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百度新聞不斷，首先是陸奇離職，其次是媒體爆出百度醫療搜索競價排名捲土重來。而隨著陸奇的離職，原本困難重重的百度Apollo無人車計劃也必將陷入更為嚴重的困境。

日子不好過的互聯網企業不止百度：

阿里巴巴去年熱炒的盒馬鮮生近年來似乎陷入了經營困境；

共享單車兩大巨頭中，OFO陷入經營困境，摩拜單車在4月被美團收購創始人無奈離場；

美團、攜程、滴滴等被爆利用大數據殺熟；

京東先後被爆出假表和假茅臺事件；

滴滴乘客遇害。

似乎進入2018年後，曾經一路高歌猛進的互聯網企業開始陷入了發展困境，曾經「讓生活更美好的互聯網企業」一夜之間變成了「作惡的互聯網企業」。

以上的種種事件，若要深入分析各有各的原因。但如此眾多的問題在進入2018年以後的集中爆發，讓我們不得不思考是不是互聯網企業是不是存在一些深層次的共性的問題。換句話說，是不是一路標榜「創新」、「顛覆」、「幫助中國經濟彎道超車」的互聯網經濟本身存在缺陷。

一. 中國互聯網經濟的本質是互聯網浪潮下的一次流通渠道的商業模式的革命

按照筆者對互聯網行業的粗淺理解，互聯網行業可以大致分為工具、內容、社交、交易和遊戲五大類。2008年以前，中國的互聯網行業主要是以遊戲和社交為主的純線上業務。在2008年之後，首先是淘寶/天貓和京東的迅速擴張使得互聯網開始涉足社會經濟運行中實際的商品交易環節，之後是美團、點評、58同城、攜程等開始涉足線下服務業以及以優酷為代表的內容平臺開始涉足文化娛樂行業，基於交易和內容的互聯網平臺開始逐漸成為互聯網行業的主流。實際上，我們所說的互聯網經濟，在絕大多數場合下也正是默認指的是互聯網平臺經濟。

任何一個行業的出現其根本在於能夠為社會提供價值，而能夠提供多大的價值又進一步決定了發展的速度和規模。具體到互聯網平臺，其核心價值在於降低信息傳播的成本，這種核心價值的實質就是通過整合供給和需求的信息（也即信息的集中化和規模化）解決商業流通過程中的信息不對稱問題。而在中國，中低端的製造業和服務業體系又能夠從互聯網平臺的這種核心價值中獲得更大的收益，這體現在：

1. 中低端製造業以數量龐大的中小企業為主體，高度同質化的激烈競爭下企業沒有沒有能力將缺乏差異性的產品對外向消費市場進行傳播，同時需求信息的高度分散也使得廠商無法與大量分散的需求直接對接。這兩方面的因素決定了中國的製造業企業對於渠道商的嚴重依賴，使得渠道商在整個製造業的商業鏈條上具備了及其強大的議價權，而這種強大的議價權使得製造業企業不得不對渠道商讓渡相當大部分的經濟利潤。而互聯網平臺的出現使得中小企業獲得了將產品信息送達消費者的能力，同時使得他們能夠跳過渠道商與需求的直接對接。通過以上兩點，互聯網平臺極大提高了佔中國經濟相當規模的中低端製造業在商業流通環節中的效率。

2. 偏遠和農村地區一直是一個總量巨大的潛在市場。但在傳統的渠道模式下，將產品銷售到這些地區的經濟成本遠遠高於收益。互聯網平臺對分散的需求的規模化使得這部分潛在市場實實在在的轉化為了能夠時間經濟利潤的有效市場，直接擴大了中國中低端製造業的需求規模。

3. 同樣的在中國以餐飲等代表的低端服務業中，信息不對稱表現在大量個體和小型服務供應商向客戶的信息傳播除了口碑和門店廣告外缺乏有效渠道，同時服務半徑受到物理距離的嚴格限制使得地點位置上高度分散的供給和需求不能有效地匹配對接。互聯網平臺有效的解決了這兩個制約中低端服務業生存和發展的障礙，極大提高了中低端服務業商業流通環節的效率。

可以看到，互聯網平臺所能提供的價值與中低端製造業和服務業所存在的痛點是高度契合的，而這些問題在中高端製造業和服務業就表現得不這麼明顯和重要。這就是為什麼互聯網平臺在中國的發展遠快於歐美日等發達國家，也是為什麼互聯網經濟在中國能實現所謂的「彎道超車」。

