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完結。虐是不可能虐的】

我終於在奈何橋上,等來了我的夫君。

他埋沒於鬼潮洶湧,我卻一眼看到他。

我耷拉著腦袋,讓身旁的一個小鬼越過我去喝孟婆湯,嘀咕道:「你怎麼才來呀。」

不慎被他聽了去,好笑道:「來得早怨我,來晚了也怨我,我活該受你氣。」

我氣鼓鼓道:「我掰著手指數日子過了三年,可委屈了,別的鬼看我弱小還插我隊。」

「公子,我們可不好意思插這位姑娘的隊。」周圍的鬼紛紛擺手,「這位姑娘心善,讓我們先過去,自己往後排。」

我:「……」豬隊友。

他低低笑了幾聲:「哇,洛仙子人美心善,再大度地原諒我一次唄。」

我冷漠:「不原諒。來生不遇你了。」

他佯作翻橋跳河:「那我轉世沒有意義了,拜拜。」

我:「……回來。」

他安穩站在我面前,一臉人畜無害。

我擰著他的耳朵扯他向前走:「別擋著影響市容,後面還有人排隊呢。」

他也讓我擰著,嘴上還呼著疼。

過分了。鬼根本沒有痛覺。


孟婆還是那個孟婆,看見我倆樂呵呵道:

「老遠瞧著你們相聚的畫面可溫馨了,就像媽媽接弱智兒子回家一樣。」

他:「……」

我:「哈哈哈哈哈……」

孟婆將湯遞給我倆:「兩位上仙,來世便是二位在凡間歷劫的最後一世了。祝此去一帆風順,鶼鰈同行。」

是的,就是他這個矯情鬼,劫還要一起歷。

他嘆道:「也麻煩地府諸位了。我家這位不是一般的難伺候,不談異地戀,不談跨物種戀,不談年齡差太大的戀愛……」

我:「???」你胡說八道什麼?!

孟婆打呵呵道:「二位伉儷情深,旁人羨慕不來。」

行,我就是給孟婆面子,現在不收拾他。

他舉著碗,直直看著我:「阿嬌阿嬌阿嬌……」

我萬分無奈,自家的,寵著唄。

愣是把孟婆湯喝出合巹酒的架勢。


我走過了那奈何橋,聽見孟婆不太真切的聲音傳來:

「那對仙侶真有意思。第一世仙君在仙子死後直接跟著下來,被仙子訓了一頓;第二世,仙君依照約定活夠了再來見仙子,又被仙子訓了一頓;第三世重複第一世,第四世重複第二世,竟如此循環了九十八次……」

連就連

你我相約定百年誰若九十七歲死奈何橋頭等三年


《依依》已完結,結局he,放心入坑~

我終於在奈何橋上,等來了我的夫君。

我曾在生辰那天說最愛他的白衣儒雅,於是自與我成親後,他便只著白衣。

我騙了他。

依依——

他朝我衝來的時候,我的腦袋剛剛落地。

好疼,我最怕疼了。

可當下,我卻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連,別哭。

我想伸手,抹去他眼角的淚,可我做不到了。

黑無常用鎖魂鏈鎖住我的手腳,稍一用力,便將我的魂魄強行剝離肉身。

「別看了,走吧。」黑無常掃了一眼抱著我頭顱悔恨痛哭的胥連,淡淡開口。

「小黑,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死死盯著套在腕上的枷鎖,卻不敢看地上那抓狂絕望的男人一眼。

「錯?」他似乎感到奇怪,「那你覺得怎樣做才對?不這麼做,他要怎麼渡過這一劫?」

「我,我不知道。」我搖搖頭,指著自己胸口,「看著他這麼痛苦,我的心,會痛。」

他忽然嘲諷一笑,「莫依依,你不知道嗎?你沒有心,怎麼會痛。」

是啊,我沒有心,怎麼會痛呢?

我沉默,任由他拖著,飄飄蕩蕩地跟隨在他身後。

我連看一眼刑場的勇氣都沒有了。

黑無常將我安置在地府的一處別院里,囑咐我不要到處走動。

別院里栽滿花花草草,因為無人照料,顯得蔫蔫的,失去了往日的生氣。

我也沒有心思去照看這些,一有時間便跑去望鄉台。

黑白無常是我昔日的好友,可他們身兼要職,如今百年未見,更是終日忙碌,平素連影都見不著,我只好去找孟婆閑聊度日。

望鄉台旁,佝僂著背的孟婆正抄著一柄大鐵勺,對著鍋敲敲打打了好一會兒,直到抬眼看見了我,才停下手中動作。

「又壞了?」

「是啊。」孟婆嘆了口氣,又開始絮絮叨叨,「這鍋越來越不頂用了,隔三差五的就要變形,煮出來的湯,越來越不像話。」

我點點頭,問:「不能換一個嗎?」

「沒有這鍋,就熬不出孟婆湯。」她搖頭,「它已經陪了我一輩子了,哪怕能換,也捨不得。」

「捨不得……」我順著她的話重複,心裡忽然就很想阿連。

想著想著,鼻子就開始發酸。

「對了,依依,」孟婆忽然轉了話題,神色凝重,「你之前托我的事,我查到了,那胥連,如今既不在人間,也不在天界。」

「不在天界?」我睜大了眼,不可置信。

怎麼會不在天界?他不是,不是已經渡劫成功了嗎?

情劫已渡,為何會不在天界?

「那他現在在哪?」我急了,「他在哪?」

「他,他……你,你先放開我!」她用力掰開我扣她肩膀的手,弓著身重重咳嗽起來。

「哎呦我這把老骨頭,都快被你折騰沒了。」她捂著胸口,連連後退,看向我的眼神有些後怕。

「孟婆,對不起,我,我一時沒忍住……」

「行啦,」她朝我搖搖頭,伸手指向不遠處的奈何橋,「你要找的人,就在那裡。」

我要找的人……

那橋上……

我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時已經邁出去了好幾步。

「等等。」她忽然叫住我,從懷裡掏出一個銀鐲,套在我的腕上。

我不解,她也沒解釋什麼,只輕輕推了我一把,道:「去吧。」

我踉蹌了幾步,回頭看時,孟婆守著她那口大鍋朝我微笑,布滿皺紋的臉不再清晰可辨 ,她的背……越來越彎了。

這是為數不多的,真心對我好的人。

以後,要常常來看她。

奈何橋上,胥連執一把大紅傘,長身玉立,那雪白的長衫更襯得他整個人如謫仙般,仿若不食人間煙火。

一紅一白,煞是惹眼。

我頓住腳步,原先的激動喜悅逐漸變成了忐忑不安。

他,會不會怪我?恨我?不想見我?

我猶豫不敢上前,只敢隔著遠遠的距離看他。

他好像,又瘦了。

那原本合身的衣袍如今變得有些空,長袖在凜冽的風中飄飄蕩蕩,揚起又落下,他眉眼中生出了許多哀愁,下顎也更尖了……

可是,他還是那麼好看。

我鼻尖發酸,眼睛也熱熱的,伸手一抹,手背便沾染了一層濕意。

正踟躕間,他忽然低頭望向橋下的忘川河,我的目光跟隨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那水面波光粼粼,與尋常河水一般無二。

他忽然開了口,「依依,你還不願意出來見我嗎?」

我心間一顫,抬頭時才發現他的目光不知道什麼時候已落在了我的身上。

明明其中還隔著一段距離 ,他是什麼時候發現我的?

他並不給我思考的機會,我緊張得連手都不知道放在哪裡好。

我停在原地不動,他默默望了我一會,一揚手,那紅傘便被拋下橋,在空中悠悠蕩蕩,像一片樹葉般,轉眼便沒入那忘川河中,連片水花都沒有濺起。

我清清楚楚地察覺到,他生氣了 。

也是,被欺騙了能不生氣嗎?

可我,也很委屈很難過啊!

不待他近身,我先一步捂著臉哭出聲來,嘴裡罵著「混蛋,混蛋。」

「你怎麼現在才來,讓我等了好久……」我委屈極了,指著他大聲控訴,偏偏眼淚不受控制地不停掉。

我想我哭的樣子一定很醜,不然他怎麼皺著眉頭,還很無奈地嘆氣呢?

他向前一步,雙手一環,將我納入懷中。他抱我抱得那樣緊,好像生怕我下一刻會飛走似的。

我將頭靠在他胸膛,從一開始的嚎啕大哭漸漸變成了小聲啜泣。

「依依,你可知,差一點我就以為我失去你了……」他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不要再開這樣的玩笑了,我受不了……」

「你,你不怪我?」我抬頭,正好望進他那烏沉的眸子里,此刻正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眼尾,染上了紅的顏色。

「不怪,不怪你,只要你別再這樣嚇我,依依。」

他一遍一遍地喊我的名字,他抱我抱得那麼用力,彷彿要揉進骨血里似的。

「阿連……」

我撫上他的眉眼,溫柔地拭去他的眼淚。

「真的不回天界了嗎?」我揪起一根小草,放在唇邊輕輕含住。

胥連負手背對著我,良久才道:「依依,我們去清音谷吧。」

去清音谷做什麼呢?

幾乎是一瞬間的,我察覺到了他的意圖。

可我什麼都沒說,只上前挽住他的手臂,甜甜道:「好啊。」

他似乎,鬆了口氣。

這讓我臉上的微笑幾乎維持不住。

我的夫君,要娶旁的女子做妻,我這個原配,卻要當作什麼都不知道,還要配合他的演出。

你說這可笑不可笑?

我側過臉,收起笑意,實在笑不出來。

清音谷常年冷寂,是前些年意外發現的世外桃源。

說是意外發現也不盡然,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就已來過,只是他不記得了而已。

就像此刻,他牽著我的手,繞著走了一遍又一遍,在一叢翠綠中,掐了一朵常年不敗的扶桑,別在我的耳後。

他說,這顏色襯得我好看。

這話,他曾經也對我說過。

我扯他的袖子,仰臉望去,卻看到深潭裡倒映著的兩個小小的我。

心裡壓抑的慾望如野草瘋長,我幾乎無法遏制。

如果,如果這雙眼睛,從始至終都只裝得下我,如果一直一直都只有我,那該多好。

我終於不得不承認,其實我從未想要放手。

「阿連,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真的不想就這樣輕易放手,若是他不願呢?

若是……他不願娶呢?

可他讓我失望了。

那雙牽過我抱過我的大手輕揉我的頭髮,他溫聲問我怎麼了。

我搖搖頭,不再看他。

也許是失落的情緒太過明顯,他終於慌張地小心翼翼起來。

我能怎麼呢?我好得很。

可眼淚這東西,卻一點不給面子地滾落,害得我連話都說不全了,只剩難言的哽咽。

他手忙腳亂,半晌才敢輕輕擁住我,大手輕拍著我的背,像哄小孩入睡。

好像才發覺我的不對勁,他試探著問:「你是不是知道了?」

「依依……」

我甩手,給了他一巴掌,又哭又笑地跑出了清音谷。

黑白無常出現在我面前,要把我帶回地府。

我伸出雙手,任由他們將鎖妖鏈穿過手心也不反抗。

白無常似有些失神,他盯著我的手瞧了一會,好像要看出花兒似的,黑無常拍了一下他的手臂,輕咳了聲也沒能讓他停止失禮的神態。

「你,依依,你不是最怕疼了嗎?」白無常皺著眉,語氣有些奇怪,像是不可置信。

我輕輕一笑,「現在不怕了。」

再疼,我也受過了,這一點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欲要再說些什麼,黑無常卻制止了。

「走吧。」

我乖乖地跟在他們身後,隱約聽到胥連在喊我的名字,可我不敢回頭。

來到地府,我再一次見到了冥王,不過百年時光,歲月卻從未在他身上留下半絲痕迹。

他還是那樣溫柔地拭去我眼角的淚,反而讓我紅了眼眶。

白無常神色複雜的看著我,卻被黑無常拉扯著出了房間。

看著房門合上,我才終於哭出聲來,張著手抱住他。

「哥哥,哥哥。」我泣不成聲,眼淚成串掉落,模糊了視線。

他拍著我的背,像以往每次我受了委屈那樣柔聲哄道:「依依不哭,哥哥在。」

我以為我可以很堅強,卻一次次地在他們面前掉眼淚。

「哥哥,他要娶別的女人。」我哭到嗓子都啞了,才咬牙切齒地恨恨道。

「那哥哥幫你殺了他。」

冷不防的,我瑟縮了下,一抬頭,才發現他的目光平靜又認真。

他真的能說到做到。

「不要。」我搖搖頭,說:「殺了他多沒勁。」

我的哥哥,是地府的冥王。

而我,不過是他撿回來的一隻小妖怪,不知來處,哥哥卻給了我歸處。

哥哥很寵我,基本上只要我不闖什麼大禍,他都不會生氣,我的要求,他也都會滿足。

就像這一回,胥連被五花大綁地丟到我面前,也是哥哥做的,臨走前還語重心長地說了句「依依,不要心軟」。

哥哥走後,房間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呼吸聲,誰都沒有開口。

我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則是嘴被塞了團布說不出話,兩隻眼睛直盯著我瞧。

「你不是很厲害嗎,怎麼一點小法術就把你放倒了?」我還是忍不住先開口了,帶著氣狠狠抽出他嘴裡的布。

「是我騙你在先,我也知道我這身份配不上你,所以太子殿下,這次我放了你,咱就兩不相欠了,你愛娶誰娶誰,都跟我沒有關係了。」

話雖如此,可說出來的時候,心口還是陣陣抽痛。

我別過臉,將解開的捆仙繩丟到一旁,「你走吧。」

「兩不相欠?」他赤紅著眼,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氣急敗壞地朝我吼,「你把話給我說清楚。」

「我說的還不夠清楚嗎?你不是要娶龍三公主嗎?她那麼溫柔漂亮善解人意你找她去啊!」

「龍三公主?誰說我要娶她了?」

「你不娶她?」我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怒極反笑,「不娶她你帶我去清音谷?」

「這跟清音谷又有什麼關係?」他皺著眉頭,「你不要轉移話題。」

我甩開他的手,冷笑,「別給我來這一套,你不就是想把我騙進去嗎,我早就知道裡面被你設下結界了,你要把我關起來,怕我破壞你的婚事,胥連,你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

「這都什麼跟什麼?」他開口,似要辯解什麼卻又被我打斷。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你就是心虛,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還說自己有多愛我,再愛還不是要去娶別人?」

我咄咄逼人,泄憤般推了他一把,直把他推得踉蹌著差點跌倒在地。

「你不想娶我,我還不想嫁給你呢,你真以為自己有多好嗎?」

「本姑娘才不稀罕呢!」

我終於將心裡的憤恨一下子全喊出來了,我大口大口喘著氣,再次流下淚來。

「你能不能先聽我說!」他也忍不住怒吼,額上青筋暴跳,顯然也是氣極了。卻在看到我的眼淚時無奈嘆氣,像是哄小孩似的抱著我拍背,待我情緒穩定許多後他才終於再次開口,「你先聽我好好把話說完好么?」

我不說話,算是默認同意了。

於是我終於知道一切的前因後果。

——

當初胥連還是天界太子,從小就與東海龍王的三公主有婚約。

本來在遇到我之前,一切都好好的,畢竟對於胥連來說,兩族聯姻不過是鞏固勢力的最好手段,雙方都樂見其成。

可偏偏,他遇到了我。

一隻死皮賴臉纏著他的小妖怪。

其實這也不怪我,畢竟我經常在人間遊盪嬉鬧,那時候黑白無常不過是兩隻小鬼, 我天天被他們兩個帶著到處飄,看什麼都好玩,有一次我跟他們走散了,飄飄蕩蕩不知跑到了哪裡去。

我現了人形,在鬧市的人流里擠來擠去,後來不知被誰推搡了一把,整個人直接「撲通」一聲掉進了河裡。

雖然我是妖怪,但偏偏水是我的剋星。

河水像是一座牢籠,每當我使盡渾身力氣掙扎著要浮出水面,腳下卻永遠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拉扯著往下沉去。

正當我以為要喪命於此的時候,胥連出現了。

他像是從天而降,將水中的我撈出,救了我一命。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許,可他卻義正言辭拒絕了,他說他已有未婚妻。

這讓我很苦惱,只能天天跟在他身後找機會報恩。

可惜機會沒能找到,哥哥卻先找到了我,他把我狠狠訓了一頓,關了小半年,誰求情都沒用。黑白無常在他的勒令下,再也不敢帶我出去玩了,與此同時,他們也漸漸有了自己要做的事,不再是以前無憂無慮的小鬼了。

那段時間,白無常倒是常常帶著小玩意來找我,不過我也不大愛搭理他了,他說了很多話,我都沒能聽進去。

後來我終於恢復自由的時候,到處去打聽恩人的消息,在我的死纏爛打之下,終於在哥哥口中知道了他的身份竟是天界的太子殿下。

也順便知道了他已下凡歷劫的消息。

這是最好的報恩機會——我要幫助他渡劫成功!

我悄悄去了凡間,找到了變成凡人的太子殿下。

在凡間他的身份是王爺,正當我苦惱要怎麼接近他時,機會出現了。

哦不對,是司命出現了。

他將我送到胥連身邊做了貼身婢女,並交給我一個艱巨的任務:

讓太子殿下相信愛情,再摧毀愛情,把他傷得痛不欲生,歷劫就成功了。

就這?就這?

這難度係數不高啊。

可真正實行起來,才發現原來是我太過天真。

這天界的太子殿下完全不近女色,任憑我使盡渾身解數,再怎麼勾引都沒有用!真是白長了一張漂亮臉蛋。

司命出了一堆餿主意,完全不靠譜,什麼不小心打翻茶水,崴腳扭進他懷裡,不小心撲倒他……呵呵,半個月過去了,唯一的進展就是差點被趕出府。

所謂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我天天上趕著刷存在感,人家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不去了吧,他反倒一反常態,還專門來下人的屋裡看我。

只是他看就看吧,後面還跟了一堆刺客,舉著大刀就要砍下來。

作為一個王爺,他武功高強,可雙拳難敵四手,一輪下來,他負了傷,明顯落了下風,那群刺客還不依不饒,其中一個更是潛到他身後要給個致命一擊。

眼看著劍尖已經逼近他的後背,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一咬牙,直接衝上去把他撞開,於是那閃著寒光的鋒利劍刃直接砍向我的肩膀。

剎那間鮮血四濺。

我疼得尖叫出聲,把那群刺客驚得面面相覷,一眨眼,竟是跑得不見了蹤影。

胥連不可置信地看著我,好像才終於反應過來似的。

「你,你……」

我沒聽清楚他說什麼就暈過去了。

當我再次睜開眼,卻見房間的陳設變得不一樣了,胥連正端著葯碗坐在床邊,下巴都長出了胡茬,整個人看起來有些憔悴。

見我醒來,眼睛都亮了。

他問我疼不疼,我說疼。

他要喂我喝葯,我說太苦了。

他吩咐下人端了蜜餞上來,我這才願意喝葯,喝完葯,把蜜餞都吃了個精光,他卻自始至終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你不害怕嗎?」他問。

我說:「害怕啊。」

「那你還……」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好像找不到合適的措辭,半晌才道:「傷口若是再深一點,你會死的。」

我笑了笑,「那我總不能看著你死吧。」

你還沒渡劫成功呢。

他似乎有些動容,葯碗被擱置在一旁桌子上,他握住我的雙手,一字一句溫柔又鄭重道:「你的心意,我今日才總算明白,你放心,我會對你好的。」

他確實說到做到,從那以後,他是真的對我很好,噓寒問暖,有什麼好東西,第一個想到我,連一些不曾向其他人透露的心事,也願意同我分享。

就因為我替他擋了那一刀嗎?

就這麼簡單?

司命說我救了他一命,他自然會真心待我。

他說:「人心其實沒那麼複雜,你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也要救他,寒冰都會化成柔水。」

胥連對我越來越好,幾乎是有求必應,我也越來越依賴他。

司命卻開始催促,他要我將美好摧毀。

可食髓知味,我感到越來越力不從心,明知面前是個巨大的火坑,我還是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

倒也過了兩年安穩日子。

若不是後來朝勢動蕩,胥連終於也披上戰甲,帶兵出征。

一年後他凱旋歸來,卻不知這江山早已易了主,於是這勝利成了一道催命符,新皇即位,便是各種猜忌跟打壓。

很快的,便以通敵叛亂的罪名抄家。

我第一時間被關入大牢,直到行刑那日,才再次見到他。

可卻連再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長刀劈向我的脖頸,又涼又痛,我睜大了眼,想最後一次看清楚他的模樣。

卻是徒勞。

他喊我的名字,我卻無法再回應他一聲。

所謂生離死別,不過如此。

那一夜我將偽造的書信交給皇帝的時候,就已預料到今日的結局。

他既然愛我,那我就將自己毀滅給他看。

只是我沒想到,他竟然會追隨著我一起死去。

一劍抹脖,竟是毫不猶豫。

奈何橋上的相見,是他苦苦等來的結果。

而清音谷,只是為了一朵扶桑。

為了,我們。

「那龍三公主呢?你不娶她了?」

「誰說我要娶她?不過一紙婚約,她也有了自己的意中人,當時解除婚約的時候,她可比我爽快多了。」

「那……她美不美?」

「美。」

「你說什麼?」

「再美,也沒有娘子美。」

……

門外的司命跟冥王對視一眼,會心一笑。

(番外看情況更。)


我終於在奈何橋上,等來了我的夫君。可是,怎麼說呢,我一點都不想見他。


他口口聲聲說著愛我,卻誅我九族,留下我一人囚禁在身邊。生前無名無份,死後也只有個無字碑,孤零零立在南萊山……


【已完結】《地府之前》

陛下終於下旨,說要誅我九族。


我實在太高興了,在屋內忍不住想要大叫。


這次任務結束,我就可以回到地府,繼續做我的押魂使。天知道為了完成閻王給的這勞什子任務,我在人間已經待了多久。


十八年!十八年啊朋友們!


