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 麼思齊 編輯:漆菲

  “誰贏得伊斯坦布爾,誰就贏得土耳其。”這是土耳其政界的共識,也是總統埃爾多安過去競選中常說的話。然而,最近的地方選舉卻讓執政黨痛失多個重要城鎮,身爲強人的埃爾多安也開始不安了。

  當地時間3月31日,以直選方式選出全國各地最高行政長官和議會議員的地方選舉啓動,初步計票結果顯示,埃爾多安及其所在的執政黨正義發展黨(AKP,下稱正發黨)民意支持度下降,在人口最密集的12個大型城市中,執政黨有7城敗選,更將首都安卡拉和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拱手讓給了反對黨共和人民黨。

  此次選舉是土耳其修憲變更爲總統制後的第一次全國範圍選舉,也是一次民意“晴雨表”。雖然結果難以撼動中央政府的權力,卻會間接衝擊未來的政治格局。經此一役,想謀求連任的埃爾多安的權力會被削弱嗎?反對黨又真的具備讓民意倒戈的實力嗎?

  2019年3月29 日,土耳其執政黨正發黨的支持者們在伊斯坦布爾舉行選舉集會。

  紅利散盡 正發黨遇挫

  埃爾多安極其重視這五年一度的考驗,並稱此次選舉事關“國家存亡”,是“永久”鞏固政權的一個機會。爲此他早早開始在各地奔波,總共在全國舉行近百場集會,僅兩天內就在伊斯坦布爾發表了14次演講;還成了推特狂人。

  然而,民意還是“辜負”了他——當地時間4月1日出爐的計票結果顯示,共和人民黨候選人曼蘇爾·亞瓦什以約4%的優勢贏得安卡拉;另一位共和人民黨候選人埃克雷姆·伊馬姆奧盧以約2.5萬票的優勢拿下伊斯坦布爾市長。正發黨還失去了安塔利亞、伊茲密爾和梅爾辛等大城市。儘管其仍然控制着大多數城鎮,這對正發黨乃至埃爾多安來說仍是一則噩耗,將直接影響他未來的施政空間和士氣。

  埃爾多安並不服這一結果,正發黨以質疑投票箱被動手腳爲由提出上訴,要求重新清點伊斯坦布爾39個選區和安卡拉所有選區的選票,甚至在伊斯坦布爾大量張貼慶祝競選勝利的橫幅。埃爾多安還稱,埃克雷姆即使贏了,也是個跛腳鴨。

  但受制於操作空間不大的選舉制度和歐盟緊盯的態度,翻盤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共和人民黨4月5日稱,新的計票結果顯示,他們依舊領先。歐盟委員會第一副總統弗朗斯·蒂默曼斯也呼籲埃爾多安尊重選舉結果,並稱“這就是民主”,這讓一心想入歐的埃爾多安左右爲難。

  外界把正發黨選舉失利歸咎於經濟困境。路透社稱,正發黨在以往選舉中屢屢大獲全勝,得益於土耳其近年較高的經濟增長水平。土耳其國家統計局3月發佈報告說,土耳其2018年經濟增長率爲2.6%,與上年7.4%的增速相比大幅放緩。

  去年土耳其的經濟衰退讓整個國家疲憊不堪。虛假繁榮的背後是高通脹、高外債、高政府赤字,政府還在爲了數字遊戲一直給經濟注水。加之美國政府去年以土耳其方面拘押一名美籍牧師爲由,對其施行制裁,加劇了土耳其貨幣危機。里拉對美元匯率暴跌,投資和消費放緩,日常消費品和能源價格大漲。

  近十年土耳其和全球的糧食價格(美元每噸)來源:土耳其統計局糧農組織

  如今土耳其失業率超過10%,其中年輕人失業率高達30%,近幾個月通貨膨脹率更是達到20%,食品價格在過去兩年半每月平均上漲16%。十年間,土耳其傳統早餐散蛋飯從3美元漲到了9美元,肉丸價格也翻了三倍。儘管政府一直嚷嚷着改革,卻始終未能從經濟結構上下手。

