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落入老實人的陷阱裏。

你需要牙齒，和爪子，你需要它們自衛，並且當你不是恣意使用它們去攻擊別人，你還是那個老實人。

不要做被拔掉牙齒和爪子的老實人。

我給我女朋友說我沒有童年和青年。

我老家是北方農村，爺爺曾是國民黨湯恩伯部某團團部的通訊兵，據說曾擔任過班長。解放戰爭時期被俘，然後領了幾塊錢回家種地。

但當時學歷算是不低的爺爺並不善經營，他除了留下了八個兒女之外，一輩子一無所獲。

是的，我小的時候家裡非常窮。窮到我父親年近三十才娶了母親然後生了我，生我的時候家無所長。

父親是長子，在農村要承擔起家中生計，因此小學沒上完就因貧輟學，據說生完我第二天他就出去幹活賺錢了。到數年後生我弟弟的時候，他乾脆就沒回來，印象中還是我把村裡的醫生給叫過來接生的。

母親大字不識幾個，但因為外公是廚師，所以家庭條件不錯，據說在嫁給我父親之前就沒幹過家務。

也就是說，我小的時候，父親長年在外，母親嬌生慣養。我完全在散養的狀態下長大。

散養到什麼程度呢？

那個時候，北方的冬天奇冷無比，沒有空調，沒有暖氣——當時壓根也不知道有這些東西——但我仍然穿著我大姑給我納的單鞋，並且前面已經被我不斷成長的腳指甲給頂破了，半個大拇趾都露在外面。手、腳、臉、耳朵全部生了凍瘡，嚴重的時候，手指頭小拇指關節處被凍出一個口子，像咧開的小嘴一樣。

我小時候沒去過醫院，因為我父親有個結拜的兄弟是我們村的村醫，所以有什麼病都讓我去找他。但我又比較靦腆，不喜歡自己去找那個叔叔，所以一般的感冒發燒就是在家硬挺，一直到有一次挺出了肺炎，才被母親送進醫院住了幾天。

至於學習上，完全只能靠我自己。母親能做的，就是把我關在屋裡，然後把門從外面鎖上。於是，我自己在一方小天地裏，坐著發愣、看書，一直到假期結束，才匆匆地寫作業。但我學習不算好，總有不會的，可母親更不會，我急得直哭，哭完以後就只能瞎編了。

玩具是沒有的，包括農村常見的自己造的玩具，比如鐵環、陀螺之類的東西，因為父親是不會給我做這些東西的。偶爾能從零食包裏拿出一個指頭大小的小汽車、小飛機，我能玩上好幾年。印象中，我就是靠幾個這樣的小飛機和弟弟渡過了好幾個暑假。

在父親的努力下，家境越來越好，現在回想起來，我家應該是村裡第一個買車的。

然後應該是在初中的時候，有一次回家發現大門緊鎖，父母都不在家。問了隔壁的嬸嬸，才知道父親帶著母親開車出去旅遊了。我在奶奶家住了十幾天，他們纔回來。一直到前幾年翻看老照片，問起來這個事，才知道他們開著車沿海邊城市一直跑到廣州，然後繞經內陸幾個有景點的城市回來。到現在，他們在普陀山、武夷山、武當山、秦嶺、大雁塔、兵馬俑、龍門等等的照片還在相冊裏放著。對了，還有一塊懷錶，是到上海的時候，父親送給母親的禮物。

但家庭條件的改善與我沒太大的關係。高中住校，同學們一個月的生活費最低是300，好點的到500，而我雷打不動的200，到畢業時，我已經欠關係比較好的同學好幾百了。沒辦法，畢業後我到父親的工地上幹了一個多月的小工，他們會計給了我350，才讓我還清了欠款。

二十來歲，我離開學校開始找工作。雖然家庭條件還可以，但我沒讓家裡支持我一分錢，完全靠自己在大城市打拚，曾經四十多天沒找到工作，靠著僅餘的幾塊錢買了十個包子硬挺了一個星期，喫最好兩個的時候，已經有點長綠毛了。也曾經靠兩條腿走了四個小時到城市的另一頭參加一個面試，然後又頂著滿天星月走回租住的小盒子。也曾經發燒到近四十度，一個人躺在牀上硬生生挺過來。也曾經因為太勢，一宿一宿地睡不著，只能白天找個陰涼地，躺在長椅上眯一會兒……

讓我現在總結，我的童年時期唯一乾的事就是活著，我的青年時期唯一乾的事就是挺著。

年近三十，終於柳暗花明，生活進入軌道。但父親的項目投資失敗，幾乎賠光了全部家底，到現在應該還有幾百萬外賬要不回來；而母親則患了慢性病，終日需要有人照料。但幸好，我現在的工作、收入各方面都能夠保障正常的生活繼續下去。

但很多事我都忘了。

我只知道，我父母雖然在學業上沒有給我幫助，但卻給我買了很多很多的書，幾乎我要什麼書都會給我買，讓我從小就養成了看書的習慣。我學業一直不好，但我從那些書裡面汲取的營養和對我現在的幫助，比我從學校得到的要多得多。

我只知道，我父母雖然沒什麼文化，但他們卻從小就教導我要「仁而讓人」，父親常掛在嘴上的話就是「讓他三尺又何妨」，經常給我講的道理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所以對任何事不要抱太高的期望」。他們從不強求我要如何如何，一切決定由我自己來做。

我只知道，我雖然在二十來歲時飽受坎坷，其根本原因還是因為學歷、能力和運氣，那些年的苦難是為了現在打下的基礎。那些年的經歷，對我現在的工作、心性和能力都有著莫大的幫助。

對於曾經的苦難，我並不感激。但我知道，人生就是如此，想要得到，必先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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