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四月辛卯，君（尹）氏卒。

夏天，四月辛卯這天，君氏（或尹氏）去世了。君氏是誰？尹氏是誰？君氏還是尹氏？

《春秋》的這一條記錄啊，《左傳》和《公羊》、《穀樑》記載不同。《左傳》記載的是「君氏卒」，而《公》《谷》都記的是「尹氏卒」。

其實三傳對於《春秋》的記載不同之處並不少見，主要是人名和地名。如隱公十一年夏，《左傳》記載「公會鄭伯於時來」，《公羊》記載「會鄭伯於祁黎」。這種差異主要是記載地名或人名時選用不同的同音字造成的，不大會造成歧義。但是這一次「尹氏」和「君氏」的一字之差，歧義可就大了。先來看《左傳》的記載：

夏，君氏卒--聲子也。不赴於諸侯，不反哭於寢，不祔於姑，故不曰「薨」。不稱夫人，故不言葬，不書姓。為公故，曰「君氏」。

《左傳》的意思是，「君氏」指的是聲子，即隱公的生母。由於隱公並不把自己當魯國的真正諸侯，所以聲子去世後，魯國沒有按照諸侯級別的慣例，向王朝和其他諸侯發訃告，也沒有在寢宮進行反哭之禮，沒有把聲子的牌位與她的婆婆、惠公夫人一起供奉。完全沒有按照諸侯夫人的禮儀，所以對於聲子的死，也沒有稱「薨」，而是稱「卒」。沒有按照夫人的禮儀，所以記載的時候也沒有稱呼她「夫人」，也沒有記載下葬的時間，也沒有寫她的姓。不寫姓怎麼稱呼她呢？那就稱呼她「君氏」吧，意思是隱公家的人。以上是《左傳》的「君氏」說。

說實話，對於這個解釋，我個人並不太信服。查閱了十三經，「君氏」這個稱呼，僅此一處，而且完全不是先秦時期稱呼女性的方式。《左傳》這樣記載就是為了與隱公元年「天王使宰咺來歸惠公、仲子之賵」中的解經相對應。

那我們再來看看，《公羊》和《穀樑》的「尹氏」說。《公羊傳》：

尹氏者何？天子之大夫也。其稱尹氏何？貶。曷為貶？譏世卿，世卿，非禮也。外大夫不卒，此何以卒？天王崩，諸侯之主也。

《穀樑傳》：

尹氏者何也？天子之大夫也。外大夫不卒，此何以卒之也？於天子之崩為魯主，故隱而卒之。

綜合公羊和穀樑的解釋，認為尹氏是周王朝的大夫。本來魯國以外的大夫去世，《春秋》是不記載的。之所以記載「尹氏」的去世，是因為他在周平王去世的時候，作為喪禮中諸侯的儐贊。既然記載了為什麼不稱呼名或者字呢，是因為他世代為卿，久佔朝堂，所以要諷刺他一下。

有必要在這裡說說「尹氏」。

「尹氏」是官職名稱，掌管冊命臣工之事。「尹氏」這個官職，從很多典籍中可以找到，比如：

《詩經·小雅·節南山》：

……尹氏大師，維周之氐。秉國之均，四方是維。……

《尚書·大誥》：

……肆予告我友邦君，越尹氏、庶士、御事，……

由於尹氏作為職官參與王朝官職的冊命，而受冊銘的人往往會鑄造青銅器以記錄這一顯赫時刻，所以金文中也常常出現「尹氏」的身影。

我們來看一件有代表性的器物，現藏山東博物館的「頌簋」。

頌簋，高30.1釐米，口徑24.2釐米。鑄造於西周晚期，清朝前期出土。其造型秀美，隆蓋、圓腹、圈足，雙耳造型如變形龍首，雙耳下的垂珥與圈足下的三小足形狀相若，相映成趣。紋飾以竊曲紋為主紋，搭配使用瓦紋和垂鱗紋，繁簡呼應，疏密有致。

銘文篆刻工整秀麗，典雅規範。記錄了周天子對「頌」這位西周貴族的冊命過程：在西周的一個清晨，周王在康昭宮冊命「頌」，令其掌管成周洛陽的倉庫等職務，並賜給他黑色的禮服、赤色的蔽膝和馬具等物品，以茲勉勵。頌接受了冊命，向周王進獻瑾璋，以謝王恩。頌鑄造此簋紀念此事，並希望此份榮耀為後世子孫世代享用。除了頌簋，傳世的「頌」器還有頌鼎、頌壺和頌盤。

銘文中可以看到，在儀式上，「尹氏」負責授予周王室的冊命詔書。

相比《左傳》的「君氏」，《公》、《谷》的「尹氏」之說，彷彿依據更加充分。

但我個人對於「尹氏」的身份，還有不同於公羊、穀樑的一個設想。

根據《左傳》隱公十一年的記載，

「公之為公子也，與鄭人戰於狐壤，止焉。鄭人囚諸尹氏。賂尹氏，而禱於其主鍾巫。遂與尹氏歸，而立其主。」

隱公攝政前，還是公子的時候，曾經率領軍隊與鄭國軍隊在狐壤開戰，兵敗被俘，被鄭國人囚禁在了尹氏的地盤。

（這個尹氏被認為是鄭國大夫，我認為還應該是周王朝的尹氏。隱公當公子的時候，鄭國和周王朝還處在協助平王東遷的蜜月期，「鄭武公、莊公為平王卿士」，從隱公元年「鄭人以王師、虢師伐衛南鄙」可以看出，隱公初年的時候鄭國還能指揮周王朝的軍隊，因此把俘虜囚在王朝的尹氏地盤，也不是說不過去的。）隱公賄賂了尹氏，並在尹氏的守護神「鍾巫」前祈禱。（個人理解相當於皈依了尹氏的信仰，變成了教友。）於是尹氏就私自放了隱公，並且和隱公一起逃到魯國。隱公為了感激尹氏的救命之恩，且自己也已經在「鍾巫」前祈禱，因此就在魯國設立了「鍾巫」的神位，以供祭祀。

在《公羊傳》鍾也提及了「鍾巫」之祭，因此上面這段記載的真實性還是比較高的。

這段話說明，當時在魯國的境內，是有「尹氏」的，而且他是隱公的救命恩人，至少是同一個信仰的教友。我相信，這個「尹氏」的去世，應該會在隱公時期的歷史上留下一筆的。所以我個人認為，隱公三年四月去世的這位，即不是隱公母親聲子，也不是周王朝的尹氏，而是已經身居魯國的這位「尹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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