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飛長篇《風塵裏》刊載於2019《收穫》長篇專號(秋卷),插圖:李筱

  《風塵裏》(海飛)簡介:故事發生在一個虛構的古代諜戰世界。明萬曆二十八年,錦衣衛、日本豐臣秀吉殘餘勢力、邪教黑幫組織、軍隊派系等各方權勢之間的鬥爭盤根錯節。打更人小銅鑼看似不起眼,卻有着多重身份,他是鬼腳遁師田小七,又是“錦衣衛北斗小組”祕密成員,他劫獄考察,迎回被困日本議和使團,偵破一系列詭祕案件,挫敗閱兵陰謀大逃生……他經歷了刻骨銘心的情感,遭遇了生死一線的危機,也見證了中、日、朝三國祕密戰線上的驚天暗戰。了刻骨銘心的情感,也遭遇了生死一線的危機。

  風塵裏

  文 | 海飛

  4

  兩天後。禮部郎中鄭國仲府。已經很久沒有看見京城飄飛細雨的郎中正陷入憂傷。鄭國仲有個習慣,喜歡在下墜落入天井的雨點中想所有的事。似乎只有這樣,他才能將朝廷內外令人傷神又憂慮的細節給全部串聯起來。

  就在剛纔,那個走路捨不得發出一丁點聲響的家丁給他送來了一份刑部快報的密抄件。裏頭雖然只有三言兩語,但鄭國仲的目光卻無法忽略類似於四川播州楊應龍、福建海通幫以及京城滿月教這樣的字眼。最近,南方和西域各地都有雪片一樣的奏函呈交給內閣,所有的消息都可以總結爲幾個字:亂匪不絕。看似平靜的王朝其實處處佈滿着暗礁,鄭國仲很多時候也實在無法分辨,能夠危及桅杆的大風究竟會起於哪一片銅錢一樣的青萍。往往是在這樣的時候,他會陷入常人無法理解的孤獨無援。彷彿是在獨自掌舵,漂泊在京城外遼闊的洋麪上。

  鄭國仲隨意把玩着手中的一把蒙古短刀,但站起身子時,他忍不住轉過刀尖,將它插在那份密件的紙片上。寬厚的桌板忍痛呻吟一聲,鄭國仲緩緩轉頭,盯着家丁彷徨的眼。家丁那件寬大的粗布長袍看上去就是胡亂披在身上的麻袋。他說病夫,你的舌頭最近好點了嗎?

  叫作病夫的家丁把腰深深地彎下,他的嗓子有點沙啞,說,小的舌頭昨天還像一縷麻布,但今天似乎能嚐出淮北橘子的酸味。

  那是枳子。鄭國仲說。

  哦。我記錯了,應該是淮南的。病夫有點自作主張地笑了。他說我剛纔在心裏掐算了一下,程青這回去福建已經九天了,可是至今沒有消息。

  加上出城的那個夜晚,今天應該是第十天。鄭國仲的話音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望向窗外那片竹林,低垂的夜色不免讓他猜測,難道是南方的一場大雨耽擱了程青的行程?再這麼下去,他該怎麼跟錦衣衛指揮使駱思恭去交代?這次福建之行,他對誰都給瞞下了,除了幕後那個他必須對其負責的人。那是鄭國仲一生最大的祕密。

  鄭府裏那隻嬌貴的夜鶯這時從議事房的窗格前飛了過去,它飛翔的路線忽上忽下,彷彿將它托起的是一片起伏的海浪。夜鶯灑下一縷清脆的啼叫,讓人想起宮廷樂師調教多年的一把直笛。鄭國仲於是拋開那些思慮,猛吸了一口清涼的夜氣,他想,京城裏沒有了程青的這麼多天,那個幽靈一樣的田小七是不是就可以放開手腳了?

  病夫看出了鄭國仲的心思,他知道主人在等一個人。更加準確地說,其實是兩個人。

  此時,皇城的正門也即承天門裏,就在千步廊的西側,毗鄰五軍都督府的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外,也有着同樣寬廣的夜色。巡城的官兵可能靠在牆頭打了一個瞌睡,他們並沒有發現,一輛馬車就在這時穿透黑夜,狂奔出十來丈開外後就突然砰的一聲爆炸了開來。官兵們猛地醒來,看見那輛馬車在巨大的爆裂聲中被高高揚起,像是上元節裏綻放在空中的一堆煙火,它們七零八落地砸下,頃刻間散成一塊塊來歷不明的碎片。

  那顯然是一匹從義州大康堡馬市上購得的良馬,有着遼東女真部落馬羣的優良血統。但它現在躺在春天的泥土上渾身抽搐,脖子上掛滿了黏稠的血。

  幾乎是在相同的時間裏,關在詔獄死囚牢房裏的朱棍聽見自己的腳下也發生了一次爆炸,顯然這聲音幾乎被外頭的巨響給掩蓋了。朱棍嚇了一跳,他原本正在做一個和十八歲姑娘有關的春夢,但同時發生的兩起爆炸卻把這場好夢給活生生地掐斷了。

  牢房的地面被炸出一個酒缸那麼大的洞,朱棍看見兩個男人從地洞中鑽了出來。站在後面的那個拍拍身上的塵土,皺起眉頭說,槍槍,這麼簡單的地方找我鬼腳遁師來撈人,你說這是不是在壞我的名聲?