  知名市場調查機構益普索集團最近的一項調查顯示,經濟狀況惡化已經取代恐怖主義成爲土耳其民衆的最大擔憂。

  因此,埃爾多安不得不在民生問題上狠下功夫。今年初,中央政府將最低工資提高了26%;給電費和天然氣賬單打九折;並下血本拿出鉅額外匯儲備止住里拉下跌等,但這一切都治標不治本。

  選舉前幾周,土耳其的大街小巷出現了不少市政廉價菜攤,這是爲了應對之前菜價暴漲的臨時性補貼舉措。然而,食品價格飛漲的根本原因是政府的經濟政策忽視農業,轉而去支持基礎設施和房地產,埃爾多安卻將食品成本上升歸咎於西方陰謀和貪婪的中間商,甚至在民衆面前將一些蔬菜批發商比作恐怖分子。

  2002年以來經濟高速發展的紅利不復存在,這是埃爾多安不得不面對的事實。但他卻將自己置身事外,稱政府與經濟衰退無關,但他作爲總統不會坐視不理。土耳其前副總理阿卜杜拉·蒂夫塞納爆料,國內經濟一塌糊塗時,埃爾多安正在建造第二座乃至第三座總統府,還花費數百萬美元乘坐其總統專機四處飛行。

  民族主義牌失去功效

  土耳其長期以來存在嚴重的民意分裂。埃爾多安的支持者集中在內陸地區的中小城鎮,這些地區相對保守、經濟欠發達、對宗教更加虔誠。正發黨崛起以前,他們一直處於被邊緣化的地位。而支持共和人民黨的選民主要集中在沿海發達地區,這裏世俗化程度較深,例如第三大城市伊茲密爾是共和人民黨大本營,共和人民黨幾乎可以一路躺贏。

  從選票來看,自2017年修憲公投到去年總統大選,再到地方選舉,兩黨的基本盤沒有變化,如今造成埃爾多安支持率下降的主要原因在於中間搖擺選民的選票流入了對手口袋。

  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副研究員鄒志強向《鳳凰週刊》指出,“從現有政治格局來看,選舉結果不會對國家中央層面的權力佈局有直接影響。但無論從輿論上還是地方層面的政策推行上,埃爾多安都會面臨不小的阻力。”

  民族主義牌一直是埃爾多安實施其長期統治的殺手鐗,尤在形勢不利時屢試不爽。典型的例如2015年6月的大選,正發黨當時沒能獲得議會多數席位,這意味着實施總統制的願望或將落空。爲了挽回敗局,埃爾多安開始利用庫爾德議題激起民族主義情緒,最後在11月的重新選舉中奪回多數席位,得償所願。

  今年3月爲地方選舉造勢時,埃爾多安故技重施,在集會時播放不久前新西蘭清真寺遇襲的視頻(該視頻已被新西蘭禁止傳播),並揚言如果兇手得不到嚴懲,土耳其將爲這些遇難的伊斯蘭信徒報仇。埃爾多安顯然認爲,在選民心中,國家認同、宗教認同以及對被庫爾德人分裂的擔憂,會超過對經濟衰退、通貨膨脹和失業率的不滿。

  但這次他失算了,此舉不僅遭到新西蘭和澳大利亞等國的強烈反感,在民衆內部也產生了反作用力。更大的經濟挑戰面前,埃爾多安的靈丹妙藥不管用了。

  西北大學敘利亞研究中心研究員王晉向《鳳凰週刊》解釋稱,埃爾多安和正發黨秉持的泛伊斯蘭和泛突厥的理念,決定了其治理下的國家必然追求相對激進的外交政策,突出土耳其在國際事物中的影響力,突出土耳其在伊斯蘭世界中的核心地位,進而將此轉化爲其在國內的政治合法化資本。“這一策略曾經是奏效的,但隨着時間推移,當前土耳其更需要關注經濟問題,以及重新拉近與西方的距離。”

