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級細菌來襲

超級細菌來襲

超級細菌來襲
作者：謝明玲．林怡廷 2016-08-31 天下雜誌6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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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分男女老幼、管你強健虛弱，在這羣比癌症還可怕的致命殺手之前，生命一樣脆弱。當年，科學家為了人類福祉研發抗生素；現在，我們的便宜行事卻養出了具多重抗藥性的超級細菌。抗生素濫用在先、疏於感染控制在後，大醫院、加護病房、社區診所、長照機構、農林漁牧場一一淪陷。這場人與細菌的戰爭，我們該怎麼贏？

它，小到讓你看不見，卻總是來得快速又無常。在你還沒反應過來之際，細菌感染，就已永遠帶走你親愛的家人或朋友。
八月底，一代京劇名伶顧正秋過世。媒體報導，她因為嘔吐、發高燒，在晚上十一點送進醫院，被判定流感住院。
沒想到，病情在隔天急轉直下，上午七點，她就被送入加護病房，下午三點三十分，就因「敗血性休克」過世。從發現問題入院到過世，僅在一天之內。
「敗血性休克」是敗血癥造成的重症。而敗血癥是臨牀上常見的感染症，雖然病毒、黴菌都可能引起敗血癥，但細菌，是最常見的罪魁禍首。

臨牀上，常常聽到因感染快速帶走生命的遺憾。
一位八十多歲的婦人，因為白內障入院進行手術。原本家人認為只是小手術，沒想到三天後，奶奶因感染死亡。
另一位七十歲阿伯，因高燒送到醫學中心急診室，不明原因的細菌感染，在一個星期後奪走他的生命。
更可怕的是，用於治療細菌感染的抗生素，一個一個逐漸失去效用，籌碼漸失的戰役，已嚴重威脅人類。
一位三十七歲上班族，身體健壯，因為發燒，喘到急診就醫，發現感染肺炎入住加護病房。進入加護病房後，卻又感染另一波肺炎。這時攻擊他的細菌，是人稱「加護病房殺手」的超級細菌「多重抗藥性鮑氏不動桿菌」。他與細菌搏鬥了兩個多星期，才逃過一場死亡劫難。
有些人原本健康年輕，感染超級細菌後卻難逃一死。一位美國南加州的十二歲小學生，因遭超級細菌「抗甲氧苯青黴素金黃色葡萄球菌」（MRSA）入侵、併發肺炎而死。另一個英國二十五歲民眾，因尿道感染後，引發敗血癥死亡。

這些不起眼、你我都可能遇到的感染症，竟一發不可收拾地引發致命危機。這都是因為「細菌抗藥性」。
「細菌抗藥性成為全球最嚴重的健康威脅之一，」世界衛生組織（WHO）抗藥性特別代表福田敬二博士，在去年發出警告。
超級細菌風暴，正增加力量襲捲全球。人口密度高、就醫方便的臺灣，更是首當其衝。
在臺灣，超級細菌橫行於許多知名醫院，它們不斷擴張地盤，攻佔加護病房，讓這裡成了超級細菌最猖獗的場域。
根據疾管署公佈的監視資料，醫學中心與區域醫院的加護病房裡，除了MRSA外，其他七隻常見的超級細菌感染普遍率都在上升（見表一）。意思是，病人在醫院加護病房感染細菌時，遇到殺不死這些細菌的機會，愈來愈高。

這八隻武功高強的超級細菌裡，許多隻對「救援投手」類的抗生素（指其他常用的抗生素都沒效時的最後選擇）已有抵抗力。如果連救援投手都不敵，感染這隻細菌的病人，很難被治療。
八十八年前，英國科學家佛萊明意外在細菌培養皿的角落發現了抗生素，從此人類醫療進入新里程碑：人不再因簡單的小傷口感染而死亡，人可以動大手術、也可以活得更久，甚至面對更嚴重的疾病如癌症等。
「今日的醫療，是建立在抗生素必要時可以發揮作用的基礎上。但這個基礎在崩解。醫生能戰勝細菌、能把病人救活的勝算在下降，」臺大醫院感染科主治醫師陳宜君語重心長，「它（抗生素）反撲的結果，會鬆動整個醫療。」

