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和所有動物的關係中,和狗的夥伴關係絕對稱得上是最特殊也最珍貴的。不過,這種關係是如何建立起來的,又是什麼時候、在哪裡最先發生的?這看似簡單的問題實際上遠未擁有一個確切的答案。

改變歷史的一刻

一小羣衣不蔽體的野蠻人正在穿越茂密的草叢。

這是遠古時代,人類還遠未主宰地球。這個部落的人的生存環境極為艱苦,無時無刻不處於對周遭野獸的恐懼中,樹林、灌木叢中都隱藏著不可知的危險。他們已經擁有了原始的弓、箭,身體形狀、大小和今天的我們已經相仿,但動作與眼神卻更接近於動物。

剛剛結束的一場對老虎的圍獵中,這個部落又損失了一位經驗豐富的老獵人。生存條件的逐漸惡化讓他們決定遷往平原上的另一片區域。遷徙的過程中,他們發現了一個問題。在原來的領地,每當夜幕降臨,部落人圍著營火入眠,在他們周圍總徘徊著一種形跡可疑卻又多少不同於其他野獸的動物——狼。它們或許是被烤肉的味道吸引,或許是為了什麼目的,沒人把它們放在心上。到了新營地,部落人恍然發現,沒有狼在周圍徘徊並在有危險出現時狂吠,自己終夜不得安眠。

狼和哈士奇

經歷了許多個疲憊不堪的夜晚之後,他們忽然在某天又聽到了那熟悉的嚎叫聲,一頭狼出現在了不遠處。這羣野蠻人有點不知所措了。以往,每當狼靠得太近,他們就用石塊將它趕走,這一次他們拿不準是否還要這麼做。年輕的部落首領站了起來,許久之後,他做出了一個讓同伴感到驚訝的舉動——他從剛捕獲的獵物上割下了一塊肉,扔在了狼的身邊。這個時刻,永遠地改變了狼,也永遠地改變了人類。

以上的敘述,是對狗誕生時刻的一種想像。原始人類意識到狼的守衛功能而主動餵食並馴化了狼,這是現代動物行為學創始人、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得主、奧地利人康拉德·洛倫茲(Konrad Lorenz)對狼如何變成狗這個重大問題的解釋,他於1949年所著的《狗的家世》(So kam der Mensch auf den Hund)代表了那個年代對狗的最新理解。某種意義上,當人類第一次和狼主動接觸時,狗就產生了。儘管事實上它們還需要許多代的演化,直到變為一種性情和外貌都不同於祖先的生物,再開始和我們長達數萬年的夥伴關係。

狗的誕生關係重大。狗是最早和人類熟悉起來的動物,是公認的被人類馴化的第一種動物,遠早於其他家畜,更是唯一一種在農業出現之前就被人類馴化的動物。狗也是所有動物中和我們的關係最密切的。這種密切關係是雙向的。對狗而言,它們根本就是因人類而生,如果沒有人,也不會有狗,是人馴化狼而創造了狗;對我們而言,狗在生活裏扮演著最豐富的角色。人類馴化多數動物主要都是為了獲取更多的肉食資源,對狗則完全不同。馴化之初狗被用於守衛、狩獵,隨著人類社會的發展,狗又被用於運輸、放牧、搜救、導盲??能在如此多樣的領域助益於人類的動物,僅有狗一種。

在美國賓州州立大學人類學教授帕特·西普曼(Pat Shipman)於2017年5月出版的新書《入侵者》(The Invaders)中,她甚至提出了一個富有爭議的假說:從非洲走出的智人正是因為馴化了狼,靠著人和狗的組合大大提升了狩獵能力,繼而滅絕了原本生活在歐亞大陸的尼安德特人,現代人類才就此產生。對狗起源的探索,正是對我們自己的文明之路的探索。

《入侵者》帕特·西普曼 著

今天已沒有狗誕生時刻的直接見證者,但歷史留下了痕跡。眾多間接的線索中儲存了我們的祖先和狗的祖先的「遺言」,他們之間的故事就蘊含其中。不同學科的科學家們正在破解這些「遺言」,嘗試揭示出早期人類與狗之間的互動究竟是怎樣一幅圖景。

