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罗之眼

【序 章】- 〈档案解封〉

 

谁敢说一生人当中,心里面完全没有收藏著丁点儿的秘密,或者差别只在于,那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究竟是一种单纯的回忆追溯,抑或匿藏著一种令人生畏的过去。

 

三十年……不经不觉已经过了三十年,妳要我守著那个秘密,我做到了,但妳可曾知道,每当夜深人静之时,我总会一次又一次被那梦魇惊醒,久久不能入睡?

 

而每次醒后,我总会想起妳,记忆中的妳一点也没有改变,那白晢的肌肤、脸蛋上那深深的梨窝,仍然是那么动人、可爱,所不同的……只是我。

 

望著挂在墙上那张盖著薄薄灰尘的油画,我喃喃地道:「妳看,我说得对吗?」

 

我老了,尽管手中的烟斗仍是三十年前师傅送我的那个,尽管我仍然习惯点燃起那只古巴老牌子的烟草,尽管……尽管那飘荡在空气中的浓郁气味、那呼吸间骤然遮挡视线的烟雾形态仍是一模一样,但一切已经改变,过去的始终过去。

 

岁月催人老,单看一双皮肤枯竭的手,再看我额盖上、眼角尾满布一条条的皱纹,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朝气勃勃的小伙子。

 

甚至近年,我不时嗅到发自身上的一阵腐败的气味,有人说,这种气味是已有半只脚踏进棺材的老家伙专利……亦有人说,这不关乎年纪,失去希望、失去生存欲望的躯壳,就活该散发著这种霉烂的气味。

 

「是真的吗?妳说……妳也认同我应该是时候去妳那里了吗?」我仍然怔怔地望著油画里的她。

 

「呼……」一口浓烈的烟雾,掩饰不了双手在无意识下剧烈抖震的事实。

 

我想……也许该是时候,把一切的秘密,连同你要我信守承诺的证据,都一一抛进眼前闪烁著红红火光的火盆里销?,然后,我才可以摆脱那无时无刻的煎熬,让我在仅余的时间里享受片刻的安宁,安心去睡……发个好梦。

 

「妳永远不会知道,这段守著秘密的日子,我有多难受……」我深深地吸入一口烟,再次寄望那浓烈的尼古丁快速在体内流窜,麻醉我所有感官神经。

 

可能妳不知道,自从成立出版社以后,我便醉心研究犯罪心理学,尤其是性罪犯的犯罪心理。

 

妳知吗?很多大大小小的灵异个案,原来都与性犯罪有关,当我在侦破一宗又一宗灵异个案的同时,我发现自己对那些性罪犯的犯罪心理构成产生莫大的兴趣,他们的人格扭曲、魔性的发展对案件每一个细节都有决定性的影响,掌握他们的心理变化,就好比掌握千百万年来人类世界的魔性根源一样。

 

在研究他们犯案的过程期间,我发现他们的心理有些不为人察觉的微妙变化,原来他们不是我们想像中在犯案过后都感到高度亢奋、快乐,相反他们仍是会感到寂寞。

 

我甚至可以悄悄地跟你说……他们跟我一样,一样的难受、一样的受尽折磨,因为我们都有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还不明白吗?

 

心理学家说过,性罪犯犯案后虽然终日提心吊胆,害怕被捕而选择四处潜逃,但同一时间,内心有股渴望跟人分享犯案过程的冲动。

 

他们希望与人分享残害、虐杀别人时的快感,甚至渴望绘声绘影地把充满血腥和恐怖的变态犯案过程兴奋地与人高谈阔论,然后再次在影像回溯中获得高潮。

 

但可惜,在法律面前他们不能,理智告诉他们这样做太危险,因为会被捕、会被判终生监禁,甚至会被问吊,所以,这种犯案后带来短暂的极端兴奋,只有长期压抑在他们内心深处。

 

我知道他们很寂寞……而那股寂寞,简直折磨得他们要死,最后唯有不停犯案、犯案、再犯案,寄望在犯案的过程中再次取得短暂的快感,稍稍平息那种难以言喻的寂寞、空虚。

 

但没用的,我清楚知道,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种治标不治本的方法。

 