在做人以前,我從未想過人間時間過得如此之慢。我以為人嘛,區區幾十年壽命,一眨眼也就過了。所以當閻王發任務的時候,我自告奮勇。


昔日,我威風凜凜,如今,我悔不當初。


可今日,我太興奮了,我終於要完成任務,功成身退了。房間內,我扒在門上、窗戶上,四下確認無人,便摸著頸間玉佩,低聲兒喚道:


「大人,大人…大人…」


我叫了許久,玉佩那邊才傳來懶散的聲音:


「說…」


我壓著嗓子,可壓不住內心的興奮,聲音透著一股難以掩飾的欣喜若狂:


「姜葉頌終於要被誅九族啦!我馬上就能回地府了。」


「哦?」 閻王大人極其敷衍:「何時?」


我回道:「傳聞,午後會來下旨,秋後執行。」


「那也就是說還沒接到聖旨…」 閻王覺得我又在傳遞虛假信息,於是十分不耐煩。


「不不不…」 我連忙道:「這次八九不離十。姜葉頌她兄長造反,已經被逮了。」


「哦…」 閻王聲音平淡,好似對這些凡塵事已經見怪不怪。他又「嗯」了一聲兒,說道: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秋後黃泉相見了。」


這話說完,閻王便消失了。任我如何找他,他都未曾再應過一句話。幾日後,在大牢里,趁著萬籟俱寂,我悄悄問了地府的其他鬼差,才知道地府忙了起來,閻王張羅著,大張旗鼓地要迎接什麼人。


害…


怪是不好意思的。都是老鬼了,也不是沒見過,又不是很久沒見,不過一十八年,何至於此?


我暗暗扒拉手指頭,算著回地府的日子。若是幸運,興許趕得上這個月的鬼市,再巧一些,閻王大人冥誕也趕得上。


我琢磨得好好的,可是行刑前的夜裡出了岔子。不知哪個不要命的,撂倒了所有獄卒,要帶我逃走。


「我不走!」


彼時,我十分決絕。


眼看著臨門一腳,誰跟他走誰是傻子。


那人挺驚訝,眼珠子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最終一掌下來劈昏了我。


害…


人類的肉體,就是如此脆弱。

【2】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時候不早了,估計著該斬首的也斬首得差不多了。


我獃獃坐在榻上,生無可戀,死也趕不上趟兒。


不行…我要死。


信念堅決,我迅速下榻,屋裡屋外找尋著趁手的兵器。


讓人生氣的是,這屋裡屋外,連房樑上我都爬著瞧了,愣是連個繩子都沒有。


撞牆?我心生一計。


可四下一看,竟是個茅草屋。


茅草屋…能撞死人么?這個問題我考慮了許久。我真的不想撞不死,反撞成個痴呆。


我就這麼站在地上琢磨,甚至想過以頭搶地。終於,我決定了,還是出去死。


可我這一隻腳剛伸出茅草屋,便瞧見了那個踏著台階走上來的人。


「閔荀…」


我驚呆了。


這不是下令誅我九族的小皇帝么?他這麼快就找到這兒來了?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我即刻束手就擒,迫不及待地把脖子遞了上去:


「你殺了我吧。」


小皇帝微微蹙眉。


害…就地正法這麼倉促也確實不符合人間事事煩瑣的程序。於是我縮回脖子,乖乖伸出兩隻手腕:


「給我銬回去吧,明天送我歸西。」


說完,我有點兒擔心小皇帝誤會我拖延時間,於是又補了一句:「當然,今天行刑也不是不可以。」


小皇帝那眉毛擰得更緊了,他盯著我,語氣不容置疑:


「你恨我。」


我擺了擺手:「你想多了。」


小皇帝咬了下牙:「可我…誅了你九族。你該恨我的。」


「我…」


算了,多說無益。他說恨就恨吧。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啥時候能死。


「咱們什麼時候走?」 我問。


「去哪兒?」 小皇帝裝傻充愣。


「回去…行刑…?」 我試著提示。


小皇帝一臉無語,我聽得出他強壓著怒火,對我解釋道:「昨日,是我救你出來,又為何要再帶你回去。」


「哈…?」 我愣住了。


小皇帝說:「你放心,已經偷梁換柱,沒人知道你還活著。過兩年等事情淡了,我給你換一個新的身份,你就可以…」


「且慢…」


不等他說完,我便打斷了他,緩緩伸出顫抖的手,不可置信得看著他:


「你的意思是說…誅我九族…偏偏落下我一個?」


其實我想說的是…難道就差我一個了么?


小皇帝看著我,試圖解釋:「頌兒…你父兄造反之事不平,難以平朝堂,難以平民憤。可我知道,這些與你都沒有關係…」


「你怎麼知道就沒有關係?」 我蹙眉看著小皇帝:「這事我也有參與。確切來說…是我出的主意。」


小皇帝一怔,眼角顫了一下,身子一晃,差點站不穩。


「頌兒…你…」


他無語,我更無語。


明明我已經把證據擺得好好的了,可這凡人小皇帝怎麼就活生生看不見呢?


算了,多說無益。


「所以我們什麼時候走?」 我問。


小皇帝好像難過多於生氣。他紅著眼睛,眼眶裡噙著淚珠兒。他問:「為什麼要這麼做?」


為什麼…為了完成任務,順利回到地府…但我不能說。看來,我若不能給他一個看似真實的滿意答覆,他是不肯罷休的。


我正苦想,他忽然問:


「因為李穆禾?」


「誰?」 我暈頭轉向。


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他說的那個短命少年郎。昔日大將軍府的嫡子,亡於弱冠的少年將軍李穆禾。


「對!」 我睜大眼睛看著小皇帝,壓著嗓子,冷冰冰道:「若不是先皇昏庸,將軍府不會蒙受不白之冤。若不是你視若不見,李穆禾他不會反!若不是你以我作餌,李穆禾也就不會死!」


我一連氣兒得說著,一顆心擰巴得極其難受。可也就只是這凡人的肉身難受罷了。說實話,我並不難過,甚至有些忘記了那孩子的樣貌。


那小皇帝臉色鐵青,嘴唇顫著,還在解釋:


「我說過很多次…我沒有拿你做餌…那是…」


「夠了!」


我依舊沒有讓他把話說完,因為我覺得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這凡人的軀殼如今透不過氣來,憋得我十分難受。我迫不及待要離開這具肉身,回到地府去逍遙。


就在這時,我眼尖得發現小皇帝的腰間別著一把佩劍。


對不住了,看來要死在你面前了。想著,我飛奔過去,極其迅速地抽出他的佩劍。


「閔荀,黃泉路上,我等著你。」


說罷,長劍橫頸而過,我瞥見了噴涌的血濺在了小皇帝的臉上,瞧見了他錯愕驚恐的眼神。我最後記住的,是他瞪著眼睛落淚,仰頭痛哭。


我死在了他的懷裡。確切來說,十八歲的姜葉頌死在了他的懷裡。


據聞,姜葉頌死前說的那句話被小皇帝一直記著,為了那句話,他心痛了整整三年,積鬱成疾,直到死前,也無法釋懷。


天知道,我想說的只是表面意思,我只是想提示他,我會在黃泉路上等著他而已。


畢竟,我其實是個押魂使。

【3】

我是陰間的押魂使,品階比一般鬼差要高出許多。除了在閻王面前,我也是不常笑的。地府之中,他們也都稱我一聲兒「林大人」。


地府的押魂使一共只有五個。有一個因為與九重天的神仙成親,被帶去天上了。有一個因為私放裊裊林的犯人被關了起來,還有一個因為得罪閻王,被調去當了孟婆。如今地府之中便只剩下我與檀逢兩個押魂使。


彼時,他看見我,與我激動相擁,涕泗橫流:


「兄弟,你可回來了。你真是不知道…就剩我一個人…不…一隻鬼…有多可怕…多孤獨。每次單獨去見閻王大人,我那是如坐針氈…如…」


「行了行了。」


每次聽檀逢說話,我都覺得耳朵刺撓。


「最近地府張燈結綵,不是啥節日吧。」


我故意咳嗽著,臉上帶著微笑。


檀逢老實點頭:「不是啥節日。」


「嗯…」 我故作深沉:「太隆重了,倒是也沒必要。」


「有必要的。」 檀逢十分認真。給我又整不好意思了。


我忙擺了擺手:「也不是啥大…」


「你不知道,鬼王要回來了么?」 檀逢忽然打斷我。


「鬼王?」 我一愣。


檀逢又點了點頭:「八百年了,鬼王終於雲遊歸來,我地府再也不用怕那九重天了!」


「可是我…」 我伸出手指指了指自己。


我,地府首屈一指的押魂使林拂,去了那比地獄還要地獄的人間,卧薪嘗膽一十八年,好不容易立功歸來。竟跟鬼王雲遊歸來這樣的大事件撞到了一起?!


嗚呼哀哉,何其悲慘。


但比這更悲慘的事,很快便出現了。


話說,鬼王回來以後那是相當看不慣地府近幾百年來的做派,於是開始大規模整頓地府。閻王大人雖說不大樂意,可鬼王畢竟是當年幽冥之後,他也沒什麼資格說不。


自那日起,因為不稱職而被送去投胎的鬼差一撥接著一撥,嚇得大家惶惶不可終日。我與檀逢忙得腳打後腦勺,只因鬼差少了,地府的活兒沒人干,原本不屬於押魂使職責範疇的事兒也堆過來不少。


某個瞬間,我竟有點兒想逃回人間,逃回那個已經被誅了九族的丞相府。


後來,我聽死了的人說,黃泉路上,姜葉頌的父母兄弟還找了她許久。送他們往生的鬼差不忍心告訴他們真相,於是便說,她留在地府做了鬼差,不能再與他們同路。


他們不知道,我曾去送過他們的。我與我那被貶為孟婆的押魂使兄弟換了半晌的身份。


那個給他們舀孟婆湯的人,是我。

【4】

這日,我剛從黃泉回來,半個時辰後要去裊裊林同檀逢交班。我琢磨著先在宣琅殿打個盹兒,可不想,我剛坐在台階上,屁股還沒坐熱,就感覺有什麼人,哦不,有什麼鬼在看著我。


我猛地抬頭瞧過去,是個穿著官服的鬼差。


那鬼差瞧著眼生,似是個沒見過的。他一直盯著我,盯得我有些發毛。


「新來的。」 我冰冷的眸子直勾勾回盯著那個鬼差,問道:「你認識我?」


鬼差拱手行禮:「鼎鼎大名的押魂使林大人,誰人不知。」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你為何盯著我看。」 我問。


那鬼差反問我道:「大人不看我,又怎知我在看你?」


我無語地看著那鬼差:「你很無聊么?」


鬼差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剛送走了一隻鬼,現在確實沒什麼事做。」


「哈?」 我一陣驚訝:「最近死的人這樣少了?人…人的壽命變…長了?」


回憶起當年我還是個普通鬼差的時候,那是沒黑天沒白天。哦,當然了,地府的白天也不算白天的。我是沒黑天沒黑天得賣命幹活兒。這一年到頭,就沒有休息的時候。怎麼如今輪到這些年輕鬼,就閑成了這副樣子?


我正想著,只聽鬼差淡淡道:「人的壽命再長也不過百年,還能長到哪裡?」


聽這鬼差的語氣,多半是個新鬼,帶著過去的記憶,還放不下生前的事。


害…


我嘆了口氣,語重心長道:


「做鬼呢,最忌諱放不下。若投胎去也就罷了,可而今你做了鬼差,還有很長的日子要過。等再過了千八百年,你就會以為,凡間那區區幾十載,不過就像一場夢。」


「夢…」 鬼差喃喃念叨著,一雙水靈靈的眼睛望著我,認真問道:「所以凡間的所有於你而言,不過是一場夢么?」


「凡間?」 我輕輕挑眉:「你聽說過我,卻沒人告訴你,我當年是個死胎,就出生在地府么?凡間那場夢,我做都沒做過。」


鬼差依舊不錯眼珠兒地看著我,表情極其認真。他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我說的是姜葉頌。」


我愣了一下,而後問道:「連姜葉頌的事你都知道?」


鬼差沒有回應,只是自顧自又說道:「我方才送走的那隻鬼,叫閔荀,他不肯投胎,還想再見你一面。」


「閔荀?」 我又是一愣,隨後問道:「他要見姜葉頌?」


鬼差看著我,直白問道:


「聽聞你曾答應過他,會在黃泉路上等他。為何沒有去?」


鬼差的聲音竟透著一絲質問,問得我略微又有那麼一絲心虛。


我弱弱道:


「你也知道,地府的押魂使如今只剩下我與檀逢,每日忙都忙不過來。昨日又有鬼夜闖裊裊林…我昨…」


「說到底,你終究沒把他放在心上。」


鬼差忽然打斷了我,烏青的臉色彷彿更陰沉了。語氣沉沉,聽著還有那麼一絲絲…咬牙切齒?


我瞧著他奇怪,便問:「你與那閔荀是認識的?」


鬼差搖了搖頭:「只是方才送了他一路,聽了些你們的故事。總以為你並非如此絕情。」


說罷,忽然又問:「你什麼時候去見見他?」


我沉默片刻,說道:「讓他好生投胎去吧,我不見他。」


鬼差瞪起眼睛:「為何不見?他都死了,你也不肯見他最後一面么?」


這鬼好生奇怪。我見不見小皇帝,給他激動成這個樣子做什麼?


我狐疑地看了鬼差一眼,說道:「去見他一面,原本沒什麼不可以,我也曾打算這樣做的。但而今他因此事滯留地府,便是生出執念。你們這些新鬼,總以為平了執念,人便可以往生。其實不然,圓滿才會生出更多的慾望,這種慾望,最易煉化妖魔,是地府的大忌。所以,我是不會去的。你儘早送他去投胎吧,就當沒見過我。」


跟這鬼差說了一會兒,我是困意全無。索性提劍起身,打算直接去裊裊林算了。


我剛轉過身,鬼差忽然又道:


「他那麼愛你,你就如此鐵石心腸么?」


我蹙了蹙眉,耳朵一動,彷彿都聽不懂鬼話了。我微微回過頭,問道:


「誰和誰?你說小皇帝愛姜葉頌?」


鬼差初是盯著我看,隨後輕輕點了點頭。


我笑了:「是誰告訴你小皇帝愛姜葉頌的?」


鬼差道:「黃泉路上,閔荀親口說的。」


我搖了搖頭:「真是不靠譜。」


「什麼?」 鬼差似乎沒聽清我說什麼。


「他若是愛姜葉頌,為何要抄她滿門?」 我問。


鬼差沒說話。


我又問:「姜葉頌死後可有名分?」


鬼差欲言又止。


我淡淡道:「聽聞只有個無字碑,孤零零立在南萊山。」


鬼差依舊沒有說話。


我見他一句話也說不出,眉頭蹙著,彷彿受到了打擊,一時瞧著竟有些可憐。於是我勸慰道:


「塵世多紛擾,何苦談論那些虛幻的東西?其實閔荀與姜葉頌如何,同你我又有何相干?你根本無須為此事煩憂。」


「姜葉頌,姜葉頌…」


那鬼眉毛擰巴著,搖了搖頭:


「你口口聲聲姜葉頌,可那不就是你么?」


「我?」 我眨了眨眼:「可我是林拂啊…我不過是扮演了姜葉頌罷了。」


那鬼不可置信地看著我:


「可終究是你走完了姜葉頌的一生,與閔荀相處了十幾年的,也是你。」


「我還是不明白…」 我聲音一頓:「無論如何,我也只是林拂而已,我從未當自己是過那個凡間女子。」


那鬼看著我,眼珠兒彷彿要掉了出來:「所以,你便從未付出過真心,對么?」


我輕輕笑了,毫無冒犯的意思,而是真的發自內心覺得有趣。我耐心解釋道:


「我是閻王養大的,閻王自入地府就被挖去心肝。他既沒有心,我又何來的真心呢?」


鬼差盯著我,盯著盯著竟然笑了。他點了點頭,不知是喜是悲,只是瞧著表情有些陰森。


「原來是這樣…青出於藍勝於藍,原來你比沒有心的閻王還要絕情。所以林大人才能成為這地府之中最出色的押魂使,就連裊裊林中的鬼都聞風喪膽。」


鬼差的聲音漸漸變了,幽緩冷澀,我一個哆嗦。


等等…這動靜咋聽著有點兒耳熟呢…


來不及多回憶,一片黑霧之中,只見那鬼差一揮衣袖,原本的鬼差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陌生面孔,皮膚蒼白,瞳孔幽深,細長的手指上帶著一枚透著血絲的黃玉扳指。


他蒼白的手指緩緩轉動著扳指,盯著我,輕彎了彎唇角,幽幽說道:


「有押魂使如此,真乃地府之幸。」


「你…」 我愣著愣著,瞧著那黃玉,再琢磨琢磨這耳熟的聲音…忽然反應過來,即刻拱手俯身:「鬼王大人!」


靠!嚇死我了!鬼王這麼喜歡捉弄人的么?還是說…考核這麼突然就開始…啊不,就結束了???


鬼王聲音透著寒氣,似乎剛從寒冰地獄裡爬出來,每一個字都結著冰碴。他冷冷笑道:


「林拂,人世間嗔痴怨念,你既都已拋卻徹底,留在地府不免可惜。自今日起,便由你帶著三號牢房的那些鬼,去陽間辦差吧。」


「三…三號牢房…」


我吭哧著,剩下半句話還沒擠出來,鬼王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我是又要回地面上去了么…」


站在裊裊林外,我依舊不可置信,把此事說與檀逢。


檀逢憐憫地瞧著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只說了兩個字:


「節哀…」

【5】

我回到凡間的第一個案子就有點棘手。


話說那雪桑谷中有隻老鬼撒潑打滾,就是不肯跟鬼差走。每每鬼差出現,他總是能神奇躲開。一來二去,折騰了十年有餘,抓他的鬼差精疲力竭。


說來此事為何難纏,還有一點重要原因。聽聞那鬼死後幾年,他那運簿無故被燒,只剩下殘卷。地府為了蓋住這事兒,不敢聲張。你說對他下死手吧,這鬼的運簿已經燒了,嚴格意義上來說他就沒有生前的記載,也就無法證明他是由人變成了鬼。可若他不是由人變成的鬼,那地府就沒那個許可權去抓他。但你說不抓他吧,大家心裡又都清清楚楚,這老鬼的確就是個死人。


這鬼才邏輯,困擾了地府足足十幾年。直到近來鬼王肅查地府,辦案的鬼差又將此事報了上去,於是便落到了三號牢房手裡。


如今,我作為三號牢房的大哥,哦不,大姐,理所應當前往雪桑谷會會那隻老鬼。


臨走前,閻王大人怕我壞事,再三囑咐道:


「只可智取,不可力敵。」


帶著滿滿自信甚至是微微自滿,我又回到了地面上。


說起這雪桑谷,多年前我曾經來過的。以姜葉頌的身份在谷中學了兩年醫術。昔日,雪桑谷的當家還是莫連聲,如今早就換成了他兒子莫英。


當莫英見到我的時候,嚇了一大跳。眼珠兒鼓著,手指顫著,嘴裡阿巴阿巴個不停。


而我雲淡風輕,相當有風骨地拱了拱手,淡淡然自報家門:


「在下崑崙林拂。」


此番三號牢房跟我上來的鬼名為蘇溫,此時也拱了拱手:「在下崑崙蘇溫。我與師姐此番前來,希望不會打擾到雪桑谷。」


鑒於雪桑谷那隻鬼無比狡猾奸詐,為了讓他放鬆警惕,我決定給我和蘇溫捏個人間身份。而在人間之所以冒認崑崙的人,一來因為那地方山高水遠,鮮與外界來往,露餡兒比較慢。二來因為崑崙在地面上很吃得開,極少有人敢質疑,更別說插手崑崙的事。


