲之,控訴的力量尤為含蓄。縴夫生活條件惡劣豈止一端,而作者獨取「水濁不可飲」的細節來表現,是因為這細節最具水上勞動生活的特徵;不僅如此,水濁如泥漿,足見天熱水淺,又交待出「拖船一何苦」的另一重原因。以下兩句寫縴夫的心境。但不是通過直接的心理描寫,而是通過他們的歌聲即拉船的號子來表現的。稱其為「都護歌」,不必指古辭,乃極言其聲悽切哀怨,故口唱心悲,淚下如雨,這也照應了題面。以上八句就拖船之艱難、生活條件之惡劣、心境之哀傷一一寫來,似已盡致。不料末四句卻翻出更驚心的場面。「萬人系磐石」,「系」一作「鑿」,結合首句「雲陽上徵」的詩意看,概指採太湖石由運河北運。雲陽地近太湖,而太湖石多孔穴,為建築園林之材料,唐人已珍視。船伕為官吏役使,得把這些開採難盡的石頭運往上游。「磐石」大且多,即有「萬人」之力拖(「系」)之,亦斷難達於江邊(「江滸」)。此照應「拖船一何苦」句,極言行役之艱巨。「無由達」而竟須達之,更把縴夫之苦推向極端。為造成驚心動魄效果,作者更大書特書「磐石」之多之大,「石芒碭(廣大貌)」三字形象的表明:這是採之不盡、輸之難竭的,而縴夫之苦亦足以感傷千古矣。全詩層層深入,處處以形象畫面代替敘寫。篇首「雲陽」二字預作伏筆,結尾以「磐石芒碭」點明勞役性質,把詩情推向極致,有點睛的奇效。通篇無刻琢痕跡,由於所取形象集中典型,寫來自覺「落筆沉痛,含意深遠」,實為「李詩之近杜者」(《唐宋詩醇》)。(周嘯天)

66 李白——《從軍行》百戰沙場碎鐵衣,城南已合數重圍。突營射殺呼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賞析】:這首詩以短短四句,刻畫了一位無比英勇的將軍形象。首句寫將軍過去的戎馬生涯。伴隨他出徵的鐵甲都已碎了,留下了累累的刀瘢箭痕,以見他徵戰時間之長和所經歷的戰鬥之嚴酷。這句雖是從鐵衣著筆,卻等於從總的方面對詩中的主人公作了最簡要的交待。有了這一句作墊,緊接著寫他面臨一場新的嚴酷考驗──「城南已合數重圍」。戰爭在塞外進行,城南是退路。但連城南也被敵人設下了重圍,全軍已陷入可能徹底覆沒的絕境。寫被圍雖只此一句,但卻如千鈞一髮,使人為之懸心吊膽。「突營射殺呼延將,獨領殘兵千騎歸。」呼延,是匈奴四姓貴族之一,這裡指敵軍的一員悍將。我方這位身經百戰的英雄,正是選中他作為目標,在突營闖陣的時候,首先將他射殺,使敵軍陷於慌亂,乘機殺開重圍,獨領殘兵,奪路而出。詩所要表現的是一位勇武過人的英雄,而所寫的戰爭從全局上看,是一場敗仗。但雖敗卻並不令人喪氣,而是敗中見出了豪氣。「獨領殘兵千騎歸」,「獨」字幾乎有千斤之力,壓倒了敵方的千軍萬馬,給人以頂天立地之感。詩沒有對這位將軍進行肖像描寫,但通過緊張的戰鬥場景,把英雄的精神與氣概表現得異常鮮明而突出,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將這場驚心動魄的突圍戰和首句「百戰沙場碎鐵衣」相對照,讓人想到這不過是他「百戰沙場」中的一仗。這樣,就把剛才這一場突圍戰,以及英雄的整個戰鬥歷程,渲染得格外威武壯烈,完全傳奇化了。詩讓人不覺得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批殘兵敗將,而讓人感到這些血泊中拚殺出來的英雄凜然可敬。象這樣在一首小詩裏敢於去寫嚴酷的鬥爭,甚至敢於去寫敗仗,而又從敗仗中顯出豪氣,給人以鼓舞,如果不具備象盛唐詩人那種精神氣概是寫不出的。(餘恕誠)

67 李白——《春思》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賞析】:李白有相當數量的詩作描摹思婦的心理,《春思》是其中著名的一首。在我國古典詩歌中,「春」字往往語帶雙關。它既指自然界的春天,又可以比喻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詩題「春思」之「春」,就包含著這樣兩層意思。開頭兩句:「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可以視作「興」。詩中的興句一般是就眼前所見,信手拈起,這兩句卻以相隔遙遠的燕、秦兩地的春天景物起興,頗為別緻。「燕草如碧絲」,當是出於思婦的懸想:「秦桑低綠枝」,纔是思婦所目睹。把目力達不到的遠景和眼前近景配置在一幅畫面上,並且都從思婦一邊寫出,從邏輯上說,似乎有點乖礙,但從「寫情」的角度來看,卻是可通的。試想:仲春時節,桑葉繁茂,獨處秦地的思婦觸景生情,終日盼望在燕地行役屯戍的丈夫早日歸來;她根據自己平素與丈夫的恩愛相處和對丈夫的深切瞭解,料想遠在燕地的丈夫此刻見到碧絲般的春草,也必然會萌生思歸的念頭。見春草而思歸,語出《楚辭。招隱士》:「王孫遊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首句化用《楚辭》語,渾成自然,不著痕跡。詩人巧妙地把握了思婦複雜的感情活動,用兩處春光,興兩地相思,把想像與懷憶同眼前真景融合起來,據實構虛,造成詩的妙境。所以不僅起到了一般興句所能起的烘托感情氣氛的作用,而且還把思婦對於丈夫的真摯感情和他們夫妻之間心心相印的親密關係傳寫出來了,這是一般的興句所不易做到的。另外,這兩句還運用了諧聲雙關。「絲」諧「思」,「枝」諧「知」,這恰和下文思歸與「斷腸」相關合,增強了詩句的音樂美與含蓄美。三四兩句直承興句的理路而來,故仍從兩地著筆:「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丈夫及春懷歸,足慰離人愁腸。按理說,詩中的女主人公應該感到欣喜纔是,而下句竟以「斷腸」承之,這又似乎違背了一般人的心理,但如果聯繫上面的興句細細體會,就會發現,這樣寫對表現思婦的感情又進了一層。元代蕭士贇注李白集曾加以評述道:「燕北地寒,生草遲。當秦地柔桑低綠之時,燕草方生,興其夫方萌懷歸之志,猶燕草之方生。妾則思君之久,猶秦桑之已低綠也。」這一評述,揭示了興句與所詠之詞之間的微妙的關係。詩中看似於理不合之處,正是感情最為濃密所在。舊時俗話說:「見多情易厭,見少情易變。」這首詩中的女主人公的可貴之處在於闊別而情愈深,跡疏而心不移。詩的最後兩句是:「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詩人捕捉了思婦在春風吹入閨房,掀動羅帳的一霎那的心理活動,表現了她忠於所愛、堅貞不二的高尚情操。蕭士贇說:「末句比喻此心貞潔,非外物所能動」,正好被他一語道著。從藝術上說,這兩句讓多情的思婦對著無情的春風發話,又彷彿是無理的,但用來表現獨守春閨的特定環境中的思婦的情態,又令人感到真實可信。春風撩人,春思纏綿,申斥春風,正所以明志自警。以此作結,恰到好處。無理而妙是古典詩歌中一個常見的藝術特徵。從李白的這首詩中不難看出,所謂無理而妙,就是指在看似違背常理、常情的描寫中,反而更深刻地表現了各種複雜的感情。(吳汝煜)

