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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識魯迅


90年代後出生的人有個好處,許多集體的神話,在這一代凋零了,其中包括關於魯迅的神話。


小時候上語文課,讀《少年閏土》和《社戲》,只覺其中鄉村習俗十分陌生;讀《百草園到三味書屋》,羨慕魯迅有個園子可探索;讀《阿長與山海經》,莫名想到了我媽;看《孔乙己》更覺莫名其妙,不懂魯迅爲何寫這麼奇怪的人物……


讀着讀着,應付完考試後,什麼偉大思想家、無產階級革命家、國民戰士的標籤,一股腦掃到後腦勺。孩子大多有敏銳的直覺,當時的我,以及把魯迅頭像塗成紅脣、金牙、獨眼海盜的同桌,都察覺出這些名頭背後的某種虛假。


年幼讀魯迅的收穫,只是記住人名,留下一些混雜不明的印象,以後聽別人誇談魯迅時有點基礎資料。



直到前陣子看的一篇小說《奔月》,讓我重識了魯迅。


這篇小說寫后羿射日,得個英雄名號,回家打獵爲生,先是打了很多獵物,過得頗闊氣,“熊是隻喫四個掌,駝留峯,其餘的就都賞給使女和家將們。後來大動物射完了,就喫野豬兔山雞;射法又高強,要多少有多少。”


沒曾想,附近動物被射個精光,只剩下烏鴉。


於是,后羿帶着妻子嫦娥和一衆僕人,喫了多日的烏鴉炸醬麪,又整日出門,尋捕更大的獵物,路上還遇到了小丑似的逢蒙的挑戰。故事最後,后羿回家,卻得知嫦娥再也受不了烏鴉炸醬麪,盜取仙丹,飛上了天。


一個受誤解、被背叛、受日常生活磨損的英雄形象躍然紙上。


同時,戲謔得高級,有趣,有趣極了。


呵呵,幾乎能聽見魯迅寫到烏鴉炸醬麪時的哂笑了。


《奔月》沒看過癮,我又找來《故事新編》,一口氣看完另外七篇小說,篇篇精品。大家都知道百年前魯迅寫《狂人日記》,開啓了中國現代白話文小說創作,似乎是個領路人角色,事實上,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他的小說創作放在今天仍是一流。


後來趁網上書城甩賣,又買了些魯迅的書來看,越讀越痛快、越喜歡,魯迅形象在我心中也越來越立體。陳丹青的《笑談大先生》裏,說魯迅好看、好玩,多少還原了魯迅招牌下的血肉。反過頭,想深入瞭解魯迅,便去看一堆專家的專著演講,沒想到,枯燥乏味不說,雲裏霧裏、不知所云,還與他書中的一些細節有出入。


爲什麼會這樣呢?


因爲人們真是太少閱讀魯迅,又過多地誤讀了他。


魯迅文章偏左的現實批判色彩,加上廣泛的影響,爭論極大。魯迅死後幾十年間,兩岸三地各有各對魯迅文章思想的利用。包圍在魯迅外的文學史、政治、社會心理多方面的謎團,越滾越大。今天許多人解讀的魯迅,解讀的是這團謎,而非魯迅文章或本人。


但是我們應該看到,魯迅一生最主要的工作是文學創作,創作的所有文學體裁中,又屬雜文影響最大。


雜文在魯迅手中是批評的武器,嬉笑怒罵、淋漓盡致,做出來本是給廣泛的人羣閱讀,叫讀的人直白地懂得的。我們都因爲魯迅各類名頭,再加上幼年讀魯迅的某些陰影,不敢進入魯迅,但作爲一個成人,閱讀魯迅的門檻實在並不高。


要了解魯迅,我們大可以直接閱讀其書,而不必聽太多專家的話。



魯迅如何看待對兒童的教育?


看魯迅,又發現了一點,他始終關切孩子。


1918年,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中國現代第一篇白話文小說《狂人日記》,這篇小說的最後一句我們耳熟能詳——“救救孩子”。


此外,在登上《新青年》代表的新文化運動戰場之前,以及之後的一段時間,也即1912年(其時魯迅31歲)至1926年間,魯迅的本職工作爲民國教育部官員,在他參與的所有教育部的工作中,爲“兒童藝術展覽會”付出了極大精力。


魯迅作爲主持人,督護展覽運作,事無大小全程參與。從教育部對參展作品的要求,可見魯迅的美學主張:參展兒童不論男女,不論學識高低,作品不怕稚拙,只有一個要求:“以存兒童本真爲第一誼,長者不得爲之刪潤。”


魯迅後來投入文藝創作,爲兒童做了大量工作,他翻譯日本教育心理學界關於兒童的研究論文,他寫了大量文章批評的中國兒童教育,他審慎挑選並翻譯了《小彼得》、《小約翰》等六部國外優秀童話。


魯迅爲當時中國兒童付出的心力毋庸置疑,那他對兒童教育到底是何態度呢?