此時莫英終於回過神來,拱了拱手:「在下雪桑谷莫英,有失遠迎。」


莫英又看了我一眼,而後吩咐谷中弟子帶我們去安排好的廂房。


路過東廂,我隱約好似聞著一股松木香。我蹙了蹙眉,側頭問道:「雪桑谷除了我們,還有別的客人?」


那送我們去廂房的少年點了點頭,而後微微愣了一下:「您怎麼知道的?」


我又瞥了那東廂房一眼,說道:「是歸玉城的玉松香。」


少年又點了點頭:「的確,不日前,歸玉城來了兩位公子。」


「歸玉城的人無故不出焚京渡,此番前來,難道和我們一樣,也是為了討教醫術?」 我問。


少年欲言又止,好似有些事說不出口,沉默了數秒,才道:「確不是為了醫術前來,只是谷中發生了些事情,請歸玉城的公子過來幫忙。」


說著功夫,已經走到了房間門口。我也不好再作追問,只得作罷。將我們送到房間後,少年離開了。蘇溫一直盯著我,盯了好一會兒,忽然問道:


「大人,你怎麼會知道歸玉城的事?」


「大驚小怪。」 我把劍放到了書案上,邊倒了一盞谷里新送來的熱茶,邊說道:「多年前,我在人間有任務,曾在這谷中呆過幾年,那時候認識了歸玉城的幾個少年。」


說罷,我又想了想,改口道:「或許,現在也不能說是少年了。」


蘇溫問:「那你也認識莫谷主?」


我「嗯」了一聲兒,說道:「當時他也就十五六歲,身子孱弱、也沒什麼天份,我從未想過,他會成為雪桑谷未來的谷主。」


蘇溫微微蹙了蹙眉:


「可是聽聞雪桑谷莫英的醫術很是高超,與崑崙薛冷、歸玉城秦一遲並稱北嶺三絕。」


「那我就不知道了。也許後來又有了什麼機緣也說不定。」 我說著,抿了口茶。


好死不死,聽蘇溫這鬼小子一說,我就回憶起昔日的一些片段來。說來也是榮幸,人間所謂的北嶺三絕,我竟認識兩個。那歸玉城的秦一遲當年的確厲害,不過是個脾氣暴躁的主兒,得理不饒人、無理辯三分,撒潑打混不在話下。可就這麼兩個最不像當家人的人最後成了當家,反而當年最清朗澄明的少年,早早見了閻王。


我時常懷疑,錄命司寫人運簿的時候也是胡亂下筆,敷衍了事。


見我失神,蘇溫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問道:「大人,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我們不能輕舉妄動。那歸玉城的人會些法術,雖不及崑崙厲害,可也容易被他們識破。」


蘇溫若有所思得點了點頭,許久,忽然倒吸了口氣,一臉懵然看著我,緩緩道:


「不對啊…大人,我們是地府的差,又不是作惡的鬼。我們怕什麼啊?」


我哼了一聲,隨手給蘇溫倒上了茶,耐心講道:「誰管你什麼差不差,地府不地府。你不了解人這種東西。人呢,對自己不了解的東西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在他們心中,世間萬事萬物,你不尋常便是異類,沒什麼道理可講。這是一種近乎變態的執念。」


蘇溫被我的學識深深折服,緩緩點了點頭。忽然眼裡閃過一絲精光,問道:「大人,那你說,歸玉城此番受邀前來和他們的法術有沒有關係?」


「你說那隻老鬼?」 我抬眼看向蘇溫,壓著嗓子問道。


蘇溫「嗯」了一聲兒,而後又露出一抹疑惑神色:「可我聽此前來過雪桑谷的鬼差說,那老鬼雖說狡猾,可平日還算老實,沒在人間惹出什麼禍事。如果是這樣的話,雪桑谷是怎麼發現他的?」


我也想不出個所以然,只得說道:「無論如何…我們都需得先找到老鬼再說。」


「其實我有個事一直也想不明白。」 蘇溫問道:「他死了這麼多年都不離開雪桑谷,是為了什麼?」


的確,老鬼既有這本事,在雪桑谷範圍內轉悠都能躲過鬼差。若是出了雪桑谷,恐怕鬼差幾輩子也逮不住他了。


「不離開雪桑谷無非兩種情況。一,他不願意走,二,他走不了。」 我淡定說道。


幾個回合下來,沒啥見識的蘇溫對我已是五體投地。圍著我,問了好些雪桑谷當年的情況。入了夜,我好不容易打發了他,剛剛躺在榻上,眼睛還未閉緊,便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尖叫。


我騰然起身,抓起案上的長劍,疾步走了出去。


「來人啊!!!」 有人大喊。


循著聲音,我很快趕到東廂,歸玉城兩個小公子住的房間門是大開著的。門邊躺著個穿著雪桑谷衣服的少年,臉色青白,估計是被嚇昏了過去。


一個少年幾乎與我同步趕到,瞧著穿著應是歸玉城的人。他還未跨進門去,已是目瞪口呆。只見一跟他穿著同樣衣服的少年倒在地上,喉嚨已經被劃破,可是周圍一滴血也沒有,再看那屍體,已經成了一具乾屍。少年面容枯槁,眼睛死死瞪著,我一隻鬼瞧著都害怕,可別說那個第一個發現的凡人少年了。


「我在此看著,你快去叫人。」


我對那歸玉城的少年說道。


少年也沒什麼防範心,對我匆忙拱了拱手,便提劍尋人去了。


少年走了,我眯了眯眼睛,問道:


「還記得是怎麼死的么?」


不遠處站著的,那慘死的少年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自己的肉身,搖了搖頭。


害…人剛死,總是很懵。別說你問他是怎麼死的,你就問他是誰,他可能都答不上來。


「你是誰?為什麼可以看見我?」 慘死鬼看著我,不等我回答,便又問:「鬼差?你是鬼差?」


「我是地府的差,但不是來帶你走的鬼差。」


我簡短回答了他。


慘死鬼蹙著眉,沒有說話。


我道:「沒有多長時間了,來帶你的鬼差馬上就會到。你不想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么?」


「我能做什麼?」 慘死鬼問。


我問道:「還記得死前做過什麼么?」


慘死鬼看著躺在地上的肉身,道:「我從外面回來…找谷里的人要了壺茶。然後坐在桌前等…再然後…我就倒在這兒了。」


雖說他這描述基本省略了最關鍵的部分。不過行吧,聊勝於無。


「我覺得我是中邪了。」 慘死鬼忽然說道。


「邪?」 我眉毛一擰:「什麼意思?」


慘死鬼道:「在我之前,這裡已經接連死了幾個人,懷疑有鬼魅作祟。莫谷主才找上我們歸玉城的。」


「鬼魅?」 我盯著那慘死鬼:「為什麼說是鬼魅?」


慘死鬼道:「因為他們死狀凄慘詭異,且出奇地一致,不像是人為。」


「就像你這樣的死法?」 我問。


慘死鬼點了點頭。


還不等我再說什麼,慘死鬼忽然問道:


「既不是來帶我走的,地府的差,為何無緣無故出現在這裡?」


我道:「你既死了,我也不瞞你。地府在追一隻鬼,就在這雪桑谷中。」


慘死鬼眼睛一瞪:「豈不就是我們在找的那個?!」


「不對。」 我道:「那隻鬼死了有年頭了,都沒害過人。不可能突然作亂的。」


那慘死鬼好似有些不服氣,此時臉色更加蒼白了。他盯著我道:「那可是鬼,你怎能以常人的心態去看一隻鬼呢?還有,你們地府究竟是做什麼的?竟然放任死了多年的鬼為禍人間!」


我冷冷看著那慘死鬼,一字一字道:「你已經是一隻鬼了。這樣講自己的同族,恐怕不太好。還有,這世上,有笨鬼,就有聰明鬼,而這些聰明鬼中還有一些尤其狡猾。地府也不是萬能的,總有那麼幾隻會暫時脫離掌控,你應該理解,畢竟我們也在儘力抓捕。」


慘死鬼沒有再爭白,只是淡淡道:「你應該是地府里最能狡辯的鬼了吧。」


我冷笑了一下,拱了拱手:「承讓承讓,押魂使林拂,敢問兄台大名。」


慘死鬼拱了拱手:「歸玉城秦一行。」


「秦一行?」 我愣了一下,問道:「秦一遲是你什麼人?」


慘死鬼沉默片刻,才道:「是家兄。」


「同胞兄弟?」 我問。


慘死鬼點了點頭。


我看著眼前死了都站得挺直的秦一行,還真瞧出些秦一遲的影子。只是似乎兩兄弟的個性全然不同,至少目前瞧著是這樣。


「我死了,我哥恐怕會與雪桑谷沒完沒了。若是可以,煩勞姑娘幫我帶句話,就說此番慘死只因我法術不精,歸玉城莫與雪桑谷為難。若非如此,我秦一行死不瞑目。」


「你覺得你哥秦一遲會聽我的?」 我可不是不樂意幫他帶話。只是一來給鬼帶話等於自報家門,二來是秦一遲年少時便十分執拗,最是聽不進勸說,我便是說了也沒什麼用。


慘死鬼沒說話,我便又說道:「不過,我可以幫你從中斡旋些,免得你哥做出什麼出格的事。」


「多謝。」 慘死鬼點了點頭。


「別忙著謝我。」 我緩緩問道:「先告訴我你們歸玉城都查出什麼來了?」


慘死鬼道:「雪桑谷從兩個月前開始有人離奇身亡。喉嚨被劃破,周身的血被吸干。可血去了哪裡,始終沒人知道。」


「所以你們覺得是鬼魅妖邪作祟?」 我問。


慘死鬼點了點頭:「梵音鈴果然查出谷中有鬼,只可惜,我到現在也沒見過它的樣子。如今看來,應該就是地府找的那隻。」


「我…」


我剛一張嘴,身後忽然傳來一群人的腳步聲,不多時,一幫人嗡得一起出現了。


眼前景象給他們一個一個嚇得不輕。莫英此時臉上毫無血色,比那躺在地上的慘死鬼也差不了多少。


「那鬼…鬼…鬼又來了!」 莫英身邊的少年指著慘死鬼的屍體口中念念有詞。


莫英咬了咬牙,對身側歸玉城的少年道:「是我雪桑谷連累了秦公子。」


歸玉城的少年蹙眉道:「我已送信回歸玉城,請人來接我師兄的屍骨。」


我看了站在不遠處的慘死鬼一眼,對莫英拱手:「如果有什麼需要我師姐弟幫忙的地方,儘管開口。」


莫英看著我,嘆息道:「現今的確有件棘手的事煩請二位幫忙。」


我瞥了一眼姍姍來遲的蘇溫,對莫英點了下頭:「樂意效勞。」

【6】

暫時安頓好了慘死鬼的屍體,時候已經不早了。我與莫英約好了明日一早再行商討,便回了房間。


帶慘死鬼走的鬼差來之前,我又和慘死鬼打聽了些事,並再三允諾儘力幫著從中斡旋些。慘死鬼走了,我躺在榻上,睜眼等到了天明。


天亮後,我簡單梳洗了一下,提著劍敲響了蘇溫的門。我倆到正堂時莫英、歸玉城的那個少年已經在那兒等著了。


「在下崑崙林拂,這是我師弟蘇溫。還未請教公子大名。」 我對歸玉城少年拱了拱手。


歸玉城少年拱手:「歸玉城白隱。」


「白公子。」 我微微頷首,隨後坐了下來。


就像沒聽過那慘死鬼講過一般,我又聽莫英說了一遍近兩個月來雪桑谷的遭遇。


一番聽罷,白隱嘆了口氣:


「師兄的歸魂陣曾讓那鬼現過一次身。可惜那次讓他跑了,否則…師兄也就不會…」


蘇溫眼睛一斜,一張嘴就沒好話:


「時也命也,沒什麼可惜不可惜。」


白隱微微一愣。


我悄悄瞪了蘇溫一眼,忙岔開話題問道:


「那鬼什麼樣子,你還記得么?」


白隱回憶了一會兒,形容道:「二十來歲的樣子…身材瘦削…長得…」 說著,忽然看向莫英,緩聲說道:「長得與莫谷主倒是有幾分相似。」


「我?」 莫英蹙了蹙眉,似是若有所思。


我盯著莫英瞧了許久,回憶了一下鬼差呈上來的畫像。別說,貌似還真有幾分相像。


莫英若有所思,沉默許久忽然問道:「白公子,你說的相像…究竟是相像…還是…一模一樣?」


「這…」 白隱蹙了蹙眉,搖頭道:「只是隱約瞧見相似,你讓我回想,畫面竟不真切了。」


莫英喉嚨一哽,沒再說話。


害…我怎麼給忘了。昔日這莫英還有個雙生弟弟名為莫瓊的。論天資,那莫瓊比莫英高出百倍,若非是因為早亡,恐怕北嶺三絕的醫絕也輪不到莫英。


此時,莫英神色有些古怪,微微垂著腦袋不知在想些什麼。想必他想的事定與那個莫瓊有關。


待用過早膳,我與蘇溫找了時間單獨去了莫英處拜訪。遍尋他不見,聽谷中的弟子說,他這個時間應該在莫家的祠堂。


蘇溫法力還不到時候,莫家的祠堂有高人做過法,他近不了身。於是我便只能只身前往。


正巧在祠堂門口遇見莫英,他便邀我一同進去。那莫家的祠堂樸素簡單,四排牌位前是長明的燭火隨著偶爾鑽進的風輕輕鼓動。


我也象徵性地拜了拜,便站在一邊仔仔細細瞧著那些排位,想著其中或多或少,我許在地府見過也說不定。


就在這時候,我眼神一聚,便瞥見了莫瓊的牌位。


「莫瓊…」 我輕聲念著,假裝不知,試探道:「看著應是莫谷主的兄弟。」


莫英點了點頭:「是家弟。」


「哦?」 我假裝吃驚:「辛丑年臘月十八?七年前,令弟還很年輕啊。」


莫英嘆了口氣,看著那牌位苦笑了一下:「是啊,十九歲…永遠的十九歲。」


「冒昧問一句,令弟是怎麼死的?」 我問道。


這個問題,其實是有些私心的。昔日在雪桑谷,我的確與莫英走動得更多,但我對莫瓊一直有種不一樣的好奇心。他天資極高,但寡言少語,與莫英活潑的性格正好相反,與谷中眾人也並不如莫英那般親近。可瞧著他,總讓我想起記憶里的某個人,即便不願意去回憶,但影子終究就在那兒,深深埋於心底,一刻不曾消失。


聽了我的問題,莫英也毫不避諱,說道:


「病故。」


莫英說著,忽然咳嗽起來。


害…我怎麼又忘了,莫英這小子打小就是個病秧子。此前端端正正瞧著好模好樣的,如今受了些風,再一激動,咳咳嗽嗽的,瞧著又有少時那弱不禁風的模樣了。


我把披風解下來披在了他身上。他微微一愣,忽然抬眼盯著我,嚇我一大跳。


「別受涼。」 我尷尬又不失禮貌地拍了拍他的後背。


莫英看著我,說道:「姑娘真的很像我一位故人。」


我喉嚨那麼一緊,眼珠兒那麼一頓,嘴上卻是淡淡道:「怪不得第一次見面時,莫谷主神色有些異常。」


莫英說道:「少時的朋友,也曾像姑娘這樣,給我披上過披風。」


等等…我啥時候給莫英披過披風…


不等我回憶翻湧,莫英又道:「明明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活出了久經風霜的將軍氣勢…」


說著,似乎嘴角微微揚起,搖了搖頭。


別說,這莫英眼神兒真挺好使。當年我做押魂使之前,的確替地府上過幾年戰場,差點被收編進了鬼衛。然我實在厭煩那些打打殺殺,長品階損修為的破爛差事。更何況如今地府與九重天修好,幾百年來已是戰事寥寥。於是我便請願做了押魂使。


但是等等…眼神兒好歸眼神兒好。我到底什麼時候給莫英這小子披過披風?


我是心裡一團亂,還不敢開口問。


我輕聲嘆了口氣。


蓋過我這一聲嘆息的,是莫英的嘆息聲。他緩緩說道:


「一轉眼,已經這麼多年了。他們都不在了。」


「他們?」 我又開始假裝聽不懂。


莫英點了點頭:「姑娘身在崑崙,許是沒聽說過多年前的兩樁謀反大案。一是大將軍府通敵叛國,二是慶德政變。」


我沒說話。


莫英嘆了口氣:「慶德元年,昔日大將軍府嫡子李穆禾聯合桓王謀反,勢如破竹,攻入帝京後卻落入圈套,最終功敗垂成。」


我依舊沒有說話。


莫英繼續說道:「李穆禾,當年是和她一起來的。他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要優秀。可惜,死得最早的也是他。」


我還是沒有說話。


「抱歉…不該跟你說這些。」 莫英好像忽然回過神來,對我輕輕笑了一下。


「沒關係。」 我說道:「逝者已矣,人還是要向前看。」


此時話題已經偏了,我看了一眼外面,說道:「不如我們先出去再說。打擾先祖,心中實在有愧。」


我與莫英離開祠堂後,他便帶我去了書房。我知道他應該是有什麼話要說。


不一會兒,莫英客套道:「此番崑崙本是來同雪桑谷探討醫術,可惜谷中出了這種事。恐怕不能如約了。」


「無礙,死者事大。」 我說罷,拉回話題道:「對了,剛才說到令弟是病故。究竟是什麼頑疾,連雪桑谷也治不好。」


「是詛咒。」 莫英蹙了蹙眉。


「詛咒?」 我假裝很吃驚,其實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有一絲絲想笑。凡人總是動不動把一些無法解釋的事怪到鬼神和詛咒的頭上,其實哪有那麼多靈驗的詛咒?真正的鬼神都忙得很,沒有那瞎功夫去詛咒一個凡胎肉身。


莫英嘆息道:「聽聞莫家祖上有位將軍,背棄故國換得了至高榮耀。然因夢魘纏身最終選擇來雪桑谷隱居。可自那時候開始,莫家的人就像是受到了詛咒,世世代代頑疾纏身,藥石無醫。我的叔叔和我的弟弟都亡於弱冠。我父親雖沒那樣短命,卻也活不過不惑。醫人者不能自醫,可能就是我雪桑谷世世代代的命運。」


莫英的眼裡透著落寞,許久都沒有再說話。


再一開口,又是一陣咳嗽。初是輕微,漸漸愈發劇烈起來,臉色青白,肩膀也微微顫動著。


「莫谷主…你還好么?」 我蹙眉問道。


莫英擺了擺手,許久,氣息漸漸平穩了,才又道:「恐怕我也沒有多久好活了。所以…這次的事一定要拜託崑崙,拜託二位…」


話沒說完,又是一陣重咳。我瞧著他那模樣,都跟著難受。


「要我崑崙幫忙不是不可以。只是莫谷主需要說些實話才行。」


我看著莫英的眼睛,沉沉說道。


莫英眼角一動,沒說話,可我瞧著,他也大概知道了我想要問什麼。


「為什麼你覺得那隻鬼會和你長得一模一樣?」 我問。


莫英一陣沉默。


「你覺得那隻鬼是令弟莫瓊?為什麼這麼覺得?」 我追問道。


莫英喉嚨明顯一哽,他緩緩抬眼看著我:


「因為他生前一直在研究破解詛咒的方法。」


「什麼方法?」 我怔然看著莫英。


「不知道。」 莫英搖了搖頭:「但是我弟弟死之前那幾年一直神神秘秘的,還說什麼終於找到了。」


我問道:「你是說那些人的死…和破除詛咒的方法有關?」


莫英嘆了口氣:「我不知道。可是我弟弟他…並非濫殺之人,除非他有什麼不得已的理由。」


雖然莫英嘴上沒那麼說,但心中似乎已經認定那鬼就是莫瓊。我是真想告訴他,那鬼不是莫瓊,那隻老鬼死於十多年前,彼時,那莫瓊還好端端活在世上。


可是我不能說,只能任由莫英胡思亂想。


說來是十分無語。話說這老鬼的運簿被燒,當年辦案的鬼差也迷迷糊糊,竟忘了這鬼的名字和來歷。


地府雖已著手去查,但動作著實是慢。畢竟是要往上界錄命司去找,多多少少吃力了些。彼時,因為得了令,我與蘇溫便先上來了,隨時等著地府的消息。


想著,我頭又疼了起來。


按道理說,那鬼既長得同莫英有幾分相似,便極有可能是他的血親。按著年頭來看,多半是個長輩。想著,我試著問道:


「多嘴問一句,近二十年間除了令弟,莫谷主還有親人離世么?」


莫英想了想,回道:「家父在五年前病故。」 說罷,又補充道:「還有我小叔叔。大概死了快二十年了,那時候我年紀還小,記得不太真切。」


「小叔叔…」 我心下忽然狂喜,可面上十分淡定。


「嗯…」 我點了點頭:「冒昧請問,莫谷主的小叔叔叫什麼名字?」


「莫連風。」 莫英說道。


「鬼醫莫連風?」


我有些驚訝。然並非因為這個名字而驚訝,而是因為自己的糊塗而驚訝。昔日鬼醫莫連風聲名遠播,有多少京都人氏往雪桑谷求醫。姜葉頌的祖父就曾千里迢迢四顧雪桑谷,卻連莫連風的面都沒有見過。那莫連風死訊傳出來的時候,有人惋惜有人嗤鼻,一時間議論紛紛。我怎麼就把這號人物給忘了呢!


