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5年6月21日，南京中招諮詢會現場，一家職技學校勁歌熱舞吸引眼球。（東方IC/圖）

文 | 南方週末記者 王偉凱

南方週末實習生 吳超

責任編輯 | 馮葉

2019年4月24日，南京應用技術學校（下稱南應）2016級護理專業學生和家長們得知，孩子三年所讀的專業，學校根本沒有資質開設；三年前招生時，學校所承諾的統招大專文憑，也無法兌現——因爲南應只是一所技校。

“就跟山東藍翔一樣，發不了大專畢業證，連中專畢業證也發不了。”周晨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他的女兒是該校2016級護理專業的學生。

南京市相關部門迅速介入，爲這些學生提供了5所大專院校免試就讀，畢業後可獲得統招大專文憑，同時還能獲得南應等學校提供的1.2萬元和1.95萬元不等的補償。不過，所讀專業不再是護理，而是其它諸如會計、電子商務等專業。

迫於孩子上學壓力，大部分家長已經選擇了接受，但他們依然希望追究學校的責任，然而這個時候，他們卻不知道到底應該找哪個學校了。

2019年4月29日，南京人社局發了一則通告，稱東方文理專修學院借南應之名，虛假招生宣傳，責任主體是東方文理。

此前，很多家長、學生都不知道東方文理的存在。這背後其實存在着技校業內屢禁不止的虛假、有償招生以及違規合作辦學亂象。

5月14日，江蘇發佈《全省技工院校規範管理及突出問題專項治理實施方案》，列出了27項治理重點，主要規範技工院校招生、學籍管理等問題。對違規辦學的技工院校，將嚴肅查處，直至摘牌。

南應開設有多個專業，此次出事的只是護理專業。這個專業2016級共有9個班，累計409名學生。

周晨向南方週末記者回憶，他的孩子學習成績不好，考不上高中，所以在2016年5月，他就爲孩子在老家江蘇泰州找了一所職高，學習旅遊管理專業，希望孩子畢業之後，可以去景區做個導遊，學費一年1100元。

“女孩子學個護理專業挺不錯的，以後可以到醫院裏做個護士。”當時，他在醫院工作的弟弟向他建議，可以讓孩子去學護理。這也是很多學生家長的意願，護士是一份體面的工作。

一直以來，護理專業都是一個熱門專業。“被教育部、衛計委等六部委列入國家緊缺人才”——在南應的招生簡章裏，這樣宣傳這個專業。

羅瓊也是2016級護理專業學生的家長，她記得，學校同時招收的還有軍護專業，承諾畢業之後可以進入到部隊醫院就業，羅瓊給自己的女兒報考的就是軍護專業，後來在學校的勸說下，改爲普通護理專業。軍護專業的學費在16000元左右，普通護理專業的學費在12000左右。

在給孩子報名之前，羅瓊還專門從外地趕到南京考察學校。工作人員帶他們參觀了教學樓、宿舍、實驗室和操場，令羅瓊印象深刻的是，學生們穿着軍裝上課，讓她以爲這是一所與部隊醫院有緊密聯繫的學校。

但事實上，南應並沒有資質開設護理專業，更沒有資質開設軍護專業。

學生家長向南方週末記者提供的電話錄音顯示，一位政府工作人員向家長解釋爲什麼孩子們不能繼續讀護理專業時說，護理是“國控專業”，並不是每所學校都能開設。

早在2002年，教育部、衛生部就聯合下發文件，明確規定“職業技術學校和非醫藥衛生類高等專科學校原則上不得舉辦醫學類專業”。

2003年，江蘇省衛生廳、教育廳也聯合發文，規定“非衛生類學校一律不得舉辦衛生類專業”。

南應並不是衛生類學校，但其並非由衛生和教育部門監管，而是由南京市人社局管理。有媒體曾採訪南京市人社局相關人士，對方也明確表示，南應沒有護理專業。

“（虛假宣傳）這是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陳攀說，例如在招生時，學校會給主管部門報備一個招生方案，寫在教育部門印發的《中考指南》裏，裏面的專業都是合規的，但沒有護理專業。同時，學校又會另做一套包含護理專業的招生方案，吸引學生上鉤。

南方週末記者查閱了2017年和2018年的《中考指南》，其中，南應技校的招生專業中均無護理專業。

“護理專業是熱門專業，家長們都搶着給孩子們報。”陳攀向南方週末記者介紹，別的專業不好招生，像國際貿易、家政服務、建築類的專業，都招不來人。過去幾年，他一直在幫南京的幾所技校招生，其中也包括南應。