魯迅曾寫過《天才與泥土》,勸諫時人不要追求天才,認爲天才的出現,在於擁有能養育天才的社會條件,能做培育天才的“泥土”已很好。


魯迅的底色是絕望和虛無的,認爲自己這一代人遭受黑暗與扭曲,很難追求完滿的幸福,其作用是爲後人開路。


對於兒童教育,魯迅是站在一個很高遠的社會、民族、國家的角度看待的。


而在1919年發表的《我們怎樣做父親》一文中,魯迅針對現實,提出了更細緻的意見,放到今天仍直抵人心:


1:把兒童當做獨立自在的人去理解


在那個年代,魯迅已認識到:


往昔的歐人對於孩子的誤解,是以爲成人的預備;中國人的誤解是以爲縮小的成人。直到近來,經過許多學者的研究,才知道孩子的世界,與成人截然不同……


這與今天部分明智的父母,閱讀兒童心理及行爲發展學類的書籍是相符的,只有科學認識孩子的行爲,背後的心理髮展,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孩子,與他們交流,並時時警惕自己強加在孩子身上的意志。


2:以兒童爲本位,指導孩子身心


魯迅也說到,理解孩子並不意味寵溺,父母作爲成人,還應對孩子進行有益的指導:


養成他們有耐勞作的體力,純潔高尚的道德,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不被淹末的力量。


體魄,道德,精神,力量,這些難道不正是我們能賦予孩子最核心的品質嗎?


不禁想到今天隨處可見的奧數班、英語班、編程班……


這些補習班像藥性激烈的偏方,給父母喫了安撫焦慮,卻沒有解決焦慮的根源,又把孩子喫得暈頭轉腦,疲憊不堪。


今天父母對於孩子的教育,實在太流於應試和功利了,反倒忘記了那些能支撐孩子身心的要素。


父母們實在應該想一想,到底哪些東西,對於一個孩子60年、70年甚至比這還要更漫長的一生來說,纔是真正必要的?


但做父母的,恐怕也沒想過這個問題。


3:給孩子完全發揚天性的機會


這一點我們常常談論,可是也總是做不好。


許廣平在《欣慰的紀念》一書中,介紹了魯迅先生對兒子海嬰的教育:


“給予他的教育是:順其自然,極力不多給他打擊,甚或不願多拂逆他的喜愛,除非在極不能容忍,極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內。他自己生長於大家庭中,一切戕賊兒童天真的待遇,受得最深,記得最真,絕對不肯讓第二代再嚐到他所受的一切。尤其是普通所謂禮儀,把小孩子教成木頭人一樣,見了人都不敢聲響的拘拘爲仁,他是絕不肯令海嬰如此……如果我們錯了,海嬰來反駁,他是笑笑地領受的。”


小時候我不理解,大人們爲什麼叫我“小朋友”,朋友不是友人的意思嗎?“小朋友”是何意思?今天的我,不得不爲這個名字稱好。


每個孩子,我們都應該當做“小”的朋友去對待,因其年幼而愛憐指導,但朋友間又是各自獨立、平等的。


而作爲朋友,我們都喜歡看到自己的小朋友痛痛快快地大笑玩鬧,自由、完全地伸展天性。


4:父母由愛出發養育孩子,也要愛己和追求自己的完善


前面三條都是面向孩子的建議,而對於成人如何去看待自己教育的動機,從自身出發如何影響孩子,魯迅也給出了建議。


生命一代代延續,魯迅認爲,我們創造新生命的動力,應該是愛。


首先是自愛。


愛自己的身體,不將疾病遺傳給孩子。


愛自己的人格,去掉性格、精神上的缺陷,不讓孩子也陷入同樣的問題。


愛自己的生活,即便有一天孩子長大遠離,也有多面寬廣的愛好支撐,過有情趣的生活。


自愛者,愛人,由這純粹的愛,才能擔當起教育孩子的職責,這是魯迅提出前面三條建議的大前提。


魯迅曾經批判多生而不養,指出:


雖然“人口衆多”這一句話,很可以閉了眼睛自負,然而這許多人口,便只有在塵土中輾轉,小的時候,不把他當人,大了以後,也做不了人。


唉,這句話,放到今天依舊刺痛人。


魯迅,許廣平,周海嬰 


魯迅如何教育自己的孩子?


