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

早年間在黃河邊,有一個老頭種了一片葡萄,因為在河邊,土地肥沃,日照充足,這片葡萄地產的葡萄顆粒飽滿,香甜無比,老頭每天就在河邊,守著自己的葡萄地。

有一天,老頭依舊在河邊看守葡萄,隱約間聽到河中有動靜,他就悄悄上前,躲在河邊一片灌木中,偷偷觀察。

只見在河中間,站著兩個穿白衣服的人,一老一少。

那個老的對少的說,我明天就要去投胎了,你自己在這裡吧。

少的說,我也想投胎去,不想呆在這河裡當水鬼了。

老頭一聽,哦,原來是兩隻水鬼。

老水鬼說,你的日子還沒到,不能去投胎,不過也有別的辦法…

小水鬼連忙問有何辦法。

老水鬼說,明天中午,會有一個披頭散髮的人到河邊洗腳,你趁機把他拖入水中,將其溺死,讓他當你的替死鬼,你就可以去投胎了。

說罷,兩隻水鬼便隱隱消失在河中了。

老頭聽了甚覺詫異,但也沒放在心上。

第二天,老頭依舊在河邊看守葡萄地,到了日上三竿之時,只見遠遠的走來了一個乞丐,披頭散髮,蓬頭垢面,走到河邊一屁股坐在地上就要把雙腳伸進水裡。

老頭大驚,水鬼的話應驗了,一時心善,便上前阻止,將乞丐趕跑了。

過了幾天,老頭去城裡趕集,走在大街上,迎面走過來一個算命的先生,一把攔住了老頭,大呼怪哉。

老頭問,你攔我做什麼。

算命先生說,我看你印堂發黑,今天就要有血光之災啊。

老頭不信,只覺得是江湖騙子,便要離去。

算命先生又說,您最近是不是壞了別人一件好事。

老頭思前想後,忽然想起水鬼一事,這麼看來,確實是壞了小水鬼投胎的好事,於是就把整件事情都和算命先生說了。

算命先生聽罷,說到,這就對了,那水鬼等了一天都沒找到披頭散髮的人當替死鬼,已經算出來是你從中作梗,今晚便要取你性命了。

老頭大驚,忙求先生救命。

算命先生給了老頭一張符,說,你今晚睡覺,那鬼便會來找你索命,等他靠近你的時候,你就把這符貼在他的額頭上,然後一直往西跑,千萬不能回頭,一直跑到天亮雞鳴,這一劫難也就化解了。

老頭道謝,便回家了。

到了晚上,老頭躺在牀上佯裝假寐,拿著算命先生給的符紙等水鬼前來。

月上中天,已是三更半夜,那水鬼果然來了,只見他輕飄飄來到老頭牀前,伸手就要抓,老頭眼疾手快,把符紙往水鬼腦門上一貼,那鬼隨即僵在原地,動彈不得。

老頭隨即暴起下牀,踏上草鞋衝出屋去,奔西邊狂奔而去。

老頭按照算命先生所言,一路西奔,一直跑到雞鳴天亮,他也不敢停,一直又跑到了日上三竿,已經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老頭覺得差不多了,該回去了,便往回走去,到了門前的葡萄地一看!嘿!

兩隻水鬼,披頭散髮的乞丐,還有那個算命先生,在偷自己的葡萄。


1.《死亡之妝》

第一章  

  像很多恐怖故事一樣,這個故事發生在醫院,一所座落在市郊的醫院。醫院四周有山有水,樹木鬱鬱蔥蔥,到了晚上,風一颳起來,那些樹木嘩嘩啦啦作響,有幾分陰森。

  首先,讓我們瞭解一下地形:

  進了這個醫院的大門,先是門診樓,然後是住院部,最後是停屍房。停屍房位於醫院大院的最後邊,從住院部到停屍房,是一片空地。一條曲折的石徑小道,四周生滿了荒草。

  不要懷疑你自己的抗恐怖心理素質,其實我們都一樣,對停屍房這類地方都膽戰心驚,不願意接近它。這可以理解為活人對死人的恐懼,也可以理解為生命對死亡的恐懼。

  因此,停屍房的四周就空空蕩蕩。因此,這裡的風就很大。因此,它就顯得更恐怖。

  這家醫院很小,前來看病的人不多,停屍房也長年空著。裡面,很潮很暗,有一股黴味。沒有專人看管。只有一扇黑洞洞的小窗,像一個簡陋的子宮,回收報廢的生命。

  有一天,停屍房放進一具男屍,是個老頭,死於癌。他很老了,臉上的皺紋像深刻的蜘蛛網。據說,他生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見了貓都害怕,自從他變成一具屍體,人們立即對他充滿恐懼了。

  怕什麼呢?他已經定了格,變成了一張照片。大家可能是怕那張照片突然笑起來。

  這具屍體只在停屍房放了一天。第二天早上,他的家人要把他送到火葬場去,可是卻發生了奇怪的事情:老頭果然笑起來。

  他蒼青的臉撲了厚厚的粉,眉毛也畫了,彎彎的女人眉,還戴了長長的假睫毛。毫無血色的嘴脣竟然塗了很紅很紅的口紅,嘴角向上翹,一副微笑的模樣。

  他的家人第一眼嚇壞了。驚慌地退到門口,看了半天,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們馬上憤怒地質問醫院負責人,負責人當然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不過,醫院決定查一查。

  那天晚上,有一個值班男醫生和一個值班女護士。男醫生叫黃玉鳳,性格很孤僻,不愛與人交流,沒有人瞭解他。他頭髮很長,戴一副黑框眼鏡,眼睛後面總像還有一雙眼睛。他上班下班總是不脫他的白大褂。

  他已經下班回家了,醫院領導首先把他叫來。

  院長:「黃大夫,昨夜你值班,有沒有發現什麼情況啊?」

  他看著院長的眼睛,平靜地說:「沒有。」

  院長沒有避開他的眼光,長時間地看著他的表情,突然問:「你最近是不是總失眠?」

  黃玉鳳說:「沒有。」

  院長問:「夜裡有沒有出去轉一轉?」

  院長的話音還沒有落,他就冷靜地否認了:「沒有。」還是看著院長的眼睛。

  院長笑了笑:「那你幹什麼了?」

  他淡淡地說:「看一部小說,推理的。」

  院長問:「你幾點睡的?」

  黃玉鳳醫生:「我沒睡。」

  院長:「你剛纔不是說你沒有失眠嗎?」

  黃玉鳳醫生:「我夜裡很少睡覺。」

  院長:「那沒聽到一點動靜?」

  黃玉鳳醫生說:「很多貓一直叫。」

  院長終於躲開他的眼神,點著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說:「昨天我們醫院發生了一點事情,你知道嗎?」

  黃玉鳳一點都不驚詫,他一直看著院長的眼睛,說:「不知道。」

  院長:「也沒有多大的事。好吧,你去吧。」

  接著,院長又叫來那個值班女護士。她叫葛桐,正在熱火朝天地談戀愛,是個很外向的女孩子,快言快語,平時大家都喜歡她,把她當成單調工作中的調味劑。

  聽了事件的經過,葛桐嚇得臉都白了。

  院長問她昨夜有沒有聽見黃玉鳳醫生出門。她努力回憶昨夜的每一個細節:「我查了各個病房,然後給媽媽打了個電話,再然後……就睡了,一覺睡到天亮,什麼也沒有聽到呀。」

  她請求院長:「領導,您饒了我吧,今後別安排我值夜班了,我這個人天生膽子就小,天黑都不敢看窗外。」

  院長說:「那怎麼行呢?每個職工都要值夜班,這是制度。」

  葛桐是個說話不繞彎的女孩子,她脆快地說:「院長,要不然您把我的班串一串。黃醫生怪怪的,我怕他。」

  院長說:「他就是那種性格,其實沒什麼。」

  然後,他開導了葛桐一番,最後,葛桐撅著嘴走了。

  查不出結果,院長只好作罷。

  他分明地感覺出,如果是醫院內部的人所乾的事,那麼百分之九十是黃玉鳳醫生所為。只是他拿不出直接的證據。

  從此,醫院裡的人對黃玉鳳醫生有了戒備。大家都在談論這個死屍化妝的怪事,但沒有人和黃玉鳳醫生談論此事。

  黃玉鳳醫生和從前一樣,見了誰都不說話。和病人說話也是很簡單,簡單得有時候話語都殘缺不全。沒有事的時候,他就拿一本推理書閱讀。不煙不酒,不喜不怒,他是個沒有特徵的人,是個沒有表情的人。

第二章

  時光踏著日月沉浮的節奏,緩緩地前行。撕心裂肺的愛情,不共戴天的 仇恨,都可以被時光的力量吞噬。同樣,大家心中那恐怖的陰影也一點點淡化了。那個莫名其妙的事件經過很多的嘴,最後變得更加神乎其神,其中有一個細節已經成立,那就是屍體確實是笑了。同時,它在醫院後來的工作人員眼裡,也一點點變成了一個沒有什麼可信度的傳說。

  因此我們最好不要一概否定一些傳說的母本的真實性。有一句老掉牙的話:無風不起浪。

  葛桐這個人不會表演,她作為那個事件的當事人之一,每次見了黃玉鳳醫生,都無法掩飾住對他的猜疑和害怕,所以後來她再和他相遇,總是遠遠就躲開。

  有一個週末,葛桐下了班準備去城裡。城裡離醫院大約有60裏。長途車在這個鎮郊醫院圍牆外有一站。喫過飯,她背著包要出發了。天快黑了,葛桐快到醫院大門口的時候,遠遠看見了黃玉鳳醫生,她穿著白大褂,莫名其妙坐在大門口,不知道幹什麼,好像就是為了堵截她一樣。他和葛桐這一天都不值班,週末除了值班的人都應該回家了。葛桐不敢從大門口走出去,她只好繞路走,翻牆出去了。

  她一路小跑來到公共車站牌前,正好上車,她氣喘吁吁地在一個空位上坐定,一抬頭,差點驚叫出來:穿著白大褂的黃玉鳳醫生臉色蒼白地坐在她旁邊,正看著她!

  葛桐驚恐地看著黃玉鳳醫生,半晌才說:「黃大夫,剛才我怎麼看見你坐在醫院的大門口……」

  「不是我。」他冷冷地打斷她。

  葛桐說:「那可能是我看錯了。」天要黑了。

  通往城裡的公路空蕩蕩。

  黃玉鳳醫生也去城裡。巧合?

  「呀,我忘了一件事……」葛桐說。

  黃玉鳳醫生毫無表情地看著她。

  「我有一件衣服晾在藥房外面了。」她說得結結巴巴,任何人都能看出她在撒謊。「我應該回去……」

  就在這時候車開動了。

  「咳,算了。」她又不自然地說。

  車走著。沒有售票員,只有一個司機。

  兩個人都不說話。

  車上的人不多,都不說話。那種靜默就像印象派電影。

  天快黑了。

  車偶爾經過一座村莊,節儉的人們還沒有點燈,村莊暗淡。路邊是北方常見的白楊樹,高大,挺拔,胸懷坦蕩。

  車上柴油味刺鼻。

  葛桐有點噁心,心情更糟糕。

  她先開口了:「黃大夫,你去城裡幹什麼呀?」

  「沒什麼具體事。」

  葛桐:「我去我哥哥家。」

  黃玉鳳醫生敏感地轉過頭看著葛桐:「他接你嗎?」

  葛桐:「是的,電話裏說好了。」她說這句話又結巴了。

  黃漁鳳醫生不再接她的話頭。

  天快黑了。

  車慢吞吞地停下來,到了第一站,是公路的一個大十字口。乘客陸續下車,竟然都下光了,只剩下葛桐和黃玉鳳醫生。

  最後一個人下車的時候,葛桐的神色更加慌亂了。

  車「哐當」一聲關了門,又慢吞吞地朝前走。

  其它的座位都空著,葛桐和黃玉鳳醫生坐在一起,他們在慢節奏對著話。

  葛桐不看黃玉鳳醫生的臉,她大聲問:「黃醫生,你是哪裡人?」

  黃玉鳳醫生:「外省人。」

  葛桐:「很遠吧?」

  黃玉鳳醫生:「關裏。」

  葛桐:「怎麼來這個小鎮了?」

  黃玉鳳醫生:「命。」

  葛桐:「你今年不到三十歲吧?」

  黃玉鳳醫生:「四十多了。」

  葛桐:「這正是男人幹事業的年齡。」

  黃玉鳳醫生:「我最大的願望可不是醫療。」

  葛桐轉頭看了看黃玉鳳醫生:「那是……」

  黃玉鳳醫生嘆口氣:「這輩子是不可能了。」

  他很瘦,乾巴巴的身子裹在白大褂裏顯得很可憐。他為什麼總是不脫白大褂?他呈現給人的永遠是這一種表情,這一種裝束,好像是一張照片,一張醫生的工作照。

  葛桐一直在問,好像要儘可能地接近這個古怪的人。可是他那無神的眼睛卻讓人捕捉不到任何信息。

  停了停,葛桐:「你太太也是外省人嗎?」

  黃玉鳳醫生:「是。」

  葛桐沉默半晌:「你們有孩子嗎?」

  黃玉鳳醫生:「沒有。」

  葛桐:「為什麼還不要孩子?」

  黃玉鳳醫生:「我們早離婚了。」

  葛桐:「你一個人生活?」

  黃玉鳳醫生:「還有一隻貓。」說到這裡他奇怪地笑起來。

  葛桐顯得很不自在:「你太太是幹什麼的?」

  黃玉鳳醫生想了想,慢吞吞地說:「美容。」

  葛桐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她慢慢轉過頭,看著正前方。

  天快黑了,看什麼都有點看不清楚了。

  又經過村莊,村莊的燈亮起來。

  路還遠。

  黑暗是一種壓力,鋪天蓋地緩緩降落。車燈亮了,前途慘白。葛桐盼望那個司機偶爾回一下頭,卻不能如願。她上車後再也沒有看見那個司機的臉,只是一個背影。

  車顛簸起來。

  黃玉鳳醫生紋絲不動。

  葛桐好像下了很大決心似的突然問:「黃醫生,你喜歡美容嗎?」

  黃玉鳳醫生平靜地說:「不喜歡。」

  說完,他雙眼閃亮地看著葛桐:「你怎麼問這個?」

  葛桐驚慌失措地低下頭:「我隨便問問。」

  葛桐問完這句話,黃玉鳳就靠在椅子背上,慢慢閉上雙眼,似乎不想再說話。

  整個車廂徹底靜默,氣氛沉重。

  葛桐沒有睡,她一直警惕地睜著眼睛,她的餘光嚴密地關注著身邊的黃玉鳳醫生。他沒有一點聲息,似乎睡得很香。

  終於進城了,是一條很偏的街道,路燈昏黃,沒有行人。

  車還在朝前走。

  假如閉上眼睛,沒有任何聲音提示現在已經進了城。

  可是,就在這時候,黃玉鳳醫生冷靜地睜開眼睛,抻了抻白大褂的領子,準備下車了――看來他對一切瞭如指掌。

  車停了。

  葛桐坐的位置靠車門,她指著車外面一個陌生男子說:「黃醫生,我下車了,我哥哥在那裡。」

  黃玉鳳醫生抬頭看了看,平靜地說:「他不是。」

  葛桐頓時又驚詫又尷尬,她掩飾說:「我這眼睛怎麼了,總出錯!我走啦,黃醫生,再見。」

  「再見。」

  葛桐和黃玉鳳醫生告了別,大步朝前走。走了十幾米,她緊張地回頭看了看,根本沒有黃玉鳳醫生的影子。

第三章

  有一次,輪到黃玉鳳醫生和葛桐值班的時候,停屍房又放進了一具屍體。

  葛桐又找院長了,請求換班。她哭起來,如果院長不為她換班,她就要辭職了。

  為了照顧小姑娘葛桐,院長決定再派一個男醫生和黃玉鳳醫生一起值夜班。院長是個很有威力的院長,他雖然沒什麼文化,是個大老粗,工作作風更像一個村支書,但是他什麼事都身先士卒,雷厲風行,大家都挺敬畏他,平時他說什麼沒有人不服從。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快下班的時候,院長叫來外科的田大夫,對他說:「你今夜和黃玉鳳醫生一起值夜班,串一串。」並沒有多說什麼。

  田大夫立即苦著臉說:「院長啊,我家的小孩高燒,正在家昏睡著,我老婆白天都想讓我請假呢!」院長知道,平時田大夫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如果孩子發高燒,他今天肯定不會來上班。而且,院長今天見他很喜興,中午休息還打了一個半小時的牌,他那獨子是他命根子,如果有病,他不會如此輕鬆,中午早騎車回家看望了。家屬樓離醫院只有十分鐘的路。但是他把孩子拿出來當盾牌,院長又不好說什麼,否則就太不近人情了。

  院長沉吟片刻,說:「那好吧,你幫我叫一下李大夫。」

  不一會,內科的李大夫來了。

  院長說完值夜班的事,問:「你今晚有沒有什麼事情?」

  李大夫說:「沒什麼,只是今天是我和老婆結婚十週年的紀念日,當然要和老婆好好過一下。晚上老婆還在酒店定了幾桌席,要宴請一些親戚和朋友,鬧一鬧,圖個喜慶唄,所以……」

  李大夫這個理由更讓院長無話可說。人家這是第二個婚禮,第二個洞房花燭夜,你讓人家值班?其實院長心裡明白,李大夫愛張揚的男人,如果他說的是真話,他早就四處奔走相告了。連他小孩當了三好學生這樣一件事,他在一天內就傳遍了整個醫院。上次他爸爸過五十九大壽,他一上班就各個辦公室廣而告之了,害得大家每個人都送去一張鈔票做賀禮。如果今天真的是他和他老婆結婚十週年紀念日,他這一天能不說?至少要請院長到場吧?