殷墟狗講述的故事

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科技考古中心的副研究員李志鵬博士帶我來到了動物考古整理室。他從庫房中取出了一箱古代狗骨標本,不同部位的骨骼被分門別類放置在保存袋中。「這副骨骼相當完整,顱骨、頜骨、肋骨、肢骨、脊椎等都很全,還有陰莖骨,由此知道這是一隻公狗。」李志鵬一邊介紹,一邊按照大體方位擺出了大部分的骨骼。這副無言的骨架靜靜地凝視著我們,它彷彿有許多事情要訴說。

「這是在殷墟中出土的,距今有3000多年歷史。」李志鵬說。這隻狗來頭不小。位於河南安陽的殷墟是商朝晚期都城,20世紀初被發現並在李濟等考古學家的主持下開始發掘。殷墟證實了「夏商周」中商代的確鑿存在,出土了大量甲骨文片和後(司)母戊鼎等珍貴文物,被視作近代以來中國考古的最大發現。

殷墟人類墓葬腰坑中出土的狗骨,距今3000餘年。這隻狗被商代人用於殉葬(黃宇 攝)

這具狗骨呈現的形態特徵已經與現生狗無異,說明商代人已經擁有了和今天一樣的狗,不過只通過骨骼還很難將其確定到某個具體的品種。李志鵬介紹,除了狗骨本身,發現狗骨的位置也至關重要,如果是在「灰坑」(考古學中對遺址中生活垃圾堆的稱呼)裏發現的零散狗骨,說明是人類食用狗肉後的殘留,而眼前這隻完整的狗骨則不同,「這隻狗是在人類墓葬的腰坑裡發現的,墓葬中隨葬狗牲是商文化中常見的葬俗,尤其是晚商時期」。所謂「腰坑」,是墓葬中人的腰部下面挖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坑,在這個最貼近逝者的位置特意放一隻狗隨葬,充分說明瞭商人與狗不同尋常的關係。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科技考古中心副研究員李志鵬博士(黃宇 攝)

我們的先人為什麼要讓狗陪葬?「狗在晚商時期實際上扮演了護衛、田獵助手等角色,商人非常重視狗。商人的宗教信仰讓他們相信不僅人死後有靈,動物也是如此,狗可能是被用來繼續在死後的世界裡守衛主人。」李志鵬提到一個關鍵區別,商人墓葬裏也有豬、牛、羊等動物,但通常只是放一條腿,而狗都是完整的,這說明隨葬的豬、牛、羊可能只是作為「肉食」,狗卻需要發揮其功能,所以保留了完整的軀體。

墓葬中狗的年齡與數量也大有玄機,暗示著一個可能自商代就存在的狗的飼養與販賣的產業。根據李志鵬對殷墟中孝民屯遺址84具狗的鑒定,1歲以下個體為54具,佔三分之二比例,可見商人有意選擇幼年個體用作隨葬狗牲。已經成年的狗在家庭生活中扮演重要角色,如果殺掉隨葬未免浪費、成本太高。不過2個月以下沒有斷奶的狗商人也是不殺的,體現了一種憐惜之情。商代用於殉葬的狗數量非常大,正常情況下不可能家家正好有幼狗。「我推測,商代晚期殉犬的盛行可能導致專門的養狗業的產生。也就是說需要狗牲殉葬的時候,家中沒有幼狗或自己不養狗的家庭就從專門的養狗戶那裡購買幼狗。」李志鵬說。殷墟中出土的甲骨文也提到商王徵貢犬時一次多達上百隻,間接印證了商朝時規模化養犬業的存在是有可能的。

這具殷墟中的狗骨講述了不少它和我們的先人之間的故事。看來在中華文明剛起步的階段,狗就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了不可或缺的角色。不過,狗的起源顯然要比距今3000餘年的商代還要早得多。在人類歷史更早的階段,我們與狗之間的故事是如何發生的?考古學能回答這個問題嗎?

人選擇了狗,狗也選擇了人

遠古世界那麼多的野生動物中,我們的祖先為什麼最先選擇了狼?狼又何以願意配合,變為了狗陪伴人類至今?