68 李白——《靜夜思》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賞析】:胡應麟說:「太白諸絕句,信口而成,所謂無意於工而無不工者。」(《詩藪。內編》卷六)王世懋認為:「(絕句)盛唐惟青蓮(李白)、龍標(王昌齡)二家詣極。李更自然,故居王上。」(《藝圃擷餘》)怎樣纔算「自然」,纔是「無意於工而無不工」呢?這首《靜夜思》就是個樣榜。所以胡氏特地把它提出來,說是「妙絕古今」。這首小詩,既沒有奇特新穎的想像,更沒有精工華美的辭藻;它只是用敘述的語氣,寫遠客思鄉之情,然而它卻意味深長,耐人尋繹,千百年來,如此廣泛地吸引著讀者。一個作客他鄉的人,大概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吧:白天倒還罷了,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思鄉的情緒,就難免一陣陣地在心頭泛起波瀾;何況是月明之夜,更何況是明月如霜的秋夜!月白霜清,是清秋夜景;以霜色形容月光,也是古典詩歌中所經常看到的。例如梁簡文帝蕭綱《玄圃納涼》詩中就有「夜月似秋霜」之句;而稍早於李白的唐代詩人張若虛在《春江花月夜》裏,用「空裏流霜不覺飛」來寫空明澄澈的月光,給人以立體感,尤見構思之妙。可是這些都是作為一種修辭的手段而在詩中出現的。這詩的「疑是地上霜」,是敘述,而非摹形擬象的狀物之辭,是詩人在特定環境中一剎那間所產生的錯覺。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錯覺呢?不難想像,這兩句所描寫的是客中深夜不能成眠、短夢初回的情景。這時庭院是寂寥的,透過窗戶的皎潔月光射到牀前,帶來了冷森森的秋宵寒意。詩人朦朧地乍一望去,在迷離恍惚的心情中,真好象是地上鋪了一層白皚皚的濃霜;可是再定神一看,四周圍的環境告訴他,這不是霜痕而是月色。月色不免吸引著他抬頭一看,一輪娟娟素魄正掛在窗前,秋夜的太空是如此的明凈!這時,他完全清醒了。秋月是分外光明的,然而它又是清冷的。對孤身遠客來說,最容易觸動旅思秋懷,使人感到客況蕭條,年華易逝。凝望著月亮,也最容易使人產生遐想,想到故鄉的一切,想到家裡的親人。想著,想著,頭漸漸地低了下去,完全浸入於沉思之中。從「疑」到「舉頭」,從「舉頭」到「低頭」,形象地揭示了詩人內心活動,鮮明地勾勒出一幅生動形象的月夜思鄉圖。短短四句詩,寫得清新樸素,明白如話。它的內容是單純的,但同時卻又是豐富的。它是容易理解的,卻又是體味不盡的。詩人所沒有說的比他已經說出來的要多得多。它的構思是細緻而深曲的,但卻又是脫口吟成、渾然無跡的。從這裡,我們不難領會到李白絕句的「自然」、「無意於工而無不工」的妙境。(馬茂元)

69 李白——《襄陽歌》落日欲沒峴山西,倒著接(梨)花下迷。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鞮》。旁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似泥。鸕鶿杓,鸚鵡杯。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遙看漢水鴨頭綠,恰似葡萄初醱醅。此江若變作春酒,壘曲便築糟丘臺。千金駿馬換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車旁側掛一壺酒,鳳笙龍管行相催。鹹陽市中嘆黃犬,何如月下傾金罍?君不見晉朝羊公一片石,龜頭剝落生莓苔。淚亦不能為之墮,心亦不能為之哀。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鐺,李白與爾同死生。襄王雲雨今安在?江水東流猿夜聲。【賞析】:開元十三年(725),李白從巴蜀東下。十五年,在湖北安陸和退休宰相許圉師的孫女結婚。襄陽離安陸不遠,這首詩可能寫在這一時期。它是李白的醉歌,詩中用醉漢的心理和眼光看周圍世界,實際上是用更帶有詩意的眼光來看待一切,思索一切。詩一開始用了晉朝山簡的典故。山簡鎮守襄陽時,喜歡去習家花園喝酒,常常大醉騎馬而回。當時的歌謠說他:「日暮倒載歸,酩酊無所知。復能騎駿馬,倒著白接。」接(l&iacute;離),一種白色帽子。李白在這裡是說自己象當年的山簡一樣,日暮歸來,爛醉如泥,被兒童攔住拍手唱歌,引起滿街的喧笑。可是李白毫不在乎,說什麼人生百年,一共三萬六千日,每天都應該往肚裡倒上三百杯酒。此時,他酒意正濃,醉眼朦朧地朝四方看,遠遠看見襄陽城外碧綠的漢水,幻覺中就好象剛釀好的葡萄酒一樣。啊,這漢江若能變作春酒,那麼單是用來釀酒的酒麴,便能壘成一座糟丘臺了。詩人醉騎在駿馬雕鞍上,唱著《梅花落》的曲調,後面還跟著車子,車上掛著酒壺,載著樂隊,奏著勸酒的樂曲。他洋洋自得,忽然覺得自己的縱酒生活,連歷史上的王侯也莫能相比呢!秦丞相李斯不是被秦二世殺掉嗎,臨刑時對他兒子說:「吾欲與若(你)復牽黃犬,俱出上蔡(李斯的故鄉)東門,逐狡兔,豈可得乎!」還有晉朝的羊祜,鎮守襄陽時常遊峴山,曾對人說:「由來賢達勝士登此遠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沒無聞,使人悲傷。」祜死後,襄陽人在峴山立碑紀念。見到碑的人往往流淚,名為「墮淚碑」。但這碑到了今天又有什麼意義呢?如今碑也已剝落,再無人為之墮淚了!一個生前即未得善終,一個身後雖有人為之立碑,但也難免逐漸湮沒,哪有「月下傾金罍」這般快樂而現實呢!那清風朗月可以不花一錢盡情享用,酒醉之後,象玉山一樣倒在風月中,該是何等瀟灑、適意!詩的尾聲,詩人再次宣揚縱酒行樂,強調即使尊貴到能與巫山神女相接的楚襄王,亦早已化為子虛烏有,不及與伴自己喝酒的舒州杓、力士鐺(chēng稱)同生共死更有樂趣。這首詩為人們所愛讀。因為詩人表現的生活作風雖然很放誕,但並不頹廢,支配全詩的,是對他自己所過的浪漫生活的自我欣賞和陶醉。詩人用直率的筆調,給自己勾勒出一個天真爛漫的醉漢形象。詩裏生活場景的描寫非常生動而富有強烈戲劇色彩,達到了繪聲繪影的程度,反映了盛唐社會生活中生動活潑的一面。這首詩一方面讓我們從李白的醉酒,從李白飛揚的神采和無拘無束的風度中,領受到一種精神舒展與解放的樂趣;另一方面,它通過圍繞李白所展開的那種活躍的生活場面,能啟發人想像生活還可能以另一種帶喜劇的色彩出現,從而能加深人們對生活的熱愛。全篇語言奔放,充分表現出富有個性的詩風。(餘恕誠)