二○五○年，每三秒就有一人死於抗藥性疾病
難以抵禦的超級細菌，嚴重威脅民眾的生命。
臺灣在二○○七年的研究就指出，同樣是因為鮑氏不動桿菌得到菌血症，如果是遇到對多種抗生素都有抵抗力的不動桿菌，死亡的機會比遇到一般不動桿菌而感染菌血症的病人，高了兩成，還可能需要多住院十五．九天。
在歐盟，每年因為超級細菌死亡的人數達兩萬五千人。臺灣到目前仍缺乏因超級細菌而死亡的人數統計，但單以細菌最常造成的感染——「肺炎」為例，這兩年都造成超過萬人死亡，且近十年來，死亡人數成長的速度比癌症還快。（見表二）

儘管醫療公衛的進步，讓人可以活得更久，但年長、重病的「易感染」人羣也增加了。這也表示，「感染」成為愈來愈高齡的臺灣，不能迴避的重大議題。
當治療感染的武器——抗生素，面臨愈來愈多種超級細菌的挑戰，人也逐漸失去對抗感染的籌碼。
英國經濟學家歐尼爾（Jim O'Neill）五月公佈一份「全球抗藥性報告」。他估計，二○一四年約有七十萬人死於抗藥性疾病如細菌感染、HIV病毒和瘧疾；到了二○五○年，每年將有一千萬人死於抗藥性疾病，比因癌症死亡的八百萬人還多。每三秒，就有一個人因感染而死亡。報告指出，其中最緊急的隱憂，就是細菌的抗藥性。

超級細菌治療困難，不僅奪去人命，更耗損醫療資源。
世界經濟論壇（WEF）曾在一三年估計，超級細菌平均造成每個國家GDP○．四％到一．六％的損失。若用中間數一％計算，估計每年臺灣因超級細菌帶來的GDP損失超過一千億臺幣。
面對全球無法迴避的巨大挑戰，世界各國已開始聯手對抗超級細菌。
九月，將在杭州召開的G 20國家領導人會議，和紐約的聯合國大會，都將討論超級細菌的問題。WEF年初公佈的二○一六全球風險報告裡，衝擊最大的前十名風險因子中，「傳染病大規模擴散」高居第八。而造成傳染病擴散的關鍵原因之一，就是抗藥性超級細菌。

為什麼近年來超級細菌那麼猖狂？
其實，有的細菌體內本來就有抗藥性基因，有的沒有。但當醫界運用抗生素武器不斷攻擊，仍能生存下來的，是這些有能力捱過抗生素的細菌。
愈使用抗生素，抗藥性超強的細菌就可能愈來愈普遍。
細菌在抗生素的「訓練」下，能在江湖立足的，自然是武功強大的菌別，人類只好拚命研發更新的堅船利砲加以攻擊，最終成為一個惡性循環。
但令人沮喪的是，這場人與細菌的拉鋸戰裡，似乎是細菌佔了上風。過去十年，抗生素幾乎沒有突破性的新藥。

且在全球化的趨勢下，沒做好感染的防制，如洗手、環境清潔等，抗藥性細菌就隨著人的流動、接觸，更輕易地在各地散播開來，成為另一種全球化的災難。
「它（細菌）的數目遠高於你、活得比你久、種類比你多。你怎麼跟它玩？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感染控制，保護這些藥不要這麼快變差，」國衛院感染症與疫苗研究所助研究員級主治醫師郭書辰指出。三十六歲的他，在投入研究前是感染科醫師，相當明白超級細菌給臨牀帶來的影響。
抗生素的不當使用，與感染防制的不落實，是超級細菌擴散的兩大主因。而醫院、社區，與畜牧漁業，則是養出超級細菌的三大場域。