此時,我懊悔中透著一絲興奮,恨不得狠狠捏一把自己的大腿。


我正沉迷幻想無法自拔,那莫英卻忽然問道:「若你們抓住那隻鬼,會怎麼辦?」


抓回地府…


但我不能說。


「崑崙自有辦法。」 我只能胡亂應付道。


莫英蹙了蹙眉,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今夜我與師弟會在谷中布陣。為免鬼上人身,我會在所有房間前施法,煩請莫谷主知會所有人緊閉門窗,絕對不要出門。」


「好。」 莫英爽快應下。隨後又道:「可否讓我留在外面。我想見那鬼一面。」


「不行。」 我決然拒絕:「太危險了。」


「可…」 莫英還要說話,卻被我打斷了:


「若要我崑崙幫忙,便按我說的做。」


我和蘇溫在谷里上躥下跳,拿出地府那套嚇人的功夫,若叫他瞧了去,還不馬上露餡兒?畢竟崑崙人家是名門正派,與地府的路數千差萬別。


我可不想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又說了幾句,我便拜別了莫英。我去了蘇溫房間,把發生的事跟他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詛咒?」 蘇溫皺了皺眉:「聽著比地府還邪門兒。」


我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緩緩說道:


「這個倒不是我最奇怪的。讓我最想不明白的是莫英為什麼就認為那隻鬼是他弟弟莫瓊呢?我總覺得他還有什麼事瞞著我。還有那個鬼…究竟是不是莫連風…」


「莫連風…」 蘇溫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若真是莫連風…他為什麼這麼多年都不害人,突然就開始用這麼殘忍的方法害人了?難不成他在研究什麼還陽術?」


「還陽…?」 我大吃一驚,即刻說道:「燒張紙回去問問,異詭閣有沒有鬼見過類似的記載。」


蘇溫點了點頭,橫空一捻,一張黃紙就被捏在了手中。


我又補充道:


「對了,順便問問,七年前莫瓊是否已經被地府收走了。讓他們儘快回復。」


地府異詭閣,養了一群懶鬼。雖說懶了些,可也是地府里最博學的一幫鬼,他們守著異詭閣的奇書異卷,通曉古今…有傳聞,他們知道地府每一隻鬼身後的秘密…

【7】

夜色來臨前,地府終於傳回了消息。


彼時,我正敷著倆黃瓜片兒在眼皮上,閉眼躺著,做戰前準備。


「讀讀他們寫什麼了。」 我隔空揮了揮手。


不一會兒,我聽到蘇溫抖動黃紙的聲音。又過了一會兒,才聽蘇溫說道:


「異詭閣說…活人血,可入葯。而用活人的血當藥引,古已有之,也不是什麼新鮮事,本不值得小題大做。」


聽罷,我額上三道黑線。看這筆觸,必然是駱無極那老東西寫的。凡作回答,必先踩你一句才算開始。


「往,往下念!」 我手隔空比劃著。


「哦…」 伴隨著又是一聲紙抖的聲音,蘇溫接著道:「可若血盡而只剩乾屍,則為詭術。」


說罷,蘇溫問道:「大人,詭術是什麼?」


「地府所有未命名的術法都被稱為詭術。」 我淡淡解惑道。


這答案聽著敷衍,可卻實實在在。雖說說出口的那個瞬間,我也有那麼一絲絲為地府感到羞愧與尷尬。


「咳咳…」 我揮一揮衣袖,從容道:「接著念。」


於是,蘇溫便又接著念道:「至陰之血,可引純陽,此為記錄在《十三凶煞?拂生引》中的一味藥引。」


「《十三凶煞?拂生引》?那可真是有年頭了…而且邪,太邪!」 我驚呼。


我這一驚,差點驚落了兩片水汪汪的黃瓜片兒。我正琢磨著,忽然聽到蘇溫喃喃道:


「隨附死者生辰,暗語多謝無極大人…」


說罷,蘇溫一拳頭錘在桌子上。閉眼睛都能感受到他有多無語。


隨後,聽著一聲兒極其不情願的「多謝無極大人」,嗖的一聲兒,蘇溫接下了新來的黃紙。


「大人…」 蘇溫聲音忽然嚴肅起來,說道:「從異詭閣送來的生辰看,那雪桑谷死的幾個人,雖不同齡,卻真的都是鬼月至陰時辰生人。」


「至陰之血…」 我微微點了點頭:「他們有沒有提到關於這藥引,那《十三凶煞?拂生引》里都寫了什麼?」


蘇溫念道:「說…三千年前,凡間曾盛行一種詭術,以至陰之血為引,輔以珍稀,施術煉製,能令病者愈,亡者生。」


「珍稀?」 我蹙了蹙眉:「什麼珍稀?是藥材?」


蘇溫說道:「異詭閣也不知道…但傳聞是當時有個皇帝痴迷這種邪術,遍尋天下奇人異士為其煉製丹藥。最後真的成功了。」


「成功了?」 我幾乎要一躍而起。


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鬼東西竟然都能讓人給煉成?


我閉眼說道:「這麼說來…那雪桑谷里,或人或鬼,是在練這詭術啊!病者愈也就罷了,亡者生…?這地府得是多憋屈啊…」


蘇溫許久沒有說話,屋子裡忽然靜悄悄的。


「蘇溫?」 我微微側了側頭。


又過了一會兒,在我幾乎要忍不住摘下黃瓜片兒的時候,蘇溫忽然沉聲兒道:


「地府還回了信兒…關於莫瓊。」


聽蘇溫這鬼小子說話,真活活急死個鬼。我耐著性子,拖著長調問道:


「莫瓊怎麼了?」


我明顯感覺到蘇溫吸了口氣,幽幽道:


「莫瓊沒有死。人歷辛丑年臘月十八,地府帶走的鬼,是莫英。」

【8】

彼時,我一把扔了黃瓜片兒,騰然坐起。


「莫英死了?那活著的…」


怪不得總覺得這莫英少了些少時的活潑,多了些穩重沉著。我還當是他成熟了許多,並未往其他方面去想過。還有,昔日莫英的天資明明不高,而如今卻因醫術超群而被稱為醫絕。原來在多年以前,莫英就不再是莫英,而是被莫瓊替換了。


「大人…」 蘇溫看我不說話,似乎有些發慌,壓著嗓子問道:「你說…那莫瓊究竟想幹什麼啊?」


「幹什麼?」 我看向蘇溫,淡淡道:「不管他要幹什麼。人,還能幹過鬼么?」


「可是…」 蘇溫撓了撓頭:「大人…他們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


「閉嘴!」 我瞪了蘇溫一眼。


自揭老底,是鬼能幹的事兒么?


蘇溫咧了咧嘴,而後又問道:「大人,要不要讓地府查查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蹙了蹙眉:「不,現在最重要的是莫連風。我們的任務,是把他帶回地府。其他的,我們不應該管。」


蘇溫深以為然,點了點頭。可過了一會兒,又偏過頭問:「大人,怎麼說,當年你們也在一起待了那麼長時間。你就不想知道當年發生了什麼?」


「不想。」 我簡單明了。


蘇溫似乎有些驚訝,輕輕晃了晃頭:「大人,你真絕。」


「嗯?」 我斜眼兒看向蘇溫。


我這怎麼一時還聽不出好賴話了呢…


蘇溫沒有理我,向外望了望,說道:「大人,時辰差不多了。怎麼還沒有動靜?」


我側耳聽了聽,的確是死樣沉寂。


「該不會…大人…您那東西…不好用吧…」


我冷笑了一聲兒,一眼不眨地看著蘇溫:


「你大人我死了三千一百四十三年零九個月又無數個時辰。能躲過苦陀鈴的鬼,我至今還沒見過。」


蘇溫又聽了聽,問道:「可是大人…真的不對勁兒啊。要不…出去看看?」


我琢磨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站起身來,摸了摸腰間的劍,揮了揮手:


「幹活兒!」


我和蘇溫並肩而行,身姿挺拔、步履生風,十分有氣勢地來到了死樣沉寂的院子中。


氣勢開得是夠了,尷尬的事卻發生了。


「大人…是真沒動靜啊…」


我閉上眼睛,仔細側耳聽著。


誒…別的院子也沒有動靜…


我睜開眼睛,十分疑惑:「不可能…苦陀鈴從未失過手。」


蘇溫慢吞吞說道:「其實大人你有沒有想過…那鬼可能都沒出現過。」


我看向蘇溫:「可那鬼沒什麼修為,白日里是出不來的。他白天不出來,晚上也不出來。他圖什麼?」


「圖…」 蘇溫支吾了一會兒,也沒誰出來個所以然。他說道:「也許歸玉城和崑崙驚動了他也說不定。」


「不可能。」 我堅決否定他的推測:「他連地府都不忌諱,還會忌諱歸玉城和崑崙么?」


「那…」


蘇溫還要說什麼,卻被我打斷了。


「行了,回去再說。」 我低聲兒說道。


我與蘇溫回了我的房間。我掩上了門,便道:「外面不安全,我不信任莫瓊,也不知道那隻老鬼是不是躲在暗處偷聽。我們得小心點兒。」


誰能想到,我堂堂地府押魂使,竟淪落至此。抓只鬼回地府,都要偷偷摸摸,像做賊一樣。


我無奈問道:「對了,你剛剛想說什麼?」


蘇溫道:「我是想問,那明日要如何同莫谷主說。」


我看了外面一眼,說道:「實話實說,便說鬼沒有出現。想抓住那鬼,還需些時日。」


蘇溫嘆了口氣:「若非因為雪桑谷奇葯眾多,擾亂了咱們的嗅覺。想把他嗅出來,還不容易?」


我眯了眯眼睛:「那莫連風恐怕就是抓住這點,才有恃無恐了這麼多年。」


「那現在我們該怎麼辦?」 蘇溫問道。


我透過窗欞紙,穿過漆黑夜色,看著院中只有地府鬼差才能看見的苦陀鈴,沉沉說道:


「還記得我說過么,他不離開雪桑谷,要麼是走不了,要麼是不願意走。我今日瞧遍了雪桑谷,並沒有什麼厲害的陣法能將他困在這兒。那麼便只能是第二種,他不願意走。既是不願意走,這谷中便有他留戀的東西。」


蘇溫宛若醍醐灌頂,他點了點頭,說道:「且這東西一定是他死了也帶不走的。」


我蹙眉盯著蘇溫,有些嫌棄:「當年你進三號牢房,沒有鬼差訓練過你么?人死了什麼也帶不走。你這不是說廢話么?」


蘇溫不服氣,繼續推敲起來:「那…瞧著今天這架勢,要麼,這東西他已經找到了。要麼這東西他不是在找,而是在等。」


這話說得還真有點兒意思。我不自覺的彎起嘴角,說道:


「管它是個什麼東西。只要找到那個東西,拿在手中。我就不信,他莫連風不跟我們走。」


蘇溫側頭看著我,半開玩笑問道:「那他要真的就不跟咱們走呢?」


「你恐怕想多了。」 我緩緩偏過頭,回望向蘇溫,一字一字陰沉沉道:


「這世上就沒有我林拂收不了的鬼、辦不結的差。莫連風若執意不跟我走,也沒有旁的辦法。先斬後奏,就讓他在這雪桑谷中魂飛魄散。」


我近乎變態般的眼神著實嚇了蘇溫一跳。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咳嗽了一聲兒:


「那個…大人…早歇著…我先回房了。明兒見…」


說罷,是一溜煙兒無影無蹤。

【9】

次日,我與蘇溫在正堂見到莫瓊的時候,蘇溫這鬼小子那是相當露怯。他賊眉鼠眼悄悄打量人家莫瓊,生怕別人看不出異樣。


我暗中捏了他後腰一把,低聲兒道:「再整這沒出息的齣兒,回去扣你俸祿。」


果然,蘇溫一個激靈,又精神抖擻起來。


我轉頭看向莫瓊,說道:


「莫谷主,以昨日情形來看,想抓住那鬼,恐怕還需些時日。」


莫瓊點了點頭,問道:「二位可見著那鬼了?」


蘇溫正想說話,我搶先答道:「見到了。」


蘇溫一愣,卻也沒有說話。


莫瓊眼角微顫,有些急切問道:


「可看清楚樣子了?」


我故意又道:「與您確實很像…或者可以說是一模一樣。」


說罷,我便緊盯著莫瓊的臉,希望能看出什麼。


出乎意料的,他沒有再提起那隻鬼的身份,只是微微睜大眼睛問道:


「他都跟你們說什麼了?」


我輕輕笑了一下:「莫谷主為什麼這麼問?」


莫瓊此時回過神,似乎也發覺到自己的失態。於是端起一旁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才說道:「只是想聽聽吾弟阿瓊,是否是還有什麼心愿未了,才不肯離去。」


「他說他的心愿與莫谷主有關。」 我端起茶盞,故技重施。


透過碗頂層層熱氣,我瞥見莫瓊驟然蒼白的臉色,以及閃爍了三下的眼睛。


一口茶喝進去,不等再有什麼進展,忽聽谷中弟子通傳,說歸玉城來了人。


「可知來了什麼人?」 莫瓊問道。


前來通傳的弟子臉成醬色,拱了拱手:


「歸玉城城主,秦一遲。」

【10】

秦一遲跨進門來的時候,我差點認不出他。他比少時又瘦了許多,本就比常人要大的眼睛透出狠厲的光,後槽牙緊緊咬著,一進門就將手中的劍狠狠拋了出去。那劍徑直飛了出去,擦過莫瓊耳畔,死死扎在了他身後的牆壁之上。


「你!」


谷中弟子眼睛皆瞪,紛紛欲拔劍相向。


莫瓊伸出手,示意所有人不要動。


「秦兄…」


莫瓊話剛說兩個字,就被一陣冷喝懟了回去:


「莫英!這就是答應的安然無恙?!」


說著功夫,秦一遲又一把拔下那扎在牆上的劍,死死抵在莫瓊的脖頸處。


莫瓊微微抬眼,說道:「秦兄,是我雪桑谷連累了令弟。如果你要取我性命,我也無話可說。只是如今最重要的平息禍事,還雪桑谷安寧,也讓令弟亡魂得以安息。等一切平定,我莫英甘受你這一劍。」


秦一遲的眼裡燃燒著一團怒火,持劍的手微微抖動著,就那麼死死盯著莫瓊的眼睛,咬著牙冷冷道:「莫英,這事情沒完。」


說罷,秦一遲終於收回了劍,問道:「我弟弟在哪兒。」


莫瓊道:「已經安頓好了。秦兄可以隨我去看。」


秦一遲走前,眼鋒一掃,掃見我時微微一愣,可他沒說話,只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便疾步離開了。


靈堂空曠,棺木散發著地府的凄冷感,就連那幾個守棺人的氣息都顯得陰沉沉的。


秦一行死得實在太慘了,我如此鐵石心腸的一隻鬼在一旁瞧著都心裡一陣異樣,更不要說秦一遲。


那秦一遲臉色發青,提劍的那一整隻手臂都在以肉眼可見的程度顫抖著。


「什麼時候才能抓住那隻鬼。」


秦一遲自打踏進雪桑谷,一口牙就沒鬆開過。他緊緊盯著莫瓊,明顯是要一個許諾。


莫瓊嘆了口氣,說道:「這鬼連歸玉城都對付不了,現…」


莫瓊話沒說完,秦一遲便冷冷打斷了他:


「你說這意思,倒是我歸玉城的不是了?」


莫瓊蹙了蹙眉:「我…」


話還是沒說完,便又被秦一遲狠心打斷:


「雪桑谷打算如何給我交代?」


莫瓊嘆了口氣,介紹道:「這二位是崑崙的高徒。昨日已經會過…」


「崑崙…」 秦一遲看向我,再一次打斷了莫瓊的話。


我有理由相信,這小子是故意的。因為他小時候就這樣,一絲一毫都吃不得虧。


「崑崙林拂。」 我拱了拱手。


「蘇溫。」 蘇溫也拱了拱手。


秦一遲微微點頭,只看了一眼蘇溫,目光便又停留在我的身上。他說:


「林姑娘,不知莫谷主有沒有說過,你長得很像我們的一個故人。」


我毫不閃躲地看著秦一遲,說道:「的確說過。如今連秦城主都這樣說,看來是真的很像。」


秦一遲沒再說什麼,只又看了那慘死鬼的屍身一眼,便對我道:「我弟弟死之前的事,我大概知道一二。後面的事,還要勞煩姑娘告知在下。」 而後,又微微側頭,陰陽怪氣道:「還望莫谷主也要知無不言。」


說罷,竟帶著頭提劍離開了。


回到正堂,秦一遲的臉依然臭得要命。屋內許久沒人說話,蘇溫似乎如坐針氈,屁股一直翹起來又落下,落下去又扭起來。


我咳嗽了一聲兒,看向蘇溫。他立馬消停了,估計是想到了自己可憐的俸祿。


我這一聲咳嗽打破沉寂。不大一會兒,秦一遲便開口問了我關於鬧鬼的事。我藏著掖著說了一堆,而後又看向莫瓊,說道:


「莫谷主,關於雪桑谷,我還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莫瓊點了點頭:「但問無妨。」


「第一個問題。」 我肅色端坐,沉聲問道:「莫谷主聽說過以人血為引的古方么?」


莫瓊微微愣了一下,說道:「聽是聽過,只是正統醫書上從未有過明確的記載。偏症雜書倒是有,可也只是寥寥。」


話音落下,莫瓊接著便問:「怎麼?這與那鬼害人的事有關么?」


這個莫瓊,怎麼就打定好了,一定就是那鬼在害人?不能是…人害人么?


想著,我說道:「沒什麼,各種可能性都要考慮的。」 說完,我又問道:「第二個問題,當年的鬼醫莫連風,也就是您的叔叔,是怎麼死的?」


莫瓊說道:「記得之前我提到過,莫家子孫是受到詛咒的。我叔叔也是惡疾纏身,不治而亡。」


「莫連風可有什麼非常珍貴的東西?」 我問。


莫瓊微微蹙眉:「珍貴…的東西?」


我點頭道:「對,珍貴的東西。珍貴到可能連死都要帶進墳墓,帶下地府的東西。」


莫瓊想了一會兒,緩緩搖了搖頭:「我小叔叔為人清冷孤僻,沒有妻兒,沒什麼朋友,也沒什麼喜好。好像所有凡塵俗物於他而言都只是過眼雲煙,即便是他最擅長的醫術…他也並不在意…死前半月,還一把火燒光了畢生所寫的所有醫書。」


「為什麼?」 我一愣,隨後說道:「我的意思是…即便他再淡泊名利,也沒必要把所有醫書燒了啊。留給雪桑谷難道不好么?」


莫瓊苦笑著搖了搖頭:「沒人能真正看透我這個小叔叔。連家父都不能。」


莫瓊說完,忽然回過神來,問我道:「林姑娘為何突然問起我小叔叔?」


「哦,沒什麼。」 我笑了一下:「鬼醫莫連風,昔日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我只是單純得好奇罷了。」


還不等莫瓊開口說什麼,秦一遲便截了胡。他好像很驚訝,但我認識他許多年了,一眼就看出那表情是裝出來的。他裝作好奇,實際上是一肚子壞水兒,此時幽幽問道:


「是么?可瞧著林姑娘年紀不大,鬼醫莫連風盛名在外之時,你應該還沒出生。」


雖不知道他這番陰陽怪氣要幹什麼。但他有他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牆梯。


我看著秦一遲,十分從容回道:


「自幼便聽崑崙的前輩講起過鬼醫的故事。他這樣的人,生前榮耀,死而盛名不減。不是么?」


秦一遲沒再說什麼,可他看了我許久,久到我已經如坐針氈,恨不得拿條布蒙住他的眼睛。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收回目光。


「三日,只有三日。」 秦一遲看向莫英,凜聲道:「你雪桑谷的事我管不著,也不想管。但我弟弟的死,我要一個交代。」


說罷,不等回復,便起身提劍而去。

【11】

秦一遲走後,莫瓊的臉色也不大好看。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我道:


「那個鬼,真的是我弟弟么?」


我含糊回道:「都是猜測,他說的不清不楚。但言語之間,我覺得…事情應該和你小叔叔還有些關係。」


說著,我看向莫瓊,希望能再從他口中套出些話來。


「怪不得你問了我小叔叔的事。原來,也並非是隨口問問。」 莫瓊說道。


我唇角咧了一下,說道:「對鬼醫的好奇的確是真的。」


好奇當然是真的。因為那鬼就是莫連風啊!我能不好奇么?