70 李白——《江上吟》木蘭之枻沙棠舟,玉簫金管坐兩頭。美酒尊中置千斛,載妓隨波任去留。仙人有待乘黃鶴,海客無心隨白鷗。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賞析】:詩題一作「江上游」,大約是李白三四十歲客遊江夏時所作。這首詩在思想上和藝術上,都是很能代表李白特色的篇章之一。唐汝詢講這首詩的主題是「此因世途迫隘而肆志以行樂也」(《唐詩解》卷十三)。雖然講得不夠全面、準確,但他指出詩人因有感於「世途迫隘」的現實而吟出這詩,則是很中肯的。讀著《江上吟》,很容易使人聯想到《楚辭》的《遠遊》:「悲時俗之迫厄兮,願輕舉而遠遊。」這首詩以江上的遨遊起興,表現了詩人對庸俗、侷促的現實的蔑棄,和對自由、美好的生活理想的追求。開頭四句,雖是江上之遊的即景,但並非如實的記敘,而是經過誇飾的、理想化的具體描寫,展現出華麗的色彩,有一種超世絕塵的氣氛。「木蘭之枻沙棠舟」,是珍貴而神奇的木料製成的:「玉簫金管坐兩頭」,樂器的精美可以想像吹奏的不同凡響:「美酒尊中置千斛」,足見酒量之富,酒興之豪:「載妓隨波任去留」,極寫遊樂的酣暢恣適。總之,這江上之舟是足以盡詩酒之興,極聲色之娛的,是一個超越了紛濁的現實的、自由而美好的世界。中間四句兩聯,兩兩對比。「仙人」一聯承上,對江上泛舟行樂,加以肯定讚揚:「屈平」一聯啟下,揭示出理想生活的歷史意義。「仙人有待乘黃鶴」,即使修成神仙,仍然還有所待,黃鶴不來,也上不了天;而我之泛舟江上,「海客無心隨白鷗」,乃已忘卻機巧之心,物我為一,不知何者為物,何者為我,豈不是比那眼巴巴望著黃鶴的神仙還要神仙嗎?到了這種境界,人世間的功名富貴,榮辱窮通,就更不在話下了。因此,俯仰宇宙,縱觀古今,便得出了與「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庸夫俗子相反的認識:「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泛舟江漢之間,想到屈原與楚王,原是很自然的,而這一聯的警闢,乃在於把屈原和楚王作為兩種人生的典型,鮮明地對立起來。屈原盡忠愛國,反被放逐,終於自沉汨羅,他的詞賦,可與日月爭光,永垂不朽;楚王荒淫無道,窮奢極欲,卒招亡國之禍,當年奴役人民建造的宮觀臺榭,早已蕩然無存,只見滿目荒涼的山丘。這一聯形象地說明瞭:歷史上屬於進步的終歸不朽,屬於反動的必然滅亡;還有文章者不朽之大業,而勢位終不可恃的這一層意思。結尾四句,緊接「屈平」一聯盡情發揮。「興酣」二句承屈平辭賦說,同時也回應開頭的江上泛舟,極其豪壯,活畫出詩人自己興會飈舉,搖筆賦詩時藐視一切,傲岸不羈的神態。「搖五嶽」,是筆力的雄健無敵:「凌滄洲」是胸襟的高曠不羣。最末「功名富貴若長在,漢水亦應西北流」,承楚王臺榭說,同時也把「笑傲」進一步具體化、形象化了。不正面說功名富貴不會長在,而是從反面說,把根本不可能的事情來一個假設,便加強了否定的力量,顯出不可抗拒的氣勢,並帶著尖銳的嘲弄的意味。這首詩的思想內容,基本上是積極的。另一方面,詩人把縱情聲色,恣意享樂,作為理想的生活方式而歌頌,則是不可取的。金管玉簫,攜酒載妓,不也是功名富貴中人所迷戀的嗎?這正是李白思想的矛盾。這個矛盾,在他的許多詩中都有明白的表現,成為很有個性特點的侷限性。全詩十二句,形象鮮明,感情激揚,氣勢豪放,音調瀏亮。讀起來只覺得它是一片神行,一氣呵成。而從全詩的結構組織來看,它綿密工巧,獨具匠心。開頭是色彩絢麗的形象描寫,把讀者立即引入一個不尋常的境界。中間兩聯,屬對精整,而詩意則正反相生,擴大了詩的容量,詩筆跌宕多姿。結尾四句,極意強調誇張,感情更加激昂,酣暢恣肆,顯出不盡的力量。王琦說:「似此章法,雖出自逸才,未必不少加慘淡經營,恐非斗酒百篇時所能構耳」(《李太白文集》卷七《江上吟》注)。這是經過細心體會後的符合創作實際的看法。(徐永年)

71 李白——《玉壺吟》烈士擊玉壺,壯心惜暮年。三杯拂劍舞秋月,忽然高詠涕泗漣。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御筵。揄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朝天數換飛龍馬,敕賜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西施宜笑復宜顰,醜女效之徒累身。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賞析】:清代劉熙載論李白的詩說:「太白詩雖若昇天乘雲,無所不之,然自不離本位,故放言實是法言。」(《藝概》卷二)所謂「不離本位」,就是指有一定的法度可尋,而不是任其橫流,漫無邊際。《玉壺吟》就是這樣一首既有奔放的氣勢,又講究法度的好詩。這首詩大約寫於天寶三載(744)供奉翰林的後期,賜金還山的前夕。全詩充滿著鬱勃不平之氣。按氣韻脈絡而論,詩可分為三段。第一段共四句,主要寫憤激的外在表現。開頭兩句居高臨下,入手擒題,刻畫了詩人的自我形象。他壯懷激烈,孤憤難平,象東晉王敦那樣,敲擊玉壺,誦吟曹操的名篇《步出夏門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烈士」、「壯心」、「暮年」三個詞都從曹詩中來,說明李白渴望建功立業,這一點正與曹操相同。但他想到,曹操一生畢竟幹了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而自己卻至今未展素志,不覺悲從中來,憤氣鬱結。三杯濁酒,已壓不住心中的悲慨,於是拔劍而起,先是對著秋月,揮劍而舞,忽又高聲吟詠,最後眼淚奪眶而出,涕泗漣漣。「忽然」兩字把詩人心頭不可自已的憤激之情寫得十分傳神。四句一氣傾瀉,至此已是盛極難繼。兵家有所謂「以正合,以奇勝」的說法。這四句正面書憤,可說是「以正合」,下面別開一途,以流轉之勢寫往事回憶,可說是「以奇勝」。「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御筵」兩句,如異峯突起,境界頓變。詩人一掃悲憤抑鬱之氣,而極寫當初奉詔進京、皇帝賜宴的隆遇。李白應詔入京,原以為可施展抱負,因此他傾心酬主,急於披肝瀝膽,輸寫忠才。「揄揚」兩句具體描寫了他在朝廷上的作為。前一句說的是「尊主」,是讚頌皇帝,後一句說的是「卑臣」,是嘲弄權貴。「朝天數換飛龍馬,敕賜珊瑚白玉鞭」,形象地寫出了他受皇帝寵信的不同尋常。「飛龍馬」是皇宮內六廄之一飛龍廄中的寶馬。唐制:學士初入,例借飛龍馬。但「數換飛龍馬」,又賜珊瑚「白玉鞭」,則是超出常例的。以上六句字字從得意處著筆。「鳳凰」兩句寫平步青雲,「揄揚」兩句寫宏圖初展,「朝天」兩句寫備受寵渥。得意之態,渲染得淋漓盡致。詩人騁足筆力,極寫昔日的騰踔飛揚,正是為了襯託時下的冷落可悲,故以下便作跌勢。「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東方朔被漢武帝視作滑稽弄臣,內心很苦悶,曾作歌曰:「陸沉於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史記。滑稽列傳》)後人有「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晉王康琚《反招隱詩》)之語。李白引東方朔以自喻,又以謫仙自命,實是出於無奈。從無限得意,到大隱金門,這驟然突變,可以看出詩人內心是非常痛苦的。「世人不識」兩句,鬱鬱之氣,寄於言外,與開頭四句的悲憤情狀遙相接應。以上八句為第二段,通過正反相照,詩人暗示了在京橫遭毀誣、備受打擊的不幸。忠憤節氣,負而未伸,這也許就是詩人所以要擊壺舞劍、高詠涕漣的原因吧!第三段四句寫詩人自己堅貞傲岸的品格。「西施」兩句是說自己執道若一,進退裕如,或笑或顰而處之皆宜,這種態度別人效之不得。辭氣之間,隱隱流露出傲岸自信的個性特徵。當然,詩人也很清楚他為什麼不能施展宏圖,因而對朝廷中那些妒賢害能之輩道:「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這兩句化用《離騷》旨趣,託言美人見妒,暗寓士有懷瑾握瑜而不見容於朝的意思,蘊藉含蓄,寄慨遙深。明代詩論家徐禎卿說:「氣本尚壯,亦忌銳逸。」(《談藝錄》)書憤之作如果一味逞雄使氣,象灌夫罵座一般,便會流於粗野褊急一路。李白這首詩豪氣縱橫而不失之粗野,悲憤難平而不流於褊急。開頭四句入手緊,起勢高,抒寫胸中憤激之狀而不作悲酸語,故壯浪恣縱,如高山瀑流,奔瀉而出,至第四句頓筆收住,如截奔馬,文氣陡然騰躍而起。第五句以「初」字迴旋兜轉,筆飽墨酣,以昂揚的格調極寫得意,方以為有風雲際會、魚水顧合之美,筆勢又急轉直下,用「大隱金門」等語暗寫遭讒之意。最後以蛾眉見妒作結,點明進讒之人,方恃寵貴盛,自己雖拂劍擊壺,慷慨悲歌,終莫奈之何。詩筆擒縱結合,亦放亦收,波瀾起伏,變化入神,文氣渾灝流轉,首尾呼應。明代詩論家徐禎卿認為,一首好詩應該做到「氣如良駟,馳而不軼」。(《談藝靈》)李白這首詩是當之無愧的。(吳汝煜)