  院長說:「算了,你幫我叫一下秦大夫。」

  婦科的秦大夫還是個小夥子,剛剛畢業,在醫院裡年齡最小,上次發生那件怪事的時候他還沒有來。院長想他不會遍什麼謊話。一進門,院長就說:「秦大夫,你今夜和黃大夫值班,沒問題吧?」

  秦大夫馬上一臉驚慌,眼睛轉了轉,央求說:「院長,求求您,換別人吧,我膽小。」

  院長有點生氣了:「你有什麼可怕的!」

  秦大夫說:「您讓我打掃一年廁所都行,我就是不敢和他值夜班。求求您派別人吧……」

  院長大聲說:「你剛來就不服從領導,我處分你!」

  秦大夫的神情很難過,他說:「院長,您處分我……我也不敢!」

  院長想了想,說:「聽說黃大夫原來的老婆是搞美容的,你幫我打聽一下關於她的情況,這總可以吧?」

  「好,沒問題!」秦大夫立即滿口答應。

  「你去吧。」

  「謝謝,謝謝院長!」秦大夫好像怕院長反悔似的,機敏地溜掉了。

  最後,院長讓葛桐和黃玉鳳醫生都回家了,他把自己和另外一個老護士留下來值班。

  那天院長親眼看見黃玉鳳穿著白大褂離開了醫院。夜裡,院長來到住院部和停屍

  房之間的那片空地轉了轉。他竟然看見停屍房的方向有一個白色的影子,在黑暗中一閃就消失了。很像黃玉鳳醫生。他追過去,沒有任何人,只有掉在草地上的一本書,被風颳得「嘩啦嘩啦」響。那是一本多年前的推理書,作者是日本的,叫什麼橫溝正史。

  院長突然有點噁心。

第四章

  這一夜,沒有人讓那個死屍笑,於是他就沒有笑。

  之後的幾天,院長一直在追問關於黃玉鳳醫生前妻的情況,秦大夫總是無奈地對院長說:多年前,黃大夫來到這個小鎮的時候就是一個人,沒有人聽說他結過婚,更沒有人知道他有什麼搞美容的前妻。

  院長說:「這是他自己說的,沒錯。」

  秦大夫:「他對誰說的?」

  院長:「葛桐。」

  秦大夫:「也許他是在編造謊言。」

  院長:「編造這樣的謊言有什麼用?」

  秦大夫:「他怪怪的,誰能摸清他想什麼!或許是幻想狂。」

  院長:「你還要打聽,不能放棄。因為弄清楚這個搞美容的女人,很可能對我們調查前一段時間那件奇怪的事至關重要。」

  秦大夫:「調查那件事有什麼意義啊?」

  院長:「出這樣奇怪的事,嚴重影響了我們醫院的形象。這是我們管理上的漏洞。我們要尊重患者,包括死去的患者,這是最基本的原則。」又過了一段時間,秦大夫到市醫院辦事,回來,他興沖沖地跑到院長的辦公室來,他一進門就說:「院長,有消息了!」

  市醫院碰巧有一個熱心的醫生,他和黃玉鳳醫生是大學同學。秦大夫和他聊起來。那個熱心的醫生說,那個年代黃玉鳳醫生就是現在這個樣子,獨來獨往,從來不與人交流,同學們對他內心的瞭解,比現在你們醫院裡的同事多不了多少。但是他知道,黃玉鳳醫生原來在關裏工作,結過婚,又離了。關於那個女人,他只知道她是一個美容師,出奇的漂亮。除此再不知道其它了。

  當天,那個醫生又給另一個更熟悉情況的老同學打了一個長途電話,又瞭解到了一點情況:

  那個女人的美容手法極其高超,在當地小有名氣,社交活動很多。有一次,她在雲南開一個美容座談會,認識了一個東南亞的一個老闆,那個人在全世界有很多美容連鎖店,很富貴,不久她就跟他遠走高飛了。她走了之後杳無音信。很多年過去,她突然回來了,雖然衣著華麗,只是被人毀容了,那張臉特別嚇人。她見了黃玉鳳醫生淚流滿面。她和他相擁而眠,只過了一夜,第二天就投河了。

  和許多類似的故事一樣,那個老闆有老婆,有幾個老婆,也有情人,有很多情人。黃玉鳳醫生的老婆跟他到了東南亞,並不甘心情人之一的地位,她自不量力,不知深淺,跟那個老闆鬧事,跟他老婆爭奪,終於被他老婆毀了容,用刀一下一下割的。他老婆的孃家勢力更大,開的是掛皇家牌的轎車。黃玉鳳醫生的老婆遠在異國,無依無靠,連個公道都討不回來,最後就走投無路,就想到一死了之。可是她在離開人世之前只想看看曾經和他同牀共枕的丈夫一眼……

  說完,秦大夫說:「我想他是受了刺激。」

  院長陷入怔忡。

第五章

  巧的是,又一次輪到黃玉鳳醫生和葛桐值夜班的這一天,停屍房又放進了一具男屍,他被人用刀刺進腹中,搶救無效,死了。

  整個醫院驟然緊張起來,人心惶惶。

  這天,院長打電話叫來了三個男大夫。

  他們走進院長的辦公室之前,還在小聲談論今夜,談論那具死屍,談論黃玉鳳醫生。他們根本沒想到他們將面臨一個大問題。

  有時候,厄運就跟你隔一個牆角,你就茫然不知,你轉身就撞在它的鼻子上。

  他們剛剛坐定,院長就慢悠悠地對他們說:「今夜你們誰和黃大夫一起值班?」

  三個男大夫立即傻眼了。接著,他們的臉色都變得苦巴巴了,支支吾吾要推脫。

  還沒等他們找理由,院長就說:「別編了,今天你們必須有一個人留下來。」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

  院長繼續說:「你們抓鬮。」

  大老粗院長很快寫了三個紙條。

  三個男大夫沒辦法,猶猶豫豫地伸出手,抓兇吉。

  一個姓張的大夫打開紙條,臉色暗淡下來。

  一個幸運的男大夫得意地說:「張大夫,咱們三個人中你工資最高,你早應該主動把這個差事擔下來!」

  另一個男大夫也開玩笑:「其實沒什麼,不就是讓老婆休息一下嗎?」

  張大夫叫張宇。他沒有心情說什麼,他一直臉色暗淡地坐在沙發上抽煙。

  院長對另兩個男大夫說:「你們先走吧,我和張大夫說幾句話。」

  他們離開之後,院長低聲叮囑張宇醫生:「今夜你要嚴密關注黃玉鳳醫生的動向,遇到什麼事情都不要驚慌。」

  張宇醫生點點頭,問了一句:「院長,你能不能給我找一個可以當武器的東西?」

  這時候,開了一半的門口突然閃出黃玉鳳醫生的臉,很白。

  他離院長和張宇醫生很近,他應該很清楚地聽見兩個人說的話。只是不知道他來多久了。

  院長沒有看到黃玉鳳醫生,他說:「什麼武器,別大驚小怪!」

  張宇醫生愣愣地看著黃玉鳳醫生的那張臉。

  那張臉一閃,離開了。

  張宇醫生好半天沒有回過神。

  院長說:「記住,遇到什麼事情都不要驚慌!」

第六章

  過去,喫過晚飯,醫院裡有些職工還常常來醫院溜達溜達,聚一聚,聊一聊,打打牌,下下棋。自從出了上次那件事之後,大家都不到醫院來了,躲都躲不及。下班後,醫院裡顯得一天比一天冷清起來。

  喫過晚飯,張宇醫生來到門診部各個房間巡視了一番。

  他極其不願意走進住院部二樓的那個值班室。

  住院部這幾天沒有一個病人。

  今夜又到黃玉鳳醫生動手的時候了。

  想到這些張宇醫生有些毛骨悚然。

  天黑下來。

  張宇醫生終於慢慢地走向住院部,爬上二樓,走向值班室。

  二樓的樓道很長,燈都壞了,黑漆漆的。

  護士值班室在樓道頂頭的那個房間,沒有亮燈。葛桐一定很害怕,睡下了。

  而醫生值班室有燈光,但裡邊沒有一點聲音。

  張宇醫生在值班室門外站立,沒有勇氣走進去。

  他甚至想一直在門外站下去,甚至想馬上就給院長打電話,甚至想回家。

  想歸想,他最後還是推門進去了。

  黃玉鳳醫生竟然不在。

  張宇醫生心裡的石頭放下了,又提起來。他脫掉衣褲,準備躺下。他想關掉房間燈,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關。他亮著燈鑽進了被窩。

  窗外的風大起來,吹得窗戶「啪啪」地響。山上像是有什麼野動物在叫,叫聲遙遠而模糊。

  張宇醫生的心跳得厲害。他在等著黃玉鳳醫生到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樓道里想起了腳步聲,很大的腳步聲,有點慢,但是他向值班室走來。

  門「吱」地一聲開了,張宇醫生情不自禁地縮了一下腦袋。

  進來的正是黃玉鳳醫生。

  他認真地看了看躺在牀上的張宇醫生。張宇醫生不自然地朝他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他也乾巴巴地笑了一下。

  然後,黃玉鳳醫生「咔噠」把房間的燈關了,他走到他牀邊,把牀頭燈打開。他慢慢脫掉衣服,穿著毛衣半靠在牀上看書。

  那牀頭燈很暗淡,一束光照在他的臉上,顯得更加蒼白。他慢悠悠地翻著書頁,除此很靜很靜,聽不到他的呼吸聲。

  張宇醫生心裡很壓抑,他想找個話題,和黃玉鳳醫生聊一聊什麼。但一時又想不起說什麼。

  牆上的鐘在走,「滴答滴答滴答」,走得很小心,生怕一下撞到某一時刻上。

  黃玉鳳醫生的書一頁一頁地翻。時間似乎停止了流動。

  突然一陣巨響!張宇醫生嚇得差一點驚叫出來。

  黃玉鳳醫生一動沒動,眼皮都沒眨一下,繼續翻他的那本書。

  是敲門聲。

  「誰?!」張宇醫生問,聲調都變了。

  「是我!」是葛桐跑來了。

  張宇醫生披衣下地開門,他看見葛桐瑟瑟地抖,不知是冷的,還是嚇的。

  她看著張宇醫生,欲言又止。張宇醫生走出來,反手把門關上。

  「張醫生,我害怕……」她終於小聲說。

  張宇醫生回頭從門縫往裡看了看,也小聲說:「我不是在這裡嗎?不用怕。有什麼事的話你喊一聲我就過去了。」

  「我不敢……」葛桐的身子抖得更厲害了。

  張宇醫生硬撐著安慰她:「你都是20多歲的大姑娘了,而且是這裡的值班人員,不能這樣怯懦。不會有事的,天很快就亮了。」

  葛桐無助地看看張宇醫生,最後,只好裹緊睡衣,一步三回頭地回去了。

  張宇醫生進屋,關好門,躺下來。他有了一種被人依靠的感覺,膽子略微壯了些。他輕輕地說:「黃醫生,你平時很愛看書嗎?」

  黃玉鳳醫生淡淡地說:「夜裡看。」

  「你經常看誰的作品?」

  「橫溝正史的。」

  張宇醫生想說一點光明的事情,就問:「愛不愛看雜誌?」

  黃玉鳳仍然淡淡地說:「我看我父親死前留下的舊書。他的舊書有幾箱子,看也看不完。」

  風更大起來。門被穿堂風鼓動響了一下。

  別人說「生前」,他偏要說「死前」――張宇醫生的心縮緊了。

  牆上的鐘敲了十二下。

  張宇醫生怕到了極點。

  他突然惱怒了,覺得這個怪兮兮的人要把自己弄崩潰!他索性豁出去了,用盡生命裏全部的勇氣,猛地坐起身子,直接刺向那個最敏感的話題:「黃醫生,你說……那個男屍到底是被誰塗的口紅呢?」

  黃玉鳳醫生的態度令張宇醫生無比意外,頭都沒有抬起來,冷淡地說:「也許是那個男屍自己。」

  張宇醫生沒話了。他像一個泄了氣的皮球,慢慢縮下身子,把頭裹進被角,一動不動了。

  黃玉鳳的回答是一個高潮。他為這個故事說出了一個非常利落的結尾。可是,現實不是文學故事,任何人都無法設計結尾,現實還得繼續。

  張宇醫生的心裡更加驚懼。

  牆上的鐘走得更慢,「滴答滴答滴答」。

  張宇醫生再沒有說話,他假裝睡著了。

  書一頁一頁地翻著,很響。

  張宇醫生咬著牙下決心,明天就跟院長說,下次他無論如何都不會再幹這件事了。

  過了很久,黃玉鳳醫生仍然在翻書。他不像是在閱讀,而是在書中尋找一個永遠找不到的書籤。

第七章

  終於,黃玉鳳醫生把牀頭燈關掉了。房間裏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張宇醫生嚴密地聆聽著他的一舉一動。好像一直保持著那個倚在牀頭的姿勢,沒有脫毛衣鑽進被窩。張宇醫生感覺他正在黑暗中木木地看著自己。張宇醫生嚇得連氣都不敢喘了。

  又過了很久,張宇醫生聽見黃玉鳳醫生好像輕輕輕輕地下了牀,在找鞋。他的聲音太小了,張宇醫生甚至不敢判定是那聲音是否真實,他懷疑是自己的錯覺。他的拳頭攥緊了。一個黑影終於從他面前飄過去,輕輕拉開門,走了。

  張宇醫生想跟出去,但是心裡極其害怕。不過他很快又覺得一個人留在這個房子裏等他回來更害怕!他最後披上外衣,輕輕從門縫探出腦袋,窺視黃玉鳳醫生到底要幹什麼。

  黃玉鳳醫生在狹窄的樓道里躡手躡腳地來到葛桐的窗外,從窗簾縫向裏偷看。也許是葛桐不敢睡覺,她房子裏的燈微微的亮著。那條縫裡流出的光照在黃玉鳳醫生的臉上,有幾分猙獰。他表情陰冷地看了一會兒,又躡手躡腳地回來了。

  張宇醫生大驚,急忙鑽回被窩裡。黃玉鳳醫生進門,上牀。這一次他脫了毛衣,進了被窩。

  他去看什麼?他看見了什麼?

  過了一會兒,張宇醫生假裝起夜,披衣出門,也來到葛桐的窗前。

  他朝裏一看,頭髮都豎起來了!

  葛桐坐在牀邊,神態怪異,雙眼無神,她對著鏡子,朝嘴上塗口紅,塗得很厚很厚,像那具男屍的嘴一模一樣。

  她描眉畫眼之後,直直地站起來,木偶一樣朝外走出來。張宇醫生急忙躲進對門的衛生間,聽著葛桐的腳步聲在空蕩蕩的樓道里走遠,他才閃身出來,心「怦怦怦」地跳著,鬼使神差地尾隨她的背影而去。

  葛桐走過黑暗的樓梯,走出樓門,右拐,在黑夜中朝樓後的停屍房方向走去。

  張宇醫生遠遠地跟著她。住院部大樓和停屍房之間的空地上,風更大。他看著她飄然一閃進了停屍房。張宇醫生蹲下來,再也不敢靠近一步了。過了一會兒,他看見葛桐背著那具男屍走出來,踉踉蹌蹌地朝住院部走去。

  張宇醫生跟她進了樓,看著她背著男屍上樓梯。

  她的身體有些單薄,竟然把那具男屍一直背上二樓,背進護士值班室,放在牀上,然後在幽暗的燈光下一邊為他塗口紅,一邊嘟嘟囔囔地對他說著什麼。化妝完畢,她又背起男屍,出門,下樓……

  大約十幾分鐘後,她像木偶一樣走回來,洗臉,刷牙,上牀,關燈,睡覺。

  張宇醫生傻了。他忽然明白了另一個道理:直覺、判斷、推理、規律大多時候是南轅北轍的。在我們對我們的智慧、技術自以為是的時候,其實離真相、真理還差十萬八千里。

  張宇醫生回到他的值班室,黃玉鳳醫生的牀頭燈亮了,他又在一頁一頁地翻書。

  他淡淡地說:「張醫生,你去廁所的時間真長啊。」

  張宇醫生驚恐地說:「是她!是她……」

  黃玉鳳醫生沒什麼反應,冷冷地說:「夜還長呢,睡吧。」

  次早,發現那具男屍的臉濃妝艷抹,整個醫院又騷動起來。

  院長一上班就知道了這個情況,他帶兩個值班男醫生和葛桐一起去停屍房查看。葛桐看了那具男屍的樣子,嚇得驚叫出聲來,接著就嘔吐不止。

  張宇醫生輕蔑地說:「葛桐,別表演了,我昨天親眼看見你把這具男屍揹回來,為他化妝,又把他送回了停屍房!」

  院長睜大了嘴巴。黃玉鳳醫生面無表情。

  葛桐的臉色紙白,顫顫地指著張宇醫生說:「張大夫,你血口噴人!肯定是你乾的,卻來誣陷我!」然後她極度委屈地哭起來。

  張宇醫生有點動搖。看錶情,好像真不是她乾的。難道自己是做夢?

  他現在已經不信任一切了,包括自己的眼睛。他瞪著一雙也許是出了錯的眼睛直直地看葛桐,用他那一顆很可能是錯上加錯的大腦使勁地想。

  院長看著葛桐的表情,又看著張宇醫生的表情,迷糊了。是張宇醫生乾的?不可能啊。是葛桐乾的?越想越離奇……院長想先穩住大家,就說:「這件事情很奇怪,但是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找人把男屍的臉洗凈就完了。大家回去吧。」

第八章

  院長非要大事情搞個水落石出。

  半年後,黃玉鳳醫生和葛桐值班的時候,院長叫來兩個院工,讓他們假造一個屍體,然後放進停屍房。

  晚上,他埋伏在醫院裡沒有回家。他藏身在汽車裡,汽車停在住院部和停屍房之間的空地上。大約凌晨兩點鐘,他看見一個人木偶一樣從樓角閃出,向停屍房走去。

  院長也倒吸一口涼氣,他壯著膽走出車門,徑直朝那個人影追去。

  正是她。她的臉塗了厚厚的粉,很白,在月光下有幾分??人。

  院長的腿也抖起來。他的社會職務是院長,他似乎不應該害怕。可他的人性與我們毫無二致。他哆哆嗦嗦地喊了一句:「葛桐,你去哪兒?」

  她繼續走,目視前方:「我去停屍房。」

  「去停屍房幹什麼?」

  「找朋友。」

  院長伸手拉她,卻發現她的力氣奇大!

