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想把這個故事完整地講給你聽——這是中國最著名的非著名山難。

它曾經轟動一時,出動了中國近10年來規模最大的山地救援力量,800餘名官方與民間搜救人員,130多輛車次。

國內最有影響力的幾代攀登者都加入搜救隊伍,你會在這個故事裡發現熟悉的名字,王勇峯、次落、李宗利、黃春貴、周鵬、嚴鼕鼕??

很多人對這個故事有所耳聞,但大多是一知半解,難以窺見全貌。每當提及這座山峯的名字時,人們只記得故人已去的唏噓和哀傷。直到10年過後,這個故事漸漸被人淡忘。

但我們還是要跨越10年的時光,穿透繚繞的迷霧,最終回到貢嘎山域這座最特別的山峯——愛德嘉峯(Mt. Edgar)。

本文刊載於《戶外探險》雜誌5月刊

迷霧

人呢?

3個人應該從山上撤下來、在成都坐上飛機了,然而尼克卻震驚地發現,他們沒有搭乘那架飛回美國的航班。

「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聽到這個消息後,尼克(Nick Rosen)撂下電話後說。他覺得有些詭異,但不願去多想——瞭解登山的人都知道,在山上失蹤意味著什麼。

他只知道自己遠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博爾德市,隔著太平洋他是沒辦法知道3個老朋友到底去哪了,他只能求助於四川當地的地接探險公司。

2009年6月3日上午11點06分,成都市新南路亞華大廈5樓,四川省登山戶外運動協會祕書長林黎,收到四川大地探險有限公司發來的一份傳真:

「5月1日至5月28日期間,3名美國登山隊員在甘孜州海螺溝景區的燕子溝內攀登海拔6618米的愛德嘉峯。直到他們原定的下撤時間——6月2日晚22點,依然無任何消息。經與3人在美國國內的隊友商討,認為可能有意外發生。懇請省登山協會啟動救援行動。」

愛德嘉峯(左)和嘉子峯日出。圖/7556米

10分鐘後,這份傳真依次轉發到了中國登山協會、四川省體育局、省政府外事辦公室、甘孜州體育局。1小時後,四川省登山協會山地救援應急預案啟動,救援工作小組成立。

在四川登山協會培訓部工作的李宗利,正準備週六和未婚妻領結婚證,卻突然接到了「林大爺」林黎的電話:「明天進山。3個人沒下來,按道理應該下山了,你們去看看。」

電話來得有些突然,李宗利取消了週六領結婚證的計劃。第二天早上9點,李宗利和同事郭傑、大地探險的張繼躍一同開赴貢嘎山區的磨西鎮。他不知道這是一座什麼樣的山,他不知道失蹤的3個人都是誰,也不知道失蹤者能否找得到。

正如身處愛德嘉常年繚繞的迷霧之中,他什麼都不知道。

愛德嘉小分隊

「嗷嗚——嗷嗚——嗷——」

幾聲標誌性的仰天嚎叫,邁卡(Micah Dash)和喬尼(Jonny Copp)終於站在了山頂。頭頂之上,只有藍天,睥睨世界上所有的技術路線。那一刻,他們相信自己就是世界之王。

邁卡(左)和喬尼(右)。圖片來源:《一去不返》劇照

等等。

你該不會以為他們真的登頂愛德嘉峯了吧?他們只是站在了科羅拉多州一座技術型山峯的頂峯。這是他們去愛德嘉峯前的最後一次技術訓練。

一年多以前,他們決定攀登四川大雪山山域的愛德嘉峯。從高度上講,海拔6618米的愛德嘉峯在四川名列第五高峯。從技術上講,愛德嘉峯東壁的難度堪稱四川最難攀登的技術線路之一。

愛德嘉峯東壁。圖/7556米

網上關於愛德嘉峯東壁的資料幾乎沒有,還從未有人涉足過這片地帶。他們來到了科羅拉多州的美國山嶽中心圖書館,查找日本山峯學者中村保的《喜馬拉雅以東:山嶽地圖冊》一書——這本書記載了中國西部川滇藏地區最詳盡的山峯資料。光是看看這座山峯冰雪覆蓋的陡峭路線,都會讓人覺得毛骨悚然。