72 李白——《梁園吟》我浮黃河去京闕,掛席欲進波連山。天長水闊厭遠涉,訪古始及平臺間。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卻憶蓬池阮公詠,因吟「淥水揚洪波」。洪波浩蕩迷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平頭奴子搖大扇,五月不熱疑清秋。玉盤楊梅為君設,吳鹽如花皎白雪。持鹽把酒但飲之,莫學夷齊事高潔。昔人豪貴信陵君,今人耕種信陵墳。荒城虛照碧山月,古木盡入蒼梧雲。梁王宮闕今安在?枚馬先歸不相待。舞影歌聲散淥池,空餘汴水東流海。沈吟此事淚滿衣,黃金買醉未能歸。連呼五白行六博,分曹賭酒酣馳暉。歌且謠,意方遠,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賞析】:這首詩一名《梁苑醉酒歌》,寫於天寶三載(744)詩人遊大梁(今河南開封一帶)和宋州(州治在今河南商丘)的時候。梁園,一句梁苑,漢代梁孝王所建;平臺,春秋時宋平公所建。這兩個遺跡,分別在唐時的大梁和宋州。李白是離長安後來到這一帶的。三年前,他得到唐玄宗的徵召,滿懷理想,奔向長安。結果不僅抱負落空,立腳也很艱難,終於被唐玄宗「賜金放還」(《新唐書》本傳)。由希望轉成失望,這在一個感情強烈的浪漫主義詩人心中所引起的波濤,是可以想見的。這首詩的成功之處,就是把這一轉折中產生的激越而複雜的感情,真切而又生動形象地抒發出來。我們好象被帶入天寶年代,親耳聆聽詩人的傾訴。從開頭到「路遠」句為第一段,抒發作者離開長安後抑鬱悲苦的情懷。離開長安,意味著政治理想的挫折,不能不使李白感到極度的苦悶和茫然。然而這種低沉迷惘的情緒,詩人不是直接敘述出來,而是融情於景,巧妙地結合登程景物的描繪,自然地流露出來。「掛席欲進波連山」,滔滔巨浪如羣峯綿亙起伏,多麼使人厭憎的艱難行程,然而這不也正是作者腳下坎坷不平的人生途程麼!「天長水闊厭遠涉」,萬裏長河直伸向縹緲無際的天邊,多麼遙遠的前路,然而詩人的希望和追求不也正象這前路一樣遙遠和渺茫麼!在這裡,情即是景,景即是情,情景相生,傳達出來的情緒含蓄而又強烈,一股失意厭倦的情緒撲人,我們幾乎可以感覺到詩人沉重、疲憊的步履。這樣的筆墨,使本屬平鋪直敘的開頭,不僅不顯得平淡,而且造成一種濃鬱的氣氛,籠罩全詩,奠定了基調,可謂起得有勢。接著詩筆層折而下。詩人訪古以遣愁緒,而訪古徒增憂思;作歌以抒積鬱,心頭卻又浮現阮籍的哀吟:「徘徊蓬池上,還顧望大梁。淥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羈旅無儔匹,俯仰懷哀傷。」(《詠懷詩》)今人古人,後先相望,遭遇何其相似!這更加觸動詩人的心事,不禁由阮詩的蓬池洪波又轉向浩蕩的黃河,由浩蕩的黃河又引向迷茫不可見的長安舊國。「路遠西歸安可得!」一聲慨嘆含著對理想破滅的無限惋惜,道出了憂思糾結的根源。短短六句詩,感情迴環往複,百結千纏,表現出深沉的憂懷,為下文作好了鋪墊。從「人生」句到「分曹」句為第二段。由感情方面說,詩人更加激昂,苦悶之極轉而為狂放。由詩的徑路方面說,改從排解憂懷角度著筆,由低徊掩抑一變而為曠放豪縱,境界一新,是大開大闔的章法。詩人以「達命」者自居,對不合理的人生遭遇採取藐視態度,登高樓,飲美酒,遣愁放懷,高視一切。奴子搖扇,暑熱成秋,環境宜人;玉盤鮮梅,吳鹽似雪,飲饌精美。對此自可開懷,而不必象伯夷、叔齊那樣苦苦拘執於「高潔」。夷齊以薇代糧,不食周粟,持志高潔,士大夫們常引以為同調。這裡「莫學」兩字,正可看出詩人理想破滅後極度悲憤的心情,他痛苦地否定了以往的追求,這就為下文火山爆發一般的憤激之情拉開了序幕。「昔人」以下進入了情感上劇烈的矛盾衝突中。李白痛苦的主觀根源來自對功業的執著追求,這裡的詩意便象洶湧的波濤一般激憤地向功業思想沖刷過去。詩人即目抒懷,就梁園史事落墨。看一看吧,豪貴一時的魏國公子無忌,今日已經丘墓不保;一代名王梁孝王,宮室已成陳跡;昔日上賓枚乘、司馬相如也已早作古人,不見蹤影。一切都不耐時間的沖刷,煙消雲散,功業又何足繫戀!「荒城」二句極善造境,冷月荒城,高雲古木,構成一種悽清冷寂的色調,為遺跡荒涼做了很好的烘托。「舞影」二句以蓬池、汴水較為永恆的事物,同舞影歌聲人世易於消歇的事物對舉,將人世飄忽之意點染得十分濃足。如果說開始還只是開懷暢飲,那麼,隨著感情的激越,到這裡便已近於縱酒顛狂。呼五縱六,分曹賭酒,簡單幾筆便勾畫出酣飲豪博的形象。「酣馳暉」三字寫出一似在同時間賽跑,更使汲汲如不及的狂飲情態躍然紙上。否定了人生積極的事物,自不免消極頹唐。但這顯然是有激而然。狂放由苦悶而生,否定由執著而來,狂放和否定都是變態,而非本志。因此,愈寫出狂放,愈顯出痛苦之深;愈表現否定,愈見出繫戀之摯。劉熙載說得好:「太白詩言俠、言仙、言女、言酒,特借用樂府形體耳。讀者或認作真身,豈非皮相。」(《藝概》卷二)正因為如此,詩人感情的旋律並沒有就此終結,而是繼續旋轉升騰,導出末段四句的高潮:總有一天會象高臥東山的謝安一樣,被請出山實現濟世的宏願。多麼強烈的期望,多麼堅定的信心!李白的詩常夾雜一些消極成分,但總體上並不使人消沉,就在於他心中永遠燃燒著一團火,始終沒有丟棄追求和信心,這是十分可貴的。這首詩,善於形象地抒寫感情。詩人利用各種表情手段,從客觀景物到歷史遺事以至一些生活場景,把它如觸如見地勾畫出來,使人感到一股強烈的感情激流。我們好象親眼看到一個正直靈魂的苦悶掙扎,衝擊抗爭,從而感受到社會對他的無情摧殘和壓抑。清人潘德輿說:「長篇波瀾貴層疊,尤貴陡變;貴陡變,尤貴自在。」(《養一齋詩話》卷二)這首長篇歌行體詩可說是一個典範。它隨著詩人感情的自然奔瀉,詩境不停地轉換,一似夭矯的遊龍飛騰雲霧之中,不可捉摸。從抑鬱憂思變而為縱酒狂放,從縱酒狂放又轉而為充滿信心的期望。波瀾起伏,陡轉奇兀,愈激愈高,好象登泰山,通過十八盤,躍出南天門,踏上最高峯頭,高唱入雲。(孫靜)