好奇之下,我又引導道:「莫谷主不妨再仔細回憶一下,您叔叔莫連風就真的沒什麼特別珍貴的,或者…死後沒留下什麼東西么?」


以我三千多年天上地下摸爬滾打的銳利眼光看去,莫瓊神色有那麼片刻的異常。雖稍縱即逝,但的確是有。


莫瓊一定在隱藏什麼。不僅關於莫英,也關於莫連風。可他這小子,藏得極深。若是鬼我有的是辦法讓他開口。可他是個大活人,地府那套,對付不了他。


那抹異樣神色轉瞬消逝後,莫瓊露出惋惜神色:


「我已經說了,我小叔叔這個人。沒人看得透他。他也不信任任何人。所以,他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唯一可能留下來的醫書,也盡數毀於火海。除了一世盛名,我這小叔叔恐怕什麼也沒有留下。」


他都如此說了,看來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於是我對蘇溫使了個眼色,打算打道回府。


與莫瓊分別,我與蘇溫又鑽回了房間。屁股剛一落在凳子上,蘇溫便問:


「大人,你覺得莫連風晚上會出現么?」


我搖了搖頭:「很難說。所以我們要儘快找出他留戀的東西,才能捏住他命門。」


蘇溫嘆了口氣:「可我們現在連那東西的影兒都沒摸到。此前我還想著,他許是個醫痴,死了還在繼續研究醫術,甚至…是詭術。可他既然死前一把火燒了醫書,便可見牽絆他的不是這些東西。」


我點了點頭,喉嚨一滾,感覺嗓子眼兒里像噎了什麼東西。恐怕是上了火,給愁的。


我捏著嗓子說道:「可惜那莫連風生平太過孤僻,與他有交往的人寥寥無幾不說,還都是泛泛往來。唯一在世的親人,還說自己也看不透他。」


聽聽…莫連風他還是個人么?活著就像只鬼的,他是我見的頭一個。


「大人啊…你說…這事兒什麼時候才能結啊?」 蘇溫拄著下巴,幽然嘆息。


蘇溫如此愁眉不展,我作為他的老大,必須給他吃顆定心丸。於是我非常認真得看向蘇溫,穩穩說道:


「你放心。有我在,絕不讓你在這勞什子地方多待。」


此時蘇溫眼底一亮。


下一秒,我嚴肅道:


「再等三日,還沒頭緒,便直接讓他魂飛魄散。 」


蘇溫張開嘴巴又閉上,閉上又張開。如此兩個會和,終於蹙眉說道:


「我說大人!你怎麼就動不動魂飛魄散的?文明點兒,平和點兒,友愛點兒,行不行?」


「我不文明?我不平和?我不友愛?」 我瞪著眼睛,一拳頭錘在桌子上,震得滿桌茶碗跳了腳。


「大人,我知道,閻王大人是您義兄,您倒是不怕。但是我們三號牢房的兄弟們怕啊!到最後功德沒積成就算了,可別再折損些。若是那樣,兄弟幾個可沒地方哭去。」


這話說得…我也要積功德的。怎麼聽著,就像我是個整日欺行霸市的地府關係戶。


「那你不是說…你想回地府嗎!」 我說話有些結巴,可卻氣勢洶洶得盯著蘇溫。


蘇溫一臉無語,淡淡說道:


「我何時說了想回地府?我是問大人覺得何時才能了結此事。」


「我…」


我啞巴吃黃連,只能瞪眼捶胸。


蘇溫這邊又張開嘴,可話還沒說出口。忽然,門邊響起了極其細微卻清晰的敲門聲。與其說是敲門聲,不如說是敲打木框的聲音。


我伸手制止了要發出聲音的蘇溫。側耳細細聽去,那一聲一聲緩慢而有節奏,每一下都敲打在我的心臟上。


我感覺自己心梗了。


因為我聽出了節奏下的,那闊別多年的暗語,說的正是:


「姜葉頌,酉時三刻,假山相見。」

【12】

我沒有去假山。去了就是不打自招,誰去誰是傻子。


當夜,鬼還是沒有出現,但不妨礙我一整晚沒有睡。


人間即便到了夜晚,也比地府陽氣重得多得多。可雪桑谷不一樣,這裡葯氣重,陰氣更重。所以當年做姜葉頌的時候,我非常喜歡這裡,因為這裡總讓我想起地府。


那時候莫英身子骨不好,活是一副病秧子模樣。秦一遲便總半開玩笑說讓他離開雪桑谷,多去「人間」走走。說起那個暗語,還是秦一遲發明的。昔日幾個人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總喜歡竊竊說些悄悄話,不願別人聽了去,於是便常以這種方式約定見面的時間和地點。那時候我覺得他相當幼稚,可糊裡糊塗得也跟他們用暗語比划了好些年。


如今再聽見,當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想著這些,我睜著眼睛乾巴巴等到了天亮。


第二天,我剛一跨進正堂,那秦一遲便抬頭瞧了我一眼。其實就一眼,但我似乎是做賊心虛,心臟狂跳不止。


可我這鬼,心裡越是慌亂,臉上反倒越是平靜,甚至可能還有些不可言說的臭臉子。


坐下後,我便問莫瓊道:「昨日給莫谷主的那些湯藥,可叫谷中諸位飲下了?」


莫瓊點了點頭:「我與秦兄已經喝下,並分給所有谷中弟子了。」 而後又問:「冒昧問一句,姑娘說那湯藥能防鬼上身。究竟是些什麼藥方?」


「自不是普通藥方,是珍稀藥引加以崑崙的秘術。」 我點到而止,非常淡定地看著莫瓊。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那湯藥實則是黃泉一抔土,咸燥苦澀,可能順便還帶了些人骨頭味兒。剛死的鬼最怕這味道,黃泉的味道。聽說,在幽冥族的古語里,這種味道有一個獨特的名字,叫作「阿陀麼」,意為:不確定的未來。


這黃泉土湯當然可以讓鬼不敢上人身。可我想要的卻不止於此。他莫連風既想躲,那就躲好了。可我要讓這雪桑谷中沾滿「阿陀麼」,我要讓他知道,抓他的人已經來了,且不是個善茬兒。


既不能悄無聲息得給他帶走,那就看誰玩兒得過誰。我堂堂地府第一押魂使,對付不了一個死了十幾年的鬼,說出去,我不要面子的?


想著,我露出壞笑。


當我正沉浸對自己的敬佩中。那秦一遲非常不客氣得開了口:


「莫谷主,昨日那半天我姑且不算。自今日起,三日你可要算好了。三日後若還沒有交代,我不確定我會做出什麼。」


秦一遲這小子,又開始裝象。他們歸玉城的術法雖說不如崑崙,可也不至於乾等著別人抓鬼。他真是逮著機會就要恫嚇莫瓊幾句,似乎這樣,他就為他弟弟報仇了。


莫瓊嘆了口氣,口中信誓旦旦:


「秦兄放心,我一定還令弟一個公道。」


「很好。」 秦一遲滿意得點了下頭。


我心裡無限惆悵,更覺得好笑。這倆人純屬於嘴行千里,屁股在家。就他倆天天早上會晤一下,一個放放狠話,一個滿口保證,就這?這就抓著鬼了?


無語!狂妄!


我暗自翻了個白眼兒。


那一邊,秦一遲得到了滿意的答案,渾身放鬆起來。只見他細長的手指慢慢敲打起了桌面,一聲接著一聲兒。


那細長手指敲打出的暗語說的是:半炷香後,羨雲亭來聚。


我咬著牙,裝作什麼也沒聽見。


敲完不久,秦一遲緩緩起身,狀若無意得開口道:「想來,我小師父的冥誕也快到了。今年也許趕得及在此祭拜。」


我狐疑得看了秦一遲一眼,卻什麼也沒問。莫瓊在一旁似乎是瞧見了,便解釋道:「對了,林姑娘可能不知道,秦城主很小的時候曾跟我小叔叔學過幾個月的醫術。」


「一日為師終身為師。」 秦一遲深深看了我一眼:「你說呢?林姑娘。」


這個秦一遲,知道我想打聽莫連風的事,如今明顯是在暗示我他知道一些事,甚至可能比莫瓊還要清楚。可我此前從未聽他提起過此事,還有…我問莫瓊關於莫連風的事,也從未聽他說過秦一遲竟是莫連風的徒弟。


我正想著,忽聽秦一遲喊我名字。


「林姑娘,莫谷主。回見。」


這「回見」二字意味深長,我看著秦一遲離開的背影,如鯁在喉。


他走後,我心亂如麻。


此刻蘇溫正對雪桑谷進行地毯式搜索。若他能搜出些什麼…當然了,八成是搜不到的。所以我們手裡關於莫連風的線索實在太少了。


我也想過秦一遲可能在使詐。畢竟他小時候就已經有些狡詐的苗頭了,這些年恐怕已經可以用「老奸巨猾」來形容了。


可我一隻鬼,一隻束手無策的鬼。我光腳不怕穿鞋的啊!


想著想著,我鬼心一橫。管他是騙人還是真心。姑且見他一面。我一隻摸爬滾打三千多年的鬼,還怕他區區一個脆弱的人類么?

【13】

這邊跟莫瓊分別,我便急匆匆往羨雲亭去了。


羨雲亭是雪桑谷中位置最為偏僻的亭子。它位於一處山體夾縫,平日里很少有人會出現在那裡。多年以前,他們幾個總是躲在這兒偷偷喝酒,喝得半醉不醉,開始舞刀弄劍、吟詩作對。


那時候我就總在想,人啊,不僅肉體脆弱,靈魂還多愁善感…沒救了。


想著想著,抄近路走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羨雲亭外。


好傢夥,秦一遲竟然還沒來。


以前每每相聚於此,就數他動作最慢。如今凡間過了多少年,他還是這樣。


我嘆了口氣,緩步踏上了石階。


可我這腳剛踏上去就後悔了。


仔細想想,莫連風的事同他弟弟的死可能有關。若他知道什麼,我就不信他到時候不說。


到底是我太心急,自露出馬腳來。


現在撤,也不知道是否來得及…


我還來不及動作,忽聞男聲,淡淡輕笑。


「裝夠了?」


我沒回頭,雙腿開始發沉。


「姜葉頌。」


他忽然叫道。


我不想理他,可我的腳不由自主地頓住了,極其沒有出息。


腳步聲越來越近,那人自我身後繞到了我面前。竟是秦一遲眸中帶光,嘴角含笑。


「秦城主在叫我?」 我開始裝傻。


「都說了別裝了。」 秦一遲似乎很瞧不上我的伎倆似的,哼道:「若非聽見暗語,你怎麼會出現在這兒?別跟我說,你是隨便逛過來的。」


我沒說話,他便接著又道:「你那些說辭騙騙別人也就罷了。我是絕對不會相信世上會有兩個長得完全一樣的人的。更何況,你的舉止儀態,與姜葉頌那是一模一樣。」


我無語,非常無語,極其無語。


這玩意是真的太聰明,還是瞎貓碰上了死耗子,怎麼就讓他給我逮了個現行兒呢?


現在拔腿跑吧,絕對坐實了心虛。矢口否認吧,我又太了解秦一遲的個性,他若咬死了什麼事兒或者什麼人,達不到他滿意的效果是絕對不會撒口的。到時候驚動了莫瓊還好說,要是鬧得那老鬼徹底躲起來,我這差事算是交不上了。


於是,我決定早死早托生。


我抬起頭,淡淡笑了一下:「秦一遲,好久不見。」


秦一遲看著我,挑了挑眉:「倒也不是很久,只是九年零七個月而已。」


我沒有說話,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麼。


秦一遲輕淡問道:「說說吧,你是什麼情況?崑崙又是怎麼回事?」


「我…」


我剛說一個字,就被秦一遲奪過話頭,問道:


「你該不會是鬼吧?」


說著,要來掐我的臉。


我隔空打掉秦一遲的手,警告道:「你再動手動腳,我砍了你的胳膊。」


「哈…」 秦一遲滿意得點了點頭:「不愧是姜葉頌。」 說罷,又問:「看你這些年也沒什麼變化?總歸不是假死。到底怎麼回事兒?」


我皮笑肉不笑,佯作坦然道:「七年前我是死了。 可我死後拜入崑崙,誠心修行,如今只盼一日飛升。」


「飛升?崑崙?」 秦一遲笑了一下,又仔細打量我幾眼,說道:「可我怎麼瞧你,都是鬼里鬼氣的。」


我這心是拔拔涼啊…秦一遲這小子難不成是鬼王給我設的攔路障?


心裡沒底,可臉上從容。我鎮靜得抖了抖衣袖,盯著秦一遲道:「九年不見,你是不盼我一點好。」


秦一遲淡淡一笑,緩步向身後的石坐走去,邊走邊說道:「當年李穆禾因你而死,我恨過你來著。不過我也知道,不是你的錯,是閔荀。所以聽說你死了,我還是很難過的。」


話音剛落,沒給我說話的機會,秦一遲便又道:「如今看來,倒是可惜了我的眼淚。」


「你…」


我覺得這一次我已經張嘴很快了,卻還是被他無情打斷。他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椅子邊兒,緩緩說道:「你說…我弟弟…還有李穆禾他們…也會像你這樣,再回來么?」


我看著他的眼睛,心底的一股火驟然就被熄滅了,一時間甚至不知該說些什麼。過了許久,我沉緩說道:


「鬼祖檀驪曾經說過,來不及道別的終將再次重逢。」


秦一遲眼底驟然湧上一層薄霧。他緩緩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可只笑了片刻,他忽然盯著我道:


「誰?」


「什麼?」 我問。


「你說誰說?」 秦一遲蹙了蹙眉。


「啊…?」 我裝傻充愣。


言多必失,我真是大意了。


秦一遲不肯作罷,他問道:「你是說…鬼祖?」


我振振道:「你聽錯了,我說的是老祖,崑崙老祖。」


「可…」


秦一遲還要說什麼,被我給打斷了。我不耐煩道:「行了,說正事。你知道莫連風的事?」


秦一遲沒再糾纏鬼祖的事,可也沒直接回答我,而是看著我道: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那隻鬼真的是莫瓊么?」


我沒有說話,我在想應該怎麼騙他。


可他卻道:「那鬼是莫英對不對?」


我愣住了,還是沒說話。這次,我是語塞,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秦一遲見我不回應,輕輕搖了搖頭:「你不要騙我。其實早很多年,我就猜到真正的莫英可能已經死了。他是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醫術上,他沒什麼天份,也並不想繼承家學。可他重情重義,李穆禾死的時候,身上背著多少污名,他都跋山涉水相送,毫無畏懼。可是你死的時候,他沒有來。今日…他也沒有來。」


說到這裡,秦一遲喉嚨一哽,看著我的眼睛微微透著紅,聲音都有些嘶啞了:


「現在的莫英是他弟弟莫瓊,對不對?」


現在這時候再瞞下去也沒什麼必要。於是我只說了一個字:


「是。」


秦一遲臉色蒼白,極其緩慢得點了點頭:


「莫瓊死信傳來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我趕了兩天兩夜來到這裡,想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可是那個時候莫瓊的屍身就已經下葬了。不足七日,如此匆忙。」


我心裡一怔,問道:


「你是說…莫瓊…或者說是莫英死的時候不足七日就匆忙下葬,可知道原因?」


秦一遲嘆息道:「說是莫瓊的遺願,不願屍體發臭…可我總覺得十分勉強。」


我問道:「既覺得勉強又古怪,為何沒弄清楚?」


秦一遲苦笑了一下:「因為我不敢多想…姜葉頌…我不知你在崑崙待了多久…也不知你是否真的待在崑崙。但你可知道…人間的十年有多麼漫長?你和李穆禾都死了,閔荀也瘋了…如果莫英也死了,那這世上也再沒什麼意思了。所以在那之後我便不再和他聯繫。好像只有這樣,我便可以永遠不必正視這件事。直到幾個月前雪桑谷來信,請我弟弟幫他們驅除鬼魅邪祟…」


聽到這兒,我忽然精神起來,蹙眉問道:


「你說…是莫瓊要你弟弟來的?他是指了名的要秦一行來雪桑谷么?」


秦一遲點了點頭:「因為梵音鈴只有我們秦家人會用。而我是城主,不便前往。所以他便找上了阿行。」


「若他是故意的呢?」 我幽幽說道。


「什麼?」 秦一遲不解地看著我。


我沒回答他,而是又問道:「你可還記得當年第一個發現莫瓊…或者說莫英屍體的人,是誰?」


秦一遲想了想,說道:「是莫英。不…莫瓊。而且彼時莫連聲莫谷主已經病得非常重了。一切都是莫瓊主持大局。」


秦一遲剛說完,還不等我開口,他便突兀問道:「你也懷疑…是莫瓊害死了莫英?」


「也?」 我看向秦一遲。


秦一遲嘆道:「昔日老谷主中意的一直都是莫英。即便他天資不高,也不妨礙他成為未來的谷主。老谷主的偏愛誰人不知?若莫英還活著,哪裡能輪的上他弟弟莫瓊。」


我搖了搖頭。


雖說我與莫瓊當年算不得要好。但我總覺得單單是一個谷主的位子,倒不至於讓他對自己的兄長痛下殺手。所以我還有一件事要確認。


「莫英的生辰…你還記得么?」 我問道。


「他同阿行同月同日同時辰,我當然記得。何況當年…」


秦一遲話說一半,忽然瞪眼看著我:「不對啊…姜葉頌,你死了就算了,你連莫英的生日都忘了?」


我沒理他,任由他在一旁吹鬍子瞪眼。


與秦一行同月同日同時辰,那麼莫英便也是鬼月至陰時辰生人。


至陰之血可引純陽,輔以珍稀,施術煉製,能令病者愈,亡者生…


原來,練詭術的不是鬼,而是人。

【14】

雖說我高度懷疑莫瓊出於某種目的在修鍊詭術。但地府向來只管死人的事不管活人的事。對我來說,抓住莫連風才是最關鍵的。


想著,我沉了口氣。


「你的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那我的呢?」 我問。


秦一遲好像很無奈,他極其輕微得嘆了口氣,而後說道:「說吧,你想知道什麼?」


「第一個問題,莫連風有沒有什麼珍貴的東西,應該在這雪桑谷中。」 我問。


秦一遲輕笑了一下:「這個問題莫瓊已經回答過了。」


「你就沒有別的想說的?」 我又問。


秦一遲看著我,又笑了一下:「你為什麼對我小師父這麼感興趣?」


我也笑了一下,但只是皮笑肉不笑,淡淡說道:


「如果我說這跟你弟弟的死有關,你會不會也同樣感興趣?」


秦一遲蹙了蹙眉:「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 我看著秦一遲說道:「我答應幫你找出殺害你弟弟的人。作為交換,你也應該付出些什麼。」


秦一遲眼底閃過一抹光,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他說:「姜葉頌啊姜葉頌,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冷漠…絕情。」


「這麼多年都沒有變,不是很好么?」 我迎上秦一遲的目光,漠然補充道:「還有,我現在叫林拂,裊裊林的林,拂生引的拂。」


「什麼林?什麼拂?」 秦一遲微微一怔。


「不重要。」 我抱臂看著秦一遲,問道:「秦一遲,我再問你一遍,關於莫連風,你究竟知道些什麼?或者說你在隱瞞些什麼?」


我認識的那個秦一遲並非一個心裡憋得住事的人。昔日雪桑谷中我們幾個整日廝混,他竟從未提到過莫連風的事,可見他根本就是有心要隱瞞的。


果然秦一遲嘆了口氣,說道:「我不是要隱瞞…只是我不知道有些事說出來是好是壞,是對是錯…還有…也不知該從何講起。」


「你可以慢慢講。還有,是好是壞、是對是錯終究也不是由你決定。」


我說罷,便靜靜等著秦一遲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於開始說道:


「我九歲那年隨父親來雪桑谷拜訪,無意間闖入了後山藥閣,被谷中瘴氣所傷,是莫連風救了我。我想拜他為師,他起初是不願意的。後來經不住我日日往葯閣跑,日日中瘴氣,他終於心軟將我留下。雖未正式說收我為徒,只稱留下我整理醫書和藥材,可我日日所見所聞所感,皆是外面見不著、聞不到、也感受不了的稀奇古法與珍貴藥材。嘴硬心軟,我小師父就是這樣的人。」


「然後呢?」 我追問。


秦一遲的眉毛皺成了一團:「其實那個時候我還很小…很多事也弄不清楚…只知道小師父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他在找什麼東西?」 我問。


秦一遲欲言又止,上下抿了抿嘴唇,才說道:「具體的我並不清楚…但我猜是藥方…他每日都在葯閣里不停折騰…比對藥材…翻查藏書…一度達到近乎痴癲的地步。」


「藥方…」 我喃喃念叨,渾身不由自主打了個哆嗦。我抬眼盯著秦一遲,沉聲問道:「你說他翻查藏書?可還記得都是些什麼書?」


秦一遲邊回憶邊說道:「什麼書都有…大多是葯書古籍,還有…族譜和家書。」


「族譜?家書?」 我怔然張了張嘴。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問秦一遲道:「那他有沒有跟你提起過,他為何要找那東西?」


秦一遲搖了搖頭:「他沒有說過。而且可能是心灰意冷了…後來他便不再找了。」


「活著時候遍尋谷中也找不到的東西…都放棄了的東西…為何死後還要找呢…」


我喃喃自語,愁眉不展。


「你說什麼?」 秦一遲忽然愣了一下。


「沒什麼。」 我敷衍道。


「你說…死了還要找。」


秦一遲明顯是聽到了。他眼溜溜的眼睛直盯著我,陰森森問道:「你問了這麼多我小師父的事,卻一句也沒有再提莫英。那隻鬼,不是莫英,而是我小師父莫連風對不對?」


不得不說,秦一遲很聰明。雖說年少時頗愛撒潑打滾,然腦子的的確確是幾個人里最好用的。


事已至此,再瞞下去,倒顯得刻意。於是我點了點頭。


秦一遲許久沒有再說一個字。


我緩聲道:「你放心,你弟弟應該不是他害死的。」


「你知道兇手是誰?」 秦一遲眼神如炬。


我沒有說出我的推測,只是認真說道:「我不會妄下定論。一切還需要向莫連風求證。他自死後一直遊盪在雪桑谷,也許知道乾屍的真相。可是他現在躲起來了,崑崙的尋鬼術受葯氣影響施展不了。所以我要捏住他的命門,逼他現身才行。」