最后,在无路可诉下,他们变得极度沮丧、形迹颓废,然后在潜意识带动下,他们还是会把秘密向人泄露,分别只在于他们不是诉诸于口,而是在下一次作案的时候无意中留下破绽,引来警方的注视、大众的关注。

 

在旁人眼中,他们在挑战法律、挑衅公义,但我深切体会到,他们只是在寻求慰藉,渴望被认同,甚至……想跟大家分享内心的秘密而已。

 

我曾经私下替昔日肆虐香港的雨夜屠夫、屯门色魔做犯罪心理描绘,足以证明这种凶残魔性的背后,那股渴望被认同的心灵是何等脆弱。若不,前者不会明知把相片给人冲印会令案情曝光,仍然把拍下的血腥肢解相片拿去冲晒店冲印;而后者,更不会主动相约受害人再次短聚,而这么轻易被警方拘捕。

 

无论如何,我是明白的……我是真切明白他们感受的。

 

但不要误会,我不是变态色魔,更不是泯灭人性的社会人魔,我指的明白,是明白守著一个秘密有多难受。

 

我甚至觉得,我比他们更可怜,因为我还有人性,我还有理性,理性告诉我要终一生守著那个蕴藏在档案编号「000」内的秘密,我……我的寂寞根本无从宣泄。

 

但再过今晚,随著那红红火光的熄灭,一切都应该告一段落。

 

「轧……」我终于鼓起勇气,推开档案室的大门,然后拖著沉重的步伐,走近那个隐闭在右方墙角毫不显眼的小型桃木柜。

 

我蹲下身子,用手抹去桃木柜内那一排厚重的百科全书外层的尘垢,接著,我尝试再移开最下层的百科全书,很重……是我真的老了吗?还是我的手跟心情一样沉重。

 

终于,一个微波炉大小的数字转盘夹万曝露在眼前,我尝试去转动那生锈的夹万圆型开关,那刺耳的转动声令人生起一阵鸡皮疙瘩的感觉,我口中反复念著那组拼命想遗忘的密码。

 

「四、一、八……」是我最后一次见妳的日子。

 

「?。」夹万打开,一阵困锁了三十年的霉烂空气溢出,一个用发黄的鸡皮纸套著的档案夹映入眼帘。

 

我认得「它」,虽然分隔了三十年,但它那股邪恶的气息丝毫没有退减,而我决定今晚把它短暂重现人间,然后再过数分钟,它就会消失在眼前的红红烈火之中,不再遗祸万世。

 

不再占据我记忆一分一秒……

 

「老爷,要不要再考虑一下?」忠叔那说话仍在脑海盘旋。

 

但我,心里早有答案,只是默然不语。

 

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当我再手执这份编号「000」的档案时,思绪早已回到三十年前……

 

※※※※※※※※※※※※※※

 

我还记得,那是一九七九年七月,当日下著蒙蒙细雨,刮著微微寒风,我在一次执勤途中,遇见了油画中的女主角──龚欣。

 

我第一眼看见她时,她一身浓妆艳抹,低胸短裙再加上长腿上一双破烂了的红色鱼网丝袜,煞是诱人,若不是挂在胸前的警察委任证,我也以为她是湾仔一带的「企街」妓女。

 

而我?

 

当年的我三十出头,还未创办「灵出版」,每天只循规蹈矩地穿著一身白色整齐制服,坐上救护车随命运安排四出救人,对……当时我的工作就是以救人为己任的救护员,我叫荣江。

 

记得当日傍晚,医院接到警方紧急救援中心的通知,湾仔诺克道某唐楼出现严重伤人案,而我便随救护车出发到现场支援。车未停定,我已看到远方围著一群黑压压的记者,还有警方动员筑起的人墙,我一看便知这宗案件非比寻常。

 

下了车,我和同僚拿起急救工具,便在警方开路下跑上那橦七层楼高的唐楼单位,起初还没有什么异样,直至跑上三楼时,我嗅到地上传来阵阵中人欲呕的血腥味,虽然那橦唐楼透光度不足显得有点昏暗,但我也隐约看到墙壁上布满身体受袭时伤口喷发出来的点点血花。

 

甚至,我感觉到从天花板滴在我面上的水珠,也是混和著鲜血的。

 