73 李白——《橫江詞六首》(其一)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猛風吹倒天門山,白浪高於瓦官閣。【賞析】:李白早期創作的詩歌就煥發著積極浪漫主義的光彩,語言明朗真率,他這種藝術特色的形成得力於學習漢魏樂府民歌。這首詩,無論在語言運用和藝術構思上都深受南朝樂府吳聲歌曲的影響。「人道橫江好,儂道橫江惡。」開首兩句,語言自然流暢,樸實無華,充滿地方色彩。「儂」為吳人自稱。「人道」、「儂道」,純用口語,生活氣息濃烈。一抑一揚,感情真率,語言對稱,富有民間文學本色。橫江,即橫江浦,在今安徽和縣東南,位於長江西北岸,與東南岸的採石磯相對,形勢險要。從橫江浦觀看長江江面,有時風平浪靜,景色宜人,所謂「人道橫江好」;然而,有時則風急浪高,「橫江欲渡風波惡」,「如此風波不可行」,驚險可怖,所以「儂道橫江惡」,引出下面兩句奇語。「猛風吹倒天門山」,「吹倒山」,這是民歌慣用的誇張手法。天門山由東、西兩梁山組成。西梁山位於和縣以南,東梁山又名博望山,位於當塗縣西南,「兩山石狀飈巖,東西相向,橫夾大江,對峙如門」(《江南通志》),形勢十分險要。「猛風吹倒」,詩人描摹大風吹得兇猛:狂飈怒吼,呼嘯而過,彷彿要颳倒天門山。緊接一句,順水推舟,形容猛風掀起洪濤巨浪的雄奇情景:「白浪高於瓦官閣。」猛烈的暴風掀起洪濤巨浪,激起雪白的浪花,從高處遠遠望去,「白浪如山那可渡?」「濤似連山噴雪來」。沿著天門山長江江面,排山倒海般奔騰而去,洪流浪峯,一浪高一浪,彷彿高過南京城外江邊上的瓦官閣。詩中以「瓦官閣」收束結句,是畫龍點睛的傳神之筆。瓦官閣即瓦棺寺,又名昇元閣,故址「在建康府城西隅。前瞰江面,後據重岡,……乃梁朝故物,高二百四十尺」(《方輿勝覽》)。它在詩中好比一座航標,指示方向、位置、高度,詩人在想像中站在高處,從天門山這一角度縱目遙望,彷彿隱約可見。巨浪滔滔,一瀉千里,向著瓦官閣鋪天蓋地奔去,那洶湧雄奇的白浪高高騰起,似乎比瓦官閣還要高,真是蔚為壯觀。詩人描繪大風大浪的誇張手法,妙在似與不似之間。「猛風吹倒天門山」,顯然是大膽誇張,然而,從摹狀山勢的險峻與風力的猛烈情景看,可以說是寫得活龍活現,令人感到可信而不覺得虛妄離奇。「白浪高於瓦官閣」,粗看彷彿不似,但從近大遠小的透視規律上看,站在高處遠望,白浪好象高過遠處的瓦官閣了。這樣的誇張,合乎情理而不顯得生硬造作。詩人以浪漫主義的彩筆,馳騁豐富奇偉的想像,創造出雄偉壯闊的境界,讀來使人精神振奮,胸襟開闊。語言也象民歌般自然流暢,明白如話。(何國治)

74 李白——《橫江詞六首》(其五)橫江館前津吏迎,向餘東指海雲生,「郎今欲渡緣何事?如此風波不可行。」【賞析】:我國的舊詩中,雖則也間有相互問答之詞,如詩經的「女曰:雞鳴。士曰:昧旦。」(《詩經。齊風。雞鳴》)以及《孔雀東南飛》中蘭芝與使君的對白,但數量少得很,一般都是作者一人在作獨白。尤其在一首絕句中,限於字數,要包括雙方的問答,的確是不簡單的。李白這一首詩,不但有主客雙方的對白,而且除了人地以外,還輔以說話時的手勢,奕奕如生,有聲有色。第一句「橫江館前津吏迎」,寫出李白與津吏(管渡口的小吏)在橫江浦(今安徽和縣東南)的驛館前相逢。一個「迎」字點出津吏的社會地位與李白懸殊。第二句「向餘東指海雲生」形象寫得極其活躍,幾乎使人在紙上看到這一年老善良的津吏拉著少年李白的袖子,一手指向遙遠的天空,在警告李白說:雲生海上,暴風雨即將來臨。津吏為什麼這樣說呢?當然為了李白先提出要渡江,否則決不會有對方尚未開口,來意未明之前,就先湊上去的。第三句中的「郎今欲渡」四字,就證實了津吏未舉手東指以前,李白就先已提出了「欲渡」,這一手法就將李白所說的話,包括在津吏的話中,不必再加明寫,而自然知道是對白,因此筆墨上就非常凝鍊,非常精約。第三句以下純是津吏的話。「郎今欲渡緣何事?」句中稱李白為郎(郎在唐代除了女性稱其愛人以外,一般也用來稱呼少年),可見那時李白年齡還不大,而津吏則已是老人。津吏問李白緣何事而渡江,言外之意,有可省即省之意,反映出李白當時急於渡江的那種神情,這個問題還沒有等李白答覆,接下來就從上句的「海雲生」,下出了結論,說:「如此風波不可行」。「如此風波」四字好象風波已成為事實,其實海雲初生,那有江風江浪立即接天而來之理?這裡,這樣說法,一則可見津吏對於觀察天象積有經驗,頗具自信,二則顯示老人的善良心情,如老長輩一般的用命令式來肯定他的「不可行」。全詩雖則有如上所說那些特點,可是在表現形式上,卻又那麼地爽朗明快,簡直是一氣呵成。(沈熙乾)