秦一遲狐疑地看著我,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為了讓他放心,我便又道:「放心吧。不會讓他魂飛魄散的。我是度他,不是害他。」


如果他乖乖聽話,跟我回地府,自然不用魂飛魄散。


我如此腹誹。


我的話落地許久,秦一遲點了點頭:「我相信你。何況我也想揪出害死阿行的罪魁禍首。可是…我對他的了解也就這麼多。」


不等我開口,秦一遲又補充道:「可我知道一個人,她應該很了解我小師父。只是這個人,你未必找得到。或者說,她是否還活著,我也不敢確定。」


「什麼人?」 我問。


秦一遲道:「文珠。」


「文珠?」 我蹙了蹙眉。


秦一遲說道:「文珠姐姐是葯閣的侍女,一直跟在我小師父身邊。若說這谷里與我小師父最親近的人,應該是她了。」


「那她現在何處?」 我問。


秦一遲搖了搖頭:「聽聞當年她回家省親,便再未回來。此事我小師父還託了我父親去江湖上打聽,可惜,始終沒有音訊。文珠說的那個村子根本就不存在。」


「莫連風…拜託你父親尋人?」 我有些驚訝。


秦一遲笑了:「是啊,鬼醫莫連風,從不開口求人的。所以文珠姐姐對他來說,真的很重要。」


重要…重要…


秦一遲的話提醒了我。也許是我先入為主,總覺得珍貴的一定是個物件兒。若莫連風要找的,或者說…要等的,不是個物件,而是一個人。


我呼了口氣,對秦一遲道:「我出來很久了,蘇溫還在等我。我先回去了。」


說罷,我便轉過身去。然剛邁出兩個台階,就聽見身後傳來秦一遲的聲音:


「誒…姜葉頌!」


這一次我沒有假裝聽不見,而是停下腳步,微微側過頭。


「萬事小心。」 他只說了這四個字。

【15】

我回到房間的時候蘇溫還沒回來。我便先行燒了紙回地府,詢問一些事情。


這幾日玉佩那邊是一點動靜也沒有。閻王大人也不知道又去了哪裡鬼混。自打鬼王回來,他便有意無意躲著鬼王似的。說不待見吧,當初還給人家鬼王辦接風。說他怕鬼王吧,自打鬼王肅查地府,我也沒少瞧見他偷偷翻白眼兒。所以我也想不通,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地府給我回消息的時候,蘇溫正巧回來。我端著那黃紙還來不及看,便瞧見蘇溫一瘸一拐,拐進了屋來。


「你的腿…」 我蹙了蹙眉。


蘇溫把劍放在了桌子上,自己給自己倒了一盞茶,便倒便說:「可別提了…」


咕咚咕咚,蘇溫連喝了幾大口早已冷了的茶,抹了抹嘴,繼續說道:「雪桑谷的後山竹林深處有處石門,我好不容易施術進去了,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我來了精神,瞪大眼睛等著下文。


「那裡頭有條狗!」


蘇溫咧著嘴,一副不堪回首的模樣。


我想給他一杵子,但我怕他回去告我濫用職權打壓下屬。於是我只能強忍著,問他:「一條狗,然後呢?」


「然後我就回來了。」 蘇溫摸了摸自己的心臟,雲淡風輕。


「它咬你了?」 我咬牙問道。


蘇溫搖了搖頭:「嚇都給我嚇死了。我是拔腿就跑,可能跑得太快…有點兒抽筋兒。」


「抽…」 我額上三道黑線,一拳頭錘在桌面上,不可置信得盯著蘇溫:


「一條狗?一條狗就給你嚇回來了?!」


蘇溫一臉驚愕,對我道:「那可不是一般的狗,它比人還高,比獅子還壯,有九個腦袋!」


說著,蘇溫伸出手指,比了個「七」。


「九個腦袋…」 我微微愣了一下,即刻又問:「你有注意它的爪子么?」


「我正要說這個!」 蘇溫宛如遇到知己,湊得又近了些,神神秘秘道:「那狗每隻爪子上竟然有二十幾根指頭!二十…幾來著…」


蘇溫在心裡數著。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二十四…」


「對!二十四!」 蘇溫拍了拍桌子。


「誒…?大人你怎麼知道它是二十四指…」 蘇溫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


我沒理他,沉浸在自己的驚愕之中,喃喃念叨道:


「nüè…」


蘇溫點了點頭:「長得是挺虐的…」


我嘆了口氣:「是?…我說那大狗的名字是?。」


說著,我給蘇溫寫了下來。


蘇溫看著那字蹙了蹙眉:「這破名字,該不會又是異詭閣起的吧?」


我搖了搖頭:「誰起的我倒是不知道…但這東西一直守在裊裊林中,是裊裊林的最後一道關卡。」


蘇溫可是有理有據了,此時又拍了拍桌子,腰板兒也挺直了不少,振振道:


「你看看,裊裊林的最後一道關卡,我過不去是不是很正常?」


蘇溫話音剛落,神色卻變了。他看著我,蹙眉問道:「裊裊林的凶獸,為什麼出現在這兒?」


我亦百思不得其解,於是只能搖了搖頭:


「不知道…我知道那個石門後面一定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蘇溫想了想,說道:「既然是裊裊林里的東西,大人你應該知道怎麼過關的。不如…」


他話沒說完就被我一潑冷水給澆醒了。我幽幽說道:「你有所不知。這裊裊林里的?和押魂使之間是有血契的,每個押魂使都有對應的一頭?,而那頭?也只聽它契主的召喚。所以單獨的一個押魂使絕不可能進入裊裊林,必須要五個押魂使一起,五頭守著最後關卡的?才會全部放行。」


蘇溫點了點頭:「所以你們五個,互相配合,也互相牽制。」


我「嗯」了一聲兒,又道:「不止我們,歷代的押魂使皆是如此。」


蘇溫蹙眉問道:


「可…現在地府的押魂使不是只剩下你和檀逢大人了么?」


我給蘇溫解釋道:「雖說如此,可他們三個的血契並沒有解除。若要進入裊裊林的最深處,還是需要他們的配合。不過…如今地府已經在選拔新的押魂使,等新官上任,原有的血契解除,他們便會有新的契主。」


蘇溫想了想,又說道:「可是…如果裊裊林只有五頭?,那這一頭必然是你們其中之一的契獸。不若問問其他幾位大人?」


「不。」 我嘆了口氣:「離開地府前,我才巡查過裊裊林…那五頭?都在那裡守著,這個,不屬於我們任何一個。」


「那要不要再給異詭閣燒信問問?」 蘇溫問道。


我搖了搖頭:「先不用。如果那石門背後真有什麼至關重要的,我可能要親自回趟地府。」


說罷,我又問:「除了這個,可有別的收穫?」


蘇溫老實說道:「鬼呢,是半隻都沒找到。」


我渾身一癱,差點倒在桌前,對蘇溫這鬼小子,我就不該有所期待。


豈料,蘇溫大喘氣兒,還藏了一手。只聽他幽幽道:「但我打聽到一件事兒,雪桑谷近十年來偶爾會有人失蹤。我懷疑他們被抓去做了藥引。於是我給地府燒信要了近十年的雪桑谷死簿,那幾位,的確是血盡而死,且是至陰時辰生人。」


「厲害啊!」 我看著蘇溫,笑了一下。


等等…失蹤?


我忽然想起一個人。


「死簿還在你手裡么?」 我問。


蘇溫點了點頭,從衣服里掏出了一張紙,平放在了桌子上。


我仔仔細細看了過去,一遍又一遍,卻沒找到文珠的名字。


「大人你在找什麼?」 蘇溫問道。


「還記得後山的葯閣么?」 我抬眼瞧著蘇溫,壓著嗓子問道。


蘇溫又點了點頭:「莫連風生前常去的地方,之前也都布過苦陀鈴的。」


「我覺得他就在那兒。」 我說道。


在蘇溫疑惑的神色下,我給他重新講了一遍從秦一遲處打探來的消息,關於莫連風,也關於文珠。


我以為蘇溫會關心莫連風翻遍古籍究竟在找什麼,再不濟也會關心文珠是誰?為什麼失蹤?


可蘇溫的關注點卻異常清奇。


「大人…你露餡兒了…?!」 他非常真摯,又略帶無語地看著我。


「我…」 我嘎巴了兩下嘴,也反駁不了他。只能剜了他一眼,道:「我說了我是崑崙的人,這怎麼說也不算徹底露餡兒吧。」


蘇溫撇了撇嘴:「大人,他既能猜到莫英早就死了,也能猜到那鬼是莫連風。你覺得…他會信你的鬼話?」


「我…鬼…」 我伸出手指,支吾了許久,終究還是無言以對。


蘇溫這鬼小子,幹啥啥不行,說話倒是一個頂仨。回到地府說啥我也給他整到談判隊里去。下回再跟九重天交涉,放出我們蘇溫,一定咬得他們啞口無言。


「咳咳…」


想著,我挑了挑眉,露出奸笑。


「大人!你還有臉笑!」 蘇溫蹙眉。


「我…臉…」 我一拍桌子,怒目圓睜:「蘇溫,我給你臉了是吧!」


這才幾日,蘇溫這鬼小子竟然絲毫不怕我了,稱呼也從您徹底變成了你。此刻他掏了掏耳朵,極其敷衍得安撫我道:「大人,我只是提醒你,小心那個秦一遲。」


我正氣極,蘇溫跟個沒事鬼一樣,接著說道:「如大人所說,過幾日便是莫連風的冥誕,那麼,莫連風的生辰便不是鬼月至陰時辰…他不是死於詭術,他可能真的如莫瓊所說,是病死的。那那個文珠呢?為何突然就失蹤了?難不成…她也成了乾屍了?!」


我搖了搖頭,指了指桌子上雪桑谷十年死簿。說道:「她的名字不在上面。」


蘇溫忽然抱起胳膊,盯著我看,看得我渾身發毛,甚至還有那麼一丟丟的害羞。


蘇溫這鬼小子,小模樣兒還挺好看。


若放在以前,九重天與地府不合那幾年,送去和親也是極好的。


想著,我又露出奸笑。


「大人…大…人…大人!」 蘇溫忽然大喊,嚇我一跳。


還是別送去九重天了。就他這大嗓門兒,在清凈的九重天,不到三天,就得被送回來。


「怎麼了?」 我問。


「你手裡的那一團是什麼?」 蘇溫問道。


我蹙了蹙眉:「什麼一團…是信!你回來時候我正要看地府的回信。」


「哦…」 蘇溫笑了一下:「可是地府的信馬上就要讓你揉碎了…」


說著,蘇溫指了指我緊攥的手。


我低頭一看,好傢夥。好好的一張紙,讓我給揉成了團,中間還露了幾個窟窿。


「地府這紙,質量也不咋地啊。」 我咳嗽了兩聲兒,慢慢展開手裡皺巴巴的紙,尷尬得抖了幾抖。


看著那信,我微微張開了嘴,喉嚨一哽:「看來…我必須回趟地府了。」


蘇溫好奇湊了過來。那異詭閣的駱無極吝嗇言語,紙上只寫了斷斷續續的一行字:


編號 0577,任務失敗,現服刑於靈幽台。


蘇溫見字,驟然嚴肅起來,皺眉望向我:「大人,你問了什麼?」


「我問了文珠是否已經死了…地府有沒有她的消息…」 我忽然有些恍惚,冰冷之感驟涌於頭頂。


我深深吸了口氣,抬頭看著蘇溫道:


「編號 0577,文珠是名鬼差。」

【16】

彼時,看著那回信,我十分震驚。


蘇溫看著我,眼睛微微睜大,指著那信,冷幽幽問道:「地府的鬼差犯了錯大多降職,重一些的革職投胎,即便去玉露池都是罕見。她究竟犯了什麼大錯,竟要去靈幽台燃燭三百年?」


我嘆了口氣:「靈幽台有去無回。我必須立刻返回地府想辦法見她。我走的期間若有人找我,拖著些便是。」


於是,我回到了地府。


靈幽台雖說不屬於什麼禁地,但地府諸鬼一般也都不會去那兒觸霉頭。


我徘徊在靈幽台外,按理說這裡由鬼衛負責,我應該直接去找他們。然自打鬼王肅查地府,原有的情面是統統沒有了。用檀逢的話說,那就是:


押魂使的面子還不如那剛納好的鞋底子。


我正琢磨著,忽然有個鬼差喊我名字:「可是林拂林大人?」


我點了點頭:「你找我?」


鬼差諂媚得笑了笑:「是異詭閣駱大人找您。他說見著您,便告訴您他在異詭閣六層等著。」


駱無極這老賊,是摸准了我一定會回來的。


「行了我知道了。勞煩了。」 我提劍拱了拱手,便抬腿往異詭閣去了。


剛進異詭閣,我就被一股子濃煙差點給熏出來。要說這異詭閣我也來過幾次,然這第一層我就沒有一次不是捏著鼻子進去的。


異詭閣的第一層,九九八十一根檀香,終年不斷香火,供奉諸佛。


一群鬼,整日燒香拜佛,你敢信?就連那九天外大慈大悲的佛祖估計都不敢信。


異詭閣的第六層,都是些奇書雜卷,有異詭閣的鬼侍帶著我七拐八拐來到了駱無極所在之處。我踏進門時駱無極正端坐在正中央的案前,聞聲抬頭,不懷好意得對我笑了笑:


「林大人,好久不見了。」


「為什麼找我?」 我其實有點兒明知故問。


駱無極說道:「因為我覺得你需要找我。」


我盯著他,問道:「駱大人知道如何進靈幽台?」


駱無極笑了:「靈幽台如今你是進不去了,不過你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想知道些什麼。也許我可以發發善心告訴你也說不定。」


「你知道文珠的事?」 我依舊半信半疑。


駱無極手中擺弄著一塊奇形怪狀的石頭,口中幽幽說道:「文珠以前在異詭閣當差,你說我知不知道?」


我蹙眉打量著駱無極,此刻他正翹個二郎腿,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瞧他那模樣我便知道,他又在打什麼壞主意。


「你想幹什麼?」 我眯了眯眼睛。


「幫你啊。」 他笑道。


我哼了一聲兒:「我是說,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


「我要你幫我個小忙 很小很小的小忙。」駱無極眼裡透著精光。


「您還真是無利不起早啊。」 我假笑著。


駱無極敷衍得拱了拱手:「過獎過獎。」


「說吧,什麼忙?」 我問。


駱無極道:「不急不急,你先應下,等雪桑谷一事完結,你再幫我。」


我狐疑得看了他一眼。雖說我總覺得事情沒他說得那麼簡單,然我倒也不信他駱無極敢提出什麼出格的要求。


「我答應你。」 我說道。


駱無極伸出手,笑看著我。極不情願得,我走過去與他擊了掌。而後便問道:「掌也擊過了,現在你可以說了么?文珠當初執行的是什麼任務?」


駱無極伸了個懶腰:「當年異詭閣的卷宗有一部分的謄抄本遺落在外,她是去銷毀謄抄本的。」


我愣住了:「謄抄本?地府的東西為何陽間會有謄抄本?」


「這可就說來話長了。」 駱無極看著我,極其古怪得笑了一下,說道:「三千年前,地府有個押魂使偷偷謄抄了其中一卷,在陽間修鍊詭術,致使那一卷的謄抄本一直流落陽間。我們找了她好多年,好不容易有了線索,文珠被派上去執行這個任務,可她卻失敗了。」


「押魂使?」 我大驚失色:「你是說地府的押魂使在陽間修鍊詭術?」


「就在雪桑谷中。」 駱無極點了點頭。


「膽大包天…」 我喉嚨一哽,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一直以為我的膽子已經夠大了,雖說整日吵吵著讓那些鬼魂飛魄散,然真正這麼做的,三千年來也不過就那麼幾次。這個押魂使真的可以用膽大妄為來形容了。


「那頭?…」 我忽然反應過來,說道:「蘇溫在雪桑谷後山看到了一頭?,似乎在守著什麼東西。所以那頭?,就是當初那個押魂使帶走的契獸。」


駱無極點了點頭:「大概是吧。具體情況是怎麼樣的也只有文珠知道。可她的嘴很嚴,很多事直到她被送去靈幽台也沒有說。 」


我蹙了蹙眉:「任務失敗…還緘口不言…文珠她…也在守護那石門背後的秘密么?」


我想不通,緊接著問道:「可即便文珠任務失敗,也不至於要去靈幽台。究竟是為什麼她要領如此重的責罰?」


駱無極幽幽道:「因為她背叛地府,不僅沒有拿回謄抄本,還告訴了他另一半的秘密。」


「他…」 我盯著駱無極:「誰?」


其實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駱無極咧了咧嘴角:「莫連風。」


我呼了口氣,又問:「你說的另一半的秘密,是什麼意思?」


駱無極道:「昔日那個押魂使只留下了一半藥方,都是些陽間能尋到的。不好找,可終歸是找得到。可有一副不尋常的藥引她沒有留下。少了這味藥引,本可相安無事,可文珠泄露了出去,將埋下的禍根徹底拔了出來。」


「藥方…藥引…」 我喃喃重複著。


駱無極鬼笑了一下,伸出手指隔空點了點:「你應該已經想到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十三凶煞?拂生引》…那個押魂使當年從異詭閣謄抄的走的…是愈生還陽之術…」


「不錯。」 駱無極點了點頭:「至陰之血可引純陽。這個藥引那個押魂使沒有留下,可文珠背叛地府,擾亂了陽間秩序。你覺得她難道不應該被送到靈幽台么?」


「難道莫連風也在練詭術么…可是分明是…」 我實在想不通,話說一半就不說了。


「可分明是莫瓊,是么?」 駱無極好似我肚子里的蛔蟲。


我點了點頭。


駱無極道:「據文珠所說,莫連風因為始終無法狠下心去取人性命,最終還是放棄了這種詭術。」


我想了想,又問道:「我有一個問題…至陰之血而已,取便取了,定要取到要人性命的地步么?」


「因為這味藥引才是這詭術的重頭戲,少量的血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駱無極邊說著,邊搓著手裡那塊早就被摸得光華的古怪石頭。我不得不強迫自己把注意力從那石頭上轉移出來。


我嘆了口氣:「那昔日那個押魂使,只留下普通的藥方,而沒留下這最重要的藥引,也是因為覺得太過殘忍么?」


駱無極笑了:「殘忍?昔日她從地府逃走,躲在雪桑谷修鍊詭術,多少人死在她的手裡。她怕地府發現,濫用押魂之術,使那些鬼魂被封於雪桑谷中幾十年,直到她身死,才得以往生。臨終前她雖銷毀了那個藥引的記載,然不過是想為後世子孫累積福報。這點兒善意,本就是殘忍的一部分。」


「等等…」 我眉頭緊鎖,一眼不眨得盯著駱無極:「你剛剛說身死?她不是押魂使么?」


駱無極眼裡透著幽光,復露出那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來:


「不然你以為她修鍊的是什麼?想得到的又是什麼?」


緊接著,駱無極陰沉沉道:「還陽之術,那個押魂使,成功了。」


「不可能…」 我打了個寒戰:「這世上,誰都不可能逆轉陰陽。」


駱無極懶散道:「沒什麼不可能。我異詭閣的卷宗,沒有一份是假的。何況…這詭術,在她之後還成功過一次。」


我心裡一沉,想到一個人。


「那個皇帝…」 我喃喃說道。


蘇溫說過,三千年前有個皇帝痴迷這種邪術,遍尋天下奇人異士為其煉製丹藥,最後真的成功了。


我搖了搖頭:「我以為那只是個傳說。」


駱無極哼笑:「所謂傳說,皆是打著虛幻幌子的真實。林拂,你做鬼差三千年,做押魂使也有七八百年。這個道理,你還不明白么?」


緊接著,駱無極忽然問道:「你不想知道那個押魂使叫什麼名字么?」


「什麼名字?」 我問。


「殷如惜。」 駱無極說道。


殷如惜…


我心頭一緊,這名字聽著,倒是有些耳熟。可我卻一時想不起在何處聽到過。


駱無極看著我,問道:「你還記得她么?」


我盯著駱無極的眼睛,幽幽道:


「她做押魂使的時候我只是個小鬼差,按理說我應該沒見過她。或者說,我應該記得她么?」


駱無極點了點頭,古怪得扯了扯嘴角:「你會記起她的。」


如此吊人胃口的話,也就他駱無極能說得出來。不過要讓他失望了,我並不感興趣。現在我只想完成任務,趕緊回到地府。


於是我問道:


