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日軍已兵臨城下的北平,一個英國少女被殺害並戮屍,死相極慘。這起當年轟動一時的案件,早已蒙上了厚厚的歷史塵埃。不過經由姜文在《邪不壓正》裏提及,重又勾起了人們的興趣。

  姜文是從保羅 法蘭奇(Paul French)的書中瞭解到這樁懸案的,徵得他的同意後,把其中一些情節用在了電影裏。現在,這本獲獎無數的《午夜北平》終於出了中文版。

  “愛倫坡獎”得主的中國情結

  出現在上海市中心一棟寫字樓的保羅 法蘭奇,與想象中的作家形象差異甚大。他看上去更像一名軍人,身材高大,兩道劍眉掛在一張方臉上,高高的眉骨下,細長條眼睛藏在深陷的眼眶裏。

  2011年前的很多年裏,他在上海經營着一家廣告公司。在他家所在的江寧路上,周圍鄰居經常能夠看到這個老外從公寓踱步出來,到定西路、新華路、華山路那一片散步。時間充裕的話,他還會順道去中山公園逛逛。沒人知道,閒逛的時候,他腦子裏正轉悠着怎樣驚險的故事。

  法蘭奇散步的地方,曾是上海的公共租界,歷史小說《罪惡之城》的故事就發生在這裏。在這個英國人眼中,這片土地是“外國勢力之外的區域”,“甚少有警察來管,很多人在這裏犯罪,一切都亂哄哄的”。亂哄哄的地方,往往是奇異故事的滋生地。《罪惡之城》寫的是1930年代“孤島時期”的上海,兩個外國人走私、販毒的故事,他們身後的世界散發着俗麗邪惡的末世氣息。

  法蘭奇對民國時期的上海和北京很感興趣,原因或許可以追溯到他的祖父,一名曾於1920年代駐守上海、香港和威海衛的英國軍人。從小,他就聽祖父說起許多關於上海的奇聞異事,那時候的上海生活,對一名英國軍官來說是如何美輪美奐、自由自在並充滿驚喜。法蘭奇在中國住了20多年,寫了很多關於中國的故事和評論。前不久,他又來到了上海和北京,向人們介紹他的另一部作品,那便是《午夜北平》。

  正是《午夜北平》,讓他成了世界範圍內的暢銷作家,帶給他諸多獎項,上了《紐約時報》好書榜,被英國一家電視臺拍成劇集,還爲他贏得了堪稱偵探小說界奧斯卡的“愛倫坡獎”最佳罪案實錄獎。

  正如獎項名稱所示,雖然被英國《金融時報》稱爲“用阿加莎 克里斯蒂的技巧講述了這個令人扼腕的故事”,但《午夜北平》不是一部小說,而是一部紮紮實實的“罪案實錄”。它不光“偵破”了1937年北平城裏一樁聳人聽聞的懸案,也記錄了當時北平的政治環境和風土人情。

  藏在小小注腳裏的懸案

  如果不是法蘭奇恰巧被埃德加 斯諾傳記中一條小小注腳吸引,可憐的英國漢學家倭訥和他的女兒帕梅拉都將永難瞑目。

  在那條註腳裏,斯諾提到,有人在北平離他家不遠處找到一具被肢解的屍體。鄰居的慘死讓斯諾的妻子海倫非常緊張。死者是19歲的英國少女帕梅拉,她的父親倭訥(Edward Theodore Chalmers Werner,1864~1954)是著名漢學家,曾擔任英國駐華領事。但兇手一直沒被抓到。

  法蘭奇那晚看着書就睡着了。第二天醒來,他心頭湧上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樁懸案。這位作家相信,“如果你早上第一時間就想起了頭天晚上隨意讀到的某些東西,這通常說明你讀到的是一個極好的故事”。

  這個故事的確吸引人:1937年戰爭陰雲籠罩下的北平、19歲的英國少女、古怪而有學問的外交官父親、對不正當性行爲的暗示、城中瀰漫着的恐怖氣氛和竊竊私語、殘忍的謀殺手段以及懸而未決的結局……所有這些,推着他開始了找尋真相之旅。從1937年的北平報紙入手,他先後在北京、上海、香港和倫敦尋找檔案。

  “在1937年北平的報紙上,這樁案件幾乎每天都是頭版頭條,因爲死的是一個英國人,一個外交官女兒,而且死狀極爲殘忍。”帕梅拉的屍體,每一根肋骨都被向外折斷,臉被砍得模糊不清,內臟幾乎被掏空。圍城日軍的一次襲擊已讓北平的中國人和外國人心驚膽戰,而一個英國上流社會姑娘的慘死,更被視爲這座城市的凶兆。流言蜚語傳遍大街小巷,因爲一直找不到兇手,底層社會傳播着狐狸精的故事,英國人則私下對幾樁醜聞竊竊私語。這一切,都發生在大戰前夜。

  案件牽涉到北平的各個階層,住在帕梅拉家附近的海倫也爲之夜不能寐,神志恍惚。命案發生的時候,斯諾即將完成《西行漫記》最後一稿。這本書記錄了他本人和紅軍在1936年共度的歲月,有對毛澤東的採訪,以及對蔣介石政府腐敗的抨擊。