邁卡認定,愛德嘉峯東壁,在接下來幾十年中,一定會成為攀登界聖杯一樣的存在。

面對這樣的高難度山峯,就連邁卡和喬尼這樣的世界頂級登山高手也必須要謹慎對待。從設定目標以後,邁卡把愛德嘉峯的照片設置成了電腦的桌面背景,朝思暮想著攀登它。

邁卡的電腦桌面。圖片來源:《一去不返》劇照

邁卡甚至還隨身揣著愛德嘉峯的照片。有一次,邁卡的好友無意中窺探到了邁卡口袋裡的愛德嘉峯照片,被它的險峻震驚得目瞪口呆 :「What?!這座山還能爬嗎?」

喬尼——這是朋友們對他的稱呼——本名叫做喬納森?科普(Jonathan Copp),他的下巴上總是留著撮兒小鬍子,戴著一頂破舊的棒球帽,在某個特殊的時候,常常會吹起手中的長笛。這就是喬尼的經典形象。

喬尼是一個癡迷技術登山的人,而且僅僅癡迷於每座山峯的「首登」。為此,他經常會去往世界各地的小眾山峯攀登。 喬尼也是一個很有才華的文藝青年,登山、攝影、寫作樣樣精通。

2005年,喬尼還創立了美國著名的冒險電影節(Adventure Film Festival),至今已經成為了美國著名的戶外電影節之一。

身為Patagonia的贊助運動員,他和搭檔邁卡很多年前就開始搭檔,開始橫掃世界各種小眾的技術山峯。

邁卡比喬尼小了3歲,個子也矮了一截,但是邁卡的技術水平並不遜色於喬尼。他曾經在科羅拉多州登山學校學習到最系統的登山技術。之後在優勝美地國家公園搜救隊工作的時候,他掌握了世界一流的大巖壁攀登技術,成為了Mountain Hardwear 的贊助運動員。

圖片來源:《一去不返》劇照

但精湛的攀登技術並不足以成為邁卡的全部標籤,大家喜歡邁卡,是因為他永不熄滅的攀登熱情,以及?? 讓人忍俊不禁的自嘲精神。

邁卡一向自詡為攀登界中的伍迪?艾倫,他善於用一種黑色幽默把眼前的險境化解成樂觀的態度。即使在最惡劣的環境、最害怕的時候,邁卡也能講出一句讓人笑噴的冷笑話。對於喬尼來說,邁卡是一個講義氣的好搭檔,他是那種自己寧食糟糠,也要給哥們兒留口珍饈的人。

喬尼和邁卡決定把愛德嘉峯當成下一個攀登目標的時候,他們知道這次必須要嚴肅對待。邁卡說:「這是我們有生以來最大的挑戰。」

喬尼和邁卡去了當地一家健身房,找到了一名「滅絕師太」式的私教教練,開始了極為痛苦的魔鬼訓練。冷酷的私教經常會給他們佈置各種變態的訓練項目,他們覺得很痛苦,但是很享受很快樂,因為他們每一天都覺得自己朝愛德嘉峯的山頂又進了一步。

僅僅是健身房內的室內力量訓練是遠遠不夠的,夏天大巖壁攀巖,冬天攀冰,還時不時地用一兩座技術型山峯來練習技術和操作。

就這樣,他們訓練了一年多。或許你會覺得奇怪,不過是一座愛德嘉峯而已,有必要這樣認真訓練嗎?事實上,每一次大型遠徵之前,喬尼和邁卡都會嚴肅對待。越是高水平的登山者,越不會鋌而走險,反而會更加深刻地平衡攀登慾望與安全。