  她一把揪住院長:「你是朋友?」

  院長的魂都嚇散了,他拚命掙開她的手,閃開幾步,大吼道:「你夢遊!」

  葛桐聽了這句話,驟然癱倒在地……

  這個可憐的女孩子對夢遊一無所知。

  有一天,院長找她聊天,聽她講她過去的故事。院長篩選出了這樣一件事:

  她讀小學的時候,見過一次死人,那時候她在農村,死者是個女性,死者家屬為她畫了口紅,那場面令她無比恐懼,深深烙在她的腦海中……

  被院長震醒之後,葛桐不再夢遊了。

  這就牽扯出一個如何正確面對死亡的問題,屬教育範疇,略去。

  又一次黃玉鳳醫生和葛桐值班。天黑後,黃玉鳳醫生走進葛桐的房子,他第一次笑得這樣明朗。他對葛桐說:「葛桐啊,上次我們一起坐車,你不是問我最大的願望是什麼嗎?現在我告訴你吧。」

  黃玉鳳醫生麻利地打開他的皮包,裡面竟然都是美容工具和化妝用品!他抽出一把鋒利的剪子,突然不笑了,緊緊盯著葛桐的眼睛說:「我的最大願望就是給死人美容。」

  葛桐嚇傻了。

  他一步步走近葛桐,他手中的剪子已經逼近了葛桐的喉管:「你給我當模特,好不好?」

2.《美人計》

  這是一棟公寓樓,總共11層。

  8樓住著一個男孩,他叫歌華,是電視臺娛樂節目主持人。歌華長得很中性——白凈,甜美,賞心悅目。

  他的樓上住著一個女孩,是電視臺的新聞節目主持人,叫方里。方里總是穿一身職業套裝,成熟,端正,大方。

  在單位,他們屬於兩個部門,見面打個招呼,但不是很熟。而且,雖然他們住樓上樓下,平時卻沒有往來。

  有一次,單位開聯歡會,歌華和方里坐在了一起。那天,歌華突然發覺:他喜歡這個女孩。

  在絕倫帝,歌華算是一個公眾人物,有一大羣女孩追他。而他追的女孩也有一大羣。追他的一羣和他追的一羣當然不是同一羣。這是紅塵男女始終沒有解決的問題,掛起來。

  現在,他發覺不管他收入了多少愛,支付了多少愛,都是玩鬧,他真正喜歡的人終於浮現出來了。

  歌華曾兩次約方里喫飯,都被方里謝絕了。這件事很快就傳遍了歌華那個節目組。

  方里不是故意拒絕,那兩次,她碰巧都答應了另外的同事。可是,如果她對歌華很在意,怎麼都會把別人的邀約推掉——歌華由此知道,方里對他沒那個意思。

  某日,電視臺的一個攝像師,在歌華的辦公室講了一個好玩的故事,叫《美人計》。這個攝像師特喜歡傳播,估計電視臺大部分人都聽過這個故事了——

  某大學宿舍。

  週末,3樓的一個男生在寢室裏看書,偶爾看到一隻竹籃從樓上伸下來,停在他的窗外,悠來晃去。

  竹籃裏立一張硬紙,上面是一個漫畫女孩,她在含情脈脈看著他。下端,還有一行大字:生活太平淡了,製造點故事吧。去買一些水果來,晚上陪你去散步。學校後門,七點見。4樓女孩。

  男生很興奮,立即跑出去買水果了……

  晚上,這個打扮得衣冠楚楚的男生,把學校後門的那片草地都踩禿了,也不見那個女孩的蹤影,他空等了一場,才知道上當了。他有點惱怒,卻不好意思聲張,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寢室。

  過了一週,這個男生一個人在寢室時,又看到那隻竹籃又從樓上伸下來,裡邊還裝著那個漫畫女孩,在半空中晃來晃去。還有一行大字:上次我被一個死黨「綁架」了,實在抱歉。再買一些水果來,今晚我一定赴約。學校後門,七點見。4樓女孩。

  他不想理她了。

  可又一想,上次都買了,這次要不買,好像上次就是圖她陪著散步似的,那多沒出息!

  最後,出於男人的自尊,他決定還是去買水果。他要讓她感覺到,自己並不稀罕和她去散步,僅僅是把她當成饞嘴的小妹妹,買些零食哄她罷了……

  儘管如此,晚上他還是揣著渺渺的希望,來到學校後門轉悠(大家都是男人,誰都別笑話誰啦)。

  學校後門的那片草剛剛冒出頭,又被這個男生踩禿了。

  她還是沒來。

  男生心中有點惆悵,但是,酸意比上次淡多了。

  又過一個星期,那竹籃又覥著臉伸到男生的窗前,漫畫女孩在紙上寫到:上週我媽突然病重,爽約了,實在對不起。再買一些水果來,今天我絕不食言。學校後門,七點見。4樓女孩。

  這個男生毫不猶豫地買來一袋水果和一束鮮花,放進竹籃,它立即搖搖晃晃地升上去了。

  晚上,他沒有到學校後門去踩草,而是在寢室裏洗衣服。

  喫兩塹長一智。

  人家第一次就說得明明白白——生活太平淡了,製造點故事吧。反覆的小騙局不就是故事的內容嗎?傻瓜纔去踩草。

  他正專心致志地洗衣服,突然聽見有人敲門。他打開門,外面站的正是樓上的女生!她裊裊娜娜地在門外站立,笑吟吟地看著他。

  女生,美 好的女生!

  「我在學校後門等你,你怎麼沒去?」她笑吟吟地問。

  「是啊是啊,早說好的嘛,瞧我這記性!」 這個男生激動得都不會說話了。

  這個晚上,男生和女生在一起度過了幾個小時美好的時光。

  他們返回宿舍樓的時候,天都黑了。

  美好的女生突然說:「其實我沒讓你買過一次水果。」

  男生愣了。

  「是5樓的男生們乾的。他們對我說這事的時候,差點笑岔氣。不過,我挺感動,你不知道真相,卻不怪我說話不算數,三番五次花錢給我買水果……謝謝你。」 

  這個故事儲存進了歌華的大腦裏。

  他想,要是他住樓上,方里住樓下,那多好啊,他可以通過這個方法給她送花。

  這個星期天,歌華午睡起來,竟然看見窗外有一個竹籃!

  藍盈盈的天上,白雲一朵又一朵。那個漂亮的竹籃晃來晃去,意味深長。

  竹籃裏立一張硬紙,歌華走到窗前,看清上面有一行字:  

  天太熱了,去給我買一瓶汽水,晚上我請你去看《無極》。七點,公寓大門口見。9樓的方里。  

  歌華的心激動得「怦怦」跳起來。

  不過,他很快就冷靜下來——這是不是一個「美人計」呢?想到這裡,他探出腦袋朝上看了看,這棟公寓樓的窗檯特別寬,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又看了看那行字,很娟秀,一看就是出自女性之手,況且,他不認識10樓的人。看來,竹籃就是方里的,她一定也聽過了那個《美人計》的故事。

  方里竟然主動來找他了!

  歌華不敢猶豫,立即跑下樓,來到門口的超市,買了一瓶冰鎮汽水,跑回來,放進那個竹籃裏,看著它提上去。

  下午,他一直在房間裏打扮自己。他換上最漂亮的衣服,戴上最貴重的耳環,噴上最時尚的香水……僅僅是頭髮,他就搗鼓了一個鐘頭。

  晚上,他來到大門口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沒有方里。

  他疑惑起來,是不是自己打扮的時候太長了,方里已經來過,又走了?

  又等了半天,還是不見方里的影子,他只好垂頭喪氣地回房間。

  進了公寓,他想到9樓去找她,猶豫了一下,終於沒有去——本來是一個很浪漫的故事,現在已經互相錯過了,再去補救,就沒有味道了。他相信,竹籃還會來的!

  他們工作在廣播電視大樓內。一次,歌華在電梯裏遇到了方里,他朝她笑了一下,很有意味,含著一種只有兩個人才明白的默契。她也朝他笑了一下。

  第二個週末,歌華本來要出去,但是他推掉了那個應酬,守在家裡。

  他幾乎一直坐在窗前觀望。

  下午,他終於看見方里那可愛的竹籃搖搖晃晃伸下來。

  他跑過去,看見竹籃裏又立著一張硬紙: 

  我的房子鬧老鼠,嚇死人了。請幫我買兩包老鼠藥,晚上我陪你去開車兜風,好嗎?七點,大門口見。9樓的方里。  

  歌華覺得老鼠藥這東西跟漂亮的女人似乎有點不搭界。

  漂亮的女人應該這樣寫:請你給我買一套高檔別墅,再買一輛豪華轎車,再買一個美女——當僕人,再買一盒巧克力,晚上,我陪你……

  歌華會毫不猶豫地去買來……一盒巧克力,然後等她晚上敲響房門。

  ……歌華毫不猶豫地去買來了兩包老鼠藥,放在竹籃裏,看著它提上去了。

  這天,他提前就開始打扮起來。

  在天黑之前,他完成了繁瑣的化妝和服飾搭配,來到了公寓的大門口。

  天一點點黑下來。烏雲開始緩緩聚集,遠方隱隱有雷聲在滾動……

  方里始終沒露面。

  她給歌華的印象是端莊、嚴謹、明朗,這樣的女孩應該很守時,不可能惡作劇啊。

  突然,雨「嘩嘩」地傾盆而下。

  歌華躲閃不及,快步跑進旁邊一家小商店的門裡。雨太急了,那短短的一段路,他就變成了落湯雞。

  他很難堪,有一種被戲弄的感覺。

  公寓臨街,街上的行人轉眼就跑光了,只剩下車,雨刮器都像觸角一樣擺動起來,車輪軋得積水四射。

  歌華走不出去,就站在門檻裏看大雨中的車。夏利,吉普車,依維柯,救護車,松花江……那輛救護車尖叫著。

  眼前變成了水世界。

  那輛救護車開到公寓的大門前,竟然拐了進去。

  雨越下越大,各種各樣的燈在水世界中顯得分外美麗。

  歌華忽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

  等雨稍微小了些,他就離開了那個小商店,跑進了公寓大門。很多保安在院子裏冒雨亂跑,好像出了什麼大事。

  他似乎感到了這事情與他有關,他攔住一個保安大聲問道:「怎麼了?」

  「9樓一個女的喝毒藥了!」

  正是方里。

  那老鼠藥兌在汽水裡,她喝了進去。

  她死了。

  警察開始調查這起兇殺案。

  方里服下老鼠藥之後,五臟如焚,她撥了急救中心的電話,只說出了「奮鬥街10號華馨公寓」,電話就掉到了地上。

  救護車開到公寓,首先到值班室確定了求救電話的房間,然後才找到方里。那時候,方里已經氣絕身亡。

  在離開人世之前,她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方里最近一直在上班,沒有遇到什麼非常事件,她不可能是自殺。而且,在她的房子裏也沒有發現遺書之類的東西。只是,桌子上有半瓶汽水,經化驗,汽水裡含鉈,斷定是老鼠藥……

  警方很快就查出,老鼠藥正是門口那個老頭賣的。

  當天,歌華買了老鼠藥。兩包。

  而門口的超市也作證,一週前,那個娛樂節目主持人在他們那裡買過一瓶同樣牌子的汽水——歌華是個公眾人物,售貨員對他的印象特別深。他們說,歌華買汽水的時候,急匆匆的樣子。

  第二天下午,歌華被警察叫去了。

  他一直暗戀方里,但是,方里似乎並不喜歡他,這件事,電視臺很多人都知道。這個情況使警方非常懷疑。

  儘管歌華沒有做什麼,但是他十分害怕,老老實實對警察講述了事情的經過。

  那個警察個子很高,他聽完了直笑:「你編故事的能力可真強!你說,汽水是方里讓你買的,既然她那麼渴,當時為什麼不喝?你說老鼠藥也是方里叫你買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半,而她服毒是晚上七點鐘,據我們調查,這中間的三個半小時裏,方里就沒有離開過房間,可是,我們在方里的房間里根本沒發現你說的硬紙,也沒發現繩子和竹籃,難道這些東西都被她喫了?我們只發現了半瓶有毒汽水!」

  歌華傻了。

  那個警察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差點把桌子拍成兩半,這一下足以顯示他的力道:「你不說,我們就換個方式問了!」

  「我沒有殺她!你們不要因為我把偵破方向搞錯!」

  歌華被警察關了二十四小時,第二天下午,經過電視臺領導和警方交涉,他被放出來。

  可是,他依然是重大嫌疑犯。

  不過,說歌華殺了方里也有一些疑點——警方在方里的房間裏並沒有發現歌華的手印和腳印。

  很快,警方在方里的房間裏搜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證據——那是一張紙片,上面寫著: 

  帶你去黑夜,同意嗎?喝了這瓶汽水,就說明你答應我了。10樓。 

  歌華聽到了這個消息,心裡的石頭「撲通」一下落了地。

  他陡然明白了,從空中降落的那個竹籃,那個漂亮的竹籃,那個晃來晃去意味深長的竹籃,並不是方里放下來的!

  它來自10樓那個黑糊糊的房間。

  10樓住的那個人,也在電視臺工作,歌華見過他,不過沒有說過話。他好像是一個編導。歌華印象最深的是:他穿衣服總是亂七八糟的。平時,他不太來上班,來了也是匆匆忙忙就走掉了。

  10樓。

  那個房間裏有一雙蒼白的手。

  那雙罪惡的手,冒充9樓,向歌華要了一瓶汽水,又要了兩包老鼠藥,然後,他把那葯攪拌在汽水中,又伸到9樓方里的窗前……

  他做得天衣無縫!

  他跟歌華有什麼仇,為什麼要陷害歌華呢?

  或者說,他跟方里有什麼仇,為什麼要害死方里呢?

  方里是一個很自立的女孩。

  她家不在本市,在一個很遠的縣城。大學畢業後,她單槍匹馬闖到了這個陌生的城市,一個人打天下。

  她進電視臺,沒有任何人幫忙,全靠自己。當時,她在一家公司做文祕工作,正巧那時候,電視臺舉辦主持人大賽,她就去參賽了,一路過五關斬六將,從周冠軍,到月冠軍,到季度冠軍,到年度冠軍……就這樣,她進了電視臺,並成為優秀主持人。

  她經常出入上流社會,有很多人向她求愛,其中有一些知名企業的總裁,但是,她一直緊緊收攏著重重花瓣,小心地保護著心中那嬌嫩的愛情花蕾。

  誰都不知道,她深深地愛著一個人。

  這個人跟她在同一個單位,叫吳稟。吳稟是一個幕後工作者,一個工薪階層。他高大,粗糙,不修邊幅,連駱腮鬍子都經常不剃。

  方里不喜歡歌華那種奶油小生。

  吳稟好像是畫家出身。之所以說好像,是因為他什麼都會,畫畫,寫詩,還導演過一部電影,只是最後沒通過審查。

  他在電視臺只是個普通編導,一直沒有受到重用。不過,大家都很尊重他。

  方里為什麼會愛上吳稟?她自己也莫名其妙。

  有一次,他大大咧咧地到方里的辦公室取一個麥克風,當他站在方裡面前時,她聞到了一股男人的強烈的氣味,她當時一下有點昏眩。

  「給我。」他動作灑脫地伸出手來,大大方方地說。

  方里的臉一下就紅了,急忙把已經拿在手裡的麥克風遞給他。

  那是一種什麼味道,方里至今說不清楚,好像是淡淡的煙草味,好像是剛剛洗過的頭髮味,好像是泥土被太陽曬熱的味……

  這一天,那個攝影師跑到方里的辦公室,又講起了那個《美人計》,不過這次是另一個版本。

  當時,方里的辦公室裏有幾個人,其中就有吳稟。

  這次,那個攝影師是這樣講的:  

  某大學宿舍。

  一個炎熱的週末,5樓的一個男生買了瓶冰涼的汽水,放在一個竹籃裏,還放了一張硬紙,上面寫著:晚上,我們去散步,好嗎?喝了這瓶汽水,就說明你答應了。學校後門,七點見。浪漫的5樓男生。

  然後,他用繩子把竹籃放了下去。他早量了繩子的長度,剛好伸到3樓窗前。3樓住著女生。

  等了很長時間,5樓男生也不見魚兒上鉤。難道3樓的寢室沒人?5樓男生乾脆把繩子繫到暖氣管上,一邊上網一邊等。下午,他把那個竹籃提上來,只剩下了空瓶!

  晚上,這個衣冠楚楚的男生把學校後門外的那片草都踩禿了,卻不見那個女孩的蹤影,空等了一場。

  魚把餌喫掉之後,跑了!