收費高、易招生，這也是很多技校在沒有資質的情況下，依然違規招收護理專業學生的主要原因。

南應在3年前招生時，還承諾學生畢業後能夠獲得統招大專文憑。但南應只是一所技校，並不能提供大專文憑。

多位家長也向南方週末記者坦言，雖然招生時南應承諾能夠獲得統招大專畢業證，但在招生簡章裏並沒有這樣的承諾。招生簡章只是說，護理專業畢業後，參加對口單招的高考，然後才能取得大專文憑。但是高考能否通過，就要靠學生的努力了。

一位教育行業從業者向南方週末記者分析，學校之所以承諾拿到的畢業證是統招大專，其實是在混淆概念。在中國的高等教育體制中，有專門接收初中畢業生的招考模式，即“3+2”或“五年一貫制大專班”。

“3+2”是由部分重點中專與高等職業技術學院（能夠提供大專學歷）經省裏有關部門批准之後，聯合舉辦的。前三年按照中專學校收費，後兩年按大專院校收費。“五年一貫制”則是按照招生計劃及分數錄取學生，經過5年系統學習，拿到大專文憑，在校五年實行大專收費標準。

“（南應這種）技工學校是不能通過‘3+2’招生的，它們沒有學歷教育。”中國教科院職業教育與繼續教育研究所所長孫誠向南方週末記者解釋，技校只能通過成人高教模式，讓學生接受成人教育。

2016級護理專業的學生在軍訓結束後，曾簽署過一份就業協議，其中也寫明要參加高考才能獲得大專學歷。協議書上寫着：學生在規定時間內完成學業且考試合格，可以獲得中專畢業證；通過成人高考後，可以獲得成人大專畢業證。符合統招計劃的學生，可以參加單考單招，錄取後，再發統招大專畢業證。

技校招生亂象，在近幾年頻繁見諸報端。2018年9月，鹽城明達職業技術學校違規舉辦五年一貫制高職高鐵乘務專業，最後學生被要求轉入旅遊管理專業，否則無法獲得學籍和畢業證。2019年1月，湘潭遠大科技職業技術學校護理專業的學生在入學五年後發現，拿到的只是中專文憑。

開設不能開設的專業，承諾拿不到的大專文憑，都不妨礙校方的招生熱情，甚至違規進行“有償招生”。2017年7月，江蘇省教育廳曾專門下發文件“嚴禁職業學校有償招生”。

如今，裁判文書網上能夠搜到不少關於南應“有償招生”的案件。

如在2016年，鹽城人沈開根起訴稱，他幫助南應招生工作人員招生，招生工作人員爲其提供每招來一個學生4000元的提成。沈開根爲南應招來學生2人，接待學生報名註冊人數13人，要求南應爲其支付54000元。

另外，在2015年、2016年間，鹽城人李偉曾經幫助南應進行招生，雙方簽署了委託招生合同。但雙方有了分歧，李偉2016年10月起訴南應，索要32萬餘元的招生勞務費。該案件還暴露出浙江象山縣一位中學老師幫助南應招生的內幕。

此外，2017年南應招生辦的工作人員還牽涉一起“侵犯個人隱私罪”的刑事案件。招生辦人員吳明以4500元的價格購買常州、南通等地的中學學生及家長的個人信息30萬餘條，爲交換學生信息，又將常州的2萬條個人信息提供給另外一人。

“南京很多技工類學校都存在這種現象。”陳攀向南方週末記者表示，有償招生根本就不是一個祕密，而他從事的也正是這種工作。

他還向南方週末記者提供了一份南應2016年的招生代理協議，協議顯示，代理每招一個學生，能獲得4000—5000元不等的招生費。

根據李偉案件的裁判文書，2017年3月20日，南京市人社局曾針對南應在2016年招生工作中存在有償招生情形進行過處理，要求學校停止涉及有償招生專業的招生，並對相關人員進行處理。

▲ 2012年3月23日，南京，江蘇省職業技能大賽，翻翹髮式技能比賽現場。（東方IC/圖）

南應學歷門事件還牽扯出另外一家學校。4月29日，南京人社局發了一則通告，稱東方文理專修學院（下稱東方文理）借南應之名，虛假招生宣傳，責任主體是東方文理。

通告稱，2015年，南應租用了東方文理的校舍，在未報批准的情況下，與東方文理簽訂合作辦學協議。2016年，東方文理又以南應的名義，採取不實宣傳，隨意承諾的方式，招收家政服務專業學生。

也就是說，東方文理護理專業學生的學籍也掛靠在南應，只不過由於實際上並沒有護理專業，專業信息顯示是家政服務。

從2016年開始上學到2019年出事，許多學生和家長一直都不知道東方文理這個學校的存在。一些家長向南方週末記者提供的學費收據上所蓋的公章也是“南京應用技術學校”。

而陳攀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幫南應招生時就知道這個祕密。

“東方文理和南應是兩個獨立的主體，都在各自招生，你招你的，我招我的，各收各的費，各管各的學生。”陳攀說，“但兩個學校有合作，南應願意將公章借給東方文理使用。”