正如邁卡所說:「這些訓練或許不會讓你成為一個更牛的攀登者,只是不會讓你在山裡那麼輕易就掛掉罷了。」

圖片來源:《一去不返》劇照

出發前,森德影業(Sender Film,之後出品了《山谷崛起》《攀登浪子》《黎明牆》等經典戶外電影的影視公司)找到了喬尼和邁卡。他們知道,愛德嘉峯、貢嘎山域、技術攀登、新線路首登、喬尼和邁卡,單單是這幾個詞聯繫在一起,就絕對會是一部非常精彩的戶外電影。

森德影業想記錄他們這次攀登的全過程,所以派了一名24歲的戶外攝影師韋德(Wade Johnson)跟隨他們這次遠徵。

韋德正在攻讀博士學位,碩士期間在森德影業實習,又通過自己的努力順利地成為了森德影業的副製片人。他熱愛攀巖、登山、單板滑雪和爵士鋼琴樂。他平時話不多,但是體能非常強悍。他也是一個非常有同情心的小夥子,2005年的卡特里娜颶風災難過後,就一直在幫助當地人重建自己的家園。

就這樣,喬尼、邁卡和韋德「愛德嘉峯小分隊」集結完畢。臨行前夕,博爾德的當地戶外圈為他們3個人開了一場熱鬧的篝火歡送派對。

遠徵前夕,邁卡十分興奮。他手裡拿著酒瓶,醉醺醺地說,愛德嘉峯會是他畢生的攀登夢想。

搜救

在極限攀登的語境中,「失聯」是一個很微妙的辭彙,所有人都很清楚,多日的失聯意味著什麼,但直到一個個證據浮出雪面,他們纔不得不接受這個冷酷的事實。

愛德嘉峯新興鄉日出。圖/7556米

中國登山協會收到3名遇難者的消息後,決定兵分三路救援隊。

第一隊,四川登山協會的李宗利(幾個月後登頂了四姑娘山幺妹峯)和郭傑。

第二隊,中國登山隊副隊長次落和中國登山隊教練李福慶。

第三隊,周鵬,嚴鼕鼕,黃春貴。

同時,中國登山隊隊長王勇峯、國家體育總局登山運動管理中心的李致新——著名的「中國登山雙子星」也抵達了成都,在後方指揮。

這次救援在一開始,就動用了中國登山界的老中青三代登山精英。

就在李宗利和郭傑動身去貢嘎山區腳下的磨西鎮之時,遠在美國太平洋彼岸的博爾德市,一支由喬尼和邁卡的朋友組成的6人美國搜救小隊,也從博爾德出發了。

6月5日,川登協的李宗利和郭傑作為第一批救援隊,率先徒步到了海拔3400米的愛德嘉峯大本營,立即從大本營開始進山搜索。自從李宗利來到愛德嘉峯之後,就沒有清晰地看見過完整的愛德嘉峯山體。由於天氣太惡劣,搜索行動一整個下午都沒有進展。

6月6日上午,李宗利和郭傑再次從大本營出發, 尋找3位登山者的蹤跡。這天早上又起了大霧,還常有落石。

圖/7556米

李宗利的體能較好,走在郭傑的前面。在海拔4000米的迷霧中,他模糊地看見前方有什麼東西。「像一個帳篷還是像一個什麼東西,我也搞不清楚,我以為是一個帳篷。我就要過去檢查,結果過去一看發現是一個人。」這時,是早上9點13分。

看到這具遺體,李宗利頭皮一陣發麻。和郭傑拍照取證後,迅速下撤。「就害怕嘛。」

這具遺體就是喬尼,他所處的位置正是雪崩堆積區。救援隊初步確認,登山者可能在攀登過程中遭遇了大型雪崩。

李宗利回憶,愛德嘉峯的東壁,不像是一座技術型山峯的殿堂,反而更像是一道「鬼門關」。幾千米高的這麼一個懸崖直接下來,就形成兩個門,門裡門外就看不清楚。這個所謂的「門」,就是雪崩的通道