「還有一個問題。莫連風,他究竟是不是在等文珠。他知道文珠是鬼差么?」


駱無極道:「他不知道文珠的身份,不然也就不會到處託人去找了。但他究竟是不是因為在等文珠而不肯走…就要你自己參悟了。畢竟…莫英也沒告訴我。」


「莫…」 我震驚得張了張嘴:「你說莫英?他死後來過你這兒?」


駱無極極其無語地看著我,說道:「不然你以為我異詭閣是如何延續至今的?那可有一大部分是我們一點點一點點從那些鬼的嘴裡摳出來的。」


「低級…」 我十分嫌棄。


真沒想到,堂堂異詭閣,竟靠這種方式挖消息。


等等…再等等…


我抬起頭,陰森得看向駱無極:


「你的意思是,你早知道那鬼就是莫連風。」


「那又如何?」 駱無極毫無愧意。


我氣得攥了攥手中的劍:「那你不早說!我和蘇溫白費了多少工夫你知不知道?!還有,地府還要拉著張大臉去問錄命司,你有沒有心?!」


我如此激動,駱無極卻異常平靜。他輕輕笑了一下:「林拂,你是傻了么?你該不會忘了,異詭閣的規矩是不問不答。即便是閻王,也不例外。」


「規矩…異詭閣都是鬼才,都是鬼才啊!」 我插著腰,氣得點了點頭。


「過獎過獎。」 駱無極再一次敷衍得拱手致謝。


我伸出手指,隔空狠狠點了點駱無極。


「還有。」 駱無極笑了一下,十分神秘得從旁邊桌子上拿起一張黃紙,說道:「恭喜你解鎖一個新任務。」


「什麼?」 我懷疑我是糊塗了,出現了幻聽。


駱無極笑道:「鬼王大人說了,若你來問文珠的事,便要你一併將她未完成的任務也給結了。銷毀謄抄本,全部。」


說罷,黃紙自他指尖飛旋,飄到了我面前。


我接下黃紙,幾乎已經按捺不住撕碎鬼王的一顆躁動的心,咬著牙道:


「鬼王大人為何要把任務下給你,而不直接給我?」


「哦…」 駱無極相當淡定:「可能他不想見到你。」

【17】

異詭閣內,我端著那鬼王新下的任務,七竅生煙。


我努力平靜地看著駱無極,問道:「雪桑谷後山的石門裡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


駱無極笑道:「這個我是真的不知道。可是我猜…謄抄本可能就在那裡面,莫連風…可能也在那裡面。」


我問道:「你的意思是若想銷毀那個謄抄本,抓住莫連風,就必須得那頭?放我過石門才行?」


「那是最直接的辦法。但我勸你還是試試別的。」 駱無極說道。


「為什麼?」 我蹙了蹙眉。


「為什麼?」 駱無極道:「我說過,當初的那個押魂使還了陽,如今已經死了不知多少年。那契獸早就易主,現今那血契在誰身上,異詭閣也不知道。不過…如果你是殷如惜,你如果要留那凶獸為你看家護院,你會把新的血契締結在誰的身上?」


「如果我是她…」 我思量著,口中喃喃:「我的孩子…或者說…後人。」


「不錯。」 駱無極點了點頭:「結合文珠三緘其口的狀態,我覺得現今那?的契主,應該是莫連風。」


「這不是個死循環么?」 我微微搖頭:「如果莫連風在石門後面,如何能讓他出來,召喚凶獸,打開石門。這是根本不可能的。」


駱無極揚起嘴角,說道:「我的猜測已經告訴你了,至於辦法就要你自己想了。」


我有那麼一會兒沒有說話,而後沉著聲音問道:「如果沒有血契…降伏?的可能性有多大?異詭閣有什麼方法么?」


駱無極笑了一下:「我在地府這麼久,從未見過有誰能夠繞過沒有血契的?,進入他們所看守的地方。」


我攥了攥拳頭:「那豈不是…永遠也進不去那石門了?莫連風怎麼會蠢到自己走出來,再領我們進去?這次的任務…分明是那…是那…」


分明是那鬼王給我下的一個絆腳石。


我如此腹誹,嘴巴開了又閉,終究沒有說出口。


那邊駱無極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輕笑了一聲兒,而後微微仰起頭,幽幽說道:「總之,沒有人能夠降伏沒有血契的?。」


說罷,他似乎忽然想到什麼,眯了眯眼睛:「倒也不是沒有。只是那是幾萬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地府還不叫地府,而叫冥府。曾有一隻鬼徒手斬殺了三頭看守重犯的?,雖說身受重傷,但的確是做到了。」


「誰?」 我問。


駱無極看著我的眼睛幽深透亮,一字一字沉沉說道:


「昔日幽冥十三凶煞之首,龍閣帝鳶。」


「帝鳶…」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


駱無極笑了一下:「所以我說,勸你試試別的辦法。」


駱無極說罷,伸了個懶腰:「話已言盡,也到了駱某休息的時候了。林大人,慢走不送。」


說著,沖門口比了個讓的手勢。


我轉身出門前,忽然又想到一件事。於是停下來,回過頭看著駱無極道:


「我還有一個問題。」


駱無極靜靜看著我,似乎在等著我開口。


「那個還了陽的押魂使,死後去了哪裡?」 我問道。


「投胎去了。」 駱無極說道。


我有些驚訝,問道:「地府沒有責罰她么?」


駱無極笑道:「她還了陽,就是凡人。以凡人之軀身死來到地府,又如何再以押魂使的身份去懲罰她呢?地府沒有這樣的規矩。」


我哼了一聲兒:「又是規矩…」


駱無極幽幽道:「話雖如此,可是她的後人一直都在受著責罰,也算是她背棄地府,逆轉陰陽的代價吧。」


「後人…」 我蹙眉念著,忽然好像明白了:「雪桑谷…她在雪桑谷修鍊詭術,她是雪桑谷的人。」


駱無極點了點頭:「那押魂使就是雪桑谷第一任谷主的夫人,殷如惜。」

【18】

我回到雪桑谷的時候已是夜裡。蘇溫一直在我房間里等著。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的身子坐得挺直,正端著一盞茶,微微側過頭來,我忽然一陣恍惚。


他很像我從前認識的某個人。可那人爛在記憶的最深處,千年而來,似乎只剩下了一個不清不楚的輪廓。如今,隨便的什麼人竟都能與他相似了。


想著,我暗自笑了一下,心中感觸卻不知是酸澀還是無奈。


坐下後,蘇溫給我倒了茶,我喝了一口便開始講在地府打聽到的那些事。


一席話聽罷,蘇溫蹙著眉,冷聲說道:「不行。那帝鳶是什麼人,你拿什麼和她比?」


我輕輕點了點頭,道:「我知道,她能做到的我未必做得到。」


「錯!」 蘇溫有些兇狠地盯著我,說道:「你是一定做不到!所以別去送死!」


我憤怒之餘,有些感動,然感動之餘,還有些無語。


「蘇溫,我是鬼,已經沒有辦法再死了。」 我半開玩笑道。


可是蘇溫似乎很嚴肅。他的一雙眼睛一直就沒離開過我的雙眼間,就那麼看著我,微微閃爍,彷彿帶著某種莫名的…恐懼。


「蘇溫…」 我抿了抿嘴唇:「地府的差事,誰都拒絕不了,無論是我還是你。這個道理,你不會不明白。」


蘇溫喉嚨一哽:「可是…」


「沒什麼可是。」 我堅決打斷了蘇溫的話,沉沉道:「我意已決。」


許久,蘇溫點了點頭:「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 我幾乎拍案而起:「我尚沒有勝算,你去了,便真的是自絕後路。」


蘇溫十分平靜地看著我,緩緩道:「若我不能去,你便也不能去。林大人,我知你奉命領三號牢房來陽間辦差。但三號牢房自來是我說了算,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往後亦如此。」


「蘇溫你…」 我不解地看著蘇溫。那一瞬間,我覺得他無比陌生,同這些日子來我認識的那個蘇溫完全不同。


蘇溫沉了口氣,說道:「放心,我會想辦法把莫連風給引出來,總有辦法結這個差事,不至於讓三號牢房交不了差,也不至於讓你我都丟了鬼命。」


「引出來?你想怎麼引…那…」


我有些激動,可說著說著,我忽然給自己說通了。最開始,在我尚不知莫連風要等和要找的是一個人的時候,我就想著要用那東西引他出來的。而今卻因一頭?而橫生枝節,倒是我想得愈發複雜了。


我對蘇溫道:「你說的對…引出來…如果莫連風真的是為了文珠才留在谷中。那麼只要文珠回來,他便會現身。」


蘇溫淡淡道:「可真正的文珠回不來了。」


「沒錯…」 我十分贊同得點了點頭:「但是只要同地府要來畫像,我們便可以有一個假文珠回來。」


「哪來的假…」 蘇溫說著,抬眸撞見了我詭異的眼神。


「大人…你…」 蘇溫的腳不安分得動了動,似乎想要逃跑。


我一把按住他的肩膀,眯著眼陰森森道:


「蘇溫乖,只要你好好扮成文珠,大人我不會虧待你的。以後啊,在三號牢房,還讓你說了算!」


夜涼如水,冷風嗖嗖。蘇溫打了個噴嚏,因深感是自掘墳墓,終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

【19】

文珠畫像傳回來的時候我還是有些驚訝的。文珠的樣貌與我想像之中略微有些不同。之前想著,地府既派她上來接近莫連風,總歸該是個風情萬種的女鬼,稍微不濟些,該有的明麗動人也須是有的,然卻不想只是個瞧著年紀不大,勉強算作清秀的小丫頭,唯有一處讓人能多看幾眼的,大概是那一對淺淺的梨窩。


蘇溫好信兒,湊過來看。


「好看么?」 我抬眼問。


蘇溫笑了笑:「沒有大人好看。」


我看了蘇溫一眼,冷笑道:「不用討好我。憑你誇爛了你的嘴,媚瞎了你的眼,今日你也得給我扮成文珠。」


「不是…」 蘇溫忽然像是渾身散了架子:「大人,我堂堂一個男鬼,你怎麼忍心讓我扮成個女鬼?」


「你不扮誰扮?」 我斜眼問。


蘇溫吭哧起來,眼神閃爍:「那您…您…您自己…不成么?」


這會子求到我,稱呼終於又從「你」變回「您」了,也沒了方才那呵斥我時冷冰冰的嘴臉了。我笑了笑,又搖了搖頭:「小蘇溫,你也知道大人我脾氣不太好。若是關鍵時候我受不了他在我面前哭天搶地,一個順手讓他魂飛魄散了,可怎麼好?」


蘇溫看著我,十分無語。但他心裡一定也清楚,我並非是干不出那讓莫連風魂飛魄散的事來。於是,號稱在三號牢房說了算的蘇溫,不得不勉強應下了我的要求。


入了夜,我跟這蘇溫來到後山。為免有人打擾,我在竹林外設下了鬼障。


石門之外,我側耳聽了聽,卻什麼動靜也沒聽見。


「大人,你真的確定莫連風在裡面?」 蘇溫問道。


我壓著嗓子道:「駱無極那老鬼,雖說瞧著不著調。但他的猜測,從來不是無根無據。他既這麼說了,沒有十成可能,最少也有八成。」


蘇溫點了點頭。


「開石門。」 我說道。


蘇溫問道:「大人,你真覺得這樣有用么?」


「如果他真的在裡面,就一定會出來。」 我說道。


蘇溫沒再說什麼,掌間運氣,專心對付起那石門來。


就在那石門裂出一縷縫隙的時候,我聽見了?喉嚨里發出的轟隆響聲。石門開到一半,那?的幾個頭明顯已經陸續蘇醒過來,瞪起血紅的眼珠兒,似要撲食一般。極其迅速得,我指尖一彈,將那文珠的畫像送進了石門之中。其實我也想過,那?會不會撲過去將畫像咬得稀碎。但據我多年來在裊裊林中的觀察,?這凶獸根本是個蠢獸,它只對血的味道敏感,身體里流淌著血的任何生物,哪怕是死了的鬼,它都會拚命撕咬。但是對於沒有血氣的所有東西卻不見得多感興趣。這也許就是裊裊林看守的漏洞,但我思慮了許多年,也沒真正得試驗過。而今看來,我猜得一點沒錯。


莫連風出來的時候我與蘇溫已經等了許久。久到蘇溫醞釀好的感情都已經快要消耗乾淨了。


「文珠!」


莫連風臉上的欣喜因為遠處灼目的火光而驟然消失。他忽然停下腳步,警惕得看了眼四周。


彼時,假文珠,也就是蘇溫,早已被我困在火圈之中。而我已然躲在暗處。


「不要過來!」


蘇溫大喊。


莫連風眼露急色,說話的聲音都在顫抖:


「文珠,不要怕!我來救你!」


「不要過來,崑崙的人在引你上鉤!」 蘇溫又是一聲兒大喊。


蘇溫這鬼小子臨場發揮是真不錯。莫連風此鬼極其狡猾,不演得逼真一些,他恐怕不會放下戒心,輕易相信一個失蹤了十幾年的人會忽然出現。


「如果你過來,我就死在這兒!快回石門後面去!」 蘇溫泫然欲泣,明顯又開始給自己加戲。


莫連風身子微顫,眼裡映著火光,攥了攥拳頭。口中喃喃:


「崑崙的人,能奈我何?!」


他動作極快,虛影一般向蘇溫沖了過來。就在他剛剛接近火圈,我也準備好了隨時出手的時候,他卻忽然收回了已經伸出的手。


「你不是文珠!你究竟誰?」 莫連風冷目灼灼,聲音冰澀。


「我是文珠啊。」 蘇溫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撒謊…文珠只有一個梨窩,而你是兩個!」


說著,莫連風感覺到不對勁,轉身就要往石門跑。


靠!我就說不能隨便加戲!蘇溫這小子沒事兒表演什麼喜極而泣!簡直偷雞不成蝕把米!還有駱無極那個老賊,枉他號稱天下第一聰明鬼,地府的大腦,異詭閣的心臟。就連人家文珠是幾個梨窩,他都弄不清楚!我算明白了,這倆鬼完全就是我林拂攢修為之路上的絆腳石。


此刻蘇溫已經追了過去。但眼見著他那小碎步,就沒可能追上頭也不回的莫連風。


如果莫連風躲回石門後,再想讓他出來,基本就不可能了。於是我陰森森眯了眯眼睛,從身側悄然抽出了佩劍。

【20】

「莫連風!」


彼時,我大喊了一聲兒,右手運氣,砰然關上了石門。左手揚手一個飛劍,眼見著那劍筆直向莫連風后腦勺追去,莫連風回頭猛得一躲。


此時我一把抓住了拋在半空的佩劍,又緊緊握回了手中。莫連風盯著我手中的劍,咬牙道:


「你不是崑崙的人,你是地府的鬼差!」


屁!我最恨別人說我是鬼差。


「在下地府押魂使林拂!」


說著,我騰然而起,自半空中向下將劍死死直插入莫連風的頭中。


「大人!」 蘇溫忽然大喊。


我微微側頭,眼珠兒卻盯著莫連風,回應蘇溫道:「放心,這點兒力度要不了他魂飛魄散。可再深半寸,我就不敢保證了。」


莫連風被我這劍力逼著,撲通跪倒在地,發出震天悲鳴。只見他的額頭驟然滲出許許多多汗珠兒,臉色慘白,一雙眼睛極其怨憤地盯著我。


我咬著後槽牙,冷眼盯著莫連風,一字一頓道:


「我問什麼,你答什麼。能做到你就眨眨眼,做不到我這手一抖,你也就解脫了。」


儘管莫連風極其不情願,但他終究還是眨了眨眼。


我心中哼笑。閻王大人說得對,人之所以好控制,就是因為慾望,難以割捨的慾望。


「第一個問題,莫英和莫瓊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問。


莫連風道:「我知道莫英死了,莫瓊頂替了他的位置,以他的身份活到現在。」


「哦?」 我追問道:「那你應該在莫英死後見過他。他是死在他弟弟莫瓊手裡,對么?」


莫連風看著我,說道:「你既已經知道,又為何還要問我?」


「那我換個問題。」 我冷冷問道:「至陰之血,可引純陽。莫英是至陰之血,秦一行是至陰之血,雪桑谷中無故失蹤的人也都是至陰之血。然既你當年已經放棄這詭術,為何又會被莫瓊知道。」


莫連風道:「這個問題你該去問他。」


我眯了眯眼睛:「莫連風,文珠因為你而受灼魂噬魄之苦,而這雪桑谷每添一縷冤魂,便多增她一分業障。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么?」


莫連風的眼睛忽然又亮了起來:「你說什麼?文珠她怎麼了?你真的見過文珠?!」


我看著莫連風,笑道:「不然你以為我哪裡來的畫像?不妨告訴你,昔日文珠為了你背叛地府,惹下天大禍事,如今去了一個比煉獄還要煉獄的地方。」


「地府…她是地府的人…」 莫連風發瘋了一般喃喃自語:「我早該想到的…我早該想到她並非一個普通人…能找到那藥引的…怎麼會是一個普通人…」


「如果想救文珠,我勸你跟我合作。」 我說道。


「你要我做什麼?」 莫連風狐疑地盯著我,然眼神之中是難以掩藏的焦慮與擔憂。


我問道:「我想知道當年那個謄抄本,還有文珠給你的藥引謄抄本,現在何處。」


「你想做什麼?」 莫連風似乎很謹慎。


我說道:「我奉地府之命。一是抓你回去。二是了結文珠未完成的任務,銷毀謄抄本,終止這場人間災禍。」


莫連風臉色蒼白,嘴唇微微抖著:「如果你完成了。那文珠她會離開那個煉獄一樣的地方么?」


「不會。」 我如實答道。


我很想告訴他,會。可我不想違背自己的良心。許多年前,有人曾告訴我,雖身處幽暗,然應心向光明,只要心中有所堅守,便坦蕩而無所畏懼。他那樣的人,即便過了千年,可以依舊在人族的歷史記憶中鮮活燦爛,一如當初。我曾一心想成為他那樣的人,可惜千年來不過學到了皮毛。


良心,可能是他唯一教會我的,而千年來仍沒有被我忘記的東西。


許久,我才漸漸緩過神來。看著莫連風,我緩緩說道:「雖然她不會離開那裡。但是至少她的業障不再增加,不會每一日,都比前一日過得更加痛苦。」


莫連風烏青的眼眶中溢出淚水,包裹著若隱若現的紅血絲,許久沒有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我與他就這樣僵持著。我沒有再開口逼迫,因為我相信為了文珠,他一定會說。


果然,過了一會兒,莫連風終於開了口。


「石門。」 他說道。


「石門?」 我蹙眉看著他:「你說謄抄本在石門後面?」


莫連風搖了搖頭:「只有一半在裡面。文珠給我的那部分被我隨著那場大火給燒了。」


「你放那場火…是為了銷毀關於藥引的記載?」 我猶疑問道。


我覺得不可思議,如此排場實在是有些大了。


莫連風嘆息道:「昔日我為了找到藥方,查遍古籍醫書,寫了很多筆記。我以為…」


莫連風欲言又止,話鋒明顯一轉,說道:「總之我沒有傷害任何人,文珠也沒有。」


我盯著莫連風,沉聲道:


「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如果你當真銷毀得徹底,莫瓊又是如何發現這詭術背後的秘密的?」


「我不知道。」 莫連風臉色很難看,緩緩搖了搖頭。


「還有一個問題。你既然已經毀了文珠給你的那部分,為何不將剩下的謄抄本一併銷毀,而是將它留在石門後?」 我問道。


莫連風苦笑了一下:「將它留在那兒的不是我。若能銷毀,我早便銷毀了。只是那字刻在牆體中,早已成為莫家世世代代守護的秘密。」


我眉頭一緊:「刻在牆體中?那石門後面究竟是什麼?」


「莫家墓陵。」 莫連風一字一字說罷,沉沉嘆了口氣。


「原是莫家的墓…」 我兀自念叨著。


忽然,莫連風一個抬眼,眼神中古怪的鋒芒讓我莫名怔了一下。下一秒,他冷幽幽問道:


「石門後面,那主墓的牆壁上掛著一幅人像。林大人想看看么?」


我淡淡回道:「不想。」


莫連風一頓,似是沒想到我會如此沒有好奇心。片刻,他輕輕笑了一下:「那我換個問題,三千年前,林大人身在何處?」


「地府。」 我冷冷道。


「是么?」 莫連風緊緊盯著我的眼睛:「不是在人間么?」


「胡言亂語。」 我冷眼看著莫連風,毫不客氣。


莫連風古怪得笑了一下:「是不是胡言亂語,只有林大人心中才有答案。」


他的這句話,我聽得不清不楚,直到我隨他進入石門,在那主墓的牆壁上見到那幅人像,才逐漸有了清晰的輪廓。明白了他為何最初見我便眼神怨懟,為何言語之中透著強烈的、難以掩飾的埋怨。


幽暗陰冷的墓室中,橘色的燭火輕輕跳躍,畫像前燃著的香火燒得正旺,徐徐冒出淡淡煙霧。透過層層交織的煙氣與光圈,我終於看清了那掛在牆壁上的人像。


那懷抱琵琶,安靜端坐,嘴角帶著笑意,眼神卻無比冷淡的女子,竟是我自己。

【21】

盯著那畫像,我許久沒有說話。我在回憶著過去幾千年漫長的時光中,究竟是否有這樣的一瞬,我懷抱琵琶,靜靜端坐,望著那正畫著我的某個人,強裝著笑意,眼中卻暗暗壓抑著刺骨的冰寒。


其實我想到了一個人。


可是莫連風忽然開口,聲音幽幽,打斷了我的思緒。


「吾莫家先祖,莫鏡雲,林大人可認得?」


「誰?」 我忽然看向莫連風,心中一震。


莫連風重複道:「三千年前楚國的虎林軍統領,雪桑谷第一任谷主,莫鏡雲。」


我盯著莫連風:「莫鏡雲是你家祖上?」


我心中一沉。莫鏡雲…惜娘…殷如惜…原來是她,是他們…


莫連風眼角一顫:「看來林大人還記得。」


我沒有回答,只是冷淡得說了三個字:「怪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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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怪客棧:非人的多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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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邀@舊城-半夏

【已完結】2537字

1.