75 李白——《金陵城西樓月下吟》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高樓望吳越。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解道「澄江浄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賞析】:金陵城西樓即「孫楚樓」,因西晉詩人孫楚曾來此登高吟詠而得名。樓在金陵城西北覆舟山上(見《輿地誌》),蜿蜒的城垣,浩渺的長江,皆陳其足下,為觀景的勝地。這首詩,李白寫自己夜登城西樓所見所感。「金陵夜寂涼風發,獨上高樓望吳越。」詩人是在靜寂的夜間,獨自一人登上城西樓的。「涼風發」,暗示季節是秋天,與下文「秋月」相呼應。「吳越」,泛指江、浙一帶;遠望吳越,點出登樓的目的。從「夜寂」、「獨上」、「望吳越」等詞語中,隱隱地透露出詩人登樓時孤寂、抑鬱、悵惘的心情。詩人正是懷著這種心情來寫「望」中之景的。「白雲映水搖空城,白露垂珠滴秋月。」上句寫俯視,下句寫仰觀。俯視白雲和城垣的影子倒映在江面上,微波湧動,恍若白雲、城垣在輕輕搖蕩;仰觀遙空垂落的露珠,在月光映照下,象珍珠般晶瑩,彷彿是從月亮中滴出。十四個字,把秋月下臨江古城特殊的夜景,描繪得多麼逼真傳神!兩個「白」字,在色彩上分外渲染出月光之皎潔,雲天之渺茫,露珠之晶瑩,江水之明凈。「空」字,在氣氛上又令人感到古城之夜特別靜寂。「搖」、「滴」兩個動詞用得尤其神奇。城是不會「搖」的,但「涼風發」,水搖,影搖,給你的幻覺,城也搖蕩起來,月亮是不會「滴」露珠的,但「獨上高樓」,凝神仰望秋月皎潔如洗,好象露珠是從月亮上滴下似的。「滴」與「搖」,使整個靜止的畫面飛動起來,使本屬平常的雲、水、城、露、月諸多景物,一齊情態逼露,異趣橫生,令人浮想聯翩,為之神往。這樣的描寫,不僅反映出浪漫主義詩人想像的奇特,也充分顯示出他對大自然敏銳的感覺和細緻的觀察力,故能捕捉住客觀景物的主要特徵,「著一字而境界全出」。「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詩人佇立月下,沉思默想,久久不歸。他苦苦思索什麼?原來他是在慨嘆人世混濁,知音難遇。「相接」,精神相通、心心相印的意思。一個「稀」字,吐露了詩人一生懷纔不遇、憤世疾俗的苦悶心情。「古來」、「眼中」,又是詩人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意思是說,不僅是我眼前知音稀少,自古以來有才華、有抱負的人當時也都是如此。知音者「眼中」既然「稀」,詩人很自然地懷念起他所敬慕的歷史人物。這裡「眼中」二字對最後一聯,在結構上又起了「金針暗度」的作用,暗示底下將要寫什麼。「解道"澄江浄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謝玄暉,即謝浄,南齊著名詩人,曾任過地方官和京官,後被誣陷,下獄死。李白一生對謝浄十分敬慕,這是因為謝浄的詩風清新秀逸,他的孤直、傲岸的性格和不幸遭遇同李白相似,用李白的話說,就叫做「今古一相接」(見《謝公亭》)。謝浄在被排擠出京離開金陵時,曾寫有《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的著名詩篇,描寫金陵壯美的景色和抒發去國懷鄉之愁。「澄江浄如練」就是此詩中的一句,他把清澈的江水比喻成潔白的絲綢。李白夜登城西樓和謝浄當年晚登三山,境遇同樣不幸,心情同樣苦悶(李白寫此詩是在他遭權奸讒毀被排擠離開長安之後),就很自然地會聯想到當年謝浄筆下的江景,想到謝浄寫此詩的心情,於是發出會心的讚歎:「解道"澄江浄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意思是說,謝浄能吟出「澄江浄如練」這樣的好詩,令我深深地懷念他。這兩句,話中有「話」,其「潛臺詞」是,我與謝浄精神「相接」,他的詩我能理解;今日我寫此詩,與謝浄當年心情相同,有誰能「解道」、能「長憶」呢?可見李白「長憶」謝浄,乃是感慨自己身處暗世,缺少知音,孤寂難耐。這正是此詩的命意,在結處含蓄地點出,與開頭的「獨上」相呼應,令人倍感「月下沉吟」的詩人是多麼的寂寞和憂愁。這首詩,詩人筆觸所及,廣闊而悠遠,天上,地下,眼前,往古,飄然而來,忽然而去,有天馬行空不可羈勒之勢。表面看來,似乎信筆揮灑,未加經營;仔細玩味,則脈絡分明,一線貫通。這根「線」,便是「愁情」二字。詩人時而寫自己行跡或直抒胸臆(如一二、五六句),時而描繪客觀景物或讚美古人(如三四、七八句),使這條感情線索時顯時隱、一起一伏,象波浪推湧,節奏鮮明,又逐步趨向深化,由此可見詩人構思之精。這首詩中,詞語的選用,韻律的變換,在色彩上,在聲調上,在韻味上,都協調一致,給人以一種蒼茫、悲涼、沉鬱的感覺。這就格外突出了詩中的抒情主線,使得全詩渾然一體,愈見精美。(何慶善)

76 李白——《白雲歌送劉十六歸山》楚山秦山皆白雲,白雲處處長隨君。長隨君,君入楚山裡,雲亦隨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蘿衣,白雲堪臥君早歸。【賞析】:這首詩是唐玄宗天寶初年,李白在長安送劉十六歸隱湖南所作。詩八句四十二字,因為其中不少詞語的重沓詠歌,便覺得聲韻流轉,情懷搖漾,含意深厚,意境超遠,應當說是歌行中的上品。這首詩的引人處首先在於一股真情撲人。詩人送劉十六歸隱是飽含著自己的感情的,甚至不妨說,是借劉十六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天寶初年,李白懷著濟世之志,奉召來到長安,然而長安「珠玉買歌笑,糟糠養賢才」(《古風》其十五)的政治現實,把他的期望擊得粉碎,因此,不得不使他考慮到將來的去向和歸宿。這時他送友人歸山,不再是對待一般隱逸的感情,而是慘透著同腐敗政治決裂的濃烈情緒,因而感情噴薄而出。這首詩選用的表情途徑,極為別緻。詩命題為「白雲歌」,詩中緊緊抓住白雲這一形象,展開情懷的抒發。白雲向來是和隱者聯繫在一起的。南朝時,陶弘景隱於句曲山,齊高帝蕭道成有詔問他「山中何所有?」他作詩答說:「山中何所有?嶺上多白雲。只可自怡悅,不堪持贈君。」從此白雲便與隱者結下不解之緣了。白雲自由不羈,高舉脫俗,潔白無瑕,是隱者品格的最好象徵,李白這首詩直接從白雲入手,不需費詞,一下子便把人們帶入清逸高潔的境界。為了充分利用白雲的形象和作用,這首送別詩不再從別的方面申敘離情,只擇取劉十六自秦歸隱於楚的行程落筆。從首句「楚山秦山皆白雲」起,這朵白雲便與他形影不離,隨他渡湘水,隨他入楚山裡,直到末句「白雲堪臥君早歸」,祝願他高臥白雲為止,可以說全詩從白雲始,以白雲終。我們似乎只看到一朵白雲的飄浮,而隱者的高潔,隱逸行動的高尚,盡在不言之中。胡應麟說「詩貴清空」,又說「詩主風神」(《詩藪》),這首詩不直寫隱者,也不詠物式地實描白雲,而只把它當做隱逸的象徵。因此,是隱者,亦是白雲;是白雲,亦是隱者,真正達到清空高妙,風神瀟灑的境界。方弘靜說:「《白雲歌》無詠物句,自是天仙語,他人稍有擬象,即屬凡辭。」是體會到了這一妙處的。這首歌行運筆極為自然,而自然中又包含匠心。首句稱地,不直言秦、楚,而稱「楚山」、「秦山」,不僅與歸山相應,氣氛諧調,增強隱逸色調;而且古人以為雲觸山石而生,自然地引出了白雲。擇字之妙,一筆雙關。當詩筆觸及湘水時,隨事生情,點染上「女蘿衣」一句。屈原《九歌。山鬼》雲:「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女蘿衣」即代指山鬼。山鬼愛慕有善行好姿的人,「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漢代王逸注云:「所思,謂清潔之士若屈原者也。」這裡借用這一故實,意謂湘水對潔身修德之人將以盛情相待,進一步渲染了隱逸地的可愛和歸者之當歸。而隱以屈原喻歸者,又自在言外。末句一個「堪」字包含多少感慨!白雲堪臥,也就是市朝不可居。有了這個「堪」字,「君早歸」三字雖極平實,也含有無限堅定的意味了。表現得含蓄深厚,平淡中有鋒芒。本詩採用了歌體形式來表達傾瀉奔放的感情是十分適宜的。句式上又多用頂真格,即下一句之首重複上一句之尾的詞語,具有民歌復沓歌詠的風味,增加了音節的流美和情意的纏綿,使內容和藝術形式達到和諧的統一。(孫靜)