  他不甘心。過了一週,他又買了瓶冰涼的汽水,放在竹籃裏,朝3樓放下去。

  硬紙上寫著:晚上,我們去散步,好嗎?喝了汽水就說明你答應了。請遵守遊戲規則!學校後門,七點見。浪漫的5樓男生。

  他不知道哪個女生在寢室裏,所以,他還得把規則重複一遍。

  還是不見動靜。他又一次把繩子系在暖氣管上,一邊上網一邊等。下午,他試探著把那個竹籃提上來,又剩下了一個空瓶。

  晚上,他抱著渺渺的希望,來到學校後門外等。那片草剛剛冒出頭,又被這個男生踩禿了。還是不見一個女生的影子。

  魚又沒上鉤。

  又過了一週,他把那兩個空瓶放在竹籃裏,在硬紙上寫道:不遵守遊戲規則的人,把我的汽水還給我!憤怒的5樓男生。

  過了一會兒,他把竹籃提上來,果然重了許多。

  他把竹籃拉進窗子,發現兩個空瓶裏不知道灌滿了什麼東西。接著,他看到硬紙的背面寫著這樣一行字:汽水喝了,賠你兩瓶醋吧。竊喜的4樓男生。

  那個攝像師講這個故事的第二天,正巧是週末。早晨方里一醒來,就看見有一個竹籃,在她的窗外微微搖晃著。

  樓上只住著一個人——吳稟。

  他效仿那個《美人計》的故事,跟方里玩起遊戲了!方里的心卻激動得亂跳起來。

  竹籃裏有一瓶汽水,還有一張硬紙,上面寫著: 

  帶你去黑夜,同意嗎?喝了這瓶汽水,就說明你答應我了。10樓。  

  方里笑起來。

  沒想到,吳稟也玩這種小孩子的遊戲!可是,他用的卻是詩人的語言:帶你去黑夜……

  她毫不猶豫地拿起那瓶汽水喝起來。

  竹籃飄飄悠悠地升了上去,神態似乎很幸福。

  方里把那張硬紙裝進了口袋——她要留下這行詩一般的文字,作為永遠的紀念。接著,她就走進洗手間打扮起來。她從沒像今天這樣細心地打扮過自己,哪怕是錄製節目。

  她知道,今晚,她將有一個重要的約會。

  就在方里化妝的時候,隱隱感到腹內一陣疼痛。她踉踉蹌蹌地走到牀前,想趴一會兒,可是,那疼痛像毒蛇一樣迅速而瘋狂地在腹內竄動,一種巨大的恐怖陡然籠罩了她。

  半空中突然出現了一瓶汽水,她竟然喝了它!

  她抓起電話,撥了999,大叫:「我喝毒藥了!救命!」  

  警方立即開始調查10樓的男人。

  可是,吳稟到新疆拍片去了,已經離開一週,有同事作證。他沒有作案時間。

  也就是說,10樓——吳稟的房間空著!

  歌華仍然沒有被解除懷疑。

  幾天裏,他多次被叫到公安局,接受訊問。

  他從警察的提問中覺察出,他們的進展並不大,還停留在「那個竹籃到底是從9樓放下來的還是從10樓放下來的」上面。

  雖然他被領導領了回來,正常上班了,但是,他明顯發現,單位裏的人都有點疏遠他,看他的眼神也都有些不對頭,飄飄忽忽的。

  很少有人到他的辦公室來玩鬧了。

  這一天,那個攝像師又來了。

  他穿著一件褐色的馬甲,上面都是口袋,裝得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都是些什麼東西。他歪戴著帽子,嘴裡永遠嚼著一塊口香糖。

  他的第二個版本的《美人計》對歌華也講過。他似乎只會講這一個故事,他好像就靠這個故事在電視臺的各個部門間鑽來鑽去,融洽和每個人的關係。

  他笑笑地坐在一張辦公桌上。

  歌華忽然對他有點反感。都怪他的烏鴉嘴,反來複去講什麼《美人計》,就像他嘴裡的口香糖,都沒味兒了,還在沒完沒了地嚼。現在,終於出事了。

  「我還會講一個《美人計》,你聽不聽?」

  歌華不耐煩地說:「你講什麼呀?前幾天,你講完就出事了,你不知道?」

  攝像師又咧嘴笑了:「也許我再講一個,對破案有好處。」

  「你給警察講去,我煩。」

  「這是第三個版本,我自己編的,不聽就算了。」他一邊說一邊跳下桌子。

  歌華突然說:「你說。」

  那個攝像師又咧嘴笑了,重新坐在桌子上。

  這一次,他講的故事是這樣的: 

  某大學裡宿舍。

  一個炎熱的週末,住在3樓的一個男生在寢室裏閉目養神。偶爾睜開眼,他看見窗外有一隻竹籃悠來晃去。

  樓上住著女生,竹籃無疑是她們放下來的。

  竹籃裏有一張硬紙,上面畫著一個女孩,那漫畫女孩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下端,還有一行字:生活太平淡了,製造點故事吧。你去買一些水果來,晚上陪你去散步。學校後門,七點見。4樓女生。

  男生很興奮,立即跑出去買水果了……

  可是,晚上,這個男生在學校後門空空等了一晚上,卻不見那個女孩的蹤影,只好灰溜溜地回了寢室。

  過了一週,這個男生又一個人留在了寢室,等待故事發生,果然,那隻竹籃又從樓上伸下來……

  那張硬紙散發著女孩子特有的淡淡芬芳,還是上次那個字體,一看就是出自女孩子之手,筆畫像花苞一樣緊緊收攏,很放不開的樣子:實在道歉,上次遇到了一個突發事件,走不開。再買一些水果來,晚上不見不散。學校後門,七點見。4樓女生。

  結果,那天晚上男生又白白等了一場。

  又過一個星期,那個愛撒謊的竹籃又晃晃悠悠地放了下來:再一再二不再三,不過,對待女生可是例外喲!4樓女生。

  這個男生把水果買來,放在竹籃裏,它剛剛提上去,他就走出宿舍,上了5樓。現在他已經斷定是5樓的男生乾的了。

  他進了門,果然看見5樓那個男生像老鼠一樣在喫他的水果。

  3樓男生說:「你小子真有口福啊!」

  5樓男生抬頭看了他一眼,「啪」地扔過來一個橙子,說:「羨慕吧?」

  他泰然的表情讓一樓男生產生懷疑了,他問:「這水果是誰買的?」

  5樓男生很神祕地小聲說:「女生……」

  女生?

  4樓的女生不會把水果給他送來吧?

  「4樓的?」

  5樓男生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樓上:「6樓。」

  3樓男生憋不住笑了:「真絕!」

  那隻散發著香氣的竹籃就是女生的,不過是6樓的女生!那竹籃高高地伸下來,冒充4樓的女生,騙來3樓的他的水果,然後,給5樓的男生喫……  

  歌華聽著聽著,身上就起雞皮疙瘩了。

  攝像師的故事裡第一次出現了「6樓」。這兩個字像針一樣深深地刺進了歌華的大腦。他似乎在順著一條漆黑的管道朝前爬,越來越黑暗,越來越狹窄,越來越深邃……

  這棟公寓總共11層。

  8樓住著歌華,9樓住著方里,10樓住著吳稟,11樓……

  他怎麼從來沒想過11樓!

  不過,他很快就找到了原因——因為11樓空著,常年空著,沒有人。這一點公寓裏的人都知道。那個房間常年擋著窗簾,裡面黑糊糊的,應該布滿灰塵。

  過去,那房子曾經住過一個女孩,她是電視臺前一任新聞節目主播。但是,她死了,死一年半了。聽說,她也是服毒,不過不是老鼠藥,而是一種叫氰化鈉的劇毒化學品,0.1克就可以讓人喪命。

  她為什麼死?至今沒有人知曉,甚至她是不是自殺都值得懷疑。

  愛情這個東西經常出人意料。

  吳稟對方里的秋波並不敏感,這說明他不愛她。

  吳稟喜歡的是一個梳短髮的女孩,她叫崔淺淺,她像她的名字一樣單純,每天總是笑嘻嘻的樣子,陽光燦爛。

  崔淺淺在公寓管理部工作,一天晚上,她跟她的部門負責人走訪公寓的租戶,來到了吳稟的房間。

  那個部門負責人也是一個女的,中年人。她們是例行公事,問問租戶有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對公寓的工作還有什麼意見和要求等等。崔淺淺不說話,她只是坐在那個負責人的身後做記錄。

  吳稟一直在敷衍:「挺好的,不錯,沒什麼問題……」

  他的注意力一直在崔淺淺的身上。他發現,崔淺淺也不認真,她的眼睛一直在房間裏東張西望。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了放在房間一角的一個掛飾上。

  那是一個可愛的小豬的臉譜,圍著一條紅色的絲巾,叼著一根粗大的雪茄。那紅色的絲巾上有一行字:NO SMOKING。

  她們離開的時候,那個崔淺淺還在戀戀不捨地看那個小豬。

  吳稟送她們出門,到了門口,崔淺淺終於忍不住小聲問他:「那個小豬你是在哪裡買的?」

  吳稟差點笑出來:「那是一個朋友從國外給我帶回來的。」

  「噢。」她有點失望。

  「你要是喜歡,我就送給你。」

  崔淺淺緊張地瞟了那個負責人一眼,急忙說:「謝謝,我不要……」

  從那以後,吳稟有事沒事經常去公寓管理部轉一轉,可是,他很少看見崔淺淺,她也很少上班。

  後來,吳稟聽說,崔淺淺是公寓管理部經理的千金。她只有十八歲。

  正像他對方里沒有電一樣,崔淺淺對他也是心無靈犀,她感興趣的僅僅是他的小豬掛飾。

  他歌華認識崔淺淺。

  估計吳稟想不到,他喜歡的崔淺淺,單純似水的崔淺淺,竟然是歌華的狂熱追星族。

  她聞聽娛樂節目的主持人歌華在這棟公寓里居住,就辭掉了原來的工作,逼著爸爸把她安排到了公寓管理部。

  她原來在幼兒園當老師,很不錯的工作,可是,她先斬後奏,已經辭掉了,爸爸沒辦法,只好讓她進了管理部。

  像所有的追星族一樣,她對歌華的一切都瞭如指掌,包括他的年齡,生日,喜歡喫什麼食品。她甚至知道他每天幾點鐘出門,幾點鐘回來。

  前面我說過,有一羣女孩追歌華,這個崔淺淺就是這羣女孩中的一個。崔淺淺知道歌華的電子信箱,最初,她給他寫信,每封信都很短,她擔心他看煩了,但是每封信都很熱烈,就像秋天裡一串串的紅辣椒。

  這種信歌華見多了,根本不在意。

  後來,她就給歌華打電話。

  「我是你的一個熱心觀眾,我叫甲蟲花草花。」她說。

  她給歌華寫電子信的時候,落款一直都是「甲蟲花草花」。

  歌華問她:「你有什麼事嗎?」

  她支支吾吾地說:「我想約你……」

  「對不起,我沒有時間。」

  她很執著,一次次打電話來。後來,歌華只要一聽到是「甲蟲花草花」,立即就把電話掛掉。他覺得這些小孩很不懂禮貌。他不想跟她們糾纏,不想跟她們浪費電話費。這些追星族不知道,電視臺每個月給他報銷的電話費,少得可憐。

  他越是不接電話,崔淺淺打得越瘋狂。

  終於有一次,崔淺淺現身了,她攔住了歌華的車。

  歌華搖下窗子,問她:「你幹什麼?」

  「我是甲蟲花草花……」

  歌華很煩躁地把頭轉向另一邊,又轉回來:「你想簽名嗎?把本子拿來!」

  「我想跟你聊一聊……」

  「聊什麼?」他問。

  「在這裡不方便,我請你去酒吧,好嗎?」

  「我現在去錄節目,沒時間!」

  「我可以等你錄完節目。」

  「錄完節目我還有別的事。」

  「那我就等你辦完事,反正你得答應我!」

  歌華直直地看著她,說了一句:「有病!」然後,他猛地一踩油門,走了。

  崔淺淺在反光鏡裏獃獃地看著他的車尾……

  在那個攝像師給歌華講第三個版本的《美人計》時,警察已經搜查了11樓的房間。

  那裡面極其幽暗,空氣長久不流通,有一種很古怪的味道。

  整個房間像一個墳墓。

  地上鋪著厚厚的灰塵,清晰地印著一些雜亂的腳印。

  警察開始調查公寓管理部。這個房間的門上沒有被撬的痕跡,只有公寓管理部的人才能打開它。

  一週之後,也就是吳稟在外地拍片回來的那天,崔淺淺被抓。

  她對自己的偶像太瞭解了,她當然知道歌華喜歡的人是誰,她絕不能放過她。

  於是,她在11樓緩緩放下那隻浪漫竹籃,冒充9樓的方里,欺騙了8樓的歌華……

  她也知道歌華喜歡的人喜歡的人是誰。

  於是,接著她在那間黑暗的房子裏,顫顫寫下了:帶你去黑夜……最後,她把那隻死神竹籃緩緩放下,冒充10樓的吳稟,伸向9樓的方里……

  就這樣,這個女孩用十分幼稚的辦法,害死了無辜的方里,還自以為神不知鬼不曉。  

  崔淺淺被帶上警車的時候,歌華正在公寓的院子裏徘徊。

  她走過歌華的身旁,停了下來,咄咄逼人地盯著歌華,低低地說:「有一天,你還會看到一隻竹籃降臨在你的窗前。它不是從9樓伸出來的,也不是從10樓伸出來的,更不是從11樓伸出來的……你猜,它從哪兒伸出來的?」

  警察把她推走了。她一直被推搡著,一直倔強地扭過頭來,看歌華的眼睛,直到上了警車。

2.《真相》

  地球在轉動,人類在生活。

  每天都有很多人新生,每天也都有很多人死去。死去的人中有很多是非正常死亡。

  有的人走在大街上,他去談一個合作項目,晚上還要去接幼兒園的孩子。可是,路邊的電線杆突然倒了,一轉眼,這個人就被高壓電燒得焦糊……

  有的人上吊了,她沒有寫遺書。家裡人回到家,看到她吊在房樑上,舌頭吐了很長,眼睛瞪得像燈籠一樣大,她的脖子被身體的重量拉得比平時長幾倍。

  有的人走夜路,無緣無故地跌進了路邊的水溝……

  有的人喝葯了。她死在農村的田野裏,她死前經過了痛苦的掙扎,朝前爬了很遠,在離她的屍體很遠的地方,有一隻蹬掉的鞋子……

  有的人喫東西卡死了。

  有的人被車撞死了。在前一天,他還在跟朋友說:「昨天天堂路發生了一起車禍,那個人被撞死了,那樣子慘不忍睹……」

  有的人建築時,從腳手架誰失足摔下,腦袋像西瓜一樣四分五裂……

  他們離開了這個世界,從此和我們不在同一個層面上,機制不同,也就不能再對話。

  因此我們永遠無法知道,他們死之前到底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也許完全出乎我們的想像。

  悲劇的偶然性是最不公平的,也是最公平的。

一:望遠鏡

  敬波有恐高症。

  他家在一樓。

  他找工作的時候,總是問人家公司在幾樓。為此,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

  後來,他終於找到了一家賣食品調料的公司,辦公地點在一樓。

  他是推銷員,並不是所有的客戶都在一樓,這樣他就避免不了經常登高。

  每次站在電梯裏,看著電梯一層層地提升,他全身的神經都綳得緊緊的。

  他總覺得,那高度是在給他製造粉身碎骨的可能性。

  夜裡他經常做一個夢,經常在那個夢中驚醒——

  他恍惚站在一座很高很高的樓頂上,邊緣光禿禿,沒有欄杆。

  他探頭朝下看,行人就像黃豆一樣大。那筆直的樓身,怎麼看都有點朝前傾斜……

  突然,有個笑嘻嘻的熟人在後面大叫一聲,猛地推了他一下……

  這個笑嘻嘻的熟人叫方正。

  他比敬波小几歲,卻是這家食品調料公司的老員工。

  敬波剛到這家公司上班的時候,沒有經銷商網路,天天跑終端的飯店、商店,累得骨頭都散了架。那時期,方正幫過他很多的忙,他甚至向敬波提供了不少他多年建立的關係。

  敬波和方正到體育館去看足球,方正帶了一個望遠鏡。他說那是俄羅斯軍用品。

  那次全場只進了一個球,那時候,恰巧是敬波拿著望遠鏡,他清晰地目睹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敬波是個愛玩的人。從體育館出來,他對方正說:「把你的望遠鏡借我玩幾天吧。」

  方正說:「你不是有恐高症嗎?你站在十八層樓上,通過它朝下看,地面上的人就像在你腳底下一樣。這樣你就不會害怕了。」

  「那更恐怖。」

  敬波跟父母、妹妹一起生活。這幾天,他父母回河北老家去了。而妹妹在讀大學,住在學校裏。

  星期天早上,敬波張街上喫早點,回到家,才發現鑰匙落在了房子裏。

  本來,他想給專業開鎖公司打電話,可是忽然想起朝著小院的窗子好像沒有關,就想爬上院牆看一看。

  那院牆的高度只有一米八,可是,他卻費了很大的勁兒才爬上去。到了牆頭上,他的雙腿就不停地抖起來。

  窗子關著。

  他慢慢轉過身,想跳下去。可是試了幾次,都不敢。

  他顫顫地蹲下來,聚積膽量。

  就在這時候,院牆下聚集了幾個人,他們都舉頭望著他。除了一個女人穿著紅衣服,另外幾個男人都穿著黑衣服。

  他們張大了嘴巴,一動不動,好像比他還緊張。

  敬波閉上雙眼,暗暗想,今天我在鄰居面前決不能丟人,一定要跳下去,動作還得酷一些。

  突然,他聽見有人叫他。

  他睜開眼,看見妹妹也來到了那幾個鄰居中,仰著頭看他。

  「哥,你要幹什麼?」

  「鑰匙鎖在房子裏了。」

  「你嚇了我一跳!剛才我在遠處還以為是小偷呢。」說到這兒,妹妹朝他勾了勾手:「你快下來。」

  「你帶鑰匙了?」

  「帶了。」

  「那好,你們朝後退一退,我跳了。」

  「你小心點。」

  「沒事兒。」

  說完,敬波閉上雙眼,一咬牙,跳了下去……

  他「忽悠」一下栽了下去。

  院牆下的人驚叫著四下逃竄。

  早晨,妹妹從學校回到家,看見幾個鄰居聚在樓下,朝樓頂驚恐地張望著。

  他們都穿著黑色的衣服。只有一個女的,穿著紅衣服。

  妹妹抬頭望去,樓頂站著一個人。

  那是一幢十八層的樓。

  她看了半天,終於認出來——那竟是她的哥哥!

