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了，拐個彎走。

而其實，對於沒有視覺神經的我來說，

哪個方向，什麼地方，有何差別？

迷路了，就當做來到新大陸吧！

 

 

拍照這一天，從菲律賓來的Vergie來台灣，住進我家快一個月了。

原應該4月初就到台灣來幫忙照顧媽媽，因為證件上少簽了一個名字，

工作人員擅作主張代簽，被政府機關查出，所有申請流程順延一個月。

5/7凌晨到台灣體檢，5/8中午到我家，刻不容緩，隨即帶著她到醫院學習看護工作，

5/9上班前帶她到醫院，下午兩點多，媽媽走了。

Vergie就在家裡陪了措手不及的我一個月時間幫忙處理後事。

因為我齋食百日，也答應了給媽媽早晚拜飯百日，這期間，Vergie跟著我齋食。

5/20媽媽出殯前，我幾乎鮮少在家，公司殯儀館兩邊跑，得空就去殯儀館陪媽媽，

手頭只有一副鑰匙，出入大門跟電梯都需要感應扣，

Vergie一個人，沒有鑰匙，哪也去不了，把家裡整個大掃除了一遍。

出殯後，我才比較有精神跟Vergie說話，她告訴我這些天來已經瘦了3公斤!!  

一陣愧疚，真的太沉溺在自己的悲傷了，忍不住跟她道歉，Vergie倒無所謂，說剛好減肥。

我笑了。

Vergie說，之前在馬來西亞待了兩年，瘦了十幾公斤，回菲律賓時50公斤，

被媽媽養胖了快10公斤，這下，好不容易養胖的體重又被我r減了3公斤。

帶她到齋食與葷食具備的餐廳用餐，相片是眼尖的Vergie發現的落地窗上的蝸牛。

用餐期間，Vergie用著濃濃的菲律賓腔調英文與我對話，

Vergie是個開朗的人，初來台灣就遇到這樣的事，對於未來何去何從，想必惶惑無措，

心不在焉的兩人各有所思，隔著餐桌，有些距離，正如彼時的兩個陌生人的心境距離。

 