牛背山觀望愛德嘉峯。圖/7556米

事後,作為第三批救援隊的周鵬,也給出了類似的判斷:「他們選擇了這個路線,就沒辦法避免。那條路線就是一個槽,雪崩下來,全部填滿。」

6月7日下午1點30分,邁卡和喬尼的朋友組成的美國救援隊剛到成都,就聽到了這個噩耗:喬尼的遺體找到了。他們並不是很意外,在雪崩中失聯的生還幾率太小了,但他們依然很悲痛。在3個人沒有登上飛機的那一刻起,他們在心裡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唯一不清楚的就是何時、何地。

6月8日上午8點20分,李宗利和次落、郭傑再次從大本營開始繼續搜索。在距離喬尼遺體發現處300米外,李宗利刨了幾下雪,又發現了一具遺體。這次是韋德。找到這具遺體後,3人迅速下撤。

時隔多年以後,剛剛登頂貢嘎主峯下山後的李宗利,想到9年前的這次救援,仍然心有餘悸。在下山的途中,愛德嘉峯山裡的一片霧形成了一扇門的形狀,李宗利不知道門裡是什麼。

「就是一團白霧,妖氣一樣的」,當時的場景歷歷在目,「當我看到屍體的時候,那個霧一直跟著我走,看到屍體我就往下撤嘛,它一直跟著我走,我就頭皮發麻,我脊樑骨都感覺一股涼氣,就覺得害怕。」

「愛德嘉峯特別漂亮,特別是冬季。但我不想考慮。」他想了想又補充道:「給我10萬我都不去了!」

邁卡的遺體還沒有找到,搜救依然繼續。6月9日,當地政府派遣毛德華帶領40多名當地村民把兩名遇難者的遺體搬運到大本營。期間,愛德嘉峯的雪崩和落石不斷。搜救隊員在搜救過程中,已經目睹了兩次小型雪崩,其中一次正發生在遺體發現處。

圖片來源:《一去不返》劇照

「原來登山真的會死人」。這件事也衝擊了周鵬的攀登理念。他的意思是,即使是高手,也會死。

周鵬之前看過兩名登山者的影片,但沒有對上號,並不知道這些遇難的人原來這麼厲害。等他發現原來就是邁卡和喬尼時,才感嘆道:「他們都特別牛逼,但是大家都會犯錯誤。」

6月10日,中美雙方商議後決定,搜救行動暫時取消。邁卡的遺體也永遠地留在了愛德嘉峯上。

所有人都想知道,那一天到底發生了什麼。

攀登

你竭力訓練,你技術精湛,你經驗豐富,直到最後,你萬事俱備、全神貫注、拼盡全力、小心謹慎,可你依然會葬身於此。

這樣的努力未免有些讓人失望,但這就是真實的攀登。

愛德嘉峯3人小分隊到了成都之後,對當地的一切都感到新奇。他們甚至還逛了錦裏。文藝青年喬尼,看到錦裏的攤位上擺著葫蘆絲、笛子等民間樂器,好奇地把玩著。

5月1日,邁卡、喬尼和韋德3人,在當地村民毛德華的帶領下徒步進燕子溝,尋找合適的大本營位置,勘察愛德嘉峯。從進入這片山域開始,天氣一直都很糟糕。能見度很差,下著小雨,腦袋大的落石頻繁從周圍的巖壁上滾落,就好像是他們走進了一個埋伏好的陷阱中。

邁卡說:「我和喬尼一起探險過很多次,但我從來就沒有這麼害怕過。」

5月6日,3人終於在海拔3400米處,找到一處小平地,設立了大本營。尋覓多日,這已經是最適合設立大本營的地方,儘管這裡的海拔高度只是6618米的愛德嘉峯的一半。毛德華帶領的32名村民幫忙背負完所有的補給物資後,和3個人打個招呼就下山了。

圖/7556米

邁卡和喬尼一直在等待合適的天氣窗口,可惜天氣一直不好。登過山的人都知道,好天氣和壞天氣的週期是輪流交替的。但是愛德嘉峯不一樣。據資料顯示,曾有在四五月貢嘎山區攀登的外國隊報告,在50天裏只有4天適合攀登。