  樓頂的哥哥正舉著一副望遠鏡朝下望。

  「哥!——你在幹什麼!——快下來!——」她大驚失色地喊道。忽然她意識到自己這樣喊不對,急忙改過來:「回去!——你快點回去!——」

  哥哥不應聲,仍然舉著望遠鏡朝下望。

  「他站在那裡多久了?」妹妹問旁邊的人。她都快哭了。

  一個男人說:「我是第一個看見他的。有三分鐘了吧。」

  「你們,你們報警了嗎?」

  「報了,警察很快就會趕到。」

  妹妹繼續朝上望:「哥!——太危險了!——求求你快回去!——」

  已經晚了。

  敬波從那高高的樓頂一頭載下來,大家驚叫著逃開。

  隨著一聲巨響,敬波摔在地上,砸起一陣灰土。他的屍體離呆傻的妹妹只有幾步遠。

二:家

  韓琪的生意做得很大。這個城市到處都有他開發的房產。

  前不久,他在茶座認識了一個彈古箏的女孩,交往了一段時間,他被她深深迷住了。

  他一直試圖把她弄到他的公司去,可是,她不願意去,她說她就願意彈琴。

  這個女孩不淺薄。而且她對他很真誠,什麼都告訴他,她的過去,她的情感經歷,她的夢想……

  但是,她只是不說她住在哪裡。

  韓琪問過她幾次:「你家住在哪兒?」

  她只是笑著搖頭。

  一天,他約她出去玩。

  本來,他打算去周邊的度假村之類的娛樂場所,那女孩說:「那種地方效仿天然,其實是假冒,很俗。咱們到野外玩吧?」

  韓琪感到這個建議很好,至少是對他的信任。

  於是,他和她駕車來到了城市之外,到了山裡。

  他開的是一輛四驅越野車,裝著釣具,食物,甚至還有簡易帳篷。

  他們進了山,看見一個湖。

  天很高,很藍。湖面寬闊,天水一色,有水鳥上下飛舞。湖畔的草很茂盛,沒有人跡。

  韓琪喜歡這個地方。

  「咱們游泳吧?」他說。

  「我……遊不好。」

  「沒事,有我呢。我原來在大學時游泳還得過冠軍呢。」

  那個女孩就換上了泳衣。那是一身紅色的泳衣,在野外綠色草木、藍色湖水的映襯下,很醒目。

  他們下水了。

  那個女孩的游泳技術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她一直朝前遊,轉眼就遊遠了。

  終於,她停下來,朝他招手。

  他也遊了過去。

  追上了她之後,韓琪擼了一把臉上的水,踩著水說:「你的水性很好啊。」

  「我是在水邊長大的。」

  「你家在南方?」

  她又笑著搖頭了。水淋淋的她在藍藍的湖水中顯得更可愛。

  突然,她朝下一鑽就不見了。韓琪笑著等她在什麼地方露出腦袋來。

  過了好久,她還不露頭。

  韓琪有點慌了。

  他一個猛子紮下去,在水底睜開眼,尋找她的影子。

  可是,他沒看到她。

  他鑽出水面,繼續等。又過了好久,還不見她露出腦袋。

  他有點害怕了。

  這時候,「轟隆」一聲巨響,一個人從水中冒出來,是她!

  「你怎麼鑽進去這麼長時間?」他驚愕地問。

  她看著他,突然說:「你不是一直問我的家在哪兒嗎?我告訴你,我家就在這水底下……你跟我下去看看?」

  韓琪忽然感覺到她有些異常,錯愕著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突然又鑽進了水中。接著,就有一雙手緊緊抓住了張波敬的腳腕,力量巨大,猛地把他拉了下去。

  他不斷地朝下沉沒,湖水的藍色越來越深,終於變成了濃濃的黑暗……

  那個女孩其實一直在淺水區等他。

  她水性不好,始終沒敢離開岸邊。

  她看見韓琪遊得越來越遠,腦袋越來越小,就有點害怕了,大聲呼喊他,他卻好像聽不見!

  韓琪再也沒回來。

三:回頭

  丁琳走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

  這時候是中午,天氣很熱,街上沒有一個人影,連賣冷飲的人都躲進了家裡。

  路旁的梧桐枝葉茂盛,知了聲此起彼伏,沒完沒了,好像在催促著什麼。

  丁琳到一個公司簽一份訂單,他是坐公共汽車來的,剛剛下車,正在找那家公司的門牌號。

  路邊正在建高樓,圍牆上有一行大字,紅色的——施工給您帶來不便,請原諒。

  工人們好像正在午休,丁琳沒聽到有機器運轉或者人聲。

  很靜。

  他只能聽見自己的腳步聲和遠方的汽車聲。

  一切都不關他的事,他在找那家公司。

  突然,他的眼睛盯住了不遠處的路面……

  那是一條柏油路,被太陽曬得有點軟了。路上沒有錢包。

  他看見了什麼呢?

  他看見了一個圓圓的黑洞,四周沒有放置隔離墩。

  那黑洞裏露出了一顆腦袋,髒兮兮的,又伸出一隻手朝丁琳招了招,示意他下去,然後,他一縮就不見了。

  丁琳走過去,在那個黑洞前停下。

  原來是個下水道。

  丁琳朝裡面看了看,黑糊糊的,看不見底。

  他想,那個人應該是疏通下水道的工人,可是,他到哪兒去了呢?

  就在這時候,他的腦袋被什麼猛擊了一下,眼前一黑。

  他搖晃了一下,迷迷瞪瞪地睜開眼,朝上面看了看。

  天很藍。

  那座冰冷的建築物高高矗立,牆面是粗糙的水泥,還沒有上色。門窗都敞著。

  眼前有紅紅的液體流淌下來。

  他知道自己受傷了,就用手按住了頭上的痛處,急急朝前走,尋找臨近的醫院包紮。

  他的腦袋受到重創之後,身子變得輕飄飄的,聽覺也失靈了,聽不到四周任何聲音,包括他自己的腳步聲。

  他在無聲的世界裡奔走。

  終於,他走到了一個十字路口,車輛和行人多起來。

  他看見斜對面有一家很小的診所,就迷迷瞪瞪地走過去。

  一輛汽車開過來,到了他的身前,一點不減速。他嚇了一跳,急忙朝後閃開,已冒出了一身冷汗。

  所有的車都開過去之後,他才小心地走過馬路,進了那家診所。

  診所裏有一個穿白大褂的老太太坐診。

  沒有其他病人,她正在清理抽屜。

  她臉上的皺紋很深,肯定過了花甲之年。

  丁琳站在她面前,說:「大夫……」

  她沒搭理他,繼續清理抽屜。

  「大夫,我受傷了。」

  她突然朝裡間喊了一句:「樹梅,張大夫送來的那本病假條呢?」

  隔著一條白門簾,裡面說:「我沒看見啊。」

  「我們這裡人多手雜,我早就對你說過,眼睛得留點神……」老太太生氣地站起來,一邊說一邊朝裡間走,丁琳躲閃不及,她竟然走到了他的身上!

  丁琳的腦袋一下就炸了:他根本沒擋住這個老太太,她像影子一樣穿過他的身體,一掀門簾子,進了裡間。

  她不是人!

  裡間的那個「樹梅」呢?她也不是人?

  丁琳傻站著,不知道該不該跑。

  很快,那個老太太嘟嘟囔囔又走了出來:「沒有大醫院的病假條,誰到咱們診所來看病?」

  她坐下後,丁琳伸手摸了摸她。他的手伸進了她的身體裏。

  丁琳一下就疑惑起來:她是影子?還是自己是影子?

  霎時他像被雷電擊中了一般抖了一下,猛地意識到:他已經死了。

  他不再白費口舌,走出了那個診所。

  他直挺挺地走回了那座冰冷的建築物下,遠遠就看見有一羣人圍在那裡。

  他走上近前,看見躺在那裡的正是他的身體。

  他的腦袋流著血,一大灘,黑紅色。離他很遠的地方,有一塊殘缺不全的磚。

  警車的尖叫聲由遠而近。

  丁琳迷茫了。這就是死了?死了怎麼還能四處遊走?怎麼還能思想?死了天怎麼還是藍的?

  這時候,他又看見了腳下那個圓圓的黑洞。

  他驀地害怕了。

  那個朝他招過手的髒兮兮的人,在黑洞裏露出來,猛地拉住他的雙腿,把他拽下去。他一下就墜入了無底的黑暗中!

  「救命!」他大叫起來。

  那個人在黑暗中低低地說:「別怕,只不過是太陽落山了而已。」

公孫鷺:有什麼讓人聽了背脊發涼的恐怖故事??

www.zhihu.com圖標公孫鷺:你聽過的最恐怖驚悚的故事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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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贈送一個恐怖短片~)

日本恐怖短片—捉迷藏摘星子的視頻 · 1142 播放

(第一和第二個個故事原載於《膽小鬼雜誌》系列,是轉載的。)


我明明殺了我老婆,那現在站在我面前的女人又是誰?

1


嗡嗡的蒼蠅聲在耳邊纏繞,黃文一巴掌拍過去,被它逃了。


煩,真煩。


黃文最近焦慮極了,他往頭上一抓,就是一把頭髮。掉發持續好幾年,這幾天因為心情問題,更加嚴重了。黃文今年 35,本是個保險經理,但這兩年行情不好,他終於被開除了。


「嘟」的一聲,他刷過小區門禁。保安小劉麻木地看他一眼,沒打招呼,就像是一團空氣在他身邊吹過。


這老小區裏的物業人員就像一羣退休大爺,工作態度和動物園裡的河馬差不多。但至少,人家還有工作。黃文心裡很不爽。但在 A 市這樣的大城市能住上 100 平方米的房子已經足夠令人羨慕,即使這房子是岳父給買的。


電梯很擠,一個穿運動背心的豐滿女人擠在他旁邊。黃文悄悄看她一眼,汗把她整件背心都濕透了。


到家的時候,於琳正在做菜。她在一家不大不小的直播公司當中層,公司就在兩公里以外,站在陽臺就能看見。


菜很快就端上來。番茄炒雞蛋,一個肉菜都沒有。幾隻蒼蠅飄上來湊熱鬧,被於琳掃開。她重重地關上了窗戶。


「別開窗,夏天很多蒼蠅。」


她彷彿心情也不太好。黃文看著她身上的黑色紗質連衣裙,覺得還挺好看。於琳雖然已經 30 多,但依舊很美。他剛想找點話題,於琳先說話了。


「面試怎麼樣?」


「那家公司,我看不太行。」


「是公司不行,還是你不行?」


接下來整頓飯都很沉默。黃文洗完碗後,緊緊捱到於琳身旁,溫柔地抱住她。於琳緩緩把他推開。


「別鬧。約了朋友。」


於琳很快就出門了。她最近有點不高興,很久都不和他親熱,不是出門就是躲在書房,不知道在做什麼。黃文覺得窩囊,都怪那家破公司,辛辛苦苦幹了 10 年,說辭就辭。黃文獨自坐在客廳,生著悶氣,最後決定消遣一下。


他回房間打開手提電腦,順手帶上門,熟練地打開了一個直播網站。這是黃文的一個小愛好,於琳一直也沒發現。很快,直播頁面出現一羣著裝性感的女孩,各式美女琳琅滿目,網站不是說非法,但也有點打擦邊球的意思。主播們都很講究節目效果,畢竟這關乎她們的收入。她們有的喜歡玩戶外,有的喜歡唱歌跳舞,還有的會什麼耳朵按摩,就是在你耳邊說一些小俏皮話。黃文很喜歡。


看這些也不是因為厭倦於琳,他只是跟很多男人一樣,喜歡找點刺激。他自認比出軌的男人安分多了。


偶爾他還會打賞一些主播。只不過最近手頭有點緊,他只能跟著大款在直播間「白嫖」。莉莉婭是他最喜歡的主播,人美聲甜,時不時還玩 cosplay,她甜美的聲音讓他有點飄飄然。突然出現的廣告讓黃文有些惱,他點關閉,沒想到又彈出另外一個網站。


彈窗廣告的套路他很熟悉,平時他都很謹慎地找到正確的關閉按鈕,只是這一次失誤了。彈出來的頁面很古板,就像最老的 Window 系統的設計,LOGO 是一隻空洞的眼睛輪廓。他迫切地想要關掉彈出的網頁,卻發現一個詭異的畫面,他的眼球被死死抓住了。


打頭的畫面中,一個女人正在沐浴,彩色的,不算高清,但女人的臉部輪廓還是能讓人認出來。左下角的時間是實時的。見鬼,這難道是偷拍?理智與道德都告訴黃文,這是不對的,黃文還是多看了兩眼,覺得有些奇怪。


鏡頭彷彿是從外面拍進去的,這個泛黃的外牆,怎麼這麼像我們小區?女人撥開頭髮,那張臉讓黃文嚇一跳。這是電梯裏穿運動背心的女人!這是他們的小區!


這不會是惡作劇吧?女人旁若無人地繼續洗澡,黃文嚥下口水。他發現畫面右下角還有人數提示,只有 1 個。就是他。這很像是一個監控系統,準確說,更像一個直播間。


他開始研究這個直播網站,原來他還能選擇任意的房間號,選擇樓道。在這個小區範圍內,只要他想看的地方,畫面都會轉播,甚至包括他的家。他在鏡頭裡還看見了自己的臉,連錯愕的表情也是那麼清晰。他急忙把窗簾拉上。


莫非是物業搞的鬼?要不要報警?黃文在猶豫。這個神祕直播間似乎沒有別的觀眾。沒有觀眾,那就不影響別人......黃文很快說服自己,決定再觀察一下。將近 10 點,於琳回到家,黃文急匆匆地把記錄都刪除,迎了出去。

2


自從那天起,黃文就像著魔了一樣。每天,他等於琳出門後,也不去面試,立馬就躲進房間裏打開那個神祕網站,開始窺探別人的生活。


他查過一些資料,發現 20 多年前這個地段曾經是一間精神病院,老闆是外國人,以極其嚴密的高端監控為主要特色,只是後來不知為何拆掉了。莫非這是遺留下來的監控系統?用了幾天,直播間也沒有出現別的觀眾,黃文放下了戒心,他把直播間稱為天眼,因為那種俯瞰人間的感覺,就像是上天賦予他的眼睛。


有些時候,整整一上午,他就看著一個年輕女孩穿著輕薄的睡衣躺在牀上看電影。她看什麼,他就看什麼。他還知道樓下的小哥年紀輕輕就戴假髮,那個愛運動的女人每天晚上都約不同的男人回家,一樓的大廈維修工老陳,和他的貓幹著一些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


在這個小區裏,他洞悉所有的人,無論外在還是內在,他勘透人性,他覺得他像神。遇到有趣的事情,他都興奮地截屏了。


一天晚上,他在直播間中看見了於琳,那件黑色連衣裙是那麼顯眼。但她今晚不是加班嗎?他有些疑惑。然而等了 10 分鐘,於琳還沒到家。去哪了?難道是去車庫拿東西?


他開始在車庫尋找於琳的身影,發現直播間無法看見地下車庫的影像,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天眼的死角。


黃文開始著急。該不會是出了什麼意外吧?他連消防通道也找了,但沒有於琳的蹤跡。該不會是到了其他棟?黃文又把目光放在隔壁棟,迅速地瀏覽畫面,終於在一個畫面上找到那條熟悉的黑色連衣裙。幸好,沒出什麼事。


但讓他奇怪的是,於琳怎麼到了隔壁棟,而且還在爬消防通道?很快,於琳停下來,那是 6 層。她走到 602 前敲門。是去看什麼朋友嗎?這麼神祕,就像在刻意隱瞞行蹤一樣......


開門的是一個男人,於琳一下就撲了上去。


他整個人都僵在屏幕前。她在幹什麼?他顫抖著手,把畫面調到 602 號房。那畫面清晰得令他噁心。他的老婆一下就撲到男主人的懷裡。兩人關上門,在沙發上就開始打滾。他們連酒店也不願去,就選擇在他眼皮子底下偷情!


黃文撥通她的手機,但她遲遲不接。於琳的習慣一直如此,她曾經很嚴肅地告訴黃文,工作時間不要給她打電話。


現在想起,原來是因為這個。她忙著和別人偷情,哪有空接電話?