二. 互聯網經濟吸引了資本的大量湧入，資本也驅動了互聯網經濟的快速發展

互聯網平臺的核心價值在於通過信息的集中化和規模化降低商業流通環節中的信息成本。基於這種核心價值，互聯網平臺企業的核心競爭力也就在於其平臺所能達到的對信息的集中化和規模化的程度，也即我們所說的市場份額和流量。

在傳統商業中，市場份額和流量（銷售規模）除了對品牌形象和產品質量背書外對於企業的上游製造業/服務業提供商和下游消費者並沒有更多的實際價值，市場份額和流量本身難以帶來更大的市場份額和更多的流量。而在互聯網平臺行業中，市場份額和流量就本身是企業核心競爭力和核心價值的體現，因而也就可以帶來更大的市場份額和更多的流量。這也就我們所說的互聯網平臺的網路效應。

網路效應使得流量存在從低市場份額平臺向高市場份額平臺流動的傾向，形成大者愈大小者愈小的行業格局趨勢。這決定了在互聯網平臺行業中，最終的穩定格局必然是兩到三家的寡頭壟斷甚至一家獨大的完全壟斷。相較於傳統的商業體系，互聯網平臺具有更大的壟斷程度和壟斷能力，因此按照經濟學的經典理論，互聯網平臺也就可能從其所依附的具體行業中獲得更多的超額利潤。換句話說，互聯網平臺存在巨大的投資回報期望是對金融資本的吸引力所在。

而另一方面，互聯網平臺是一種信息技術的低技術應用，細分領域內不同平臺間本身也是高度同質化的競爭。與傳統行業一樣，低技術的同質化競爭必然走向價格競爭，在互聯網經濟中這就表現為對平臺企業對平臺用戶的大規模補貼。在傳統行業中，大規模的價格戰一般是具有了一定規模的企業依靠強大的資金實力纔能夠發動的。而在互聯網平臺行業中，競爭者都是新興企業，自身不存在資金實力去實現大規模的補貼。因此，這也就決定了互聯網平臺經濟對金融資本的巨大需求。

三. 互聯網平臺大量負面事件的產生的根源是資本驅動下的互聯網經濟的先天缺陷

作為互聯網平臺的先驅者，淘寶從2003年創建到2008年進入快速發展階段用了5年時間，到2009年開始盈利用了6年時間。而在新興的互聯網平臺的發展週期因為金融資本的驅動被大幅度壓縮，到了網約車、O2O外賣，行業從萌芽到競爭格局基本穩定，一般只有2-3年的時間。

行業發展週期的縮短使得資本往往在僅僅基於一個商業模式可行的基礎上就開始大量投入，而沒有足夠的時間通過市場的反饋去驗證這些新的商業模式是否真的合理。另一方面，自身始終無法形成穩定健康的盈利模式的互聯網平臺的繼續發展只能依託於持續的大規模補助帶來的市場份額的穩定和擴大。但不同於發展初期吸引投資僅僅需要為資本展現一個商業模式可行性，進入成熟期的互聯網平臺需要有一定的財務表現才能繼續吸引資本的投入。這種財務報表上的增長在市場仍有規模紅利的時候尚能維持。而一旦規模紅利耗盡，在缺乏盈利模式下的對財務表現的追求，也就造成了近年來互聯網平臺的一系列負面事件：

1. 京東的假表時間，原因是引入第三方商戶後無法對服務（正品保證）的控制力下降。而假茅臺事件，原因是對自建的倉儲和物流體系的監管力度下降。而兩者的根源都是由於其對標的亞馬遜開始盈利，因而在資本市場受到了巨大的盈利壓力。

2. 滴滴的乘客遇害事件，原因在於作為公共服務企業沒有承擔需要履行的對司機准入履行審查和監管義務，而根源就是財務壓力下對降低成本的盲目追求

3. 攜程的高額機票和捆綁銷售，以及攜程、京東等的殺熟事件，其中一個原因就是財務壓力下殺雞取卵式的開流

這些負面事件的產生，表面上個別互聯網平臺企業自身社會責任的缺失，但究其根源則正是因為資本驅動下的存在先天缺陷的互聯網經濟在遇到規模紅利的天花板後的自然發展結果。

四. 互聯網經濟向線下行業進軍受阻表明了互聯網經濟不是萬能

在互聯網經濟表面的無限風光之下，除了新興的互聯網經濟模式和平臺不斷出現，原有的互聯網巨頭也開始從線上平臺向線下實體進軍，意圖以將互聯網經濟的革命從線上帶入線下。其中典型的案例就是盒馬鮮生。盒馬鮮生推出初期一副將要革了傳統線下零售的命的態勢，各種軟文和跟進吹捧的文章鋪天蓋地。然而筆者最近去了兩次盒馬鮮生，感覺到的只是冷清。