醫院：超級細菌培養皿，加護病房密度最高
醫院是使用最多抗生素的地方，也因此最容易培養出強大、多重抗藥性的超級細菌。
花蓮慈濟病毒實驗室主任陳立光就記得，醫院曾收治一位從北部醫學中心轉來的少女。陳立光分析女孩檢體，發現竟帶有對十幾種抗生素具有抗藥性的超級細菌。「十七、八歲少女，她絕對健健康康，不會有超級細菌，」陳立光判斷，「所以一定是前面那家醫院的超級細菌，感染到她身上。」

加護病房的超級細菌更是兇猛。
一位企業集團創辦人透露，近來接連有兩位總經理緊急從海外回臺就醫，「因為感染，我差點失去兩個總經理，」這位企業大老有感而發，他知道加護病房往往是超級細菌最多，也最容易受感染的地方。
因為重症病人常需反覆用到不同的強效抗生素、容易培養出超級細菌。這讓加護病房成為超級細菌密度最高的地方，且近來危機愈來愈大。
棲息在臺灣加護病房的，主要有八種超級細菌之多，其中除MRSA外，另外七隻超級細菌的感染普遍率也在持續增加。
再加上入住加護病房的病人，常插著許多管線維生，「那些管子打破我們原來自有的防禦系統，」臺大醫學院院長張上淳說。細菌容易從尿管、呼吸管等管線侵入，增加重症病人的感染機率。
本就虛弱的加護病房病人，更禁不起細菌的一擊。也因此，許多開刀、長期治療癌症等重症的病人，最後卻是受細菌感染，引發肺炎、尿道感染或敗血癥而死亡。
「感染造成的死亡中，很重要的因素是有許多抗藥性細菌造成的感染，」張上淳說。
雖然，隨著醫藥進步、平均壽命增加，過去無法治癒的疾病，如癌症、洗腎、呼吸衰竭等病人，現在都有機會治療。但孱弱的抵抗力，再加上插著導管的治療或侵入性檢查，都增加了感染風險，也加劇了受超級細菌侵擾的可能。
「這些人其實是院內感染的好發族羣，」疾管署感染管制及生物安全組組長曾淑慧坦言，「對感染控制也是一個非常嚴峻的挑戰。」

血汗醫護：「給我洗手的時間！」
事實上，過去幾年，疾管署與醫院已經推出一系列管制措施與計劃：有棍子，如每年進行的感染管制查覈；也有胡蘿蔔，例如，提供經費做「抗生素管理計劃」，讓醫院彼此學習、討論怎樣合理使用抗生素、減低病菌傳播。
抗生素管理起了部份效果。儘管抗藥性細菌在增加，但疾管署的資料卻顯示，院內感染超級細菌的人數在下降。意思是，雖然因為使用抗生素，抗藥菌愈來愈多，但可能因為感染管控做得較好，並沒有更多的人受到感染。
只是，和超級細菌對打，是一場無法鬆懈的戰爭，就像水壩不容一絲縫隙，否則一線細流也可能逐步侵蝕，最後衝擊出大缺口而潰堤。
目前疲憊、過勞、以及被健保財務緊縛的醫界環境，正埋藏著對抗超級細菌的隱憂。
例如，過高的護病比（平均每個護理人員照顧病人的數量），讓護理人員每天都如「戰鬥陀螺」一樣忙得團團轉。他們能否加強落實感染控制的要求，是一個問號。
五月，在立法院一場公聽會上，臺灣護理產業工會理事許紹清舉手發言，十八年來，他一直在基層工作。他指出，小夜班平均一個護士要照顧十二到十六牀病人，而國際的建議標準，是六牀。
他說，護理師必須接觸病人，才能發藥、翻身、灌食、換尿布。他統計過，如果護理師一個小夜班要照顧十五牀病人，那就共有二五○到三六○次接觸病人的機會。如果每次都要洗手，就要三六○分鐘。
「一天要洗六個小時，不可能，」他說，「請給我洗手的時間。」
過勞的工作條件留不住醫護人員，也留不住對抗超級細菌的知識、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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