蒼蠅又開始在他耳邊纏繞,那種煩心的感覺讓他快瘋了。黃文怒不可遏地衝出門,徑直往隔壁的 3 棟跑去。


汗水浸透了黃文的內衣,他喘著粗氣,卻愣在了保安亭。他不知道為什麼停下,也不知道待會要做什麼。保安小劉不在。


「黃哥,去哪?」有個鄰居問他。


「不去哪。」


「跑步去?最近天氣涼快,可多人跑步。」


黃文盯著他,眼神有點嚇人。鄰居看著他一臉怒氣,還以為說錯了什麼。讓黃文冷靜下來的,是一隻黑色的流浪貓。它就在小區外。黃文討厭貓,於是他走出小區,朝貓去了。


黃文把貓毛洗乾淨,腦子徹底清醒了。


就算這件事情被他捅破,他能怎樣?於琳大不了和他離婚。那到時候,他將一無所有。既然她不仁,那我也......一個陰謀很快就在黃文的腦子裡成形。他不僅要得到一切,他還要讓那個女人得到她應有的懲罰。


他現在擁有替天行道的能力。


那天晚上,黃文跑完步回到家,於琳正若無其事地坐在沙發上。她瞥他一眼,有意無意整理了一下衣服,又繼續玩起手機。


「老婆。」


黃文朝著於琳一笑。


「怎麼?」


「你這件衣服真好看。」

接下來的 3 天,黃文都在調查 602 房主的身份。他叫陳楓,和於琳是大學同學,現在事業有成,單身多年,一直都住在這個小區。也許這兩人早有來往,只是他一直被蒙在鼓裡。


我簡直就是個傻子。黃文心想。


這天晚上,於琳說加班。黃文打開 602 直播間等待。果然,她又在裡面,這一次她穿著亮黃色的性感內衣,和她早上出門時的衣著一樣。這回他們在廚房,甚至都來不及進房間。黃文嘴脣咬出血,血絲幾乎從眼睛迸出來。20 分鐘,他幾乎看完整個過程。最後,那兩人還一起喝起了紅酒。這看來是他們的習慣。之前於琳帶著酒氣回家,她都說是應酬喝兩杯,黃文現在才明白,原來是這樣的應酬。


仇恨從此在他心裡紮上了根,再也無法消除。

夜晚 6 點,廚房瀰漫著高湯的熱蒸汽。黃文盛出一碗,將膠囊裏的粉末偷偷加在裡面,粉末很快就溶化。貪喫的蒼蠅又想分一杯羹,他厭惡地掃開,端出湯遞給於琳。於琳剛接到電話,似乎有些著急,她得去見客戶。黃文很明白,客戶具體是哪一位。


「回來再喝。」於琳著急要走。


「你最近是不是不太高興?我太沒用了,對不起你。」


於琳看著黃文,似乎閃過一絲歉意,接過湯,咕咚咕咚喝掉半碗。於琳走之前朝他笑了。黃文心裡有些不忍,也有一絲猶豫。但很快就被他掃乾淨。如果她真有歉意,那就不會選擇背叛。


他慢悠悠地回房間,拿出電腦,打開直播間。他為自己倒上一杯紅酒,輕輕抿一口。直播間的畫面雖不是很清晰,但那種模糊的誘惑力更讓人著迷。602 的直播間裏,男人迎上了女人。他已經準備好了紅酒。


兩人喝了兩杯。他們還沒意識到,那是死亡的藥引。黃文在湯里加的,是頭孢類藥物,與酒精同服,會產生致命的雙硫侖樣反應。男人抱著女人躺到牀上,開始做他們該做的事情。酒精同樣流進黃文的血液,混雜著殘忍與興奮。他的雙眼死死地盯著屏幕,等待死神悄然降臨。


女人的狀態似乎有些不佳。很快,她一頭倒在牀上。男人看著這具赤裸的身體,嚇得渾身發抖。這就是背叛的後果。黃文出一口惡氣。窗外的涼風讓他舒暢,俯瞰著地下的螻蟻,他張開了雙臂。他是神,他掌控一切。


可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是於琳的同事。他說於琳和客戶喝酒時突然暈倒,送去醫院了,醫生說情況緊急。


什麼?她真的在和客戶喝酒?!那 602 裡面的女人是誰?!

3


於琳在診所裏死了。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從急救室走出來,說是由於服用了頭孢,並且喝了大量的酒,導致器官衰竭而死。黃文在走廊目瞪口呆,就像一具行屍走肉。他更多的不是悲傷,而是恐懼。是誰在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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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椅子

每天早上十點,目送丈夫去官署上班。之後,終於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於是佳子便把自己關進與丈夫共用的書齋。她目前正著手為K雜誌[1] 的夏季特別號創作一部長篇。

佳子是個美麗的女性作家,這陣子聲名鵲起,鋒芒甚至蓋過她外務省書記官的夫君。她幾乎每天都收到好幾封陌生仰慕者的來信。

今早亦然,她在書桌前坐下,開始工作前,得先瀏覽一遍那些陌生人士的信件。

儘管內容一成不變、乏善可陳,但出於女人的溫柔體恤,無論什麼樣的信件,只要是寄給自己的,她都一定會讀上一遍。

她從簡單的處理起,看過兩封信和一張明信片後,僅剩一個疑似稿件的厚重信封。這種不經照會便突然寄來稿子的情形,過去也時常發生,大部分都是冗長沉悶的,可是她想瞄一下標題,便拆了封,取出一沓紙。

不出所料,那是一沓裝訂成冊的稿紙。然而不知何故,上面既無標題亦無署名,直接以「夫人」的稱呼起首。怪了,那麼這還是一封信嘍?她心生納悶,視線卻已往下掃了兩三行,這一看不打緊,內心隱約升起一股異常恐怖的預感。之後,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她不由自主地往下讀。

夫人。

我與夫人素昧平生,此次冒昧去信,望乞海涵。

突然看到這樣的內容,夫人肯定會喫驚不已,但我必須向您坦承至今犯下的種種不可思議的罪行。

幾個月來,我完全從人間銷聲匿跡,過著真正形同惡魔的生活。當然,世界再廣,也沒有人知曉我的所作所為。若沒有意外,或許我將不再重返人世。

然而,最近我的心情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無論如何我都得為這不幸的境遇懺悔。光這麼說,夫人一定詫異不解,所以,請務必讀完這封信,如此便能理解我為什麼會陷入這樣的心境,又為什麼特意要求夫人聆聽這番懺悔之詞。

好,我該從哪兒開始說呢?這事太過奇異,於是決定寫下來給你。不過以這種人世間通行的交流方式,還挺讓人不好意思的,於是書寫過程中亦拖沓許多。但猶豫不決對事情本身也沒多大幫助,總之我依序寫來吧!

我是個天生的醜漢,請夫人千萬牢記這一點。否則如果您答應我厚顏無恥的見面請求,讓您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看到我久經糜爛的生活愈發令人不忍卒睹的醜陋容貌,極度驚訝之下難保您不會有過激的反應,這我實在難以忍受。

我何其不幸啊!儘管相貌醜陋,心中卻燃燒著不為人知的熾烈熱情。我忘記本身怪物般的容顏,以及只是一介貧窮工匠的現實,憧憬著各式各樣不自量力、甜美奢侈的「夢」。

如果我出生在更富裕的家庭,也許能藉助金錢之力沉溺於五花八門的遊戲之中,以便排遣這猥瑣的形貌帶來的悲傷。或者,如果我更有藝術天分,便能通過美麗的詩歌忘卻人世的乏味。只是悲哀的我,不具絲毫天賦奇才,僅為一可憐的傢具工匠之子,靠繼承父親的工作維持生計。

我擅長打造椅子,成品連最挑剔的客戶都滿意,因此受到老闆特別器重,總是交給我高級訂單。那些訂單不是靠背或扶手部分的雕刻要求特別複雜,就是對坐墊彈性及各部位尺寸有微妙的偏好,製作者耗費的苦心,外人實在難以想像。但付出的心血越大,完工時的喜悅越是無與倫比。這麼比喻或許有些狂妄,但我想應該近似藝術家完成傑作時的心境。

每把椅子完工後,我會先試坐,無趣的工匠生活中,唯獨這個時候纔有說不出的得意和滿足。日後坐在這把椅子上的將是多高貴的紳士,或多美麗的淑女?既然如此大手筆定做,那戶人家肯定有足以匹配這把椅子的豪侈的房間吧。牆上想必掛著名家的油畫,天花板懸吊著氣勢恢宏的、如寶石般璀璨的水晶燈,地上則鋪著名貴的地毯。然後,和椅子配套的桌上,一定綻放著香氣馥郁、奪人眼球的西洋花草。我浸淫於這樣的幻想,感覺自己好像成了那豪華房間的主人。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我沉溺在這莫名愉快的心境裏。

我虛渺的妄念變本加厲,似無止境。這個我——貧窮、醜陋、區區一介工匠的我——在空想世界中化身為優雅的貴公子,坐在親手製作的奢華椅子上。總是現身夢中的漂亮女子嬌羞地微笑著,乖巧地坐在一旁聆聽我說的每一句話,甚至與我十指交握,彼此呢喃著愛的甜言蜜語。

然而,無論何時,我這樂陶陶的粉色美夢總是被一陣鄰家大嬸的刺耳話聲,或附近病童歇斯底里的哭叫聲打破,醜惡的現實又在我面前展露出灰色的身軀,回到現實,看見與夢中貴公子毫無共同之處、醜陋得可悲的自己,哪兒還有方纔那個可人兒的倩影?附近一天到晚累得灰頭土臉的小保姆,都不屑看我一眼。只有我精心製作的椅子孤零零呆立原地,仿若美夢的殘骸碎片。可就連這把椅子,不久後也將搬到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去,不是嗎?

於是,每完成一張椅子,一股無法言表的空虛便油然而生。那難以形容、叫人深惡痛絕的心情,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逐漸積累到讓我無法承受的地步。

「與其過著這如螻蟻般的日子,不如死掉算了。」我認真考慮起來,即使在工場埋頭敲著鑿子、打著釘子,或攪拌氣味刺鼻的塗料時,也在執拗地思索著。「可是,且慢,既然有一死了之的決心,難道沒其他辦法嗎?例如……」我的思緒漸漸偏離常軌。

恰巧那時接到一份訂單,客戶指定我製作從未嘗試過的大型皮革扶手椅。這批椅子要送到同在Y市的一家外國人經營的飯店,原本他們習慣直接由本國運送傢具過來,但僱用我的老闆從中斡旋,說日本有手藝不輸舶來品的工匠,纔拿下這次的單子。由於機會得來不易,我廢寢忘食地投入製作工作,真的是嘔心瀝血、全神貫注。

看著完成後的椅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覺得簡直完美得叫人著迷。一如往常,我將四把一組的椅子搬出一把,放到採光良好的木地板房間,安然坐下。椅子坐起來多麼舒服啊!蓬蓬鬆鬆、軟硬適中的坐墊,故意不染色、直接以原色貼上的灰皮革的觸感,維持適度傾斜、輕輕托起背脊的豐滿靠背,描繪出細緻曲線、飽滿鼓起的兩側扶手,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調和,渾然天成地呈現「安樂」這個辭彙的實際內涵。

我深深坐進椅子裏,愛撫著渾圓的扶手,陶醉其中。於是我的老毛病發作了,空想源源不絕地帶著虹彩般瑰麗耀眼的顏色湧現。那是幻覺嗎?由於心中所念過於清晰,我甚至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瘋了。

這時,我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妙計。所謂惡魔的呢喃,大概就是指這樣的事吧!儘管如夢般荒唐無稽、駭人無比,但仍有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蠱惑著我。

起初,我只是不想和精心打造的美麗椅子分開,假如可以,我願隨它去天涯海角,當我迷迷糊糊地伸展夢想的羽翼時,不知不覺竟與平素在胸中發酵的某個異常念頭聯結。啊,我是個多麼可怕的瘋子啊!居然考慮實踐這古怪的異想。

我連忙拆毀四把椅子中自己覺得最為完美的一把,重新修整,以實踐那超乎常理的計劃。

那扶手椅相當大,坐墊以下部分做成箱體支撐,替代四條椅腿,外部用皮革包覆,此外,靠背和扶手亦十分厚重,內部各個部件的空間是連通的,即使藏進一個人,外面也絕對看不出來。當然,支撐椅內的是結實的木框,並搭配多枚彈簧以達到舒適的目的。但我適當改造一番,騰出空間,使坐墊部分容得下腿部、靠背部分容得下頭部和身軀,只要仿照椅子的形狀坐進去,便能潛伏其中。

這種加工是我的拿手絕活,我熟練地將椅子調整得便利十足。例如,為了呼吸和聽見外面的聲響,在皮革一角弄出不易察覺的空隙;靠背裏側、頭部所在位置的旁邊,則搭上一個儲物的小架子,並塞進水壺和乾糧,還裝進一個大橡皮袋,以備不時之需。除此之外,還耗費了許多工夫,張羅得只要有糧食,就算在裡頭待上兩三天,也絕不會給生命造成任何威脅。說起來,這張椅子等同於一間單人房。

我脫得只剩一件襯衫,然後打開底部出入口的蓋子,鑽進椅內。那感覺真是詭異非常,眼前一片漆黑,悶得幾乎窒息,心情彷彿踏入墳墓。仔細想想,這確實是座墳墓,爬進椅子的同時,猶如披上隱身衣,從這人世間消失。

沒多久,老闆派夥計拉著大板車來搬運這四張扶手椅。我的徒弟(我和他住在這裡)毫不知情地與小夥計寒暄。將椅子搬上車時,一名苦力埋怨道:「這傢伙重得離譜。」我不禁嚇一大跳,不過扶手椅原本就十分沉重,他們並沒有特別懷疑。不一會兒,大板車喀啦啦的震動化成一種奇妙的觸感,浸入我的身體。

我一路憂心忡忡,豈料裝著我的扶手椅,當天下午便平安無事地落腳於飯店的某房間。後來我才知道,那並非私人房,而是個類似休息室的大廳,供顧客等候、看報、抽煙時使用,有許多人頻繁出入。

夫人可能已經發現,我這古怪行動的首要目的,是趁四下無人的時候,溜出椅子,在飯店裡徘徊行竊。有誰能想到世上還有這麼荒唐的事——椅子裏竟藏著一個人?我能像影子般自由出入每個房間,引起騷動後,只需逃回椅中那個祕密基地,屏氣凝神地觀賞大夥愚蠢的搜索行動。夫人知道海邊有種寄居蟹嗎?外表極似大蜘蛛,沒人時就神氣地橫行霸道,可是一聽到腳步聲,便以快得驚人的速度躲回殼內,露出噁心的毛茸茸的前腳,窺視敵方的動靜。我就好比寄居蟹,雖無外殼,但有椅子這隱蔽的巢穴,我不是在海邊,而是在飯店裡昂首闊步。

我這計劃因異想天開的神來之筆,出乎意料地十分成功。抵達飯店第三天,我便狠狠大撈了一筆。下手偷竊時緊張又享受的心情,順利得手時難以言喻的喜悅,觀看眾人在我眼前嚷嚷著「他逃到那邊」、「他跑去哪裡」的滑稽好笑。啊,凡此種種都充滿不尋常的魅力,令我深深著迷。

遺憾的是我無暇細細陳述,之後我發現了比盜竊愉快十幾二十倍的新奇娛樂。而坦白這件事,纔是我寫這封信的真正用意。

一切要回到當初,從我的椅子擺在飯店休息室時講起。

椅子送到後,飯店的老闆都來試坐,接下來卻一片靜悄悄,沒半點聲響。房裡應該沒人,但剛到就離開椅子實在太冒險,我鼓不起勇氣。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或許那只是我的感覺),我全部神經都集中在耳朵上,不漏掉任何動靜,專註地聆聽周圍的情況。

過了一會兒,走廊裏隱約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來到距椅子前兩三間[2] 遠的地方,腳步聲就消失了,只剩下低沉的摩擦聲,大概是房間裏鋪著地毯的緣故吧!很快,一陣男性粗重的鼻息靠近,我正在喫驚,一個似乎是西洋人的龐大身軀已一屁股落在我膝上,還輕輕彈了兩三下。隔著一層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名男子結實壯碩的臀部幾乎魚水交融地緊緊貼在一起。他寬闊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膛上,厚重的雙掌透過皮革扶手與我的手重疊。然後他抽起雪茄,一股豐盈的男性體香飄進皮革間隙。

夫人,請站在我的立場想像一下,那情景是多麼荒誕離奇。由於過度恐懼,我在黑暗中僵著身子,腋下不停冒冷汗,腦袋裡一片空白。

從那男子一屁股坐下開始,之後一整天不斷有形形色色的顧客輪流坐在我膝上,卻沒人發現我在椅子裏。誰都沒察覺他們深信是柔軟坐墊的東西,其實是人類有血有肉的大腿。

暗無天日,甚至舉動維艱的皮革天地,構成一個妖異魅惑的世界!在這裡,人類與平日肉眼所見完全不同,是一種奇妙的生物。他們不過是聲音、鼻息、腳步聲、衣物摩擦聲及幾個渾圓富於彈力的肉塊罷了。我能夠以肌膚觸感取代視覺識別每個人。有些人又肥又胖,猶如碰觸腐爛的魚肉;相反的,有的人骨瘦如柴,簡直像具骸骨。此外,綜合背脊彎度、肩胛骨間距、手臂長度、大腿粗細或尾椎骨長短來看,就算身材再相似,人和人也必定有所差異。除了容貌和指紋,人類絕對可以憑觸摸全身逐一區別。

關於異性也是一樣。一般而言,大眾總會關注容貌的美醜,但在椅中世界,美醜根本構不成話題。這裡只有赤裸的肉體、聲音和氣味,夫人,請不要為我這過分露骨的講述感到冒犯。身處椅子中,我強烈愛上一名女子的肉體(她是第一個坐上人椅的女性)。

憑著嗓音,我想像她是個豆蔻年華的異國少女。當時房裡正好沒人,她似乎碰上什麼高興的事兒,小聲地哼著奇妙的歌曲,踩著雀躍的步伐進來。她走到我潛伏的扶手椅前,突然將豐滿柔軟的軀體投向我身上。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啊哈哈哈」大笑出聲,手舞足蹈,網中魚似的不住彈跳。

接著,足有半小時之久,她在我膝上時而歌唱,時而配合歌曲的旋律,微微扭動沉重的身軀。

這實在是我始料未及的驚天動地的大事。對我來說,女人是神聖的,不,簡直可以說是恐怖的,我甚至不敢直視她們。如今卻和一個陌生的異國少女,共處一房、同坐一椅,隔著薄薄的皮革,幾乎能感覺到彼此的體溫融合在一起。儘管如此,她毫無不安,將全身重量託付給我,表現出在四下無人時纔有的放鬆而自由奔放的模樣。我甚至能緊緊擁抱她,或親吻那豐腴的後頸,隨心所欲地做出任何舉動。

自從有了這個驚人的發現,偷竊成為次要目的,我完全沉溺於這神祕的觸感世界。我心想,這個椅中世界纔是上天賜予我的真正歸宿。像我這般醜陋又懦弱的傢伙,在陽光燦爛的國度裏,只能永遠懷著自卑,羞恥而悲慘地活下去。可是,只要換個居住的時空,稍微忍耐一下椅子裏的拘束,便能親近在光輝世界裡無法交談,連靠近都不被允許的美麗佳人,還能聆聽她們的話語、觸摸她們的肌膚。

椅中戀情的魅力有多麼獨特、多麼令人陶醉,不親身經歷是無從體會的。那是隻有觸覺、聽覺及嗅覺的戀情,是黑暗中的戀情,絕不屬於人世。這是否就是惡魔之國的愛欲?仔細想來,這世界在人眼不及的各個角落進行著何種異常、驚悚的事情,真是無從想像。