今天的狗在各種各樣的事情上是我們的夥伴和幫手,卻並不僅僅是因為聰明。猴子比狗更聰明,人類直至今日也沒有用猴子來看家、放牧、導盲。猴子雖然具備完成上述任務的生理條件,但它們是沒有被馴化的物種,人類無法實現有效的控制。確實有少數可以聽從人類口令的猴子,比如馬戲團裏的猴子,但它們僅僅是被人類馴養(Tameness),而非馴化(Domestication)。其區別在於馴養發生在個體層面,每一隻被人類控制的猴子都是猴子裏的例外,它們的天性仍然處於懼怕和傾向於攻擊人類之間,只不過被專業人員用特殊的訓練手段暫時壓制了。馴化則是羣體層面的,通過選育之後野生動物已經變為了能夠長期穩定飼養的家養動物,它們的天性已經徹底改變了,狗天生就親近人類,這才使得大規模地利用它們為人類服務成為可能。

1957年,太空狗「萊卡」正待升空

能被人類馴化的野生動物是極少的例外,狗的祖先狼就是其中之一。美國生物學、人類學家賈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其著作《槍炮、病菌與鋼鐵:人類社會的命運》(Guns,Germs,and Steel:The Fates of Human Societies)中曾做過統計,在歐亞大陸、非洲撒哈拉沙漠以南地區、美洲和澳大利亞,具備馴化潛力的陸生大型食草類動物共148種(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暫不需要考慮海洋生物和南極大陸),在20世紀前被馴化並得到全球性應用的動物驚人之少,僅5種:綿羊、山羊、牛、豬、馬;另有9種地區性馴化動物,如阿拉伯(單峯)駱駝、氂牛等。可見馴化之不易。肉食性動物中狼更近乎是孤例。

狗是在例外的例外中被馴化,那它的祖先究竟有何特別?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高級工程師、國家動物博物館科普策劃總監張勁碩博士為本刊講述了狼的特別之處:「哺乳綱食肉目動物裏大家最熟悉的是犬科和貓科,這二者相比犬科在進化上出現得更晚,智商相對更高。另外犬科集羣性和合作性程度高,這是狼能與人共同生活並且彼此理解、配合的基礎。」羣居結構對馴化是非常關鍵的條件,除狼以外,馬、牛、羊等都有類似的社會化結構,這讓人類集體管理這些動物並且建立對它們的領導關係成為可能。家貓作為一種被馴化的獨居動物是個特例,不過不少對貓狗性格有所瞭解的人或許都產生過這樣的疑惑:我們真的馴化了貓嗎?人類勉強和特立獨行的貓之間建立了鬆散的關係,但其天性使得它們無法真正為我們所用,幾乎不能想像一羣貓團隊協作任勞任怨地為我們拉雪橇或是勇敢地制服犯罪分子。

「人們對狼還有一個常見的誤解,認為狼是很恐怖、兇猛的。《狼圖騰》一類的文學作品給人們塑造的印象是錯誤的,狼和狗在性情上沒有那麼大的差別,實際上狼算是食肉類動物裏性情相對溫順的,有時甚至有點膽小。」張勁碩說。根據《狼圖騰》改編的2015年上映的同名電影本身就是一個矛盾而有趣的例子。劇組有意馴養了一批狼,它們在馴獸師的指令和導演的調度下,配合地拍攝了眾多複雜的鏡頭,其中包括人狼互動和羣狼場景。根據幕後花絮的披露,狼還和劇組成員建立了感情。這羣被馴服的狼演員成功出演了這部旨在說明狼永遠無法被人馴服的電影。

《狼圖騰》劇照

除了羣居結構、性情是否兇險、是否容易受驚之外,日常食物、生長速度、圈養中的繁殖問題等一系列因素中只要出一點差錯就會導致該種動物無法被有效馴化。歐亞大陸的馬能被馴化,非洲的斑馬卻不能,亞洲的摩弗倫羊被馴化為綿羊,北美洲的加拿大盤羊卻不能,都可以用上述原因之一進行解釋。「可馴化的動物都是可以馴化的,不可馴化的動物各有各的不可馴化之處。」正如達爾文的表弟、人類學家弗朗西斯·高爾頓(Francis Galton)所說,有些動物是「註定要永遠野生的」。