约莫三分钟左右,我们在警员的带领下到达凶案现场,不……应该说到达屠场更贴切,但我开始怀疑,我们的出现究竟有没有意思。放眼所见,在凶案现场的大厅,四周散落零碎的肉块、一滩又一滩浓得像墨汁的血迹,还有散落一地连著皮下组织的肉屑。

 

站在现场,我感到举步为艰,而我发觉,根本可能没有一个活人需要我们救援、包扎……

 

看著恍似人间炼狱的情景,我胸口有点郁闷,有种想吐的感觉,而身旁从事十多年救援工作的管Sir,亦只好皱著眉头拍拍我的肩膊以示安慰。刚才带我们来现场的警员呢?他早已受不住现场血腥恐怖的情境夺门而出,接著听到外面传来呕吐大作的声音。

 

面对如斯惨状,只见管Sir终于开口道:「从散满一地的碎肉形状看来,这不是一般斩杀案所造成的……」

 

「你说得对!」一把娇滴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身一望,站在身后的不是谁人,而是我刚才提及的龚欣……一身性感而妖艳打扮的龚欣。

 

只见她续道:「根据法医初步检查,现场的死者很可能被烈性炸药炸死的。」

 

面对著她的性感装束,我当时不好意思正面望她,故侧著脸问:「你是……」

 

「她叫龚欣,隶属湾仔重案组第二小队的见习督察,麻烦你们替她和房内的疑犯处理伤势,待会送疑犯到医院后,我们的伙计会开始盘问工作。」

 

说话的是龚欣身后那个瘦削的警官,我认得他,他是这警区的指挥官黄尚义高级警司,亦是管Sir口中经常提及的好友。

 

当时直觉告诉我,事态的严重已远远超出警方的估计,原本只以为是一宗严重的伤人案,但就连警区指挥官黄Sir也亲临现场,加上亲历现场恐怖的情境,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救护员,也隐约感到极度诡异不安。

 

更何况,在血迹斑斑的现场,从尸体表面上看,的而且确有爆炸的痕迹,就单看茶几那里横躺著仅余头颅以下颈项薄薄的肌肉黏附著躯体的残肢计算,属于他的断肢就飞到十呎以外雪柜的顶部之上,再结合断肢伤口的形状推论,除了炸药之外,相信以当时科技水平来说就别无选择。

 

我相信绝对没有一个凶手会这么无聊恶搞,杀人后还慢条斯理地砍下断肢再放在那里去。

 

但最奇怪的是,当时在场所有人包括法医都肯定死者是被近距离炸死的……但我却不敢肯定,因为自踏入凶案现场开始,我完全嗅不到一点燃烧过后的火药屑味道。

 

我一边四处观察,一边深思,差点忘记自己救护员的身份。

 

管Sir对我想得入神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每次到达案件现场执勤时,我都恍似著迷般四处查看。

 

他更曾不下一次跟我笑说应该把我引荐给黄Sir,但可惜我讨厌三十年前那班贪得无厌的警察,所以纵使我有福尔摩斯的头脑和对查案充满兴趣,我也对警察这岗位不屑一顾。

 

虽然如此,我可没说过不会对漂亮的女警心生倾慕,尤其是疾恶如仇、不同流合污的龚欣。

 

「你看够了没有?」龚欣厉了我一眼道。

 

原来在我想得入神之际,视线不自觉地聚焦在龚欣的一双性感长腿之上,我记得当时尴尬得要死。

 

慌乱间我赶忙别过脸,只管拿著急救用品便一个箭步进入黄Sir示意疑犯处身的主人房之内,帮忙急救。

 

但当我踏入房间之时,我呆了,眼前的疑犯根本不算得上是一个人,我更怀疑他究竟是行凶者还是受害者。

 

那个呆坐在床边的年轻人,左边四分之一的头颅被炸个稀巴,一片血肉模糊之下五官亦呈扭曲状态,而最令人心寒的是,他只管低下头不断舔著一双已失去手腕,那血肉模糊的伤口。

 

我还记得当他被送上救护车的时候,除了嚷著要拆开包裹著双手的纱布外,就只懂喃喃地说著什么「很大」、「很恐怖」、「是眼睛」、「很粗的红筋」、「转转转」等不明所以的说话。

 

这次亦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两日后,从管Sir口中得知,他离奇地死于西区医院拘留室之内,死因是全身血液被蒸发掉,死状有如一块干尸,而至今仍然是一个谜。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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