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當初這篇文章是為了參加單位系統的徵文比賽,無奈並沒有獲得任何獎項,想一想,還是把Ta掛在裏,靜候時光)


回憶躲閃,生命向前

——讀石黑一雄《遠山淡影》有感

農曆十七,夜宴歸家。擡眼只見天地間,一輪圓月高懸,清晰的沒有一絲雲霧遮掩。冷冷的月光像是在跟深秋的寒冷對峙。我孤獨的望向那輪難以接近的圓月,未曾料想這全然清冽的月色,竟讓人難以承受。拂去面紗遮掩的月球表面,布滿了幽深的坑洞,彷彿在向柔弱的世人宣告:這世間的真相就是不帶有一絲絲溫度的清與冷。

然而回憶需要溫度才能存活。有的人,終其一生,都在躲避那束逼迫我們直面是非對錯的冷冷月光。唯有把回憶鋪陳在往日的暖陽和窸窣的落葉之上,才能讓珍藏的自我,在永不會落幕的光輝裏起舞。

回憶躲閃

石黑一雄說:回憶模糊不清,就給自我欺騙提供了機會。他的文壇處女座《遠山淡影》,就是一個關於自我欺騙的故事。

英籍日裔主婦悅子,在長女景子自殺身亡的葬禮後,不得不回憶起景子的童年——二十年前生活在日本長崎的日子。在二女兒妮基回到鄉間別墅看望她的五天裏,二十餘年塵封的記憶像是找到了小小的宣洩口,然而,也只能是壓抑的,難以道出全部真相的短暫緬懷。「戰爭」「重建」,就是這場追憶緊握不放的兩隻手。

回憶伊始,生活看似平靜安詳。一切事物都以長崎的炎炎夏日為背景,所有的人和物都抵不過窗外淡淡的山的輪廓。悅子跟隨當時的丈夫二郎居住在長崎市區新建成的混凝建築的公寓房裡。二郎在當地為數不多的大企業裏任職,悅子懷孕三四個月,居家料理家務,足不出戶。有時遇到好天氣,會去中川拜訪麵店主人藤原太太。

一個叫佐知子的陌生女子闖進了她平靜如水的生活。悅子詳盡的陳述著記憶,關於她們友誼的種種細枝末節。這是一個與她交好,讓她同情,又讓她情不自禁想要竭力幫助的單身母親。佐知子和女兒萬裏子住在公寓樓空地盡頭的小木屋裡,悅子常在家務忙碌之餘,透過窗戶盯著那棟屋頂快要傾斜的木屋子。

與悅子不同,佐知子出身高貴,但落魄貧瘠,靠著在藤原太太的麵館打工維持母女二人的生活。她一心想投奔外籍情夫,和女兒去美國過更好的生活。母親佐知子周旋於生計和感情,心力交瘁,幼童萬裏子便無人照料,她時常蜷縮在木屋的黑影裏,與貓為伴。當佐知子決心要帶著萬裏子投奔情夫,預備日後可以出國生活的時候,小女孩還在為不能帶上貓咪同行不願意離去。佐知子一怒之下,把這一籃「骯髒的小畜生」,一隻一隻的按在河水裡溺死了。萬裏子躲在遠處,面無表情的看著。悅子也在看著。

還以為世間的真相就是這樣,冷暖相摻。悅子是白日裏溫暖的太陽,佐知子就是那黑暗中幽昏的燭火。悅子和佐知子——是在艱難歲月裏締結下珍貴友誼的好姐妹。

然而在我不知不覺中將書翻閱到末尾,真相的冷光觸碰到皮膚,我不禁打了個寒顫,訝異的將這兩個黑白分明的女子合二為一。

沒有什麼「佐知子」。也沒有「萬裏子」。有的只是悅子和女兒景子在作出幾乎撕扯般的痛楚抉擇後,跳向了開啟生活的新大陸。悅子將自己過去的經歷層層遮掩,也將自己與內心深重的負罪抽絲剝離,化作那個孤高任性、教育失敗的貴族女性佐知子。年幼的景子——也就是萬裏子——那個曾經口齒伶俐、善於繪畫的聰慧女童,在戰後零散的社會氛圍裏荒蕪殆盡。家道的沒落和母親悅子對自由生活的追逐,讓她失去了童年歡趣,失去了穩定的生活,也失去了唯一來自母親的理解和呵護。

就連成年後,在她異父同母的妹妹妮基的印象中,景子也只是一個讓她難受的人,僅此而已。

也就是這寥寥數語,折射出回憶最不自然的躲閃。作為景子的母親,悅子從未否認過傷害,也從未敞開心扉尋求寬恕往昔。這份足以讓生命墜落的喪女之痛,被她仔細包裹好,躲進了記憶的最深處。

生命向前

從故事的末尾向前翻,我逐頁地把佐知子和萬裏子,悅子和她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兒,融為一對明暗相映的母女。或許在二十年前的悅子胸中,不論戰爭與否,不論婚嫁與否,她仍然是長崎罹難前,那個富有藝術和外文素養的貴族女性,可以為追求新生衝破所有。而她的女兒景子,應該在國外安然長大,成為女商人,女演員,女藝術家。

然而二十年後的如今,是造物主也未曾設想過的景子的葬禮。時空錯位,開了一個深邃的玩笑。如果可以永遠將景子深埋,將年輕時的艱辛掙扎摺疊進回憶的背面——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悅子得到了想像中的一切:一個尊重她的丈夫(英國人弗蘭克),一份英式田園的寧靜生活,和一個比想像中更加美麗、自信的二女兒妮基。

因為沒有人可以飲痛為生。

倘若沒有光明來化解,倘若記憶的空間不可以摺疊,悅子的腳下,恐怕早已被世事纏繞,負罪結節。

而她的光明,就是她對女兒妮基袒露的一頁舊日曆:長崎港口的風景。

二十多年前某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悅子領著她的女兒景子,去稻佐山乘纜車。那天的山風吹亂了她梳得很整齊的頭髮。她和景子坐在山頂的石頭上,俯瞰著腳下長崎羣山的景色。她們看見長崎港口,像一個掉進水裡的精密的機械零部件。那裡原本被炸彈摧毀,是一片廢墟。

這個在困頓中四處衝撞的女子,心中豁然開朗,她忽然領悟到,向前看,是多麼重要。哪怕戰爭摧毀了很多,她仍有一個至親的小女兒一同攜手向前。

悅子說,我決定從今往後要樂觀。我以後一定要過得幸福。

就像是被炮彈炸毀的長崎,因為決心掩藏起戰爭的傷疤,於是慢慢的房屋密佈,羣山依舊。

生命,也只有向前看,才能獲得追求幸福的勇氣。

幾朵輕紗似的雲慢慢向那輪明月聚攏,月光又變得柔和起來,也把我的思緒帶回人間。我抖一抖肩頭的寒意,擡頭望向七樓窗口,只見暖暖的橘光亮著,我知道那是家人的守候。匆匆邁進樓道,按下電梯。身後的門扉裏傳來嬰兒啼哭和老人拖沓的腳步聲,這些溫暖的喧鬧,帶走了我心裡的一聲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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