一份南應在4月27日發佈的情況說明，證實了陳攀的說法：2015年南應與東方文理簽訂聯合辦學協議時規定，護理專業由東方文理獨立招生、獨立管理、獨立覈算。

東方文理爲何會和南應合作？陳攀說，相比東方文理這種完全不能提供任何學歷的培訓機構，南應作爲技校，或許還能通過與其它學校合作，提供中專甚至大專文憑。

天眼查顯示，東方文理是由江蘇省教育廳批准成立的一所培訓學校，2013年江蘇中寧投資發展有限公司投資了東方文理，第二年東方文理從江蘇中寧的投資版圖中消失。不過，江蘇中寧的董事長王中平仍控制着東方文理，他仍在擔任東方文理的法定代表人。

同時，王中平又是南應招生委員會主任，負責南應的招生工作。

公開資料顯示，王中平是安徽人，除了擔任江蘇中寧董事長、應天職業技術學院黨委書記外，他還擔任江蘇省安徽商會常務副會長。

江蘇省安徽商會網頁上有對江蘇中寧的介紹，稱江蘇中寧創建於2007年，是江蘇最有活力和影響力的教育機構。該公司致力於幼兒教育、職業教育、高等教育和企業培訓等業務，目前已經完成了從幼兒教育到大學本科的人才培養體系平臺創建。

在與南應合作之前，東方文理還曾與南京交通運輸學校（下稱南交）合作，也是將自己的校舍租給後者，採用同樣的模式招收護理專業學生。2015年，南交被爆出校園裏KTV賣淫的醜聞，後經查明，此事也與東方文理有關，是其將相關校舍外租但又管理不善所致。

KTV事件影響了兩個學校的合作，2016年7月，南交搬離，來到了江寧區蘇源大道50號，繼續辦學。此前有媒體報道稱，南應的前身是南交，其實它們是兩所不同的學校。

王中平和他的東方文理最大的優勢就是在江寧區將軍大道666—6號上，建有一座設施齊全的校園，南京交通和南應都租用了東方文理的校園。

根據裁判文書網的資料，這座校舍在2009年左右開始建設。作爲一家培訓機構，東方文理並不需要太多的校舍，對外出租是其一個生財之道。

事實上，2019年年初，南應也搬離了這個是非之地。3月1日，南京人社局官網信息，南應的辦學地址變更爲南京市溧水區洪藍街道蒲塘橋南路99號；4月10日，南京人社局再發通告，同意南應租借南京醫藥中等專業學校進行過渡辦學，過渡期爲兩年。

南方週末記者通過電話、短信與南應校長張璟聯繫採訪，不過，截至發稿，並未得到回覆。

目前，這座校園的大門已經看不到南應的字樣，取而代之的是應天職業技術學院（下稱應天）。這是一所民辦的大專院校，2018年6月將辦學地址遷到了這裏，當年12月29日，王中平持股的江蘇中寧又成爲應天的股東，王中平本人也擔任應天的黨委書記。

應天學院成了江蘇中寧教育版圖上重要的拼圖，它可以爲招收過來的學生解決統招大專學歷的問題。

多位學生家長告訴南方週末記者，4月22日，南應的老師曾讓2016級護理專業的學生籤協議，轉到應天。由於轉過去之後，不能再讀護理專業，遭到了學生們的拒絕。

不過，一個技工學校的學生如何轉學至大專院校，仍是一個謎。

南方週末記者獲得的一份2018年的招生簡章中，南應招收的專業中已經沒有了護理專業。不過，江蘇中寧仍然沒有放棄護理專業的招生，只是換了一塊招牌。

在2018年的招生簡章中，護理專業又掛靠在了南京空港職業培訓學校（下稱南京空港）的名下，根據工商資料，該校由南京市人社局批准設立，其法定代表人還是王中平。

如今，在政府部門的協調下，南應2016級護理專業學生的學歷問題基本得到了解決，雖然不能再讀自己喜歡的護理專業，但總算能夠獲得一個大專文憑。

2015級護理專業的學生則更幸運，一位2015級的學生告訴南方週末記者，他的學籍顯示掛靠在曹妃甸職業技術學院，是三年制的全日制大專，所學專業確實是護理。根據天眼查，曹妃甸職業技術學院是2017年成立的民辦大專，也就是在該學生入學後才成立的。

2019年5月8日，在南應學歷門事件發生幾天之後，教育部職業教育與成人教育司司長王繼平公開表態：“不管是哪一種學校、哪裏的學校，不管公辦還是民辦的，不管哪個系統辦的、哪管的，只要是教育的，我們都要管，都要制止，要保護人民羣衆的利益，保護學生的利益。”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周晨、羅瓊、陳攀爲化名，南京大學2016級海外教育學院學生閆一帆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