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多洛/龍貓的熊貓爸爸與神明媽媽

作者:窗子

樟樹下:「聽,多多洛在打鼾!」

「咦,你問它在哪裡?面前上下起伏的肚子不就是它嘛!」

「啊,對了,如果爸爸你還像個大人一樣煩煩惱惱的話,是不可能看見它的喲。」

既然我們不必費心瞎猜《龍貓》究竟想表達什麼,分析只好從宮崎駿本人開始了。弗洛伊德捋捋鬍鬚道:夢境不是憑空掉下來的,它深深紮根在日常生活中。這麼大隻的龍貓,生下它也得費不少氣力吧(笑)。

宮崎駿的作品大致可以分成三類:一類是接手改編的故事,例如《哈爾的移動城堡》和《起風了》;一類是臨時起意與友人反覆探討的故事,例如《魔女宅急便》和《紅豬》;還有一類便是在他腦海中醞釀已久的故事,例如《風之谷》、《天空之城》以及《龍貓》。

「咦,小梅你問多多洛的爸爸是誰?這可為難了呀!松鼠的尾巴比它長一截,貓兒沒有它那麼大的肚皮,老鼠又怎麼會吃橡果呢?」

「哈哈,答案揭曉:是熊貓!」

《魯邦三世與卡里奧斯特羅城》的企劃完成之後,恰逢中國政府向上野動物園捐贈了一對名為「康康」與「蘭蘭」的大熊貓,在全日本掀起了一股熊貓熱。東映公司順勢推出了《小熊貓大冒險》,而東京電影則決定製作《熊貓家族》。正是這部宮崎駿構思於1972年的《熊貓家族》成為了《龍貓》的原型。

米米是位紅髮雙馬尾的小姑娘,因為奶奶要去替爺爺掃墓的關係,她留守在家,獨自生活。臨走前,奶奶叮囑她每天給自己寫信,女孩很認真地照做了。明眼人早已從中看出了《龍貓》的開篇。媽媽因病與孩子別離,爸爸又忙於工作,小梅與小月只好自己照顧自己。而在《龍貓》當中,同樣是書信聯結著遠方的家人。

「父さんから:

サツキ、めい、母さんが病気になったこの數日、お疲れ様です。本當に大変でしょう。でも、もうちょうど我慢してください、幸せは私たち四人を待っているぞ。小月、小梅,媽媽生病的這些日子,辛苦你們了。爸爸知道你們不願與朋友分離,但都很懂事地沒有說出口。比起這些,你們更希望媽媽健健康康回到身邊吧。當我告訴你們要搬去鄉下時,小梅起先還嚇得大哭起來,但多虧有姐姐的安慰和繪本上龍貓憨憨的笑容,你才擦乾眼淚,將森林與田野幻想成童話棲居的樂土。是啊,小梅,你不用擔心,守護過爸爸的故鄉,也定會永遠守護你們。就算夜風將你們掀上天去,那也只是在與你們嬉戲呢。」

採訪中,宮崎駿笑稱小梅和小月其實是同一個女孩的化身。那女孩我想是指米米[注1]。倘若說小梅繼承了米米靈動的外貌,那麼小月便繼承了她急沖沖的性子和勤勞能幹的品質。閉上眼睛,我們彷彿就能聽見姐姐小月從榻榻米上飛奔而過,驚走滿屋子灰塵精靈的大笑;清晨揉開眼睛,耳畔傳來的第一陣響動,又是她在廚房裡用鍋碗瓢盆奏響的讚美詩。作為動畫原教旨主義者(褒義)的宮崎駿對動作表現力苛求到了極點,她筆下的女孩子們彷彿從未對將來產生懷疑,永遠堅定地向著遠方奔去。她們的匆匆忙忙不是工作所迫,實在是因為生活中有太多微小的奇蹟,讓人目不暇接。為了跟上她們的步伐,我們也只好讓自己年輕一點,再年輕一點。