  當時,戴笠等人的藍衣社正爲國民黨清除敵人,接連發生的暗殺,搞得人心惶惶。海倫斷定,他們夫婦都在這些祕密警察的黑名單上。而且,斯諾家和帕梅拉家僅僅相隔兩個院子,位於衚衕的同側,海倫每天也都會騎車經過命案發生的狐狸塔下。所以她相信原本會死的人是她,只是因爲殺手在黑暗中看錯,才誤殺了帕梅拉。

  這樁動用了中英兩國高級警官的案子,終究還是在各種勢力的干涉下不了了之。直到70年以後,纔有另一個人關注到它。法蘭奇成了又一個調查此案的“偵探”。順着當年的一條條線索,他追蹤到了英國邱園的國家檔案館。在那裏,他找到一批1941~1945年從北平寄出的信件。透過密密麻麻的字跡,法蘭奇意識到,這正是倭訥當年展開調查的細節。原來,在警方調查無果之後,老人就獨自展開了調查。他幾乎用盡了作爲一名探險家和學者的執着與縝密,纔在幾年以後找到了真兇。

  可惜,正義依然與倭訥失之交臂。戰爭如泥石流般衝亂了北平的秩序,泥沙俱下的時局裏,再沒人願意騰出時間來管管老外交官的請求。直到倭訥在哀哀無告中病逝,這樁案件都沒有被重新審理。對兇手的指認——倭訥和法蘭奇都相信是牙醫普任迪斯——就這樣整整遲到了70多年。

  盔甲廠衚衕1號

  一連在檔案中泡了4年,法蘭奇的腦子裏已經有了一本1937年的北平地圖,他彷彿是目睹了帕梅拉被殺害的經過,聞過了使館區周圍衚衕裏蘇州麪攤飄出的香味,知道了北平的車伕們是如何“趴活”,也看過了六國飯店裏的男男女女如何跳着一場場貼面舞。當他再一次來到21世紀的北京,才發現,與帕梅拉一生有關的地點以及被害那天去過的地方,居然全部保留下來了。從倭訥和帕梅拉家所在的盔甲廠衚衕1號,也依然能看到那座曾被成百上千只蝙蝠包圍的狐狸塔。這樣的事情,對於經歷了大規模拆遷重建的北京來說,機率之小可想而知。

  如今,盔甲廠衚衕1號已經遷入好幾戶人家,淹沒在北京衆多四合院之中,並無任何顯眼之處。《午夜北平》出版後,很多看過書的老外路過,都會去尋找倭訥和帕梅拉的家。因爲有太多外國人來訪,漸漸地,衚衕口賣飲料的“老北京”也開始瞭解到這個故事,一見到外國人走進來,他們會熱心指路。

  寫書的過程中,法蘭奇並沒有找到倭訥的後人。兇手的後人也沒有聯繫法蘭奇。但對於曾在天津文法學校與帕梅拉同窗過的老人而言,這本書的意義非同一般。當年這起案件,轟動了中國的外僑圈。學校的學生家長們對此議論紛紛,學生們也不明白,這個明快漂亮、男生緣很好、與當時學校最受歡迎的大帥哥談着戀愛的女孩,怎麼就在一夕之間消失了。法蘭奇把自己的調查公佈在博客上,收到了很多帕梅拉同學的來信。這些老人如今都已經90多歲了,分散在世界各地,他們有的向法蘭奇描述自己心中的帕梅拉,有的對懸案告破感到高興。

  還有很多來信者,與法蘭奇一樣,都是祖輩曾在中國生活的外國人。他們寫信給他,向他回憶祖輩口中的北平。根據追蹤懸案過程中獲得的口述,法蘭奇還撰寫了一本小冊子,細緻地描繪了北平的妓女、舞女、毒販、老鴇以及一位神祕陰陽人的生活,他們也同樣與帕梅拉的案子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而所有這些人物的生活,構成了1937年北平的社會肌理,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

  自始至終,帕梅拉的故事都被一種神祕、焦躁而又荒誕的氣氛所環繞,一切看似百無聊賴,內裏卻是暗流湧動,兇險異常。正是這種氣氛吸引了當時正在拍《邪不壓正》——講述的也是1937年發生在北平的故事——的姜文。姜文曾與法蘭奇一起喫飯,表示自己很喜歡這本書,並希望借鑑書中的一些描述,安排電影中的情節和佈景。法蘭奇欣然同意。“我很欣賞這位藝術家,他在他們那一代導演中是很出色的一位。他的作品有一種幽默感,不像張藝謀那麼嚴肅。”在電影裏,姜文把帕梅拉案包裹在整個故事裏,其中對協和醫院的描述、一些佈景的設計,以及電影中關於醫生的隱喻,靈感也都來自《午夜北平》。

  如今,法蘭奇依舊在寫關於中國的故事,他把目光投向了內戰時期的上海。與之前不同的是,這一次他還會製作一本有聲書,讓人們能夠在網上聽到他筆下的故事。

  《午夜北平》

  [英]保羅·法蘭奇著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甲骨文

  2019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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