77 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十四)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賞析】:秋浦,在今安徽省貴池縣西,是唐代銀和銅的產地之一。大約天寶十二年(753),李白漫遊到此,寫了組詩《秋浦歌》。本篇是其中第十四首。這是一首正面描寫和歌頌冶煉工人的詩歌,在我國浩如煙海的古典詩歌中較為罕見,因而極為可貴。「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詩一天頭,便呈現出一幅色調明亮、氣氛熱烈的冶煉場景:爐火熊熊燃燒,紅星四濺,紫煙蒸騰,廣袤的天地被紅彤彤的爐火照得通明。詩人用了「照」、「亂」兩個看似平常的字眼,但一經煉入詩句,便使冶煉的場面卓然生輝。透過這生動景象,不難感受到詩人那種新奇、興奮、驚嘆之情。接著兩句「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轉入對冶煉工人形象的描繪。詩人以粗獷的線條,略加勾勒,冶煉工人雄偉健壯的形象便躍然紙上。「赧郎」二字用詞新穎,頗耐尋味。「赧」,原指因害羞而臉紅;這裡是指爐火映紅人臉。從「赧郎」二字,可以聯想到他們健美強壯的體魄和勤勞、樸實、熱情、豪爽、樂觀的性格。結句「歌曲動寒川」,關合了上句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冶煉工人一邊勞動,一邊歌唱,那嘹亮的歌聲使寒冷的河水都蕩漾起來了。他們唱的什麼歌?詩人未加明點,讀者可以作出各式各樣的補充和聯想;歌聲果真把寒川激蕩了麼?當然不會,這是詩人的獨特感受,是誇張之筆,卻極為傳神。如果說,「赧郎」句只是描繪了明月、爐火交映下冶煉工人的面部肖象,那麼,這一句則揭示出他們的內心世界,他們豐富的情感和優美的情操,字裡行間飽含著詩人的讚美歌頌之情。這是一幅瑰瑋壯觀的秋夜冶煉圖。在詩人神奇的畫筆下,光、熱、聲、色交織輝映,明與暗、冷與熱、動與靜烘托映襯,鮮明、生動地表現了火熱的勞動場景,酣暢淋漓地塑造了古代冶煉工人的形象,確是古代詩歌寶庫中放射異彩的藝術珍品。(張秉戍

78 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賞析】:這是一首抒憤詩。詩人以奔放的激情,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塑造了「自我」的形象,把積蘊極深的怨憤和抑鬱宣洩出來,發揮了強烈感人的藝術力量。「白髮三千丈,緣愁似箇長?」劈空而來,似大潮奔湧,似火山爆發,駭人心目。單看「白髮三千丈」一句,真叫人無法理解,白髮怎麼能有「三千丈」呢?讀到下句「緣愁似箇長」,豁然明白,原來「三千丈」的白髮是因愁而生,因愁而長!愁生白髮,人所共曉,而長達三千丈,該有多少深重的愁思?十個字的千鈞重量落在一個「愁」字上。以此寫愁,匪夷所思!奇想出奇句,不能不使人驚嘆詩人的氣魄和筆力。古典詩歌裏寫愁的取譬很多。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說:「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雲:」憂端如山來(按:當作「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有以水喻愁者,李頎雲:「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白獨闢蹊徑,以「白髮三千丈」之長喻愁之深之重,「尤為新奇」,「興中有比,意味更長」(同上)。人們不但不會因「三千丈」的無理而見怪詩人,相反會由衷讚賞這出乎常情而又入於人心的奇句,而且感到詩人的長嘆疾呼實堪同情。人看到自己頭上生了白髮以及白髮的長短,是因為照鏡而知。首二句暗藏照鏡,三四句就明白寫出:「不知明鏡裏,何處得秋霜!」秋霜色白,以代指白髮,似重複又非重複,它並具憂傷憔悴的感情色彩,不是白髮的「白」字所能兼帶。上句的「不知」,不是真不知,不是因「不知」而發出「何處」之問。這兩句不是問語,而是憤激語,痛切語。詩眼就在下句的一個「得」字上。如此濃愁,從何而「得」?「得」字直貫到詩人半生中所受到的排擠壓抑;所志不遂,因此而愁生白髮,鬢染秋霜,親歷親感,何由不知!李白有「奮其志能,願為輔弼」的雄心,有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的理想(均見《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儘管屢遭挫折,未能實現,但他的志向紿終不泯。寫這首詩時,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壯志未酬,人已衰老,怎能不倍加痛苦!所以攬鏡自照,觸目驚心,發生「白髮三千丈」的孤吟,使天下後世識其悲憤,並以此奇想奇句流傳千古,可謂善作不平鳴者了。(張秉戍陳長明)