[1] 另有朋友依據《龍貓》原海報上的女孩認為,宮崎駿口中的女孩是指原定60分鐘企劃中的主角。但這與我們的觀點並不衝突。

爸爸從書卷堆中抬起昏沉的腦袋,突然眼前一亮:「謝謝小梅的花!」

穿越竹林後,米米發現家裡變得亂糟糟的,而犯人正是酣睡中的熊貓兒子。米米與它交上朋友,邀請它來自己家中玩耍。牛奶的香味引來了熊貓爸爸。哈哈,我們的主角就這樣靦著柴郡貓的微笑登場了。那雙再怎麼使勁也夠不到後背的爪子與跳躍時自然合攏的短腿顯然已經潛藏著龍貓的雛形

「是真的,那隻龍貓有這——么大!」小梅奮力比劃的樣子像一隻和自己戰鬥的蠶繭。

人類面對自然的渺小似乎成為了多多洛(熊貓)體型龐大的一項潛在原因。但宮崎駿在給那具身軀注入偉力的同時,也將它打磨得圓滾滾毛乎乎的,好讓人摟抱著它安心入夢。兇狠與溫柔通過龍貓這一形象彼此交融,這是對自然最深沉的隱喻。當娜烏西卡躺在王蟲巨大的眼中等待孢雪靜靜飄落時,當山獸神好奇地打量下一刻即將穿透自己脖頸的子彈時,人類已然在自然的注視中化身為孩童。孩童的頑皮是可以被無限原諒的,父母總是一聲不吭地攬過責任,直到自己的身體被溺愛拖垮。我們至今未受懲罰,或許只是因為自然不忍心懲罰它的孩子們吧。

多多洛半睜開睡眼,見是小梅在自己的鼻尖搗怪,於是默默把臨到嘴邊的噴嚏吞了回去。

《熊貓家族》中最溫馨的一幕是米米請熊貓先生來當自己的父親,補償她一個從未有機會得到的擁抱。熊貓先生半開玩笑地承諾說:「雖然我當不了你的媽媽,但當爸爸還是沒問題的。」這或許正是寫在《龍貓》劇本空白處的台詞。孩子們與龍貓的關係已經超越了朋友,漸漸向著依靠與被依靠發展,我們可以因此猜測,多多洛的登場同樣填補了小梅與小月缺失的母愛。它作為一位隱藏的母親,不會說話,也沒有聽人喊過一聲「媽媽」,卻忠實地陪伴在孩子們身邊,幫助她們實現心愿,然後——等待小月哭泣著跌入自己懷中。

盧梭望見愛彌兒在林中絆倒,自己拍拍塵土爬起來,他笑著感慨道:「自然永遠是孩子們的第一位母親。

《熊貓家族》與《龍貓》的相似不僅反映在人物上,也反映在劇情上。《龍貓》中的三個重要情節:小梅通學、雨中送傘、小梅走失,均出現在了《熊貓家族》中,只不過角色從妹妹換成了熊貓兒子。發現多多洛不是宮崎駿被啟示擊中所畫下的奇蹟未免有些讓人失落,彷彿人造皮革的氣味也侵入到了童年的夢幻中。但我們更應當看到,是龍貓留在了我們這一代孩子的心中,而非熊貓爸爸,這一差別至關重要,它證明了多多洛的基因並不全是從熊貓那裡來的。

小梅揚起臉:「既然多多洛的爸爸是熊貓,那它的媽媽又是誰?」

「是神明大人喲。」「誒!?」小月興奮地叫出聲來,隨後急忙捂住嘴巴。

爸爸為了安慰小梅而承認龍貓是森林的主人,但這個主人的「正體」仍然懸而未決。吉卜力推出《龍貓》和《螢火蟲之墓》時,曾遭到發行公司的冷遇,理由是:這兩部作品一部提到了「鬼」,一部則與「墓」有關,主題過於陰暗。電影當然沒有給出正面回應,但實際上,不論龍貓屬於鬼、妖怪還是神明,都符合大人們無法看見它的特質。

小月在寫給母親的信中稱新家為「鬼屋」,那麼觀眾將龍貓當做鬼自然無可厚非。考慮到日本的文化環境和龍貓奇特的能力,它又似乎更接近「妖怪」的範疇。而如果我們注意到多多洛登場前路兩旁的神龕,則將它奉為神明也未嘗不可。就連宮崎駿也在這個問題前含糊其辭,只將龍貓稱作「奇怪的生物」——根據鈴木敏夫的說法,龍貓最初的廣告文案是「這個奇怪的生物,在日本大概沒有了」,只是因為宮崎駿堅持說有,文案才改成了「還有」