  除此之外,埃爾多安近年來對庫爾德人的強勢態度也對選舉造成了很大沖擊。庫爾德問題被稱之爲中東地區能與巴以問題比肩的難題。土耳其建國後,土耳其政府對庫爾德地區實行政教分離和強行同化的政策,導致雙方的拉鋸戰未能停息。

  埃爾多安上任後曾緩和雙方對峙的局面,但表面的風平浪靜終究讓位於政治目的。爲了拉攏更多選民通過修憲公投,2015年之後,埃爾多安轉向民族對立,經常有意無意利用庫爾德議題,把庫爾德工人黨與極端恐怖組織“伊斯蘭國”等同。2015年7月中央政府對庫工黨展開清剿,2016年未遂政變後更加嚴酷打壓人民民主黨(庫爾德人爲主的政黨),利用總統職權抓捕和罷免其長官;對外則出兵敘利亞,打擊庫爾德武裝。在此之前,支持主流政黨的庫爾德人大部分倒向正發黨,但對立之後這部分選票流失嚴重,該議題也將持續攪動土耳其的政治格局。

  處於新時代的風口浪尖

  “我們受夠了這種搶劫的制度。”名叫穆斯塔法·託帕爾的一位中年選民在投票後對《紐約時報》稱。正發黨在去年的議會選舉中未能贏得多數席位,被迫與民族主義運動黨結盟就足以證明,埃爾多安高枕無憂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修憲公投的通過曾讓埃爾多安對長期執掌政權有了更大的野心和抱負,常常將三個“土耳其夢”掛在嘴邊,包括“2023百年願景”、“2053展望”和“2071千年目標”。但近兩年來,土耳其孱弱的民生經濟讓上述願景逐漸淪爲泡影。更讓人擔憂的是,埃爾多安將土耳其進一步伊斯蘭化的意圖勢必遭遇宗教和現代政治、經濟改革之間的矛盾。

  但鄒志強認爲,埃爾多安是一個務實的人,現實壓力下他不會不顧其他壓力。“伊斯蘭化只是他爲政治服務的手段,不是目的。”

  土耳其經過了長期的世俗化、西方式的改革,具備相對成熟的選舉制度。加之2005年正式啓動入歐談判後,土耳其一直按照歐盟的要求進行民主化改造,並接受歐盟的考察與評估。“總體來講,土耳其還是趨向民主化的,正發黨能上臺也是靠的選票。”鄒志強說。

  數據來源: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

  另一方面,土耳其經濟嚴重依賴外來投資和對外貿易,當經濟發展阻礙其政治步伐之時,埃爾多安會找到新的平衡點去迎合西方對內改革。

  在和美國的關係進入冰點,入歐的努力遲遲無果時,向東看也是埃爾多安改善國內經濟務實的選擇。土耳其外長曾表示願成爲中國“一帶一路”倡議中連接歐亞的橋樑。雙方在經濟上的合作也一直在深入,中國中遠太平洋航運公司已擁有土耳其第三大港65%的股份,並且更多電商領域的項目也在醞釀。“待選舉塵埃落定,土耳其會改善對華關係,土耳其今後國內政治的多元化,對中土關係也不是壞事。”鄒志強稱。

  再者,土耳其不同於埃及、敘利亞或中亞國家等真正獨裁的國家,埃爾多安或許曾夢想成爲納扎爾巴耶夫那樣的領導人,但大環境並不允許。土耳其的政治體制、選舉制度、政黨關係更偏向於歐洲國家。因此,即便埃爾多安在2023年的大選中輸了,政黨輪替也不會給土耳其的政治格局帶來太大震盪。

  “土耳其正處於政治新時代的風口浪尖。”土耳其工商業協會外交政策高級研究員凱末爾基裏奇提醒說,“埃爾多安一直強調自己在土耳其政權中掌舵者的地位,但如果他認爲這次地方選舉結果不會對國家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那將是不明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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