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長》的排片率低迷到令人驚乍的地步。查了一下淘票網,晚上排片在9點以後,三個小時結束,已經是12點之後,顯然不是最好的選項。所以選擇了下午的一場。

取票的時候,問售票員排片率怎麼這麼低?售票員說三個小時啊,太長了。意思是實在不知道把它排在哪裏。

影院裏看電影的,只有六名觀衆。雖然我已經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但是覺得時間過分漫長,尤其是二個小時之後的劇情,明顯已經處於收尾階段,戲劇性衝突已經喪失殆盡,但電影依然保持不疾不徐的緩慢進展,就覺得特別的冗長而沒有興奮點。有的地方,如果稍微剪輯一下,會加快影片的節奏。當時心裏想的是,歐洲電影節看這個電影的外國評委真的有閒情逸志啊,怎麼有耐心坐得住看這樣的電影的?想想外國人都能拿出寶貴的時間,來看完本片,作爲國人,我們還有什麼可以抱怨的?

尤其是影片臨近結尾時,浩浩向星星父母道出真相的段落,浩浩提出要上樓,然後鏡頭足有數分鐘表現三個人上樓的動作,其實這一段完全可以直接剪切進入到室內的場面,完全沒有必要交待人物的走路動作,而藝術片往往就在這個地方,拉慢了整個電影的節奏。王小帥的電影風格尤其是擅長運用此種鏡頭。這種鏡頭風格,來自於電影學院的舶來,來自於歐洲電影的傳統,同時,也得到了歐洲電影節的賞識。這構成了王小帥幾十年如一日的拍片理念與原則。

但《地久天長》有它可貴的地方,就是意圖對中國現實作出它的真實的反映。

王小帥多少年不變初衷,這是他的可貴之處。

但我們注意到,王小帥並不排斥文藝片之外的其它商業片樣式技法與手段的運用。我們看到,王小帥一直在他的電影前臺背景中,力圖動用懸疑、驚悚、言情的手段,來凸現時代的影響與輝映。比如《闖入者》裏引入了探案劇的懸疑色彩,《左右》裏動用了家庭劇的情感衝突手段,《日照重慶》裏採取的驚悚劇的外在樣式。但是,王小帥總是在這些商業片元素濃烈的表象之外,尋找到時代之因,牽連到歷史的景深,落腳到社會的縱深背景。

《地久天長》同樣體現了王小帥這樣的敘事策略。

影片時長三個小時,反映了三十年的光陰,如何讓時代的變遷,落實到個體的生命流程裏,王小帥實際上是通過三個出生的與未出生的生命來完成了時代的映射與體現。

這三個生命是:

一是星星溺水。

二是星星媽懷着的二胎被流產。

三是星星父親的一夜情懷着的生命同樣遭遇了流產的命運。

而富有意味的是,對情節進合併同類項,我們會看到,影片裏的最終核心情節,就是:

浩浩一家,傷害了星星一家。

首先,是浩浩的母親,在執行計劃生育政策過程中,將星星母親懷着的二胎打掉了。

其實,電影裏這一情節設置,存在着邏輯上的尷尬。就是浩浩母親只是政策的執行者,在計生政策作爲國策的時段內,即使沒有浩浩母親的強制性墮胎督促,身懷二胎的當事人,也會自覺自願地採取流產措施,而很長一段時間內,只生一個好,的確有其社會的響應度與接納面,而現在社會上的普通接受的只生育一個孩子的意念,也正反映出一種中國人的生育新觀念。這種觀念,很難說沒有它合理的理由。

現在電影把浩浩母親的執行政策的不通融、不留情,作爲“失獨”家庭的罪魁禍首,並且一輩子糾結在悔恨的痛苦之中,在邏輯上,顯然有一點不完全覆蓋。

這時候,就必須給“失獨”再給出一個理由。我們看到,《地久天長》裏,在浩浩的母親變相地“殺死了”星星家的二胎之後,從而造成“星星”處於獨生子女的既定事實,這時候,另一個無意中的“殺手”浩浩出現了。

如果說浩浩母親是執行了政策,完成了她的“殺手”之業的話,那麼,浩浩本人,則是因爲受到小夥伴們的諷刺的壓力(小夥伴們嘲笑星星膽小),而推了星星一把,導致星星落入水庫之中,溺水而死。

這樣,浩浩緊接着他的母親,真正地讓星星一家成爲了失獨家庭。所以,在影片裏,浩浩一家完成了對星星全家悲劇性命運的全程鑄造。

而仔細地辨析一下浩浩家的傷害,就會發現,這種傷害並非本人的主觀原因,而是受到社會氛圍與時代氣候的影響。

浩浩的母親是執行了政策,變相地奠定了“失獨”家庭的人口結構,她受到的是時代政策的影響。

而浩浩推了星星一把,導致星星落入水中,溺水而死,電影裏也將其歸咎於是小夥伴施加的壓力。小夥伴們諷刺星星膽小,不敢下水,所以,浩浩就覺得很丟臉,從而發生了推搡事件,直接導致星星落水。

可以看出,浩浩的母親與浩浩本人,都是在社會大環境的影響下,犯下了他們的所謂的錯,他們自己實際上是無辜的。

所以,電影裏最後作爲受害人的星星一家,只能選擇原諒。因爲浩浩母親是政策執行者,而浩浩本身傳遞的是時代的偏見,他們不過是一個傳聲筒與接力棒的角色,傳遞過來的是時代的影響與干預,他們成爲社會的代名詞,所以,星星一家的最後的原諒,也是一個理智正常的人的必然選擇。

