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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我們去趟歙縣?”我跟小皮說。

我們正在黃山屯溪閒逛,爲了拍攝一個關於葡萄酒和美食的小紀錄片。小皮是葡萄酒專家,長得瘦且帥氣,福建福鼎人,是除了白茶之外的福鼎特產。外面太陽有點大,熱氣瀰漫,看着徽州建築有點失神。在這兩天,小皮的興趣從聊食物轉移到了現代詩。他問我:到底什麼是詩?這比“你認爲什麼最好喫”還要難回答。

葡萄酒專家小皮

“還是去歙縣吧,我打算買一個歙硯。”我跟小皮說。

路程並不遠,只需要二十分鐘的車程。進入歙縣縣城,需要過一條河,一座橋,橋上有禁止大車入內的石墩子,我們需要小心翼翼從兩塊石頭的間隙穿過去。正好是黃昏,夕陽落在水面上,有一些古徽州的民居散落在河岸,我們似乎到了幾十年前。

歙縣的徽派建築

我們沿着大北街小北街穿行,周圍都是高大的徽派建築,看樣子都有上百年的歷史,當年的徽商們在外面掙錢,回來蓋房子,一座大宅往往需要幾十年的光景才能建好。這裏沒有什麼遊客,傍晚的夕光中,有孩子奔跑在夏日的石板街上。這似乎是我們想象中的古徽州理所當然的樣子。

還是買了歙硯,其實並不懂什麼老坑、眉紋、金星、金暈,什麼澀不留筆,滑不拒墨,呵氣生雲,貯水不涸。不過是到此一遊的念想。

另外一個念想,是喫一頓飯。

我們在街邊閒逛,憑着經驗鑽進一家看着有點文藝的餐館。餐廳的有一個文藝清新的名字:小覺春。裝扮的很舒服,不像是本地人的常規套路,我們進去的時候天色已晚,沒有什麼別的客人,只有母子二人,準備自己喫飯。見我們進去了,連忙起身,熱情的恰到好處。一聽說話,不是本地人,一看菜單,居然是以上海菜爲主,頓時覺得有趣,問了阿姨才知道,他們本是上海人,一家人經常旅行,去年來到歙縣,覺得這裏蠻好,就在這裏住下來,租了一個地方,開了一家餐廳。

小覺春

這幾天在安徽,喫了許多頓徽菜,每天都可以見到臭鮭魚,毛豆腐,初覺驚豔,頓頓則厭煩,很想換一個口味。菜單寫在幾張紙上,字跡清秀,上面有:紅燒獅子頭、清燉蟹粉獅子頭、冰糖扒蹄、八寶醬、陳皮灌鴨、糖醋仔排、火朣老雞……滿眼的濃油赤醬,依稀來到了上海弄堂裏的本幫小館。

小覺春的菜單

店裏沒有多餘的服務員,只有一家三口,牆上掛着各式的書法,桌子上有雕漆的食盒,穿過月亮門,就是廚房。廚房裏也簡單,不像餐廳,更像自家的廚房。小夥子本不是廚師,只是喜歡喫,用不慣本地的徽菜廚師,就自己動手。媽媽打下手,媽媽說,兒子是華師大畢業的,就是喜歡研究喫的。

那天我們點了焦燒變蛋(把松花蛋下鍋油炸,搭配上雙黃鹹鴨蛋)、冰糖扒蹄髈(很家常的上海味道,肉燉到酥爛)、天麻老鴨湯(也是家常做法,用的是本地麻鴨),喫到中途,小夥子給我們端上來剛剛燉好的蛇湯,說是可以用來清暑。

小覺春的冰糖蹄髈

喫的很舒坦,不像是在餐廳,而是忽然闖入了誰家的後廚。所謂的家常滋味,不過是因爲嘴巴里竈臺足夠近,做法不花哨,料下猛,火功足。一天的疲憊之後,喫得放鬆。

我們從小覺春走出來,看到馬路對面有一家高端民宿,叫安若。隨便走進去了逛了逛,計劃經濟時代的禮堂還是從前的樣子,很寬敞的院子,很高大的樹,處處見了心思。小皮說:嗯,這裏還可以再來一次,住在這家民宿,去小覺春喫飯。

2

總會有一個味道,你偶然喫到,心裏還惦記着再來。也有一些味道,你覺得可能再也喫不到了,不知道從哪裏跳出來,迎面撲來,甚至有點不知所措。

前幾天,我要去張家口參加一個活動,早上從北京出發,走京藏高速,這是一條以擁堵聞名的高速路,車到懷來,已經中午。我惦記着在路邊找點喫的,忽然想起來,我的一個朋友在懷來的村子裏做了一傢俬房菜,名字叫清芷園。我連忙打了電話,問清楚了地址,從懷來下了高速。