盒馬鮮生的意圖是藉助互聯網打通線下零售終端和堂喫餐飲。但與線上零售終端不同的是，這兩塊都具有很強的專業性。而盒馬鮮生為了所謂的打通線上購物和線下購買/餐飲，強加了諸如生鮮配送、無現金等所謂痛點，卻沒有做好線下零售終端和堂喫餐飲的一些基本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會發生蟹的加工過程中將蟹籽蟹黃全部丟棄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會出現店內佈局甚至為了所謂無現金和在店內的APP線上支付比例在一些店的開業初期拒絕現金支付這種公然違法的事情。

盒馬鮮生的問題根源其實是對互聯網的盲目自信，以及在這種自信下對傳統行業的行業規則和核心技術的輕視。類似的例子也曾發生在物聯網領域。在經過了一兩年的熱潮後，大批借概念進入市場的「互聯網公司」基本都倒了，而真正活下來並健康發展的，則是諸如海康威視這類熟悉行業規則掌握核心技術傳統企業。

互聯網經濟的競爭力，只能在純粹的商業流通領域。而一旦進入了具體的線下實體行業，互聯網經濟就顯得不是那麼萬能了。

五. 互聯網經濟的不健康發展打破了長期以來建立起來的良性的公共秩序、行業規則和社會機制

互聯網經濟的種種弊端不但影響了自身的發展，還對外產生了一系列的外部負面影響。

1. 作為盈利性的企業，佔用了大量的社會或行業公共資源。典型案例就是共享單車對市政資源的濫用，這種濫用本質上是用公共資源為自身謀取經濟利益。在中國的現實環境下，個人、企業和政府的責任和利益邊界很大程度上沒有被釐清，而共享單車對公共資源的濫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這種混亂的情況。

2. 作為行業內新的參與者，破壞了行業的傳統規則。典型案例就是網約車行業。傳統計程車公司在享受壟斷公共服務所帶來的經濟利益的同時，不可否認也承擔了對計程車行業的管理和監管義務。而網約車平臺固然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計程車公司的壟斷，但在享受這部分利益的同時，卻完全沒有承擔起管理和監管的義務，破壞了行業規則中良性的那一部分。

3. 網約車平臺作為網約車司機的實際僱傭者卻不承擔僱主對勞動者的社會保障責任，電商平臺作為商品交易的重要媒介不承擔消費者保護和知識產權保護的責任，互聯網經濟細分領域內的壟斷平臺基於壟斷能力上的對消費者的歧視性定價和對競爭對手的不正當競爭行為。

由於法律監管的相對滯後，互聯網經濟在快速發展的過程中不斷的破壞了一系列為保障社會正常運營而建立起來的良性的公共秩序、行業規則和社會機制。而這種破壞對整個社會整體利益的損害，可能遠遠大於互聯網經濟本身所能創造出的經濟利益。

六. 互聯網經濟對中國宏觀經濟也造成了長期隱患

在中國經濟結構失衡的大背景下，不可否認互聯網經濟在短期內對中國宏觀經濟做出了一定的貢獻。第一，通過提升商業流通渠道效率和擴大中低端產品/服務的需求規模，使大量中小企業獲得了存活和發展的空間。第二，承接了因產業升級和外需放緩的情況下產生的大量冗餘的製造業人口，維護了整個社會的經濟和社會穩定。但需要注意的是。互聯網經濟並沒有能力從根源上解決中國經濟結構失衡的問題。

中國的經濟結構失衡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實體經濟結構性供需失衡；二是金融和實體經濟的失衡，存在著資金脫實向虛的現象；三是房地產和實體經濟的失衡。這三點的根源都是中國低附加值的產業結構。實體經濟供需失衡根源上是基於低附加值的社會產出而造成的需求不足，金融和實體經濟以及房地產和實體經濟的失衡根源上是低附加值實體經濟的低投資回報率。