79 李白——《當塗趙炎少府粉圖山水歌》峨眉高出西極天,羅浮直與南溟連。名公繹思揮彩筆,驅山走海置眼前。滿堂空翠如可掃,赤城霞氣蒼梧煙。洞庭瀟湘意渺綿,三江七澤情洄沿。驚濤洶湧向何處,孤舟一去迷歸年。征帆不動亦不旋,飄如隨風落天邊。心搖目斷興難盡,幾時可到三山巔?西峯崢嶸噴流泉,橫石蹙水波潺湲。東崖合沓蔽輕霧,深林雜樹空芊綿。此中冥昧失晝夜,隱幾寂聽無鳴蟬。長松之下列羽客,對坐不語南昌仙。南昌仙人趙夫子,妙年曆落青雲士。訟庭無事羅眾賓,杳然如在丹青裏。五色粉圖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賞析】:李白題畫詩不多,此篇彌足珍貴。詩通過對一幅山水壁畫的傳神描敘,再現了畫工創造的奇蹟,再現了觀畫者複雜的情感活動。他完全沉入畫的藝術境界中去,感受深切,並通過一枝驚風雨、泣鬼神的詩筆予以抒發,震蕩讀者心靈。從「峨眉高出西極天」到「三江七澤情洄沿」是詩的第一段,從整體著眼,概略地描述出一幅雄偉壯觀、森羅萬象的巨型山水圖,讚歎畫家妙奪天工的本領。什麼是名公「繹思」呢?繹,是蠶抽絲。這裡的「繹思」或可相當於今日的所謂「藝術聯想」。「搜盡奇峯打草稿」,藝術地再現生活,這就需要「繹思」的本領,揮動如椽巨筆,於是達到「驅山走海置眼前」的效果。這一段,對形象思維是一個絕妙的說明。峨眉的奇高、羅浮的靈秀、赤城的霞氣、蒼梧(九嶷)的雲煙、南溟的浩瀚、瀟湘洞庭的渺綿、三江七澤的紆迴……幾乎把天下山水之精華薈萃於一壁,這是何等壯觀,何等有氣魄!當然,這決不是一個山水的大雜燴,而是經過匠心經營的山水再造。這似乎也是李白自己山水詩創作的寫照和經驗之談。這裡詩人用的是「廣角鏡頭」,展示了全幅山水的大的印象。然後,開始搖鏡頭、調整焦距,隨著讀者的眼光朝畫面推進,聚於一點:「驚濤洶湧向何處,孤舟一去迷歸年。征帆不動亦不旋,飄如隨風落天邊。」這一葉「孤舟」,在整個畫面中真是渺小了,但它畢竟是人事啊,因此引起詩人無微不至的關心:在這洶湧的波濤中,你想往哪兒去呢?你何時纔回去呢?這是無法回答的問題。「征帆」兩句寫畫船極妙。畫中之船本來是「不動亦不旋」的,但詩人感到它的不動不旋,並非因為它是畫船,而是因為它放任自由、聽風浪擺布的緣故,是能動而不動的。蘇東坡寫畫船是「孤山久與船低昂」(《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從不動見動,令人稱妙;李白此處寫畫船則從不動見能動,別是一種妙處。以下緊接一問:這樣信船放流,可幾時能達到那遙遠的目的地──海上「三山」呢?那孤舟中坐的彷彿成了詩人自己,航行的意圖也就是「五嶽尋仙不辭遠」的意圖。「心搖目斷興難盡」寫出詩人對畫的神往和激動。這時,畫與真,物與我完全溶合為一了。鏡頭再次推遠,讀者的眼界又開廓起來:「西峯崢嶸噴流泉,橫石蹙水波潺湲,東崖合沓蔽輕霧,深林雜樹空芊綿。」這是對山水圖景具體的描述,展示出畫面的一些主要的細部,從「西峯」到「東崖」,景緻多姿善變。西邊,是參天奇峯夾雜著飛瀑流泉,山下石塊隆起,綠水縈迴,泛著漣漪,景色清峻;東邊則山崖重疊,雲樹蒼茫,氣勢磅礴,由於崖嶂遮蔽天日,顯得比較幽深。「此中冥昧失晝夜,隱幾寂聽無鳴蟬。」一蟬不鳴,更顯出空山的寂寥。但詩人感到,「無鳴蟬」並不因為這只是一幅畫的原因:「隱幾(憑著几案)寂聽」,多麼出神地寫出山水如真,引人遐想的情狀。這一神來之筆,寫無聲疑有聲,與前「孤舟不動」二句異曲同工。以上是第二段,對畫面作具體描述。以下由景寫到人,再寫到作者的觀感作結,是詩的末段。「長松之下列羽客,對坐不語南昌仙。」這裡簡直令人連寫畫寫實都不辨了。大約畫中的松樹下默坐著幾個仙人,詩人說,那怕是西漢時成仙的南昌尉梅福吧。然而緊接筆鋒一掉,直指畫主趙炎為「南昌仙人」:「南昌仙人趙夫子,妙年曆落青雲士。訟庭無事羅眾賓,杳然如在丹青裏。」趙炎為當塗少府(縣尉的別稱,管理一縣的軍事、治安),說他「訟庭無事」,謂其在任政清刑簡,有諛美主人之意,但這不關宏旨。值得注意的倒是,趙炎與畫中人合二而一了。沈德潛批點道:「真景如畫」,這其實又是「畫景如真」所產生的效果。全詩到此止,一直給人似畫非畫、似真非真的感覺。最後,詩人從幻境中清醒過來,重新站到畫外,產生出複雜的思想感情:「五色粉圖安足珍,真仙可以全吾身。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殺人。」他感到遺憾,這畢竟是畫啊,在現實中要有這樣的去處就好了。有沒有呢?詩人認為有,於是,他想名山尋仙去。而且要趁早,如果等到象魯仲連、張子房那樣功成身退(天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再就桃源歸隱,是太晚了,不免會受到「武陵桃花」的奚落。這幾句話對於李白,實在反常,因為他一向推崇魯仲連一類人物,以功成身退為最高理想。這種自我否定,實在是憤疾之詞。詩作於長安放還之後,安史之亂以前,帶有那一特定時期的思想情緒。這樣從畫境聯繫到現實,固然賦予詩歌更深一層的思想內容,同時,這種思想感受的產生,卻又正顯示了這幅山水畫巨大的藝術感染力量,並以優美藝術境界映照出現實的污濁,從而引起人們對理想的追求。這首題畫詩與作者的山水詩一樣,表現大自然美的宏偉壯闊一面;從動的角度、從遠近不同角度寫來,視野開闊,氣勢磅礴;同時賦山水以詩人個性。其藝術手法對後來詩歌有較大影響。蘇軾的《李思訓畫長江絕島圖》等詩,就可以看作是繼承此詩某些手法而有所發展的。(周嘯天)

80 李白——《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賞析】: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在範陽起兵造反,第二年攻陷潼關。京師震恐,唐玄宗倉皇出逃四川,途中命其第十六子永王李璘經營長江流域。十二月下旬,永王引水師順江東下,途經九江時,三請李白出廬山,詩人應召,參加了李璘幕府。隨軍途中,寫下《永王東巡歌》十一首,這是第二首。「三川北虜亂如麻」,三川即黃河、洛河、伊河,這裡指三水流經的河南郡(包括河南黃河兩岸一帶)。北虜指安祿山叛軍。「亂如麻」喻叛軍既多且亂。叛軍到處燒殺搶掠,造成廣大三川地區人煙斷絕,千里蕭條。「四海南奔似永嘉」,歷史的驚人相似,使詩人回想起晉懷帝永嘉五年(311)時,前漢劉聰的相國劉曜,攻陷晉都洛陽,把人民推入水深火熱之中。在詩人眼裡,同為胡人,同起於北方,同樣造成了天下大亂。這就從歷史高度揭示了這場災難的規模和性質,表明了鮮明的愛憎。「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是本篇最精彩之筆。史載,前秦苻堅進攻東晉,領兵百萬,聲勢浩大。謝安被孝武帝任為徵討大都督,卻奕棋自若,破苻堅大軍於淝水,創造了歷史上以少勝多的著名戰例。詩人自比「東山再起」的謝安,抒寫自己出匡廬以佐王師之情。可以看出李白此時雄心勃勃,自負很高。前著「但用」,後書「為君」,筆勢飛動,風度瀟灑,一種豪邁的氣概、樂觀的情緒和必勝的信念躍然紙上。以「胡沙」喻叛軍,形象而深刻。叛軍之來,有如妖如魔,飛沙走石,席捲大地,遮天蔽日。既寫出它不可一世的囂張氣焰和暗無天日的殘暴行徑,又寫出徒有聲勢的虛弱本質和為時不長的必然趨勢。「靜」字,凝鍊、概括,使人想見胡沙平息後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為君「靜胡沙」又在「談笑」之間,更見其成竹在胸,勝券在手,指揮若定,易如反掌之氣概,讀之心胸開拓,精神為之一振。此詩的一個特色是用典精審,比擬切當。古人認為成功的用典應有三條:「易見事」、「易識事」、「易誦讀」。(宋魏慶之《詩人玉屑。用事》)詩人連用二典,皆煉意傳神,明白曉達,情境俱現,相映增輝,不愧為用典之上乘。全詩藝術構思,欲抑故揚,跌宕有致。詩人於前二句極寫叛軍之多且兇,國災民難之甚且危,目的卻在襯託後二句作者的宏圖大略。局勢寫得越嚴重,就愈見其高昂的愛國熱情和「一掃胡沙凈」的雄心;氣氛寫得越緊張,就愈見其從容鎮定地「挽狂瀾於既倒」的氣魄。這種反襯性的蓄勢之筆,增強了詩的力量。(傅經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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