老錢已經在路邊等候多時了。

老錢年輕的時候混跡武漢的吉慶街,當野路子歌手,染了一頭黃髮,人們都管他叫黃毛。後來來了北京,在宣武門的海棠居做經理。十幾年前,我們夜夜在此廝混,喝海棠紅,一種微甜的高度白酒,被海棠果染成紅色,入口清甜,後勁極大。

十幾年間,各生變故,老錢兜兜轉轉,轉到河北懷來,買了村子裏的房子,寫書法,搞音樂,順便做點私房菜。好些年不見了,只在微信上互相點贊罷了。那些以音樂下酒的時光,似乎已經不再,然而一場高速上的堵車,把我鬼使神差的發送到老錢身邊。

當年的帥氣小夥子,已經成了有點滄桑的中年。老錢很是興奮,老友重逢,甚至眼角都有點溼潤。頗有杜甫詩中所言: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老錢的日子過得安逸,買了房子,裝修搞得頗有意味,玻璃房子,帷幔,小小的舞臺,還是那把吉他。不多的餐位,天天爆滿,這裏幾乎算是懷來縣城裏最好的餐廳,老錢以前在北京混過江湖,到了村子裏幾乎算是“降維攻擊”了。

上了菜,還是以前海棠居的風格:一個蘿蔔、龜汁驢肉、炸鮰魚翅、臭鮭魚……許多年沒有喫過了這些東西了,以前夜夜笙簫的時候,從未想過有一天我們在河北的一個村子裏重逢,喫到熟悉的味道竟然激動到不能自已。

“主稱會面難,一舉累十觴。十觴亦不醉,感子故意長。”酒過三巡之後,老錢拿起了吉他,我點名要聽的他的《感覺》,這是他原創的寫給女兒的歌,當年伴隨着這首歌,我們喝下過許多酒,“昔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許多年之後重新聽舊歌,如同青春重現。十幾年前的歲月紛至沓來,那些舊友似乎紛紛落座,各人有各人的命運,有的重病纏身,有的鋃鐺入獄,有的不知所終,有的苦苦掙扎,喫完這頓飯,我忽然覺得,僥倖的纔是命運,失去的纔是人生。

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

3

百家飯,其實是百家味,不同的味道雜糅在一起,堆積着命運的脂肪。

我每日東奔西走,每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總是想喫點家常的,在上海,如果有時間,會去汪姐私房菜,邊喫邊聊,也不是爲了那口地道的本幫菜,儘管菜量極大,只是爲了能夠看到汪姐在廚房裏忙活着,那種忙碌可以帶來一點點安閒。

汪姐

在北京,我也願意去黃珂家跑,他們家日日的流水席,飯桌上觥籌交錯,出沒着各路牛鬼蛇神,其實我只是惦記着一口家常的川菜,一碗醪糟湯圓,每次黃珂見我去了,總會做一道滷肥腸。有時候人太多,坐不下,我們也是貓進小屋子,隨便喫口飯,看着幾個老夥計坐在那裏鬥地主。

資深美食文化人 黃珂

在重慶,不願意在街邊喫大同小異的火鍋和江湖菜,也是會躲進詩人宋煒的小居里,隨便侍弄幾個小菜,在一起喝精釀啤酒和威士忌。菜都簡單極了,有沒有菜都不重要。宋煒在重慶弄了一個小地方,做一些自己喜歡的小菜,名字叫“下南道”,這裏成了我在重慶的私家廚房。

到了杭州,再晚我也會跑到東山弄陳立教授家裏喝一口茶,聊一會天,陳立教授像變戲法一樣,端進來各種好喫的。前幾天去杭州,在40度高溫的籠罩下,他給我端來一小碗木蓮豆腐,其實類似冰粉,晶瑩剔透的果凍,冰涼解暑。還會變出一份陝西三原小喫金線油塔,絲細層多,不知不覺可以喫下半盤。

美食家 陳立

喫飯到頭來,還是“喫人”,喫百家飯,無非是喫熟人。心無掛礙,不必忌諱,喫喝坦然,有人情滋味。波瀾壯闊的時代,似乎我們在喫飯的間隙也不用去惦記,風雲際會的人間,我們也放置一旁。每每在美好的飯桌上虛度了幾個小時的時光,我就覺得命運的脂肪又增加了21克,這21克就是人間婉轉的情誼。

文:小寬

圖:部分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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