至此,龍貓的身份又多了一重可能性:它不過是小梅與小月的夢中夥伴,根本不存在於現實中。有人指出在《龍貓》的小說版本中,「龍貓只存在於姐妹倆的夢境里,而電影對此予以了否決」,但敘事上的種種細節表明,宮崎駿哪怕在電影里也刻意迴避了龍貓存在與否的斷言,任由它自由漂浮在可能性並存的空想世界之上。

不難發現,龍貓的每回登場都伴隨著現實斷裂的痕迹。例如,它的第一次露面就以小梅的夢醒告終,小月詢問妹妹「龍貓是不是長得與繪本上一個樣」,這暗示小梅完全可以用現實中的材料構建出多多洛的形象,而它嘹亮的吼聲就來源於前夜肆虐的山風。這風將小月手中的柴火卷上天去,將水桶摔出洞來,將房屋搖撼得震天響,最終叩開了想像的大門。而後,它又通過小梅的敘述鑽進姐姐的潛意識裡,使她在車站前雨滴延綿不絕的催眠聲中(注意小梅此時已經入睡)見到了多多洛。龍貓的第三次登場同樣以矛盾收場,深夜工作的爸爸竟對外頭孩子們的歡呼聲無動於衷,而轉天一早,昨夜遮蓋半個夜空的巨樹已然無影無蹤。

最具爭議性的是第四次登場。如果不藉助龍貓的力量,找到小梅似乎是不可能的。但仍有兩個細節值得尋味:(1)小月是因為狠狠拌了一跤才跌進了龍貓的樹洞中,(2)龍貓並未親自幫忙找尋小梅。那麼我們是否可以將貓巴士理解為小月在昏迷中見到的幻影呢?或許小梅清楚自己走不到媽媽的病院,於是像姐姐一樣為求助於龍貓而來到了樹洞中。

誰又清楚真相呢?

宮崎駿從未擺脫龍貓是否存在的困惑。《魔女宅急便》的結尾,琪琪找回了失去的魔法,原本會說話的黑貓跳上她的肩頭,發出的卻僅僅是一聲普通的貓叫。琪琪和奇奇的同名絕不是巧合,黑貓就是女孩的鏡像,那個始終沒有露面的現實。或許,黑貓為了同戀人在一起才放棄了說話的能力,而琪琪則最終融入到小鎮的生活當中,從童年的夢幻中醒轉了過來。然而,同樣是描述少女成長的《千與千尋》卻給出了一個全然相反的暗示:結尾中,白龍交給千尋的頭繩反射著陽光,那正是神隱之人的標記,它意味著所經歷的一切並不是夢境,而魔法是真正存在的。

——現在,我們究竟應該相信哪個宮崎駿呢?一個呢喃著:現實終究是現實,納尼亞是唯有孩子才被允許入內的,只要長大了,便再也無法回到那片奇幻王國;另一個則低語著:不要忘記我們,在那遙遠的地下世界,永遠有叫人意想不到的奇蹟在上演,我們會一直在你看不見的地方注視著你,守護著你。

有人說,自從《魔女宅急便》之後,宮崎駿動畫中的所有女主角便再也不會飛了。是啊,因為她們長大了呀。

再見,多多洛。

編者按

《熊貓家族》是由宮崎駿編劇、高畑勛導演的一部以「家庭」為題材的動畫短片,1972年於日本上映。

本文對龍貓的猜測當然也只是一種探討,不是斷言噢,不過有關龍貓是死神的傳言,可以看一下佳桐最近的龍貓視頻之澄清。

近期文章閱讀:

新番新語 | リズと青い鳥:配樂賞析與其他

文獻翻譯 | 《吹響!上低音號》製作入門:演奏場景的製作

新番新語 | 從生物學視角看史萊姆

本期幕後STAFF:

委員長:靜希丨站牌娘畫師:Scalmeser

主催:靜希丨排版&發布:靜希

推薦閱讀: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