王小帥就是通過這樣巧妙而巧合的架構,將個人的命運與時代的走向結合起來,顯示出王小帥一貫的習慣於通過個體命運折射時代主旨與社會主調的運作方式。

而在這上述的主題線索之外,電影還耐人尋味地加進了另一個被流產的生命對於星星一家與浩浩一家的融合,方纔顯示出王小帥更深層次的對人性的思考。

可以說,王小帥在影片裏一直執着於社會與人生的解析過程中的選項之後,抱着更大的野心與慾念,不僅僅滿足於機械的對社會與人生關係的圖解,而通過這一附加項的選擇,加深着對人性的更爲複雜性的抵達與剖析。

有評論認爲星星父親與浩浩姑姑的一夜情,崩塌了星星父親身上具備的道德力量。

但是,我們要注意到,如果僅僅把王小帥的電影解讀出道德層面的好人好事,那顯然低估了王小帥一以貫之的創作導向。

而實際上,星星父親的出軌,恰恰洞見的是一個男人在內心極度悽苦中所無法抵擋的對內在慾望釋放的一種本能爆發。

而這一事件對於電影的意義,或者說王小帥精心設計出這樣的一個看起來啼笑皆非的情節,恰恰是用一個女人的存在,消解着處於對立狀態的星星家與浩浩家之間表層上看近乎是仇殺的關係。

也就是說,我們上面歸納出的電影最終劇情是:浩浩一家,殺了星星一家的後代。

但浩浩一家的一個女孩,就是浩浩的姑姑,用她的女性的力量,來緩和了這兩家的“仇殺”關係。

也就是說,女人可以溝通兩個對立的階層與團隊。這就是電影裏的深刻的一種人性的發現。我們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可以看到這種經典的結構。羅家與朱家本是敵對的仇人,勢不兩立,但兩家的青年男女,卻打破對立的壁壘,建立了超越對立的情愛之鏈,實現了兩個團隊之間的血緣的溝連。所以,女人與男人的特別的能量與力量,是他們能打破階級與家族等人類所有的對立陣營之間的楚河漢界。

不能排除浩浩姑姑來看望星星父親,帶有一種回報的心態。從電影裏的臺詞可以看出,她在出國前看望星星父親,的確有一種償債的想法,因爲她提到過之前就有過此種念頭,意圖用自己的健康的女性力量,來爲自己家族造成的“失獨”家庭帶來補償。

但是,星星的父親拒絕了。其實,我們可以看出,這一情節,在王小帥的處置之下,不但沒有成爲星星父親的污點,反而是凸顯星星父親崇高形象的又一個支撐點。在影片裏,星星父親的一夜情,僅僅是一次痛苦的緩衝劑,並不具備性本身的純粹感官性色彩。

比照一下《左右》中一對離婚夫妻爲了拯救他們之前的孩子,必須再生一個孩子,這樣他們必須再製造一個生命,他們不得不動用他們的肉體,但是這樣時刻的性感受,完全與快感無關,只有拯救的目的。

同理,《地久天長》裏的星星父親與浩浩姑姑之間的一夜情,也更像是這種對自己傷痛的救贖、麻醉與釋放,王小帥在這裏強調的是這種親密接觸無關性,只有痛苦之中的相互安慰,相互扶持。

而這種關係帶來的後果,就是孕育的孩子固然是一個男人生命中化解“失獨”痛苦的最有效的解藥,但這份解藥卻是對妻子的致命傷害。所以,星星父親爲了妻子,放棄了自己有一個後代的選項,崇高地用斷絕孩子這樣巨大的損失,完成了對妻子的真正的救贖。影片裏,星星的母親已經敏感地用她的第六感,感到了自己的多餘,並且準備用自殺來成全丈夫不再遭受“失獨”的煎熬,但是,星星的父親寧願與妻子一起承受着繼續“失獨”的永恆的痛苦,也不願推開此刻已經完全多餘的妻子,而去獲得自己不再“失獨”的男人的最美好幸福前程。

所以,看起來是閒筆的一夜情的這一段情節,恰恰是王小帥在電影裏安插下的最重要的一筆,一方面,浩浩姑姑承擔了電影裏代表着浩浩家族的懺悔職能,如果說浩浩母親的懺悔只能傷害自己、浩浩的父親拿着菜刀給了星星父親讓他宰了浩浩帶有一種表演的性質、浩浩的自責只能說是一種反過來爲自己尋找解脫的話,那麼,浩浩姑姑的懺悔是付諸了行動,用一個女人的所有的功能——情愛與生育,來償付電影裏備受煎熬的“失獨”家庭裏的男當家。

另一方面,星星父親的拒絕,表達了他對愛情的堅守。在影片最後,當他看到浩浩姑姑的孩子的時候,他鬆了一口氣,因爲他看到,那孩子顯然不是他生養的。而這時候,電影表現他接到了自己養子的電話,聽到了一聲久違了的爸爸的呼喊,電影裏的他沉浸在幸福之中,實際上,在這裏,星星的父親完成了自己人格上的最偉大的升化,他棄絕了自己的親生孩子的可能,而獲得了養子的那一份回報的愛。他的人格在電影結尾得到了最完美的彰顯。電影的崇高意蘊也在此得到了全力的釋放。王小帥的傾情表達也達到了高潮。

影片的最後一個場景,也是影片唯一讓人熱淚盈眶的地方,因爲傷心固然有它打動人心之處,但是,那還不是熱淚。而影片最後的那一種觸動人物心靈的地方,因爲它折射出的是溫暖的內心,所以在我們的心中迴盪起的淚水,也必然是溫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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