即便一種動物具備上述全部苛刻要素,如果它們過於稀有,也無法真正成為人類的夥伴。蘇聯科學家曾在實驗中成功馴化出親近人類的銀狐——赤狐(Vulpes vulpes)的顏色變異種。馴化後的銀狐行為很像家犬,而且由於「基因多效性」(Pleiotropy)的現象,看起來也像家犬。然而這種珍貴動物因其數量稀少直到20世紀纔有機會被人馴化,未能「搶佔先機」與早期人類建立關係並被擴散至世界各地。

狼則不同,狼是非常常見的動物。「你想馴化它,總得能見得到它吧?狼極強的適應性和廣泛分佈也是馴化的重要基礎。而且馴化一定是全世界不同地方的人不約而同開始做的。狼分佈廣,北極圈、沙漠、草原、熱帶雨林,各種環境都有狼的存在,從舊大陸到新大陸都有。」張勁碩介紹道,就在中科院動物研究所所在的北京市海淀區中關村地區,六七十年代還可以見到狼,可見其普遍。馴化的過程並非一蹴而就,成功前可能有無數次的失敗,即使已馴化成功的種羣也可能再度消亡。廣泛的分佈為狼被成功馴化提供了概率基礎。

《狼圖騰》劇照

天時地利人和之下,人類與狼有幸結為了夥伴。這種夥伴關係的建立或許從最初就是雙向的,狗因人類而誕生,但它們不是完全被動的。出版過代表作《自私的基因》的牛津大學生物學教授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其新作《地球上最偉大的表演:進化的證據》(The Greatest Show on Earth:The Evidence for Evolution)中提出,狼被馴化為狗的過程中,最關鍵的第一步是由狼主動邁出的,是它們先選擇了我們,而非相反。由於基因的突變,一些狼與原始人類之間保持的「安全距離」(Flight Distance)縮短了,這些特殊的狼敢於接近原始人類的部落營地,為的是獲取營地周圍垃圾堆中的食物。這一步,是自然選擇的作用。當狼與人足夠接近後,人才有機會開始「刻意馴化」,人工選擇隨即作用於狼的演化,一代代性情更加溫順的狼被人挑選出來,狗也就在這雙向的努力中誕生了。

中國最早的狗

即便狼與人類之間早期互動的機製得到了解釋,還有一個直接而具體的問題尚未被回答:狗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在地球上的什麼地方被人最早馴化出來的?

為了回答這一問題,我們需要再次尋求考古學的幫助。再次來到社科院考古研究所,我見到了李志鵬副研究員的導師、中國動物考古學權威袁靖研究員。袁靖原任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科技考古中心主任、國際動物考古學會(International Council of Archaeozoology)理事會理事,現任復旦大學科技考古研究院院長。

動物考古學家袁靖(於楚眾 攝)

「1998年,我去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參加國際動物考古學會第八次世界大會,我在會上做了關於中國動物考古學的研究現狀的報告。報告後,第一位提問者的問題就是中國現在有多少人在做動物考古學的研究,我說真正把全部時間都投入動物考古學研究的有三位。主持人當時就笑著對我說,你們國家有這麼悠久的歷史,這麼幅員遼闊的面積,只有三位動物考古學家,實在是太少了。」袁靖回憶道。自日本千葉大學留學歸國後,袁靖將主要精力投入到動物考古學的研究,把諸多興起於20世紀後半葉西方考古學界的動物考古學的理論與方法引入了中國。家養動物起源是動物考古學最重要的研究內容之一,其中狗在中國的起源研究正是由袁靖主持的,而狗在中國的起源直接關係到狗在世界的起源問題,因為最新的研究成果認為狗很有可能就是在中國起源的。

袁靖為我展示了一塊80年代在河北省徐水縣南莊頭遺址中出土的狗下頜骨。擁有這塊長十餘釐米的頜骨的那隻狗有著特殊的意義——它是迄今發現的中國最早的狗,也是中國最早的家畜,距今約有1萬年曆史。通過已經相當成熟的同位素測年等方法,考古學家可以確定某個遺址及其出土文物的年代,距今1萬年屬於新石器時代早期,這個時期的人類已經開始磨製石器和製作陶器,具備掘坑營建簡陋居所的能力,但生業方式還是以採集和漁獵為主,農業還不存在或相當原始。這塊頜骨告訴我們,那時的人已經開始養狗了。