在整個以貢嘎山為中心的大雪山山域中,愛德嘉峯是特殊的。大雪山山域的大部分雪山,要麼以中文名(如中山峯、金銀山、朱山、戴山等)命名,要麼就是以藏族名字(如勒多曼因、日烏且峯、那瑪峯等)命名。唯獨愛德嘉峯是以一個英文名字命名。

據重慶大學登山隊的Radium從德文資料中考證,愛德嘉峯的名字是20世紀30年代由海姆和伊姆霍夫共同命名的,以紀念駐紮康定30年、一生關注貢嘎山的紐西蘭牧師詹姆斯?休斯頓?愛德嘉(James Huston Edgar)。

愛德嘉牧師也有一個中文名字,葉長青。如果我們一定要給愛德嘉峯起一個中文名字的話,那就是長青峯。

但這支小團隊並不知道這座山峯背後更多的歷史,他們只是和世界上的大多數攀登者一樣,只想開闢一條新路線,然後攀登上去。

在等待天氣窗口的日子裡,他們依然很歡樂。邁卡每天都會開著一些自嘲的冷笑話。在陰雨連綿的時候,3個人會在營地自娛自樂,來一場小型的派對。韋德會拿著一瓶威士忌,引吭高歌,喬尼吹著長笛旋轉跳舞,邁卡接過韋德手中的這瓶威士忌,搖擺著,嬉笑著,3個人打鬧成一片。

5月14日,還是陰雨。3個人已經來愛德嘉峯大本營一週了,但他們就沒見過愛德嘉峯。他們決定出發上去看看。「哪怕是陰雲當中有一個小洞,能從中窺見愛德嘉峯也好。」

他們沿著愛德嘉峯東南壁的溝槽直上。幾個小時後,陰雲散開,山體竟然變得清晰起來。天晴了!三個人十分興奮,對著愛德嘉峯嚎叫著。韋德趕緊拿出長焦鏡頭拍攝。透過長焦,他們可以看清山體的每一處溝壑和每一道皺紋。這是一次觀測、勘察攀登路線的絕佳機會。

可是,太陽出來了,這也意味著冰雪開始融化,石頭開始鬆動,落石更加頻繁。他們看到附近的巖壁上,落石嘩嘩嘩地掉下來,就像下雨一樣,從來就沒有停過。伴隨著重力勢能,哪怕其中一枚拳頭大小的落石彈到了3個人的頭頂上,3個人都會立即喪命。

他們在一處較為安全的大石頭下,搭了一頂橙色的帳篷,建立了前進營地,並把技術裝備存放在這裡。之後趕緊下撤回大本營。

喬尼是一個瘋狂的人,經歷過很多奇葩的事情。在印度登山,他的護照被猴子偷了;在喜馬拉雅攀登,他被困在裂縫中整整四天;在巴基斯坦他被一挺機關槍威脅;在內華達州被搶劫,在南美的巴塔哥尼亞餓了幾天幾夜。但他在攀登上是十分嚴謹的。喬尼曾經經歷過兩次雪崩,所以這次他格外小心,不想冒進。

邁卡也說:「如果是五五成生存幾率的話,我們是肯定不會去嘗試的。」

5月19日,他們重新建立了新的大本營,僅僅在原來的3400米營地之上100米。前一天晚上,一塊卡車大小的巨石滾落,砸在了原大本營的附近。他們一夜無眠。

這枚巨石如果砸在了他們的帳篷上,幾個人必定會被砸成肉泥。但就是這枚巨石,也壓塌了喬尼和邁卡最後的攀登慾望。一向樂觀的邁卡靠在一塊石頭上,撥弄著泥土裡的荒草說:「我現在不想爬了,攀登的風險太大了。」

這一天,3個人決定:準備下撤,放棄攀登愛德嘉峯。但是在下撤之前,他們要把放在前進營地的技術裝備取回來。

從大本營出發去取裝備地。圖片來源:《一去不返》劇照

5月20日,在一個寒冷的清晨——為了盡量減少雪崩和落石的風險,3個人出發去前進營地取回裝備。

從此,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喬尼相機裏的最後一張照片。圖片來源:《一去不返》劇照