出殯後，媽媽牌位暫厝家中，早晚拜飯時，桌旁放著板凳，板凳上有洗臉盆跟漱洗用具。

想親自陪媽媽最後一程，不特意要求Vergie，Vergie看我擺放方式一次後，自動完全複製。

每天早上外出買飯菜時，Vergie幫我將盥洗用具擺好。

是個貼心的人，心裡不免惋惜假如媽媽還在，該會是個得力好幫手。

我給媽媽換條新的黃白相間毛巾，第二天，黑了一大塊，不似掉落的香灰。洗不乾淨。

隔日，換上一條藍白相間的毛巾，照樣黑了一大片。

依照毛巾擺放的位置，我相信Vergie沒可能動手腳。

再隔日，突然瞧見媽媽衣櫃裡我之前給她買的Hello Kitty毛巾。

媽媽比我更喜歡Kitty，說是＂那隻沒有嘴巴的貓＂，給她後捨不得用，擱著，

於是拿出來水洗後換上，居然不再烏黑一片直至對年所有祭祀活動結束。

我沒跟Vergie説，怕她害怕，結果她自己有天早上問我：

「Maggie，妳剛剛關了電風扇了嗎？」

我到樓下燒金紙，沒碰電風扇。

誰知道這小妞滿臉不在意，邊喝咖啡邊說：

「喔，那一定是阿嬤關了電風扇，因為我跑到後面房間去，她怕浪費。」

切，跟真的一樣，我回她是10多年的大廈扇老舊了，她仍堅持是阿嬤回來。

倒是前後只發生過這麼一次風扇自動關閉，問她害怕嗎？她說不會。

不知道菲律賓是不是也跟華人一樣敬畏神明？但她明明是個基督徒！

Vergie家裡只她跟哥哥兩人，哥哥在27歲那年，跟同事聚餐唱歌，突然就倒下不治。

兩個姪子跟嫂子生活，嫂子不讓家人看小孩，斷了連絡。

華人家庭可能覺得不思議，外國人卻覺得兩個家族因結婚才有了法律上的親戚關係，

既然法定關係消失，兩家從此不再往來也是正常的事情。

我已見識過朋友遠嫁德國，先生車禍走後，婆家即以處理財產為由迅速終結兩造關係。

Vergie家裡養牛，暑假被大水沖走了，以為住在水邊，卻是住家與豢養處相距甚遠。

這樣豢養家畜的方式真是特別，家畜發生狀況應是救援不及。

Vergie在出殯後的家人聚餐中曾經出現一個動作讓我看了不捨。

那天，家裡人多，三桌，20幾個人擠滿客廳。

進出廚房時在家人與牆壁間，低頭半彎腰走路，活像港劇穿白衣叫老爺夫人的佣人。

我告訴她，她來台灣的工作是看護，不是佣人，不用這樣低頭彎腰。

我自己沒有吃早餐的習慣，買了鮮奶麵包給她當早餐，中晚餐跟我一起分食祭祀用品。

幾次問她以往的三餐時間都避而不答。

後面幾天，話匣子一開，說起馬來西亞的生活點滴跟自己的故事。

每天清晨五點起床，打理雇主兩個小孩吃早餐，自己則是麵包咖啡，

用餐完畢由雇主載至婆家，在婆家與雇主小叔的外傭一起照顧連小叔的共五個孩子，

準備完大小孩午餐大約兩三點才吃飯，晚餐時，上班的公婆跟小叔一家下班回來吃飯，

Vergie還得幫雇主夫妻帶便當，等雇主來接她跟小孩回去。

回去後，繼續忙一家子晚餐，幫孩子洗澡，哄睡覺，近12點才能喘口氣休息吃飯。

整整兩年，周而復始過著一樣的生活。離鄉背井的，不容易。

誇張的是這小妞出國前與非法仲介合作，出國後，仲介完全沒有跟她連絡，

Vergie回國找到仲介才知道自己的薪資被扣留一半，整兩年都是半薪工作！

老闆娘要她回馬來西亞繼續幫她工作，扣下來的半薪再給她。實在有些可惡。

想起馬來西亞華人多，不知哪來的靈感，問她前任雇主可是華人？ 

「老闆娘是台灣人，常常回來台中。」   

唉，真希望自己沒開口問...

 

Vergie先生是回教徒，可以合法娶四個老婆。

第二個老婆常常到家裡鬧，個性倔強的Vergie不肯屈就，讓先生離開，獨力扶養兒子。

菲律賓的法律是誰提離婚就必須無條件答應另一方的請求，包括金錢。

仲介說，如果我沒用她，他會先帶她去類似收容所或宿舍之類的地方等候轉介。

這一個月，除了媽媽的祭祀讓我必須天天按部就班生活，

假使沒有Vergie陪在身邊，獨自面對一屋子滿滿的回憶，恐怕很難紓解心中的傷痛。

多少上點心思打聽熟識的朋友圈中有無需要外籍看護，幫著打點Vergie的出路。

一陣陰錯陽差，幾番波折後，意外有了轉機，好友W在6/7來家裡帶走Vergie。

希望她可以清清爽爽迎接新工作，給新雇主美好印象，

趁著休假，帶Vergie去剪染頭髮，先跟設計師溝通完，我去辦事留她一人。

Vergie含淚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很開心，說在菲律賓從未上過髮廊，遑論染髮。

笑著告訴她這裡的計價方式，說是會從她薪水裡扣除，她亮著一雙大眼睛用力點頭。

等仲介來結算薪資，扣除一大堆各種名目的費用，還有政府徵收的費用(註)，

真正交到Vergie手裏大約只剩一萬三，原就打算不扣她工資，祝福她日後工作順利。

   

人生，不過就是一場又一場的送往迎來。

 

 

我跟Vergie也不是一開始就合拍。

第一天到醫院託給台籍看護賴小姐，也許因為知道不久後完成訓練就可能不會續聘，

她便任由隔壁病房的老菲籍看護帶走，去隔壁病房休息整個下午不管。

直到我晚餐時間過去發現Vergie不在才去帶回。心裡其實很生氣。

Vergie完全狀況外，老看護賊兮兮的用國語同我交談，出賣Vergie，說數次趕她離開。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菲傭教Vergie偷懶。

想到媽媽要交付在這兩人手中照顧，我只能先控制自己的脾氣，以免遷怒到媽媽身上。

參考任用外傭十幾年的同學的建議，給仲介打了電話請他隔天來跟她說清楚工作項目。

離開醫院繼續上班，越想越不妥，將來是我要跟Vergie生活，不可能事事都要仲介處理。

下班去醫院載她，在機車棚裡我就跟她把話講明了：

「 妳要非常明白，我一天上班十二個小時，不在家時只能靠妳幫忙照顧媽媽，

      假使不能信任妳，寧可現在就放棄。我跟妳一樣上班族，兩邊花錢請看護負擔很大，

       要就好好跟台籍看護學習照料媽媽，如果不想要這份工作，明天就跟仲介回去。」

我不笑的時候臉很兇，Vergie一再保證不會再犯。說到後來，兩個人都哭了。

 

治喪期間，三姊奉住持師父通融回家給媽媽誦經，法會前夕住在家裡。

偶而會想起Vergie跟出家的三姊，清晨一大早在客廳學中文的情形。

最常說的就是咖～輝，咖，咖，咖～輝，你好，再見...

三姊的國語被菲律賓腔的英文拉著走，完全失去水準。兩個人邊說邊笑。

我在房裡聽了又好氣又好笑，糾正發音也太煞風景，只得起床出門買飯菜。

Vergie的笑聲太爽朗，對應當時失去母親的悲傷太衝突。

W說：我大伯就說，政府申請看護工程太繁瑣，條件太苛，等看護來都變成送終了。

希望日後可以適宜修改法令，讓需要接受看護的老病，能有尊嚴的終老或照護。

 

註：

政府對雇主徵收費用1,800元，理由是因為我們申請外傭導致本國人失去就業機會，

這筆費用是用來聘用本國勞工擔任臨時雇員之類的工作。

只要持續任用外傭就必須繳交費用。這是我問仲介給的答案。

申請外傭時，政府要求一個月讓本國勞工申請看護工作，無人應聘始得對外國招聘。

個人認為這對雇主來說其實不合理，台籍看護日薪2,200元，幾人能夠負擔？

低薪聘外籍看護，沒有休假日的24小時待命照顧病人，心理負擔壓力如何舒解？

怎麼要求她們沒有情緒的照顧雇主？

虐待雇主的新聞事件於是時有所聞，如何解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