河北省徐水縣南莊頭遺址中出土的狗下頜骨(黃宇 攝)

不過,與殷墟出土的完整且被置於墓葬中的狗骨不同,南莊頭遺址出土的只是若干塊散亂的碎骨,史前時代更談不上文獻記載的印證,怎麼能知道這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狗」,如何確定它已被新石器時代的人類馴化並成為了他們的夥伴?袁靖介紹,動物考古學的方法讓我們做出肯定的判斷,首先是骨骼標本本身的尺寸和形態揭示的信息:「第一,上、下頜骨的頰齒齒列長度、前臼齒齒列長度等多項測量結果均小於現生狼標本的同類測量點;第二,這件右下頜骨水平枝底緣明顯出現弧度,而狼的下頜骨水平枝底緣是平直的,前臼齒的排列緊密也不同於狼的前臼齒的排列稀疏。」這兩點說明它是狗不是狼。間接的證據,如南莊頭遺址家犬的最小個體數是3隻,佔到該遺址全部哺乳動物的9%左右,與其他新石器時代遺址中的數量比例具有一致性,此外還與距今約9000年前的賈湖遺址中的家犬標本類似,這些都說明瞭至少在距今1萬年的新石器時代早期,生活在今天中國北方的原始人類已經有了馴化後的家犬。

考古學以實物材料為依據,為歷史事件的發生提供了「鐵證」,然而也有其侷限。我們現在達到的結論是至少1萬年前中國就有狗,卻仍未能搞清狗在中國起源的確切時間,更無從推定狗在世界範圍內的起源,因為在以色列已經發現了更早的距今1.1萬年的狗骨。

「南莊頭遺址的家犬頜骨和狼相比已經明顯縮短了,這種明顯的變化是需要一個過程的,所以可以肯定狗在中國的起源比1萬年還要早,中國早期飼養家犬的地點也不會侷限在南莊頭一處。但是這還需要更多化石的出土,很多時候是可遇不可求的。」袁靖說。

限於出土材料的限制,考古學的結論只能暫時「止步」於此。與此同時,掌握了分子遺傳學武器的生物學家則試圖以完全不同的方法探索狗起源的問題,他們自認為可以超越古代材料的侷限。

DNA揭示的祕密

1953年,DNA雙螺旋結構被發現,遺傳的祕密大白於天下,從此生物學進入了全新的階段。20世紀後半葉以來,遺傳學突飛猛進地發展,許多長久以來得不到解釋的現象被人類認識。關於狗,科學家們也用基因證據澄清了許多誤會。達爾文和康拉德·洛倫茲都曾認為狗有不止一個祖先,包括灰狼、野狗、豺等,現在科學界根據DNA研究已有定論,所有的家犬(Canis lupus familiaris)——無論是身長超過兩米體重達上百公斤的大丹犬,還是身長十餘釐米僅重數百克的茶杯犬——祖先都是灰狼(Canis lupus),與其他犬科動物無關。

《Science》封面(2002.11.22)

「通過基因的方法,我們利用今天的狗就可以知道數萬年前狗的起源情況。」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王國棟研究員向本刊介紹。王國棟研究員所在的團隊由中國科學院院士張亞平領導,是目前世界範圍內研究家犬起源問題最活躍的團隊之一。早在2002年,張亞平院士與瑞典科學家彼得·薩沃萊南(Savolainen)合作,通過對不同地區共計654隻狗和38隻狼的線粒體DNA片段分析得出結論:家犬起源於東亞南部。這一重磅研究結果被《科學》(Science)雜誌於當年11月以封面文章形式發表。