長嘯

葬禮和火化是在康定的殯儀館舉行的。

6月13日。喬尼的遺體上蓋著一條黃色裹屍布,6名美國朋友把手疊放在遺體上,「喬尼,我愛你就像愛自己的親兄弟一樣」。眾人哽咽著為他祈福。

從左到右:韋德、喬尼、邁卡。圖片來源:《一去不返》劇照

在3人決定上山取回裝備的那個晚上,他們已經決定放棄。喬尼知道馬上要離開這個鬼地方,馬上就能和親人們團聚了。他在營地寫了一首詩,似乎離奇卻又有些傷感地預示著即將發生著的一切——

邊境地帶

一記雷霆再次響起我已無心繼續攀登環繞的巖壁攬我入懷呼喚我回到那邊境地帶寸寸逼近,步步走來,匍匐的暗影四下漫開蜷縮在深谷的回聲中我們面面相覷萬事俱備,蓄勢待發卻發現我的意志早已被擊垮在烈日下佇立邊境地帶中的我無處藏躲重回大地,緊緊相擁願我的母親和心上人平安喜樂長笛聲中,老朋友跳起舞我們即將啟程離開這邊境地帶

邁卡和喬尼的朋友傑瑞米(Jeremy Collins)當時正在優勝美地的中教堂峯大巖壁上攀登,他本已打算放棄,聽聞噩耗時,頓感悲傷,為了紀念兩名友人,他開闢了中教堂峯西北壁的一條新線路,並將之命名為「邊境地帶(Border Country)」。站在山頂,他將喬尼的骨灰灑向優勝美地的山谷。

為了紀念邁卡和喬尼,一項名為「科普? 戴什精神獎(Copp-Dash Inspire Award)」自2009年之後,每年都會頒發給優秀的美國攀登者。這個獎項致力於資助那些乾淨漂亮的攀登,以及那些能將每次攀登的故事用視頻方式呈現出來的人。就像當年邁卡和喬尼完成過的那些探險一樣。

並不是所有人都會把悲傷轉化為力量。喬尼的女友薩拉(Sara Close)始終忘不了男友。她還記得和喬尼最後一次吻別。那一天,喬尼即將飛赴四川攀登,薩拉也恰好剛剛飛回美國,兩個人在機場見面。

喬尼和薩拉在機場吻別。圖片來源:《一去不返》劇照

兩個人遠遠地看見彼此,走近,扔下手中的行李。喬尼摟住了薩拉,雙目對視,深情地吻別。然後,薩拉決絕地離開,沒有回頭。她相信喬尼,每一次探險,喬尼都會安全回來。

每一次,除了這一次。

薩拉說:「喬尼是我一生唯一的摯愛,獨一無二。此生難有第二次。」在之後的幾年中,薩拉仍在積極地嘗試走出這個陰影。

2010年9月,美國政府邀請四川省登山協會的7名高山救援隊員,來美國培訓高山救援。韋德年近60歲的母親,穿著印有兒子頭像的T恤,每天跟著大家去每一個培訓地點。看到每一個救援隊員,她都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兒子。

幾年後,三個人的家屬來到了張繼躍的辦公室——十年前,喬尼和邁卡敲開了這個辦公室的門,一切始於這裡——他們在這張愛德嘉峯的照片上寫道:「May you never lose your love of the mountain (願你永不失去對登山的熱愛).」

一場更盛大的紀念活動在一年後的博爾德市舉行。

喬尼創立的「冒險電影節」成為了大家紀念3名遇難者的最佳場合。在第二年的電影節現場,上千名攀登者也模仿著邁卡和喬尼登頂山峯時的樣子,「嗷嗚」地長嘯嘶吼著,猶如癲狂。

在長嘯聲中,他們彷彿也聽到了邁卡和喬尼站在山頂的長嘯。那一刻,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其實並沒有離開。

撰文 / 宋明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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