當然,按原先的計劃,達到行竊目的後便應該逃離飯店,但這舉世無雙的快樂讓我不能自拔,我不想逃離,我打算永遠定居在椅內,繼續這樣的生活。

每晚外出我都小心翼翼,避免發出半點聲息,神不知鬼不覺在飯店內移動,自然沒遇上危險。話雖如此,漫長的數個月中,我竟能安然無恙地生活在椅內,連自己都詫異。

由於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在狹小的空間裏,彎著手臂曲著膝蓋,我渾身麻痹,無法完全直立,最後只得像癱子似的爬行往返於廚房和化妝室。我這個人是多麼瘋狂啊,縱然忍受著如此勞苦,仍不願捨棄玄妙的觸感世界。

有人把這兒當家,一住便是一兩個月,不過畢竟是飯店,賓客絡繹不絕,我瑰麗的戀情只能無奈地隨時間的流逝改變對象。而這無數夢幻的戀人,也不像普通人那樣以容貌留存記憶,而是以觸感刻畫在我心中。

有些人像小馬般精悍,肉體苗條緊實;有些人像蛇般妖艷,肉體靈活自在;有些人像皮球般渾圓,擁有厚厚的脂肪和彈性;又有些人像希臘雕刻般堅實有力,擁有完美髮達的肌肉。此外,不管什麼樣的女性軀體,都各有獨到的特徵及魅力。

同時,在來來去去的不同女體間,我也嘗到了別樣的滋味。

有一次,歐洲某強國大使[3] (我是聽服務生聊天得知)的偉大軀體坐到我膝上。比起政治家的身份,他更是享譽國際的詩人,能觸摸到這位大人物的肌膚,令我驕傲不已。他在我身上與幾名同胞交談了約莫十分鐘,隨即離開。當然,我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聊些什麼,但每回他做手勢,那比常人溫暖許多的肌肉就跟著收縮隆起,搔癢般的觸感帶給我一種難以名狀的刺激。

當時,我倏地冒出這樣的念頭:倘若用利刀從皮革後方猛力刺向他的心臟,後果將如何?勢必會造成致命傷,使他再也無法起身。為此,他的國家和日本政治圈,將會掀起多麼驚心動魄的波瀾?報紙會登出多麼富於煽情的報道?他的死不僅嚴重影響日本與他祖國的邦交,從藝術方面來看,也是世界的一大損失。而這麼一樁大事,卻能在我舉手投足間輕易實現。想到這裡,我莫名得意起來。

還有一次,某國的知名舞蹈家訪問日本,碰巧投宿這家飯店,雖然只有一次,但她確實坐上我的椅子。除了類似大使時的感受外,她更帶給我前所未有的理想肉體觸感。面對那舉世無雙的美,我無暇興起下流的想法,只能懷著看待藝術品的虔敬心情去讚頌她。

此外,我還有過許多稀奇古怪、超乎想像和毛骨悚然的經歷,不過細述這些事蹟並非此信目的,鋪敘得太冗長。就讓我儘快切入重點吧。

且說,潛進飯店幾個月後,我的命運出現了變化。經營者由於一些原因決定回國,飯店原封不動地轉讓給某日本公司。接手的老闆調整了其奢華的營業方針,打算改造成平民化的旅館,以追求更大的利潤。一些不用的擺設便委託某大型傢俱行拍賣,我的椅子也名列目錄中。

得知這件事,一時之間我好不失望,甚至考慮趁機重返花花世界,展開新生活。當時我偷竊存下不少錢,即使回到現實,也不必再過從前的窮酸日子了。可是回頭一想,儘管離開異國飯店令人沮喪,卻不失為一個新希望。幾個月來,雖然戀上無數異性,但全是外國人,因此不管多喜愛、多驚艷於她們的肉體,精神上始終不覺得滿足。日本人只能對日本人萌生真正的愛情吧,我漸漸有了這樣的感覺。恰好我的椅子送去拍賣,或許這次會是日本人買下,然後放在家裡,這就是我的新希望。總之,我決心在椅中繼續生活一段時間。

我在舊貨商的店面度過了幾天極為難熬的日子。不過幸運的是,拍賣開始後,我的椅子馬上被標走。大概因為雖然老舊,卻仍是張十分引人注目的豪華椅子吧。

買家是個官員,住在離Y市不遠的另一個城市裡。在從舊貨商的店面前往宅邸的好幾里路上,卡車劇烈震動,我在椅子裏真是飽嘗痛苦,難受得要命,但與如願賣給日本人的喜悅相比,這點苦根本算不上什麼。

那是棟氣派的小洋樓,我的椅子被擺在寬敞的書齋裏。最讓我滿意的是,比起男主人,年輕貌美的女主人更常使用。其後的一個月間,我無時無刻不與女主人在一起。除用餐和就寢外,女主人柔軟的身體總是坐在我上方。因為這段時日,女主人總是關在書房裡埋頭寫作。

我有多深愛她,用不著在信裏逐一細述,她是第一個和我的肌膚接觸的日本人,且身軀完美無缺。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愛情,與此相比,飯店裡的諸多經驗簡直不值一提。證據就是,唯獨對這個女主人,我心生前所未有的念頭。我不甘心限於只是偷偷愛撫,還千方百計地想讓她察覺我的存在。

如果可能,我希望女主人意識到椅子裏的我,甚至一相情願地期盼能得到她的愛。可是,我該怎麼暗示她纔好?直接說出椅內藏著一個人,她肯定會大驚失色地告訴主人和僕傭吧。這樣不僅一切都會毀於一旦,我也將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懲治。

所以我盡最大的努力,至少讓女主人覺得舒適無比,可能的話,進而愛上這張椅子。身為藝術家的她,想必較常人更為纖細敏感。如果她從中感覺到生命,不把椅子當成一件物品,而視為一個生命喜愛有加,這樣我便心滿意足了。

她將身子投向我時,我總是盡量輕柔地接住。她疲倦的時候,我會悄悄挪動膝蓋,調整她的姿勢。碰上她昏昏沉沉地打盹兒時,我便極其輕微地晃動雙膝,擔負搖籃的任務。

不知道是我的心血有了回報,抑或只是錯覺,最近女主人似乎深愛著我的椅子。她會像嬰兒處在母親懷中,或少女回應情郎的擁抱般,帶著一股柔情蜜意窩進椅子。我幾乎能看見她在我腿上挪動身體的嬌憐模樣。

於是,我的熱情一天比一天熾烈。終於,啊,夫人,我產生了一個自不量力、無法無天的願望。只要能見心上人一眼,與她說說話,我死而無憾。唉!我竟苦惱到這種地步。

夫人,想必您已明白,我所說的心上人(請原諒這不可饒恕的冒犯)其實就是您。自您先生從Y市的舊貨店買下我的椅子後,可悲的我便一直對您仰慕不已,奉獻出無盡的愛。

夫人,這是我此生唯一的請求,能否見我一面?就算一句也好,請施捨可憐的醜漢一聲安慰吧。我絕不敢期望更多,因為我這醜惡骯髒的傢伙實在不配再多奢求。請允許這不幸男子最後的懇求吧!

昨晚為了寫信,我溜出府上。因為當面向夫人開口請求太過危險,何況我實在鼓不起勇氣。

當您讀這封信時,我正擔憂得臉色蒼白,在府上週圍徘徊著。

若您肯答應這冒昧至極的請求,請將手帕蓋在書齋窗戶的石竹盆栽上。看到後,我會裝成平凡的訪客,到貴府玄關。

這封詭異的信以一句熱烈的祈願作結。

讀到一半,佳子已被心中駭人的預感嚇得驚慌失色。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擺著那張噁心扶手椅的書齋,跑進日式臥房。她真想不再往下讀那封信,直接撕掉,卻又掛著心,便姑且再往下看幾行。

她的預感果然成真。

啊,這是多麼驚悚的事實!她每天坐著的那把扶手椅裏,竟藏有一名陌生男子!

「哦,太可怕了!」

她背後彷彿被澆了一盆冷水,渾身直打哆嗦。這沒來由的顫抖怎麼都無法停息。

她驚嚇過度,茫然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檢查椅子?那麼恐怖的事,她怎麼做得了。縱然裡面已空無一人,也必定殘留著食品和他的穢物。

「太太,有您的信。」

佳子赫然一驚,回頭一看,女傭拿來一封似乎剛剛才送達的信。

佳子無意識地接下,就要拆開時,不經意地望向上頭的字,嚇得忍不住鬆了手。寫著她的姓名、住址的筆跡,與那封怪誕信件的一模一樣。

良久,佳子猶豫著究竟該不該開封。最後她仍撕開封口,戰戰兢兢地讀起來。來信很短,但內容奇妙得令她不禁再次一驚。

唐突去信,還望海涵。我平素即十分喜愛老師的作品,之前附寄的稿件是我生澀的創作,若老師能夠一讀,予以指教批評,實是不勝榮幸之至。出於某些原因,稿件在此信提筆前先行投函,老師或已閱覽完畢,不知感覺如何?假使拙作能感動老師一二,我將無限欣喜。

稿件上故意略去未寫,但標題預定命名為《人間椅子》。

那麼,不揣冒昧,伏乞賜教。草草。

(《人間椅子》發表於一九二五年)

注 釋

[1].以K音開頭的雜誌,雖然亂步後來也在《國王》、《講談俱樂部》等連載作品,不過此處應該指發表這部小說的《苦樂》。

[2].一間約為一點八米。

[3].指保羅·克羅岱爾(Paul Claudel,1868—1955,駐日大使任期為 1921—1925),他是個劇作家、詩人、外交官,曾任駐日法國大使。代表作為《緞子鞋》(Le Soulier de sa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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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花的男人一九六三年五月的某個傍晚,一個年輕人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沿著紐約第三大道快步走來。微風習習,春意暖暖,天空中,湛藍慢慢退去。暮色中,一抹寧靜、溫馨的紫色悄然而至。有些人熱愛這座城市,熱愛這樣的夜晚。站在熟食店、乾洗店和餐館門前的人們,臉上無…8 贊同 · 2 評論查看完整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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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間椅子

每天早上十點,目送丈夫去官署上班。之後,終於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於是佳子便把自己關進與丈夫共用的書齋。她目前正著手為K雜誌[1] 的夏季特別號創作一部長篇。

佳子是個美麗的女性作家,這陣子聲名鵲起,鋒芒甚至蓋過她外務省書記官的夫君。她幾乎每天都收到好幾封陌生仰慕者的來信。

今早亦然,她在書桌前坐下,開始工作前,得先瀏覽一遍那些陌生人士的信件。

儘管內容一成不變、乏善可陳,但出於女人的溫柔體恤,無論什麼樣的信件,只要是寄給自己的,她都一定會讀上一遍。

她從簡單的處理起,看過兩封信和一張明信片後,僅剩一個疑似稿件的厚重信封。這種不經照會便突然寄來稿子的情形,過去也時常發生,大部分都是冗長沉悶的,可是她想瞄一下標題,便拆了封,取出一沓紙。

不出所料,那是一沓裝訂成冊的稿紙。然而不知何故,上面既無標題亦無署名,直接以「夫人」的稱呼起首。怪了,那麼這還是一封信嘍?她心生納悶,視線卻已往下掃了兩三行,這一看不打緊,內心隱約升起一股異常恐怖的預感。之後,禁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她不由自主地往下讀。

夫人。

我與夫人素昧平生,此次冒昧去信,望乞海涵。

突然看到這樣的內容,夫人肯定會喫驚不已,但我必須向您坦承至今犯下的種種不可思議的罪行。

幾個月來,我完全從人間銷聲匿跡,過著真正形同惡魔的生活。當然,世界再廣,也沒有人知曉我的所作所為。若沒有意外,或許我將不再重返人世。

然而,最近我的心情發生了奇異的變化,無論如何我都得為這不幸的境遇懺悔。光這麼說,夫人一定詫異不解,所以,請務必讀完這封信,如此便能理解我為什麼會陷入這樣的心境,又為什麼特意要求夫人聆聽這番懺悔之詞。

好,我該從哪兒開始說呢?這事太過奇異,於是決定寫下來給你。不過以這種人世間通行的交流方式,還挺讓人不好意思的,於是書寫過程中亦拖沓許多。但猶豫不決對事情本身也沒多大幫助,總之我依序寫來吧!

我是個天生的醜漢,請夫人千萬牢記這一點。否則如果您答應我厚顏無恥的見面請求,讓您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看到我久經糜爛的生活愈發令人不忍卒睹的醜陋容貌,極度驚訝之下難保您不會有過激的反應,這我實在難以忍受。

我何其不幸啊!儘管相貌醜陋,心中卻燃燒著不為人知的熾烈熱情。我忘記本身怪物般的容顏,以及只是一介貧窮工匠的現實,憧憬著各式各樣不自量力、甜美奢侈的「夢」。

如果我出生在更富裕的家庭,也許能藉助金錢之力沉溺於五花八門的遊戲之中,以便排遣這猥瑣的形貌帶來的悲傷。或者,如果我更有藝術天分,便能通過美麗的詩歌忘卻人世的乏味。只是悲哀的我,不具絲毫天賦奇才,僅為一可憐的傢具工匠之子,靠繼承父親的工作維持生計。

我擅長打造椅子,成品連最挑剔的客戶都滿意,因此受到老闆特別器重,總是交給我高級訂單。那些訂單不是靠背或扶手部分的雕刻要求特別複雜,就是對坐墊彈性及各部位尺寸有微妙的偏好,製作者耗費的苦心,外人實在難以想像。但付出的心血越大,完工時的喜悅越是無與倫比。這麼比喻或許有些狂妄,但我想應該近似藝術家完成傑作時的心境。

每把椅子完工後,我會先試坐,無趣的工匠生活中,唯獨這個時候纔有說不出的得意和滿足。日後坐在這把椅子上的將是多高貴的紳士,或多美麗的淑女?既然如此大手筆定做,那戶人家肯定有足以匹配這把椅子的豪侈的房間吧。牆上想必掛著名家的油畫,天花板懸吊著氣勢恢宏的、如寶石般璀璨的水晶燈,地上則鋪著名貴的地毯。然後,和椅子配套的桌上,一定綻放著香氣馥郁、奪人眼球的西洋花草。我浸淫於這樣的幻想,感覺自己好像成了那豪華房間的主人。雖然只有短短一瞬,但我沉溺在這莫名愉快的心境裏。

我虛渺的妄念變本加厲,似無止境。這個我——貧窮、醜陋、區區一介工匠的我——在空想世界中化身為優雅的貴公子,坐在親手製作的奢華椅子上。總是現身夢中的漂亮女子嬌羞地微笑著,乖巧地坐在一旁聆聽我說的每一句話,甚至與我十指交握,彼此呢喃著愛的甜言蜜語。

然而,無論何時,我這樂陶陶的粉色美夢總是被一陣鄰家大嬸的刺耳話聲,或附近病童歇斯底里的哭叫聲打破,醜惡的現實又在我面前展露出灰色的身軀,回到現實,看見與夢中貴公子毫無共同之處、醜陋得可悲的自己,哪兒還有方纔那個可人兒的倩影?附近一天到晚累得灰頭土臉的小保姆,都不屑看我一眼。只有我精心製作的椅子孤零零呆立原地,仿若美夢的殘骸碎片。可就連這把椅子,不久後也將搬到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去,不是嗎?