中國科學院院士張亞平

今天的狗的基因如何告訴我們關於過去的事情?DNA在一代代複製時準確性很高,但也會偶爾出錯,這些錯誤會被傳遞下去,這個性質給了科學家一個絕妙的途徑去分析生物的遺傳信息。一個近似的例子可以說明其機制。假設一個班裡小學生之間互相抄作業的場景。最初只有小明寫了作業,這份作業就好比是某個物種的祖先的遺傳信息,小明把作業交給其他同學去抄,這就好比是遺傳的過程。抄作業和遺傳一樣,都是一個逐漸分叉的過程,小明給小王和小李,然後分別有同學去抄小王版本的和小李版本的。抄作業時難免出現筆誤,就像是DNA複製錯誤,這樣的錯誤是特定的而且會被傳遞,後面抄這份作業的人都會跟著錯。但小王和小李會有不同的錯誤,由此,不同的筆誤就可以把全班同學的作業定位到一個有先後順序的譜系當中。機敏縝密的班主任通過比對所有人作業裏的筆誤特徵就能確定誰抄了誰的作業,誰是最開始提供作業的人。分子遺傳學家正像這個班主任,他們通過比對今日生物的遺傳信息,尤其是其中的DNA複製錯誤,就能獲知彼此的親緣關係。因為DNA複製錯誤有相對穩定的速率,科學家還可以推測出某物種與另一物種分化的具體時間。

分子遺傳學對狗的研究就類似上述過程。取樣越多,數據的尺度序列越大,結果也就越準確。王國棟研究員介紹:「我們的樣本逐漸增多,測序的範圍也在逐漸擴大,2002年是線粒體DNA的片段,2009年是線粒體DNA全序,然後是Y染色體分析。到2016年,我們已經做到了對全基因組的測序和分析。這背後是測序技術和數理分析方法的進步。」這十餘年的研究中誕生了多篇在國際上產生重要影響的論文,發表在《科學》《自然》(Nature)等期刊上。

王國棟簡明地總結了研究團隊對狗起源問題的結論:家犬起源於東亞南部,時間是距今3.3萬年左右。至於「東亞南部」究竟是哪裡,他說:「現在還沒法確定具體的區域,長江流域、珠江流域乃至東南亞都是可能的。」

國際上曾有其他團隊做出過狗起源於歐洲、中東等地域的結論,王國棟認為那些研究沒有構成實際的挑戰。「有些和我們結論迥異的研究是因為取樣不同,他們的樣本有欠缺,所以只是局部的結論。有的團隊沒有納入東亞南部家犬的樣本,而這恰恰是我們研究發現親緣關係上最靠近家犬祖先的樣本。」

《導盲犬小Q》劇照

2016年6月3日,《科學》雜誌發表了英國劍橋大學進化生物學家勞倫特·弗朗茲(Laurent Frantz)團隊的文章,稱遠古犬在歐洲和亞洲分別被馴化,但後來歐洲的遠古狗逐漸被亞洲較好的馴化狗所取代。王國棟研究員如此回應這一最新成果:「這個結論和我們的結論不矛盾,我們只是說明瞭現在世界上各個地區的家犬的祖先都來源於東亞南部。如果家犬在歐洲、亞洲獨立起源,但是歐洲一支沒有機會生存至今天,這種情況是可能的。」

然而,張亞平院士團隊這一廣受國際生物學界讚譽的研究成果卻遭到了考古學家的質疑。談及狗的東亞南部起源說,動物考古學家袁靖說他一直清楚這項研究,還曾與張亞平院士親自探討過,但他不能接受東亞南部起源的結論。「依據現代DNA的研究得出的結果和動物考古學研究的結果差距甚大。」袁靖給出了他的理由。

一切才剛開始

既然考古學自身也不易通過實證材料確定狗的確切起源地點和時間,袁靖如何對DNA研究的結果提出疑問呢?他的論證很簡單:動物考古學的證據顯示,僅就中國而言,狗很可能是先在北方而非南方起源的,所以狗在世界範圍內起源於東亞南部的結論是值得商榷的。