  叫作土拔槍槍的男子捏了一把鼻子,聲音有點乾癟:管那麼多幹嗎?銀子就是名聲,錢多不壓身。

  低矮的土拔槍槍差不多有一隻肥胖的白鵝那麼高,頭上沾滿了因爆炸飄飛下的稻草。他提着一把幾乎跟他一樣高的鐵鍬,眼睛一動不動地望着朱棍說,兄弟,確定一下,你是不是叫朱棍?惡棍的棍。

  朱棍頹喪得像一堆扔在牆角的爛泥,他用虛弱的目光望着土拔槍槍身後的那個男人,吐出一句說,姓小的,怎麼會是你?

  那人也嘆了一口氣,轉過頭去說,我也希望不是我,我巴不得你一直躺在那天夜裏的那隻口袋裏。

  這時候,土拔槍槍舉起鐵鍬一把揮落在了朱棍的腰上。他說姓朱的惡棍,記住了,他現在不姓小,姓田。他叫田小七。

  土拔槍槍就長那麼高,一般情況下,他最多隻能敲打到成年人的腰上。

  朱棍慘然地笑了,他說小銅鑼你身上怎麼沒有田七味,可是現在你插翅難逃,從來就沒有人能從這裏逃出去。

  小銅鑼靦腆地笑了,他說其實我就是先例,走!

  朱棍覺得小銅鑼是敲響了一面打更的鑼,這個冷颼颼的春天好像只有歡樂坊的同山燒纔是真實的。要不然,孫子一樣的小銅鑼怎麼會瞬間就成了聞名京城的鬼腳遁師田小七?

  朱棍在土拔槍槍的攙扶下走向洞口時,聽見牢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透過威風凜凜的鐵桿子,他看見兩個穿着巡檢軍服的九品武官正搖搖晃晃地向這邊走來。他們正在跟一名獄卒聊天,拍着手中的文卷說,我們要帶這個姓朱的惡棍去調查。朱棍想,該來的還是要來的,自己之前將到手的情報四處販賣,給了東家又給了西家,現在人在牢裏,買主們就誰都不願意看見他多活一天。但自己總還是有價值的,比如說小銅鑼或者說田小七的買主現在就很是想把他弄出監獄去。

  朱棍回頭時,發現田小七和土拔槍槍已經消失了,就連之前的那個洞口也已經恢復如初。朱棍惡狠狠地掐了一下大腿,他懷疑夢一般的這段日子一定是見鬼了。

  事實上,小銅鑼此刻就在朱棍腳下的地洞裏。他正在土拔槍槍的幫助下飛快地給自己換上飛魚服。透過一支筷子那麼粗的縫隙,他看見兩名巡檢走到朱棍面前,和朱棍親切地交談起類似於大明朝的稅收的話題,以及京城裏最近經常會遇見的沙塵暴。朱棍一聲不吭地向後退縮,然後他走到牆角,退無可退時,突然就臉色大變,迎着巡檢就要伸過去抓他的手大聲喊着救命。兩名巡檢顯得很不耐煩,他們收起文卷,一把架起嗷嗷叫喚的朱棍,像拖着一隻山豬那樣直接向外走去。

  地底下的土拔槍槍就是在這時候沖天而出,他舉起的鐵鍬重重地拍落了下去。因爲飛躍得很高,所以土拔槍槍這一回砸在了巡檢的後腦上。兩名巡檢轉頭,趴着腰身和土拔槍槍扭成了一團。田小七把雙手盤在胸前,考慮着上躥下跳的土拔槍槍該如何把兩名巡檢打翻在地上。在他們終於就要被土拔槍槍的鐵鍬拍死之前,田小七的笑容慢慢地收了起來,他看見一名巡檢縱身躍起,雙腿張開,像一把巨大的剪刀那樣,直接剪向了土拔槍槍的脖子。可是土拔槍槍矮壯的身子幾乎就找不到脖子,所以有那麼一刻,巡檢顯得驚慌失措。他後來落下的雙腿猛地用力時,田小七聽見土拔槍槍渾圓的腦袋隨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雙眼也翻出死魚一樣的眼白。

  這時候另一名巡檢抓住機會,正要一腳踹向土拔槍槍那顆怪異的頭顱時,土拔槍槍竟然整個人貼着地面倒立了起來。然後他一個迴轉翻身,將用雙腿絞纏着自己的巡檢一把給甩了出去。土拔槍槍很惱火,他的鐵鍬迅速揮了出去,連着拍了十幾下。沉悶的聲響過後,田小七看見兩名巡檢就像兩條委屈的蛇,一起被拍死在了這一天的泥地上。

  ……

  《風塵裏》

  選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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