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接着讀白居易的詩。

  讀唐詩,會有這樣一種感覺:白居易的詩也是現實主義的(“新樂府”啊),杜甫的詩也是現實主義的,但白詩卻明顯沒有杜詩感人,語言能力不用多說,兩人都是大師級別的,爲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

  (白居易小像)

  我們知道:大唐王朝的盛衰轉折點,是天寶末年的“安史之亂”,這是歷史公認的,杜甫的詩也有完整的記錄,亂前是“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憶昔》);到了亂後就“我裏百餘家,世亂各東西”(《無家別》),甚至到最後“路有凍死骨”(《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下同)了,連杜甫自己也“幼子餓已卒”,自己的兒子都餓死了。杜甫對貧困的感觸是有切膚之痛的。

  (安史之亂)

  白居易相對幸運,一方面因爲他沒有趕上“安史之亂”,國家狀態相對正常;一方面他通過正常渠道考中進士,不受挫折地做過幾年校書郎,校書郎雖是九品官,但經濟狀況已經“茅屋四五間,一馬二僕伕。俸錢萬六千,月給亦有餘”(《閒居偶題》)了,更不用說他後來還做過進士考官,授過翰林學士,這幾年早期爲官生涯,讓白居易攢了點錢,可能也不多,生活總還過得去,比起一無所有的杜甫來說,他簡直是富翁。白居易對生活困苦的感受,停留在情理層面上。

  (杜甫像)

  顯然,兩個人完全不同的生活經歷決定了他們詩歌的情感分量!

  白居易也接觸過底層民衆生活,但只停留在接觸、觀察層面。唐憲宗元和六年(公元811)白居易因母親去世,離開官場,回下邽義津鄉金氏村爲母丁憂,這一年,白居易四十歲。丁憂期間,白居易就親眼目睹了底層百姓的苦寒生活狀態,也因此寫過一些現實主義詩歌,我們今天就讀其中的一首《村居苦寒》,全詩如下:

  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紛紛。竹柏皆凍死,況彼無衣民。回觀村閭間,十室八九貧。北風利如劍,布絮不蔽身。唯燒蒿棘火,愁坐夜待晨。乃知大寒歲,農者尤苦辛。顧我當此日,草堂深掩門。褐裘覆紖被,坐臥有餘溫。倖免飢凍苦,又無壟畝勤。念彼深可愧,自問是何人。

  八年十二月,五日雪紛紛。竹柏皆凍死,況彼無衣民。回觀村閭間,十室八九貧。白居易的詩,淺淡平易,純用白描,敘述流暢,我們只大致過一遍詩意:八年十二月,指的是元和八年的冬天,就是813年,白居易丁母憂的第三年年尾,這時的白居易已除去孝服,但仍在金氏村。十二月間天寒地凍,這次連續下了五天大雪,竹子的柏樹都凍死了,更何況那些沒有衣服的窮苦百姓。環顧村閭,十家中八到九家都是極端貧困的。

  (詩意圖)

  這是國家現狀。這個時期的大唐國情,內有藩鎮割據,外有外族(主要是西南的吐蕃)入侵,唐帝國朝廷實際控制的地域大爲減少,人口也相對減少(安史之亂前後,人口十去其七),國力積弱。與之對應的,朝廷爲了解決內憂外患,又不得不供養大量軍隊,軍隊之外,又有官吏,地主、商人、僧侶、道士等等不耕而食者,佔了總人口的一半以上。大唐這時候實際上是少數人養活多數人,國情堪憂。實質上,白居易也是這些不耕而食者中的一員。

  (烤火取暖)

  北風利如劍,布絮不蔽身。唯燒蒿棘火,愁坐夜待晨。乃知大寒歲,農者尤苦辛。北風像劍一樣鋒利,更何況貧因的百姓衣不蔽體。怎麼辦呢?爲了抵禦寒冷,大家只能用蒿棘(像樣的柴火也沒有)點一堆柴火(現代社會,某些農村地區,仍燒柴取暖),一邊發愁,一邊等待清晨的到來。詩人終於知道:在這樣的極端寒冷天氣裏,農民是最爲艱辛和飽含苦難的人。

  農民是大唐的根基,他們辛苦勞作,勞動所得不過是供應不耕者享用,但他們自己的生活狀況呢?只是在寒冷的冬夜裏衣不蔽體,苦盼天明罷了。詩人覺得痛心,這怎麼得了!

  (現在的白居易草堂)

  顧我當此日,草堂深掩門。褐裘覆紖被,坐臥有餘溫。倖免飢凍苦,又無壟畝勤。念彼深可愧,自問是何人。褐裘,是褐色面料做的皮衣;紖被,紖,本指牽牛繩,這裏指綢料做的被褥。所謂的無壠畝勤,指的是不幹農活。當看完農民們的生活之後,詩人回視自己:住在溫暖的草堂裏,緊閉的門可以讓寒風無法吹進,坐的時候穿着裘皮衣,睡下之後蓋着綢子被,坐臥都很暖和。既無飢餓寒冷之苦,又不用到田間去幹農活,詩人看看農民的生活境況,想想自己,他深刻反省:唉,我這算是什麼樣的人呢?這是把自己代入詩中,形成對比。

  (白居易像)

  其實杜甫也這樣做對比,不過,與白居易不同的是,白居易由百姓的苦難,想到自己的安樂,杜甫的比較是由自家的艱辛想到百姓的苦難:他在詩中說“生常免租稅,名不隸征伐。撫跡猶酸辛,平人固騷屑。”他在自己的兒子凍餓而死之後,想的是百姓們的苦難肯定應當更加深重,因爲自己大小是個官,可以免租稅,而且不用服兵役,自己尚且如此,一般的平民可怎麼過日子呢?

  (繪畫:愁苦的杜甫)

  顯然,杜甫本就在苦難之中,他是苦難的親歷者;相對來說,白居易只是苦難的旁觀者,他雙眼看到了別人的苦難,並抱着同情之心,反省自身,他是一個有良心的士大夫,但他畢竟跟苦難隔了一層。兩個詩人都是有良心的詩人,卻略有差別,如葉嘉瑩先生所說:杜甫和白居易的詩,“一個發自內心深處,一個停留在道理、情理的表層之上”。正是因此,當我們拿兩位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的詩互相比較時,會覺得杜甫的詩要感人得多,有催人淚下的力最!

  (【唐詩閒讀】之164,圖片引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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