解決中國經濟失衡的問題在於實體經濟的技術創新和產業升級，在於提升製造業和服務業的生產效率，在於從低附加值的產業走向高附加值的產業。而長期以來互聯網經濟發揮的作用幾乎完全是在商業流通領域。作為互聯網經濟本身，只是為中國以中低端工業為主體的經濟循環帶來了一些新的循環模式，其本身經濟利潤的產生來自於對原有循環中的傳統企業的替代，為整個經濟循環中帶來的經濟利潤增量十分微小。同時，無論是電商型互聯網經濟還是本地服務型互聯網經濟，除了使一大批中小型企業降低渠道成本擴大市場需求而得以存活外，很難說在推動中國製造業技術創新和生產效率提高方面有什麼作為。

因此我們可以說，互聯網經濟的「彎道超車」是國經濟結構失衡實體經濟不振的情況下指標而不治本的產物。短期來看，新的經濟循環模式緩和了經濟結構失衡所帶來的一些問題。但從長期來看，社會整體生產效率並沒有因此得到根本性的提升，經濟循環的整體產出也就不會有根本性的增長。

而金融資本的大量進入，則使得互聯網經濟在長期內對中國宏觀經濟反而形成了相當的隱患。

互聯網經濟帶來了一種新的社會經濟循環方式並取代了原先的一些傳統企業。但在這個新的循環中，互聯網經濟的經濟利潤的來源仍和被其取代的傳統企業一樣，來自於具體製造業服務業行業中廠商的讓渡。

在競爭期，互聯網平臺在金融資本的加持下，依靠本質是掠奪性定價的大規模補貼，用短期內的虧損搶佔市場份額和流量。這個期間內，互聯網平臺迅速搶佔了原有的傳統企業的位置，並將在原有位置能獲得的經濟收益讓渡給了上游製造商/服務商或下游消費者。

而掠奪性定價的本質是以短期的虧損獲取壟斷地位從而在長期獲得超額利潤，一旦某個互聯網平臺在一個細分領域形成了事實上的壟斷，那麼緊跟而來的必然就是基於壟斷地位去獲得超額利潤。之前我們說了互聯網經濟能為整個經濟循環帶來的經濟增量是很小的，也就是說互聯網平臺的超額利潤的來源不是其創造的增量而是社會整體經濟的存量，是奪得了原本屬於上游製造商/服務商或下游消費者的經濟利益。長期來看，互聯網經濟對商業流通渠道的壟斷必然是會擠佔實體經濟在整個經濟循環中能獲得的經濟收益的份額和規模。而實際上這種對製造業/服務業的經濟利益的擠佔已經在開始發生：

1. 淘寶/天貓、京東等電商平臺的渠道成本已經和傳統渠道不相上下

2. 網約車平臺對司機的抽成已經和傳統計程車公司不相上下，滴滴的綜合抽成率達到了近25%左右

3. O2O外賣平臺對餐飲供應商的抽成已經成為餐飲服務業的一項新的重要成本。2017年美團點評對餐廳的抽成達到18%

4. 攜程對酒店收取高額提成，各地酒店聯合抵制攜程單方面提高返點的新聞頻繁爆出

除了對實體經濟所能獲得的經濟收益的擠佔，互聯網經濟對金融資本的大量吸收以及金融資本進入互聯網經濟後的空轉套利，也在一定程度上惡化了實體經濟（特別是中小企業）的融資環境。在中小企業融資難的情況下，這種融資環境的惡化無疑阻礙了一些有能力的中小企業技術創新和產品升級的意願的可能。另一方面，在金融資本助推下的互聯網行業虛高的薪資收入，也使得實體經濟難以和互聯網企業爭奪人才。

七. 互聯網經濟路在何方

以上筆者分析了互聯網經濟本身存在的問題和對中國宏觀可能存在的負面影響，但筆者並非對中國互聯網經濟完全看空。互聯網經濟要繼續健康發展，需要看清楚兩個問題：一，信息化的未來不在低附加值的互聯網經濟，而在高附加值的電子製造、信息軟體和人工智慧等信息化技術；二，互聯網經濟的未來不是互聯網+，而是+互聯網，互聯網企業需要認清自身在信息化過程的位置。

而中國經濟要藉助信息化過程實現產業結構從低附加值向高附加值的成功轉型，也需要看清楚兩個問題：一，互聯網經濟基於低附加值的破壞式創新，破壞的損失或許大於創新的收益；而，信息化的未來不在低附加值的互聯網經濟，而在高附加值的電子製造、信息軟體和人工智慧等信息化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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