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普渡在日崧叔診所經歷了生命中首次的肉身修補後,四條雪白膠布貼住黃色紗布,我的下頦彷彿被四條繩子綁住,緊繃得無法動彈。回到家,母親一見就說:「哎喲,安尼要啃雞腿啊?汝講好兄弟是鬼,汝看,好兄弟不讓汝啃雞腿啦。」父親說:「這和好兄弟沒關係啦,稍等一下,汝把雞腿剁開,切些雞肉絲給伊慢慢喫。」

然而,即使小口小口的慢嚼,我的下頦仍是又緊又痛,喫了五六口就放下筷子,雙手摀著嘴哭起來。

父親輕拍我的肩膀說:「那麼痛就不要喫,先去休睏一下。素桑,這碗飯拿去煮糜,等伊起來再喫。」

父親抱我去眠牀,我閉上眼就昏睡過去。在睡眠裡,那破皮的驚惶,縫補的疼痛,也漸漸的跟著沉入夢裡。

第二天,第三天,母親仍為我煮糜,父親仍帶我去日崧叔診所換藥。父親怕我的下頦碰到車把,沒騎鐵馬載我去。他牽著我的手,行走往返於診所的路上,村人看到我下頦的紗布都問:「阿月仔下頦破去哦?」那句問候語是永定村的新聞。—那之前,永定沒人破下頦啊!

大概過了六七天吧,日崧叔拿掉紗布拆了線,說傷口已經結痂;「明天免閣來啦,但是洗面要卡細膩,袂擦到下頦,阿月仔,汝知否?」

我搖搖頭。

父親說:「這幾日攏嘛我替伊洗面,」他側頭笑著問我:「對否?」

我點點頭。

日崧嬸摸摸我的頭說:「阿月仔,汝足幸福哦,阿爸這尼疼汝。」

父親抱我走出診間,右轉到候診室的鏡子前。

「汝看--,」父親對著鏡子又笑了:「汝日崧叔的手勢真好,伊講縫五針,以後不會太明顯,真的哦,看起來無明顯呢,等乾掉的痂落去,就完全看不見了。」

我故意低下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也笑起來了。

(很多年後我還時常想起普渡那日母親遞給我的那枝竹管;那個幼稚的我張開雙手想要飛行的夢;以及沒注射麻藥讓日崧叔縫補下頦的的痛;以及父親抱著我,兩次面對那鏡子裡的笑…。

然而我始終沒跟父親或母親說,那個磨破的下頦是因為一個飛行的夢想。宅門裡的叔公嬸婆堂姊和永定路上的村人一樣問著「阿月仔下頦破去囉?」但也都沒人問我為什麼會破?--從來沒人知道,那是一個飛行的夢的破滅。

後來上了永定國小,甚至長成了大人,我也不仰頭讓人看見下頦內面的疤痕。四歲破相之後,我認知那肉身修補是一種「羞恥」。在無知的磨破與癒合的過程中,「羞恥」是一粒種籽,在我生命裡萌芽,讓我學習隱藏夢想;也隱藏它帶來的破滅。

—然而,為什麼我的第一個夢想是飛行?那個自我叩問也是一粒種籽,也在我的生命裡萌芽,成長…。)

回到宅門口,白耳仔一直對我搖尾巴,好像在歡迎我,慶祝我的下頦已經拿掉紗布。住左護龍尾間的桐嬸婆,正在幫浦下搓衣服,抬頭睨我們一眼,低下頭繼續搓洗。住正身邊間的鈴叔公,提著茄芷繃著臉從中埕迎面行來,父親對他點頭喊「鈴叔—」,他嗯一聲,柴柴直向宅門行去。

在我的幼年直覺裡,我們宅門內最奇怪的長輩就是這兩人:桐嬸婆無尪,鈴叔公無某,身軀都瘦得像柴板,看到人少說話,臉上無笑容。但是回想起來真神奇,關於「笑」這個字的學習,我是三歲那年從他們的無笑裡啟蒙的。

那是大弟離去第二年,二妹還在母親肚子裡,過年後喫過湯圓的一天下午,父親去莊頭園挽菜,母親在縫衣機前車衫,我在父親書桌上學寫「永」字。偶然抬起頭,看到桌角一疊書的頂頭有一本包著粉紅紙的書。咦—,為什麼要包著粉紅紙呢?拿下來一看,紙上密密麻麻都是我看不懂的黑字;中間一個大紅字也是我看不懂的。拿去問母親,那是什麼字?母親笑起來了。