教育其實是一件殘酷的事,最終的成就,不是看父母、學校、老師付出了多大力氣,而是看孩子成爲一個什麼樣的人。


爲此,我很好奇魯迅的兒子,周海嬰。


魯迅49歲得獨子,孩子出生於上海,又因對這個城市很有感情,便叫他“海嬰”,即上海的孩子。最動人的,是魯迅又說,“如果孩子長大,他不喜歡這個名字,可以改。”


許廣平難產,魯迅本意保大不保小,但幸運的是母子平安。老來得子,魯迅是欣喜的,在友人書信中,常分享海嬰狀態:


“海嬰很好,臉已曬黑,身體也較去年強健,而且近來似乎較爲聽話,不甚無理取鬧。但因年齡漸大之故,唯每晚必須聽故事,講狗熊如何生活,蘿蔔如何長大,等等。頗爲廢去不少功夫耳。”


“海嬰這傢伙非常調皮,兩三日前竟發表了頗爲反動的宣言說‘這種爸爸,什麼爸爸’!真難辦。現在的孩子更搗亂了。”“他去年還問:‘爸爸可以喫麼?’我的答覆是:‘喫也可以喫,不過還是不喫罷。’今年就不再問,大約決定不喫了。”


遇到海嬰以不肯喫飯消極抵抗的時候,“這時我也往往只好對他說幾句好話,以息事寧人。我對別人就從來沒有這樣屈服過。如果我對父母能夠這樣,那就是一個孝子,可上‘二十五孝’的了”。


“海嬰大了,知道愛美了。” “他什麼事情都想模仿我,用我來做比,只有衣服不肯學我的隨便,愛漂亮,要穿洋服了。 ”


我們說魯迅對於兒童教育見識深刻,更難得的,是他將自己的認識和教養,點滴浸於養育海嬰的生活中。除了前文許廣平對魯迅教育的記憶,作家蕭紅在《回憶魯迅先生》中也有追憶:


從福建菜館叫的菜,有一碗魚做的丸子。


海嬰一喫就說不新鮮,許先生不信,別的人也都不信。因爲那丸子有的新鮮,有的不新鮮,別人喫到嘴裏的恰好都是沒有改味的。


許先生又給海嬰一個,海嬰一喫,又不是好的,他又嚷嚷着。別人都不注意,魯迅先生把海嬰碟裏的拿來嚐嚐,果然不是新鮮的。魯迅先生說:


“他說不新鮮,一定也有他的道理,不加以查看就抹殺是不對的。”


周海嬰很小時有一件珍愛的組裝金屬零件的玩具,魯迅稱之爲“積鐵成像”。用這些零件,周海嬰學會組裝小火車、起重機,裝好再拆,拆了又裝,魯迅總是在一旁鼓勵。


在這份守護下,周海嬰活潑而健全地生長到7歲,還與父母形成一個習慣,每晚臨睡時必向他們說:“明朝會!”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樓去的樓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會!”


魯迅先生那時正病的沉重,喉嚨裏邊似乎有痰,那回答的聲音很小,海嬰沒有聽到,於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會!”他等一等,聽不到回答的聲音,他就大聲地連串地喊起來:


“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


他的保姆在前邊往樓上拖他,說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怎麼能夠聽呢,仍舊喊。


這時魯迅先生說“明朝會”,還沒有說出來,喉嚨裏邊就象有東西在那裏堵塞着,聲音無論如何放不大。到後來,魯迅先生掙扎着把頭擡起來才很大聲地說出:


“明朝會,明朝會。”


……


“明朝會”是父子最後的呼應,不久,魯迅去世。這一年是1936年,魯迅55歲,周海嬰7歲。


魯迅與周海嬰的父子情,以“孩子長大不喜歡名字可以改”爲開頭,以重病中,掙紮起身,完成父子間的“明朝會”而結束。


魯迅去世後,周海嬰由許廣平養育,繼續着由父親取名爲“積鐵成像”的玩具所生髮出的機械理工的興趣,少年時用儲蓄多年的壓歲錢交納學費,報考南洋無線電夜校,1952年考進北大物理系後,最終成爲一名無線電專家。



周海嬰曾在回憶父親的文章中說,幼時背書怎麼也記不住,承認不及父親聰明。


然而,看周海嬰一生,平淡,清正,卻又是幸福的,應該說,是一個資質普通的孩子完全伸展自我後發展出的模樣。


周海嬰曾說:“我的父母是一體的,我也永遠和他們是一體的。我的孩子們也是一樣,我想追求完整、圓滿……”


人的完整、圓滿,不正是教育的核心。


“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爲孺子牛”,在其他人是作詩,在魯迅,是躬身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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