「有很多證據支持狗在北方先起源。中國出土灰狼化石的更新世晚期遺址主要集中在北方。而在南方,長江三角洲地區的數個距今1萬年左右的遺址中,比如浙江省浦江縣上山遺址、柳州市白蓮洞洞穴遺址,都出土了動物遺存,但是沒有發現任何犬科動物。說明南方可能不具備首先馴化狼的條件。」袁靖說。其他家養動物遺跡的出土情況和文化因素也可作佐證:「『六畜』之中,除了最早的雞可能是以文化交流方式由中國西南部地區北上,其他五種:狗、豬、黃牛、綿羊和馬,都是最早發現於長江以北地區。北方的文化也一直走在前面,人口密度大於南方,先馴化狗的可能性更大。」

談及兩種不同的學科方法,袁靖認為:「動物考古學是通過科學發掘、科學研究獲取的實證性證據,應當是有說服力的。」

王國棟研究員則說,十多年裡DNA研究測序樣本在不斷擴大,分析方法也在改進,結論始終是家犬起源於東亞南部,他們對自己的結論是有自信的。

狗有著極為豐富的表觀遺傳多樣性,目前世界上有數百個不同品種的狗,彼此之間外貌、性情差異極大。

在中國狗起源於北方還是南方的問題上,考古學和生物學似乎陷入了「僵局」,一方是直接取材於「看得見摸得著」的古代實物,一方是採用在許多問題上已大顯神通的分子遺傳學分析方法,得出了各自的結論。這兩種方法,有沒有可能取長補短而非各自為戰呢?

如果能從古代樣品中提取DNA進行分析,考古學和分子遺傳學的優勢豈不就合二為一了?實際上,這種設想已經成為現實並且在人類起源研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這就是古DNA研究。這種方法對科學家們提出了更高的挑戰,因為從古代標本中提取DNA要困難得多。古代標本在被發掘前在地下埋藏了成千上萬年,土壤中細菌分泌的酶、背景輻射、環境中的水分子等對DNA都是致命的破壞。古代骸骨中能夠提取的DNA通常是隻有幾十到幾百個核苷酸長度的碎片,而現生標本中的完整DNA長鏈長度以億計,對古DNA信息進行分析難度可想而知。

「截止到目前,我們的研究都沒有使用古代犬類樣本,但古DNA分析未來是肯定要做的,這也是國際上的趨勢。」王國棟研究員說。上文提到的劍橋大學勞倫特·弗朗茲團隊得出的狗在歐洲和亞洲分別被馴化,但隨後歐洲狗被亞洲狗取代的結論,正是通過對一具在愛爾蘭出土的約4800年前的遠古狗遺骸的全基因組分析得出的。正是因為有了古代標本和現生標本的DNA比對,才得出了比以往更為詳盡的狗演化路線分析。考古學家同樣對古DNA研究期待已久。在中國社科院考古研究所,趙欣博士已經開始著手進行古DNA研究,不過據她介紹,工作尚處在初步階段,一時還無法對家養動物起源這樣龐大的命題得出新的結論。

狗起源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在許多細節上還是一團迷霧。未來破解狗起源的祕密,希望就在於多學科之間的結合。而這項研究的中心,很可能會是在中國,因為中國有著得天獨厚的優勢——材料的極大豐富。

「現生標本我們是最豐富的,平常大家瞧不上的中華田園犬,也就是土狗,恰恰因為沒有經過人工培育而保留了最豐富的遺傳信息。西方研究團隊廣泛獲取中國土狗的樣本要比我們獲取歐洲純種狗更困難。」王國棟說。

中華田園犬

至於考古材料,中國更有巨大的優勢。袁靖頗為興奮地講道:「中國的考古材料太豐富了,還遠沒有得到充分的利用。我們的文明很早產生,而且沒有斷過。以狗為例,1萬年以前的骨骼我們有,9000年以前的有,8000年以前的也有??甚至以500年為一個單位,考古材料都可能是具備的,這是其他國家完全沒法跟我們比的。」

張亞平院士也在文章中提到,未來家養動物起源研究的關鍵就在於大範圍的樣品覆蓋,「對起源具體細節問題的探索,不僅需要覆蓋廣泛地理區域和品種類型,而且在時間尺度上需要包含從古到今的樣本」。

以袁靖和張亞平兩位領軍人物為代表的中國動物考古學界和分子生物學界的科學家們已經進行了接觸,正在商討合作研究的細節,雙方都對合作的前景充滿期待。如袁靖所說,對狗起源的研究,「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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