「這字啊,就是笑啊,」她說:「人攏麻會笑。」

「哦—,」我想起那兩個不笑的長輩:「不過很奇怪耶,桐嬸婆和鈴叔公,為什麼都不會笑?」

「這我哪知影?自我踏入這宅門,也沒看過他們笑,」母親繼續踩著縫衣機,又加了一句:「汝愛這字,就去學寫啊。」

我回到書桌前,仔細看著紅色的「笑」字。好,就來學寫這個字。我抽出一張新紙條,剛寫了左邊一撇,父親的鐵馬鈴鈴鈴響進來了,母親站起來,說要去煮晚頓, 我把學了一半的「永」字推在旁邊,繼續低著頭學寫這個「笑」字。

喫飯的時候,我跟父親說起粉紅紙上那個特別大的笑字,他說,妳哪知影這字?我說是母親告訴我的。父親說,那是他昨天去二崙開鄉民代表會拿回來的宣傳紙,裡面那本書是他去東京讀中學時帶回來的,書皮有點破了,那張紙沒什麼路用,就拿來包著保護書皮。我還不懂得關心東京帶回來的是什麼書,只問父親那個紅色的「笑」 字為什麼特別大;那些小小的黑字又是什麼意思?父親嘆口氣說,大意是講228已經過去一年了,民政課準備推行一個「微笑運動」,鼓勵大家見面要歡喜笑,不要再冤家,不要結冤仇…。

「唉,袂講那三字啦。」母親說:「囡仔人耶!」

我確實還不知母親說的「那三字」是什麼意思。我只問父親有沒有拿宣傳紙去給桐嬸婆和鈴叔公,父親說,民政課會交給村幹事發放,可能再過幾日吧?

「他們看了以後就會笑嗎?」

父親大概想不到我會這麼問,睜大眼睛瞪著我。我緊接著說:「我攏無看他們笑過耶,媽媽講,伊也無看過,爸爸,汝看過否?」

父親起來添飯,倒了一小碟炒土豆,坐下嚼了幾粒後才慢慢說道:

「我少年時有看過他們笑,他們本來也會笑的。」

「哦,本來會笑哦?那後來為什麼不會笑了?」

父親又抓幾粒土豆,又嘆口氣,繼續默默的嚼著…。

(那頓晚飯時光,當然無法長得從父親的少年時代穿越到他的中年。關於桐嬸婆和鈴叔公為什麼從會笑到無笑,好奇的我後來陸續探問,也讀了一些書,終於大略知道以下的一些轉折。)

先說桐嬸婆吧。簡單的說,她是「戰爭寡婦」。永定一百多戶人家有四個「戰爭寡婦」;我們宅門這個桐嬸婆,孃家在二崙,是呂家大房的長女,嘴甜又勤勞,老母捨不得她離家。莊腳女子大多十七八歲嫁人,她卻拖到二十五歲才嫁到永定;次年生下兒子日傑後太平洋戰爭爆發,她丈夫應桐自動去做臺籍日本兵,兩年後卻在菲律賓戰死。她直說不想活了,幾次要上吊自殺,被我的屘嬸婆太(她婆婆)哭嚎著抱緊她,打她,罵她;在搖閣裡的日傑也哭嚎不已…。—為著日傑,桐嬸婆活下來了,但是越來越瘦,也再無笑容…。

至於鈴叔公無笑,父親是這樣開頭的:

「汝看阿印,大家攏叫伊大頭印,伊老母就是為著生那粒大頭死去的…。」

鈴叔公是謀約那房的長子,有兩弟一妹。大弟應良育養三子二女,小弟應桐早死,僅得日傑一子。他則育養日川、日勤、 日富、日啟、日印五子;翠霞、翠微兩女。日本人時代,永定尚無診所,也無助產士,大多請莊尾的阿坤婆接生。她頭頂挽一粒球,永遠黑衫黑褲,莊內人背後叫她黑產婆。應桐戰死不久,關鬼門的前一天,她拎著布包到應鈴家,卻是接完了生者,送走了死者。(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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