我終於在奈何橋上,等來了我的夫君。

這日子太久,久到我險些忘記他是個什麼模樣,也忘了我究竟為何要等他。

他穿了一身破損的戰甲,一道猙獰的傷口從他的前胸划到腰跡,髮髻散亂,他伸了一隻握拳的手,隔著群鬼向著我遙遙望來,眼裡沉著的是無邊蕭瑟,這慘像屬實令人不忍直視。

都說人死後會變成生前最美好的樣子,我想過他會變成我及笄之禮上的少年模樣,也想過他會變成我們大婚之時的模樣,不曾他想帶著這一身大傷小傷來了。

我回望著他,也不動作就隔著這群鬼高聲道:「你啊你,總是這般讓我操心,帶了這遍體鱗傷就下來了,本姑娘不是說過了你的小命是我撿回來的,不許隨意作踐……」

然而不等我數落完,他早已從那鬼群里出來攬住了我,將我抱在懷裡,略帶哭腔,沙啞著嗓子:「阿素,我好疼,你知曉嗎,只有我傷了,你才會到我夢中。」

我回抱他,無奈的嘆了口氣,輕拍著他的後背安慰:「知道了,傻子。」

冥府里的日子不分晝夜,讓人分不清楚,待楚珩之平復下來我才知曉人世間已經過了十個春秋。

「不是說了你要活久一點,怎麼還這麼早下來。」我看著楚珩之,摸了摸他的臉,終究還是不忍心。

我與他始於少年初見,驚鴻一瞥。

2.

楚珩之是名門之後,他的太祖爺跟著開國皇帝一起打過天下。

楚父髮妻生下楚珩之便撒手人寰了,皇帝忌憚楚家,於是就讓楚珩之的父親去尚了公主,藉此剝奪了楚家的大部分兵權,又給楚珩之安了一個不痛不癢的爵位。

楚珩之自幼習武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走上戰場,可如今卻被折了雙翼,成了一隻困在京城的金絲雀,著實可悲。

而我亦是皇家安排的棋子,用來牽制楚家的棋子。

楚珩之與我的初見乃至賜婚都是皇家一手寫好的劇本。

我的及笄禮上,按著設計好的,他當著眾人的面救我於刺客手中,少年一襲青衣墨發,握著長刀破風而來,肆意張揚。

鮮血染著他的衣角,他隔著人群詢問:「安陽郡主如何?」

令我的心口驀然間錯漏了一拍。

再後來順理成章的皇帝賜婚於我和楚珩之,將日子定在三年後楚珩之的弱冠禮後。

3.

原先楚珩之對多了我這麼個未過門的娘子,總是諸多不滿,他猜到皇家對楚家的制約之心,自然就不待見我。

而我借著楚珩之結的層緣,時常找著這機會去尋他,許是少年臉皮子薄,終究禁不起我幾句挑逗,就總紅了一張臉,一路帶到耳根。

我聽他說他的理想抱負,聽他說他的遺憾落寞,聽他說他的非我不娶。

在我與他的大婚前幾日,前方傳來戰報,我南梁幾萬兵馬被困於邊境,首帥被擒,群龍無首,端的是戰事吃緊。

只一眼我就看出他想要征戰的心,朝中無人可用,他是不二之選,可皇帝寧任用老將也不會再將兵權交還楚家。

我趁著大婚人多眼雜,掩護他跟上柳老將軍的隊,他換下紅衣華服,抱著我鄭重開口:「等我回來。」

他一戰成名,成了百姓人人擁護的大英雄,也成了皇家的眼中釘,肉中刺。

話本子上如何說的來著,人心難測,皇家籌備這許多,自然也會料到我成此局裡的變數。

於是當了楚珩之便宜娘的公主幾次三番的警告於我,後來更是因為我阻了皇家拔除楚家的計劃,用一杯毒酒送我入黃泉。

我留了一封遺書,將諸事坦白,不過抹去了我喜歡他的事實,我想讓他恨我,這樣他才不會替我難過。

我這小半輩子,用心愛過人,用心被愛過,足矣。

再後來我遊盪在冥府這十年,東躲西藏只為再看他一眼罷了,孟婆見慣我們這種為情所困的鬼,顛著湯勺,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我們。

4.

我牽著楚珩之,一步步邁過這彼岸花叢,孟婆抬抬眸,遞給我們一碗湯:「拿穩了。」

我握著這碗遲了十年的湯,突感掌心觸感不同,一看竟是一條散著瑩潤紅光的紅線。

「老婆子我只給一根,丟了可就沒了。」孟婆說,又用手擺了擺示意我和楚珩之離去,「快些走,不要阻了人家投胎的路。」

5.

輪迴路前,那紅線一端系著我,一端系著楚珩之。

全文完

番外:楚珩之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楚珩之,你要不要試著策反我,其實我挺喜歡你的。

安陽郡主連素,傳言是個頂知書達理,才貌雙全的女子,琴棋書畫詩酒茶,可謂是樣樣精通,還未及笄就成了京中多少少年郎的夢中神女。

這話到了當年的楚珩之耳朵里,幾番周轉,竟是又神化了幾分,當他家的家僕一邊給他遞箭矢一邊說著連素其實是九天神女轉世來人間走一遭只是為了渡劫的鬼話,讓他有些噎住,手一抖,那箭就脫了靶。

連素與他的緣分算起來其實遠比連素以為的及笄禮要早,於是當楚珩之第一次見連素的時候,實在是很難將眼前那個小丫頭同傳的神乎其神的連素放在一塊。

柳行是他父親的忘年之交,其女柳蕪善音律,因緣際會之下,那日他替父親與柳行商榷些事情的時候,就趕上了連素在柳家學琴。

小丫頭天賦極高,但終究年紀小,玩心大,趁著柳蕪離去之際會偷偷吃糖糕,會趴在侍女的耳側輕聲耳語,然後一同玩鬧。

如此,便是楚珩之一人的初識,他覺著連素可愛,僅此而已。

再往後,及笄禮上他救了連素,不過一年時間,連素倒是和傳聞里寫的有些許相似了,沉靜知禮,臨危不亂。

當然也可能因這一切都是皇家設好的局,一個綁住他楚珩之的局,刺客衝上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演戲。

這局設的並不巧妙,卻是皇家在旁敲側擊他楚家的心意,看他楚珩之究竟願不願意就此入局,折掉雙翼。

他不喜歡連素。

於是對之後連素的百般示好總是視若無睹,連素於此倒不怎麼在意,甚至於語出驚人,將皇家這拙劣的局拆開,詢問他是否要試著喜歡她。

人心非石,再如何也扛不住這日日相對,歲月磋磨,連素終究是走進了他楚珩之的世界。

他對她敞開心扉,說著他的理想抱負,說著他的遺憾落寞,說著非她不娶。

再往後,他們大婚,戰事吃緊,連素看著他,像是一早就猜到了一般,將出城令牌塞到他的手心。

婚房裡穿著一身大紅的嫁衣,讓他跟上老將軍的隊伍的模樣的連素就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上。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他臨走前抱著她,許下誓言。

一戰成名,可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他想陪著他的小姑娘從此安穩度日也挺好。

可世事無常,他回來的時候終究沒見到那個等著他的小姑娘。

突染惡疾,長辭於世。

短短几個字結束了連素的一生。

連素給他留的遺書決絕,可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連素想的是什麼。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相思如疾,他手栽紅豆於連素墓前,寄託這思念。

十年,他給了自己十年的時間,傾覆朝野。

十年太久,他想去找他的小姑娘,想告訴她,他有多少想她。

到冥府的時候,他望著他的小姑娘紅衣墨發,幸好,幸好他還來得及,他的小姑娘還不曾走遠了。


【已完結】2537字

1.

我終於在奈何橋上,等來了我的夫君。

這日子太久,久到我險些忘記他是個什麼模樣,也忘了我究竟為何要等他。

他穿了一身破損的戰甲,一道猙獰的傷口從他的前胸划到腰跡,髮髻散亂,他伸了一隻握拳的手,隔著群鬼向著我遙遙望來,眼裡沉著的是無邊蕭瑟,這慘像屬實令人不忍直視。

都說人死後會變成生前最美好的樣子,我想過他會變成我及笄之禮上的少年模樣,也想過他會變成我們大婚之時的模樣,不曾他想帶著這一身大傷小傷來了。

我回望著他,也不動作就隔著這群鬼高聲道:「你啊你,總是這般讓我操心,帶了這遍體鱗傷就下來了,本姑娘不是說過了你的小命是我撿回來的,不許隨意作踐……」

然而不等我數落完,他早已從那鬼群里出來攬住了我,將我抱在懷裡,略帶哭腔,沙啞著嗓子:「阿素,我好疼,你知曉嗎,只有我傷了,你才會到我夢中。」

我回抱他,無奈的嘆了口氣,輕拍著他的後背安慰:「知道了,傻子。」

冥府里的日子不分晝夜,讓人分不清楚,待楚珩之平復下來我才知曉人世間已經過了十個春秋。

「不是說了你要活久一點,怎麼還這麼早下來。」我看著楚珩之,摸了摸他的臉,終究還是不忍心。

我與他始於少年初見,驚鴻一瞥。

2.

楚珩之是名門之後,他的太祖爺跟著開國皇帝一起打過天下。

楚父髮妻生下楚珩之便撒手人寰了,皇帝忌憚楚家,於是就讓楚珩之的父親去尚了公主,藉此剝奪了楚家的大部分兵權,又給楚珩之安了一個不痛不癢的爵位。

楚珩之自幼習武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走上戰場,可如今卻被折了雙翼,成了一隻困在京城的金絲雀,著實可悲。

而我亦是皇家安排的棋子,用來牽制楚家的棋子。

楚珩之與我的初見乃至賜婚都是皇家一手寫好的劇本。

我的及笄禮上,按著設計好的,他當著眾人的面救我於刺客手中,少年一襲青衣墨發,握著長刀破風而來,肆意張揚。

鮮血染著他的衣角,他隔著人群詢問:「安陽郡主如何?」

令我的心口驀然間錯漏了一拍。

再後來順理成章的皇帝賜婚於我和楚珩之,將日子定在三年後楚珩之的弱冠禮後。

3.

原先楚珩之對多了我這麼個未過門的娘子,總是諸多不滿,他猜到皇家對楚家的制約之心,自然就不待見我。

而我借著楚珩之結的層緣,時常找著這機會去尋他,許是少年臉皮子薄,終究禁不起我幾句挑逗,就總紅了一張臉,一路帶到耳根。

我聽他說他的理想抱負,聽他說他的遺憾落寞,聽他說他的非我不娶。

在我與他的大婚前幾日,前方傳來戰報,我南梁幾萬兵馬被困於邊境,首帥被擒,群龍無首,端的是戰事吃緊。

只一眼我就看出他想要征戰的心,朝中無人可用,他是不二之選,可皇帝寧任用老將也不會再將兵權交還楚家。

我趁著大婚人多眼雜,掩護他跟上柳老將軍的隊,他換下紅衣華服,抱著我鄭重開口:「等我回來。」

他一戰成名,成了百姓人人擁護的大英雄,也成了皇家的眼中釘,肉中刺。

話本子上如何說的來著,人心難測,皇家籌備這許多,自然也會料到我成此局裡的變數。

於是當了楚珩之便宜娘的公主幾次三番的警告於我,後來更是因為我阻了皇家拔除楚家的計劃,用一杯毒酒送我入黃泉。

我留了一封遺書,將諸事坦白,不過抹去了我喜歡他的事實,我想讓他恨我,這樣他才不會替我難過。

我這小半輩子,用心愛過人,用心被愛過,足矣。

再後來我遊盪在冥府這十年,東躲西藏只為再看他一眼罷了,孟婆見慣我們這種為情所困的鬼,顛著湯勺,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過我們。

4.

我牽著楚珩之,一步步邁過這彼岸花叢,孟婆抬抬眸,遞給我們一碗湯:「拿穩了。」

我握著這碗遲了十年的湯,突感掌心觸感不同,一看竟是一條散著瑩潤紅光的紅線。

「老婆子我只給一根,丟了可就沒了。」孟婆說,又用手擺了擺示意我和楚珩之離去,「快些走,不要阻了人家投胎的路。」

5.

輪迴路前,那紅線一端系著我,一端系著楚珩之。

全文完

番外:楚珩之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楚珩之,你要不要試著策反我,其實我挺喜歡你的。

安陽郡主連素,傳言是個頂知書達理,才貌雙全的女子,琴棋書畫詩酒茶,可謂是樣樣精通,還未及笄就成了京中多少少年郎的夢中神女。

這話到了當年的楚珩之耳朵里,幾番周轉,竟是又神化了幾分,當他家的家僕一邊給他遞箭矢一邊說著連素其實是九天神女轉世來人間走一遭只是為了渡劫的鬼話,讓他有些噎住,手一抖,那箭就脫了靶。

連素與他的緣分算起來其實遠比連素以為的及笄禮要早,於是當楚珩之第一次見連素的時候,實在是很難將眼前那個小丫頭同傳的神乎其神的連素放在一塊。

柳行是他父親的忘年之交,其女柳蕪善音律,因緣際會之下,那日他替父親與柳行商榷些事情的時候,就趕上了連素在柳家學琴。

小丫頭天賦極高,但終究年紀小,玩心大,趁著柳蕪離去之際會偷偷吃糖糕,會趴在侍女的耳側輕聲耳語,然後一同玩鬧。

如此,便是楚珩之一人的初識,他覺著連素可愛,僅此而已。

再往後,及笄禮上他救了連素,不過一年時間,連素倒是和傳聞里寫的有些許相似了,沉靜知禮,臨危不亂。

當然也可能因這一切都是皇家設好的局,一個綁住他楚珩之的局,刺客衝上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在演戲。

這局設的並不巧妙,卻是皇家在旁敲側擊他楚家的心意,看他楚珩之究竟願不願意就此入局,折掉雙翼。

他不喜歡連素。

於是對之後連素的百般示好總是視若無睹,連素於此倒不怎麼在意,甚至於語出驚人,將皇家這拙劣的局拆開,詢問他是否要試著喜歡她。

人心非石,再如何也扛不住這日日相對,歲月磋磨,連素終究是走進了他楚珩之的世界。

他對她敞開心扉,說著他的理想抱負,說著他的遺憾落寞,說著非她不娶。

再往後,他們大婚,戰事吃緊,連素看著他,像是一早就猜到了一般,將出城令牌塞到他的手心。

婚房裡穿著一身大紅的嫁衣,讓他跟上老將軍的隊伍的模樣的連素就深深的印在了他的心上。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

他臨走前抱著她,許下誓言。

一戰成名,可這些似乎都不重要了,他想陪著他的小姑娘從此安穩度日也挺好。

可世事無常,他回來的時候終究沒見到那個等著他的小姑娘。

突染惡疾,長辭於世。

短短几個字結束了連素的一生。

連素給他留的遺書決絕,可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連素想的是什麼。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

相思如疾,他手栽紅豆於連素墓前,寄託這思念。

十年,他給了自己十年的時間,傾覆朝野。

十年太久,他想去找他的小姑娘,想告訴她,他有多少想她。

到冥府的時候,他望著他的小姑娘紅衣墨發,幸好,幸好他還來得及,他的小姑娘還不曾走遠了。


我終於在奈何橋上等來了我的夫君,他遠遠的吊在隊伍的末尾,黑髮及腰,青衣翩翩,一如我記憶中的模樣,他像是也看到了我,遠遠地對我作揖,我就這樣看著他一步步,一步步的靠近我,他不問我等了多久,我不問他過的怎樣,我們只是面對面,卻又像是隔著山海重重,跨過歲月生死,遙遙相望。

我忽而想起我還在世的時候,那時的我嬌蠻任性,雖蠻橫卻足夠熱烈,我愛這世間最鮮艷的色彩,我要經歷最瘋狂的一切。我冒天下之大不韙愛上了一個和尚,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雙眼遍是綻放的青蓮,我家國不要了,父母親情也不要了,我只要他,我只要得到他,我也成功了,我用盡權勢,逼他的師父,欺壓他的同門,用盡一切手段迫他還俗,他穿著我親手準備的青衫踏進我的府邸,成了我的夫君。

他蓄起了長發,一如過去的沉靜,就這樣陪了我十數年,直到青絲及腰,直到我國破家亡。

年少時的不懂事帶來了我承受不起的後果,我拒絕和親,惹怒了強大的鄰國,他們用了十幾年的布局,終於將鐵騎立在了我的國土上,父皇母后乃至兄長們一個都沒活下來,我用沉重代價換來的夫君,我強搶來的夫君,用他溫潤的眼睛輕柔的注視著我,他對我伸手,我知道,他在問我,要活命還是要尊嚴,他說若我想活著,他會帶我走。

我腦子裡突然閃過他的師父,端慧方丈說過的話,他師父說他天生佛子,機緣深厚,我的所作所為會給我帶來承受不了的代價,我以前不信,但現在我信了。

我搭著他的手站起來,仔仔細細的端詳他的面容,直到將他的臉深深刻在心裡,我才抽回手,我雖是個混賬,但我也是一國公主,我不能在惹禍後還苟且偷生一走了之,我說,我放過他了。

那日之後,我便沒見過他,我領著舊部,拼力抵抗,我也終於從一個刁蠻的混賬成長成了一個真正的公主,我用了五年的時間,守住了我的國家,雖然國土縮小不少,但我已然儘力了。

我在新帝登基的前一晚,支開了身邊的所有人,在父皇陵墓前自刎了。

死後我才知道,原來人死後並不是立即離開,在頭七這天,他風塵僕僕的趕來,但只見到了我的棺墩,或許,他應該想到了裡面躺著的我已然腐爛了吧。

他將手輕輕在棺木上拍了拍,聲音極輕,他讓我在奈何橋上等等他,沒有原因,但我依然照做了。

我用這一生的功德換來了五年的時間,終於在最後一天等到了他,他穿著我們新婚那天的青衫,除了遠遠的揖,便只有在我面前時那個鄭重莊嚴雙手合十的禮,原來,他要我等他,只是想了結這一世的緣,好清清白白的去侍奉他的佛。

原來,如此啊。

我目送他離去,踏過奈何橋,飲過孟婆湯,頭也不回的走向下一段人生,他沒有回頭,所以沒看到我逐漸透明的身體,我這一生罪孽無數,僅有的功德也用來換了這五年的等待,我是沒有下一世的,我的所有人生都將在這一刻戛然而止,但細細想來我是不後悔的,我得到過天下人最嚮往的權利,擁有父母兄長無條件的寵愛,我還得到了我想要的男人,其實,也沒什麼可遺憾的,吧。


番外

我佛慈悲,我在她消散之時回頭,保下了她一縷魂魄,送入蓮池蘊養,這一世原本是我的七情劫,卻悉數毀在了她的手上。

她是我的變數,也許,她才是我的劫。

轉眼數百年過去,那一縷幽魂已重新擁有了其餘精魄,但只擁有她一竅精魂的蓮花似乎也不是她了,蓮花會嘰嘰喳喳的圍著我說話,會一蹦一跳的走路,全不似她,頤指氣使,高高在上,連討好都帶著高傲,直到最後一刻都不曾低下她的頭顱。

我竟不受控制的想起了那段對我來說如滄海一粟的日子,她伏在我的膝上,慵懶悠閑的問我,如果有來世,我還願不願意遇見她,牽她的手,我有些愣怔,沒有回答,她忽而生氣了,掐著我的臉,嚴肅的要我發誓,若有來世,就當形如陌路,因為不論前生還是來世,那個人都不是她,即便用著她的靈魂,那也不是她,我和她,僅有這一世的緣。

我如今也不甚明白她,當時也是,她沉吟片刻,告訴我就當她是在吃醋吧,吃自己的醋?我不大明白她。

直到今天,那朵身體里藏著她一竅精魂的蓮花,神情躊躇的站在我面前,求我放她離開,說是遇見了自己的心上人,我心口暮地一窒,第一次無比清晰的意識到,擁有不同經歷的她也會愛上別人,也終於明白了她當時的意思,我放蓮花離開了,臨走之前,我偷偷將她的精魂分離出來,踹在了我的手串上,我想我不是喜歡她,我只是,有些孤單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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