於是,每完成一張椅子,一股無法言表的空虛便油然而生。那難以形容、叫人深惡痛絕的心情,隨著時間一天天流逝,逐漸積累到讓我無法承受的地步。

「與其過著這如螻蟻般的日子,不如死掉算了。」我認真考慮起來,即使在工場埋頭敲著鑿子、打著釘子,或攪拌氣味刺鼻的塗料時,也在執拗地思索著。「可是,且慢,既然有一死了之的決心,難道沒其他辦法嗎?例如……」我的思緒漸漸偏離常軌。

恰巧那時接到一份訂單,客戶指定我製作從未嘗試過的大型皮革扶手椅。這批椅子要送到同在Y市的一家外國人經營的飯店,原本他們習慣直接由本國運送傢具過來,但僱用我的老闆從中斡旋,說日本有手藝不輸舶來品的工匠,纔拿下這次的單子。由於機會得來不易,我廢寢忘食地投入製作工作,真的是嘔心瀝血、全神貫注。

看著完成後的椅子,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滿足,覺得簡直完美得叫人著迷。一如往常,我將四把一組的椅子搬出一把,放到採光良好的木地板房間,安然坐下。椅子坐起來多麼舒服啊!蓬蓬鬆鬆、軟硬適中的坐墊,故意不染色、直接以原色貼上的灰皮革的觸感,維持適度傾斜、輕輕托起背脊的豐滿靠背,描繪出細緻曲線、飽滿鼓起的兩側扶手,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調和,渾然天成地呈現「安樂」這個辭彙的實際內涵。

我深深坐進椅子裏,愛撫著渾圓的扶手,陶醉其中。於是我的老毛病發作了,空想源源不絕地帶著虹彩般瑰麗耀眼的顏色湧現。那是幻覺嗎?由於心中所念過於清晰,我甚至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瘋了。

這時,我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妙計。所謂惡魔的呢喃,大概就是指這樣的事吧!儘管如夢般荒唐無稽、駭人無比,但仍有一種難以抗拒的魅力蠱惑著我。

起初,我只是不想和精心打造的美麗椅子分開,假如可以,我願隨它去天涯海角,當我迷迷糊糊地伸展夢想的羽翼時,不知不覺竟與平素在胸中發酵的某個異常念頭聯結。啊,我是個多麼可怕的瘋子啊!居然考慮實踐這古怪的異想。

我連忙拆毀四把椅子中自己覺得最為完美的一把,重新修整,以實踐那超乎常理的計劃。

那扶手椅相當大,坐墊以下部分做成箱體支撐,替代四條椅腿,外部用皮革包覆,此外,靠背和扶手亦十分厚重,內部各個部件的空間是連通的,即使藏進一個人,外面也絕對看不出來。當然,支撐椅內的是結實的木框,並搭配多枚彈簧以達到舒適的目的。但我適當改造一番,騰出空間,使坐墊部分容得下腿部、靠背部分容得下頭部和身軀,只要仿照椅子的形狀坐進去,便能潛伏其中。

這種加工是我的拿手絕活,我熟練地將椅子調整得便利十足。例如,為了呼吸和聽見外面的聲響,在皮革一角弄出不易察覺的空隙;靠背裏側、頭部所在位置的旁邊,則搭上一個儲物的小架子,並塞進水壺和乾糧,還裝進一個大橡皮袋,以備不時之需。除此之外,還耗費了許多工夫,張羅得只要有糧食,就算在裡頭待上兩三天,也絕不會給生命造成任何威脅。說起來,這張椅子等同於一間單人房。

我脫得只剩一件襯衫,然後打開底部出入口的蓋子,鑽進椅內。那感覺真是詭異非常,眼前一片漆黑,悶得幾乎窒息,心情彷彿踏入墳墓。仔細想想,這確實是座墳墓,爬進椅子的同時,猶如披上隱身衣,從這人世間消失。

沒多久,老闆派夥計拉著大板車來搬運這四張扶手椅。我的徒弟(我和他住在這裡)毫不知情地與小夥計寒暄。將椅子搬上車時,一名苦力埋怨道:「這傢伙重得離譜。」我不禁嚇一大跳,不過扶手椅原本就十分沉重,他們並沒有特別懷疑。不一會兒,大板車喀啦啦的震動化成一種奇妙的觸感,浸入我的身體。

我一路憂心忡忡,豈料裝著我的扶手椅,當天下午便平安無事地落腳於飯店的某房間。後來我才知道,那並非私人房,而是個類似休息室的大廳,供顧客等候、看報、抽煙時使用,有許多人頻繁出入。

夫人可能已經發現,我這古怪行動的首要目的,是趁四下無人的時候,溜出椅子,在飯店裡徘徊行竊。有誰能想到世上還有這麼荒唐的事——椅子裏竟藏著一個人?我能像影子般自由出入每個房間,引起騷動後,只需逃回椅中那個祕密基地,屏氣凝神地觀賞大夥愚蠢的搜索行動。夫人知道海邊有種寄居蟹嗎?外表極似大蜘蛛,沒人時就神氣地橫行霸道,可是一聽到腳步聲,便以快得驚人的速度躲回殼內,露出噁心的毛茸茸的前腳,窺視敵方的動靜。我就好比寄居蟹,雖無外殼,但有椅子這隱蔽的巢穴,我不是在海邊,而是在飯店裡昂首闊步。

我這計劃因異想天開的神來之筆,出乎意料地十分成功。抵達飯店第三天,我便狠狠大撈了一筆。下手偷竊時緊張又享受的心情,順利得手時難以言喻的喜悅,觀看眾人在我眼前嚷嚷著「他逃到那邊」、「他跑去哪裡」的滑稽好笑。啊,凡此種種都充滿不尋常的魅力,令我深深著迷。

遺憾的是我無暇細細陳述,之後我發現了比盜竊愉快十幾二十倍的新奇娛樂。而坦白這件事,纔是我寫這封信的真正用意。

一切要回到當初,從我的椅子擺在飯店休息室時講起。

椅子送到後,飯店的老闆都來試坐,接下來卻一片靜悄悄,沒半點聲響。房裡應該沒人,但剛到就離開椅子實在太冒險,我鼓不起勇氣。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或許那只是我的感覺),我全部神經都集中在耳朵上,不漏掉任何動靜,專註地聆聽周圍的情況。

過了一會兒,走廊裏隱約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來到距椅子前兩三間[2] 遠的地方,腳步聲就消失了,只剩下低沉的摩擦聲,大概是房間裏鋪著地毯的緣故吧!很快,一陣男性粗重的鼻息靠近,我正在喫驚,一個似乎是西洋人的龐大身軀已一屁股落在我膝上,還輕輕彈了兩三下。隔著一層薄薄的皮革,我的大腿和那名男子結實壯碩的臀部幾乎魚水交融地緊緊貼在一起。他寬闊的肩膀正好靠在我的胸膛上,厚重的雙掌透過皮革扶手與我的手重疊。然後他抽起雪茄,一股豐盈的男性體香飄進皮革間隙。

夫人,請站在我的立場想像一下,那情景是多麼荒誕離奇。由於過度恐懼,我在黑暗中僵著身子,腋下不停冒冷汗,腦袋裡一片空白。

從那男子一屁股坐下開始,之後一整天不斷有形形色色的顧客輪流坐在我膝上,卻沒人發現我在椅子裏。誰都沒察覺他們深信是柔軟坐墊的東西,其實是人類有血有肉的大腿。

暗無天日,甚至舉動維艱的皮革天地,構成一個妖異魅惑的世界!在這裡,人類與平日肉眼所見完全不同,是一種奇妙的生物。他們不過是聲音、鼻息、腳步聲、衣物摩擦聲及幾個渾圓富於彈力的肉塊罷了。我能夠以肌膚觸感取代視覺識別每個人。有些人又肥又胖,猶如碰觸腐爛的魚肉;相反的,有的人骨瘦如柴,簡直像具骸骨。此外,綜合背脊彎度、肩胛骨間距、手臂長度、大腿粗細或尾椎骨長短來看,就算身材再相似,人和人也必定有所差異。除了容貌和指紋,人類絕對可以憑觸摸全身逐一區別。

關於異性也是一樣。一般而言,大眾總會關注容貌的美醜,但在椅中世界,美醜根本構不成話題。這裡只有赤裸的肉體、聲音和氣味,夫人,請不要為我這過分露骨的講述感到冒犯。身處椅子中,我強烈愛上一名女子的肉體(她是第一個坐上人椅的女性)。

憑著嗓音,我想像她是個豆蔻年華的異國少女。當時房裡正好沒人,她似乎碰上什麼高興的事兒,小聲地哼著奇妙的歌曲,踩著雀躍的步伐進來。她走到我潛伏的扶手椅前,突然將豐滿柔軟的軀體投向我身上。不知道為什麼,她忽然「啊哈哈哈」大笑出聲,手舞足蹈,網中魚似的不住彈跳。

接著,足有半小時之久,她在我膝上時而歌唱,時而配合歌曲的旋律,微微扭動沉重的身軀。

這實在是我始料未及的驚天動地的大事。對我來說,女人是神聖的,不,簡直可以說是恐怖的,我甚至不敢直視她們。如今卻和一個陌生的異國少女,共處一房、同坐一椅,隔著薄薄的皮革,幾乎能感覺到彼此的體溫融合在一起。儘管如此,她毫無不安,將全身重量託付給我,表現出在四下無人時纔有的放鬆而自由奔放的模樣。我甚至能緊緊擁抱她,或親吻那豐腴的後頸,隨心所欲地做出任何舉動。

自從有了這個驚人的發現,偷竊成為次要目的,我完全沉溺於這神祕的觸感世界。我心想,這個椅中世界纔是上天賜予我的真正歸宿。像我這般醜陋又懦弱的傢伙,在陽光燦爛的國度裏,只能永遠懷著自卑,羞恥而悲慘地活下去。可是,只要換個居住的時空,稍微忍耐一下椅子裏的拘束,便能親近在光輝世界裡無法交談,連靠近都不被允許的美麗佳人,還能聆聽她們的話語、觸摸她們的肌膚。

椅中戀情的魅力有多麼獨特、多麼令人陶醉,不親身經歷是無從體會的。那是隻有觸覺、聽覺及嗅覺的戀情,是黑暗中的戀情,絕不屬於人世。這是否就是惡魔之國的愛欲?仔細想來,這世界在人眼不及的各個角落進行著何種異常、驚悚的事情,真是無從想像。

當然,按原先的計劃,達到行竊目的後便應該逃離飯店,但這舉世無雙的快樂讓我不能自拔,我不想逃離,我打算永遠定居在椅內,繼續這樣的生活。

每晚外出我都小心翼翼,避免發出半點聲息,神不知鬼不覺在飯店內移動,自然沒遇上危險。話雖如此,漫長的數個月中,我竟能安然無恙地生活在椅內,連自己都詫異。

由於一天二十四小時待在狹小的空間裏,彎著手臂曲著膝蓋,我渾身麻痹,無法完全直立,最後只得像癱子似的爬行往返於廚房和化妝室。我這個人是多麼瘋狂啊,縱然忍受著如此勞苦,仍不願捨棄玄妙的觸感世界。

有人把這兒當家,一住便是一兩個月,不過畢竟是飯店,賓客絡繹不絕,我瑰麗的戀情只能無奈地隨時間的流逝改變對象。而這無數夢幻的戀人,也不像普通人那樣以容貌留存記憶,而是以觸感刻畫在我心中。

有些人像小馬般精悍,肉體苗條緊實;有些人像蛇般妖艷,肉體靈活自在;有些人像皮球般渾圓,擁有厚厚的脂肪和彈性;又有些人像希臘雕刻般堅實有力,擁有完美髮達的肌肉。此外,不管什麼樣的女性軀體,都各有獨到的特徵及魅力。

同時,在來來去去的不同女體間,我也嘗到了別樣的滋味。

有一次,歐洲某強國大使[3] (我是聽服務生聊天得知)的偉大軀體坐到我膝上。比起政治家的身份,他更是享譽國際的詩人,能觸摸到這位大人物的肌膚,令我驕傲不已。他在我身上與幾名同胞交談了約莫十分鐘,隨即離開。當然,我完全不明白他們在聊些什麼,但每回他做手勢,那比常人溫暖許多的肌肉就跟著收縮隆起,搔癢般的觸感帶給我一種難以名狀的刺激。

當時,我倏地冒出這樣的念頭:倘若用利刀從皮革後方猛力刺向他的心臟,後果將如何?勢必會造成致命傷,使他再也無法起身。為此,他的國家和日本政治圈,將會掀起多麼驚心動魄的波瀾?報紙會登出多麼富於煽情的報道?他的死不僅嚴重影響日本與他祖國的邦交,從藝術方面來看,也是世界的一大損失。而這麼一樁大事,卻能在我舉手投足間輕易實現。想到這裡,我莫名得意起來。

還有一次,某國的知名舞蹈家訪問日本,碰巧投宿這家飯店,雖然只有一次,但她確實坐上我的椅子。除了類似大使時的感受外,她更帶給我前所未有的理想肉體觸感。面對那舉世無雙的美,我無暇興起下流的想法,只能懷著看待藝術品的虔敬心情去讚頌她。

此外,我還有過許多稀奇古怪、超乎想像和毛骨悚然的經歷,不過細述這些事蹟並非此信目的,鋪敘得太冗長。就讓我儘快切入重點吧。

且說,潛進飯店幾個月後,我的命運出現了變化。經營者由於一些原因決定回國,飯店原封不動地轉讓給某日本公司。接手的老闆調整了其奢華的營業方針,打算改造成平民化的旅館,以追求更大的利潤。一些不用的擺設便委託某大型傢俱行拍賣,我的椅子也名列目錄中。

得知這件事,一時之間我好不失望,甚至考慮趁機重返花花世界,展開新生活。當時我偷竊存下不少錢,即使回到現實,也不必再過從前的窮酸日子了。可是回頭一想,儘管離開異國飯店令人沮喪,卻不失為一個新希望。幾個月來,雖然戀上無數異性,但全是外國人,因此不管多喜愛、多驚艷於她們的肉體,精神上始終不覺得滿足。日本人只能對日本人萌生真正的愛情吧,我漸漸有了這樣的感覺。恰好我的椅子送去拍賣,或許這次會是日本人買下,然後放在家裡,這就是我的新希望。總之,我決心在椅中繼續生活一段時間。

我在舊貨商的店面度過了幾天極為難熬的日子。不過幸運的是,拍賣開始後,我的椅子馬上被標走。大概因為雖然老舊,卻仍是張十分引人注目的豪華椅子吧。

買家是個官員,住在離Y市不遠的另一個城市裡。在從舊貨商的店面前往宅邸的好幾里路上,卡車劇烈震動,我在椅子裏真是飽嘗痛苦,難受得要命,但與如願賣給日本人的喜悅相比,這點苦根本算不上什麼。

那是棟氣派的小洋樓,我的椅子被擺在寬敞的書齋裏。最讓我滿意的是,比起男主人,年輕貌美的女主人更常使用。其後的一個月間,我無時無刻不與女主人在一起。除用餐和就寢外,女主人柔軟的身體總是坐在我上方。因為這段時日,女主人總是關在書房裡埋頭寫作。

我有多深愛她,用不著在信裏逐一細述,她是第一個和我的肌膚接觸的日本人,且身軀完美無缺。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愛情,與此相比,飯店裡的諸多經驗簡直不值一提。證據就是,唯獨對這個女主人,我心生前所未有的念頭。我不甘心限於只是偷偷愛撫,還千方百計地想讓她察覺我的存在。

如果可能,我希望女主人意識到椅子裏的我,甚至一相情願地期盼能得到她的愛。可是,我該怎麼暗示她纔好?直接說出椅內藏著一個人,她肯定會大驚失色地告訴主人和僕傭吧。這樣不僅一切都會毀於一旦,我也將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懲治。

所以我盡最大的努力,至少讓女主人覺得舒適無比,可能的話,進而愛上這張椅子。身為藝術家的她,想必較常人更為纖細敏感。如果她從中感覺到生命,不把椅子當成一件物品,而視為一個生命喜愛有加,這樣我便心滿意足了。

她將身子投向我時,我總是盡量輕柔地接住。她疲倦的時候,我會悄悄挪動膝蓋,調整她的姿勢。碰上她昏昏沉沉地打盹兒時,我便極其輕微地晃動雙膝,擔負搖籃的任務。

不知道是我的心血有了回報,抑或只是錯覺,最近女主人似乎深愛著我的椅子。她會像嬰兒處在母親懷中,或少女回應情郎的擁抱般,帶著一股柔情蜜意窩進椅子。我幾乎能看見她在我腿上挪動身體的嬌憐模樣。

於是,我的熱情一天比一天熾烈。終於,啊,夫人,我產生了一個自不量力、無法無天的願望。只要能見心上人一眼,與她說說話,我死而無憾。唉!我竟苦惱到這種地步。

夫人,想必您已明白,我所說的心上人(請原諒這不可饒恕的冒犯)其實就是您。自您先生從Y市的舊貨店買下我的椅子後,可悲的我便一直對您仰慕不已,奉獻出無盡的愛。

夫人,這是我此生唯一的請求,能否見我一面?就算一句也好,請施捨可憐的醜漢一聲安慰吧。我絕不敢期望更多,因為我這醜惡骯髒的傢伙實在不配再多奢求。請允許這不幸男子最後的懇求吧!

昨晚為了寫信,我溜出府上。因為當面向夫人開口請求太過危險,何況我實在鼓不起勇氣。

當您讀這封信時,我正擔憂得臉色蒼白,在府上週圍徘徊著。

若您肯答應這冒昧至極的請求,請將手帕蓋在書齋窗戶的石竹盆栽上。看到後,我會裝成平凡的訪客,到貴府玄關。

這封詭異的信以一句熱烈的祈願作結。

讀到一半,佳子已被心中駭人的預感嚇得驚慌失色。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擺著那張噁心扶手椅的書齋,跑進日式臥房。她真想不再往下讀那封信,直接撕掉,卻又掛著心,便姑且再往下看幾行。

她的預感果然成真。

啊,這是多麼驚悚的事實!她每天坐著的那把扶手椅裏,竟藏有一名陌生男子!

「哦,太可怕了!」

她背後彷彿被澆了一盆冷水,渾身直打哆嗦。這沒來由的顫抖怎麼都無法停息。

她驚嚇過度,茫然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檢查椅子?那麼恐怖的事,她怎麼做得了。縱然裡面已空無一人,也必定殘留著食品和他的穢物。

「太太,有您的信。」

佳子赫然一驚,回頭一看,女傭拿來一封似乎剛剛才送達的信。

佳子無意識地接下,就要拆開時,不經意地望向上頭的字,嚇得忍不住鬆了手。寫著她的姓名、住址的筆跡,與那封怪誕信件的一模一樣。

良久,佳子猶豫著究竟該不該開封。最後她仍撕開封口,戰戰兢兢地讀起來。來信很短,但內容奇妙得令她不禁再次一驚。

唐突去信,還望海涵。我平素即十分喜愛老師的作品,之前附寄的稿件是我生澀的創作,若老師能夠一讀,予以指教批評,實是不勝榮幸之至。出於某些原因,稿件在此信提筆前先行投函,老師或已閱覽完畢,不知感覺如何?假使拙作能感動老師一二,我將無限欣喜。

稿件上故意略去未寫,但標題預定命名為《人間椅子》。

那麼,不揣冒昧,伏乞賜教。草草。

(《人間椅子》發表於一九二五年)

注 釋

[1].以K音開頭的雜誌,雖然亂步後來也在《國王》、《講談俱樂部》等連載作品,不過此處應該指發表這部小說的《苦樂》。

[2].一間約為一點八米。

[3].指保羅·克羅岱爾(Paul Claudel,1868—1955,駐日大使任期為 1921—1925),他是個劇作家、詩人、外交官,曾任駐日法國大使。代表作為《緞子鞋》(Le Soulier de sa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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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花的男人一九六三年五月的某個傍晚,一個年輕人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沿著紐約第三大道快步走來。微風習習,春意暖暖,天空中,湛藍慢慢退去。暮色中,一抹寧靜、溫馨的紫色悄然而至。有些人熱愛這座城市,熱愛這樣的夜晚。站在熟食店、乾洗店和餐館門前的人們,臉上無…8 贊同 · 2 評論查看完整文章

圖片來源於煎蛋網無聊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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