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就不用推了


她一次次坐在密室的輪椅上,透過氣孔窗,看著寢宮的牀榻上,丞相元昭摟著夕音女皇親熱快活。

那是噩夢一樣的場景,她恨不得他死,他們一同下黃泉也好過對她這樣無休止的折磨!

(一)

遇見殺手十一的那一夜,星辰滿天,風裡帶著木葉的清香。

但這些,彼時的葉裳卻無從得知,也無福消受,她只能坐在密室的輪椅上,透過氣孔窗,冷眼看著寢宮的牀榻上,丞相元昭正摟著夕音女皇在親熱。

紅綃帳暖,春宵一刻。

這樣旖旎的場景葉裳每隔不久就會看到一次,起初簡直是噩夢,那時她的腿還沒有被活活打斷,她拍著密室的牆壁,絕望而又幾近瘋狂。

她不管不顧地喊著:「阿昭,阿昭……」

就像曾經相依為命的那些年一樣,他摟她在懷,共看落日餘暉,說等一切了結後,他就讓她穿上最美的紅嫁衣,做最美的新娘,將她的名字刻入元家族譜,然後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竹廬為家,與她相守一世,不問俗塵。

但那些還歷歷在目的畫面卻如墜地的銅鏡般,一聲悽厲,支離破碎。

她喊著阿昭的名字,喊著不要,淚如雨下,那平日殿堂上迷惑羣臣的聲音,在那一刻苦苦哀求得就像個棄婦。

對,她本來就是個棄婦。

密室的暗門驟然打開,衣衫凌亂的夕音女皇率先進來,對著她便一耳光打去,憤怒的手語比得如飛。

「叫什麼叫,難道想把所有人都引來嗎?你只是個聲音,莫忘了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若連這點存在價值都沒有了,你以為孤還會留你嗎?」

她被打得臉頰瞬間紅腫了一片,夕音女皇還待再揮掌,緊隨她進來的元昭趕緊攔住,溫聲柔語地哄道:

「好了好了,把她嘴巴堵起來便是了,何必與個聲音一般計較,你身體孱弱,氣出個好歹又該叫我心疼了……」

那樣說話的元昭大概會叫所有女人著迷吧,更遑論對他百般依賴的夕音女皇。

「昭郎,孤不想再這樣下去了,孤不願意時時刻刻有雙眼睛盯著孤,要不,刺瞎她的眼?」

「又胡說了,」元昭搖搖頭,全然無視她眸裏的淚光,只對著夕音女皇耐心安撫道:「若沒了雙眼,她如何看得見你比劃的手語,如何在朝堂上代替你發聲,瞞過眾大臣,尤其是那狡猾的老東西。」

說著他扭開密室的暗門,又哄又勸地將仍自忿忿的夕音女皇推了出去,「行了,你在外頭等我,我把她嘴巴堵住就出來,沒事的,莫再生氣了,不會再有人打擾我們了。」

等到暗門關上,光線一暗,密室中只剩下元昭與她時,那張俊美無雙的臉驀然一沉,撫過她臉頰的傷,眸裡帶著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裳兒,你答應過我什麼,這條路還那樣長,你聽話,別再任性了好嗎?」

她拚命搖著頭,一把拉住元昭的手,淚流不止,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幾乎是苦苦哀求:

「阿昭你明不明白,我可以讓出我的聲音,讓出我的自由,讓出我生命最美好的韶華,但我沒辦法讓出我的夫君,讓出我的家啊,阿昭你別這樣對我……」

那一夜,她彷彿流盡了一輩子的眼淚,她說她堅持不下去了,她不想再躲在暗不見天日的密室,做別人如影隨形的聲音,她苦求元昭,說阿昭放棄吧,這條復仇之路漫長得不見盡頭,他們不一定要以這種方式玉石俱焚,她在這冰冷的深宮待得快要窒息了,根本看不見前方的希望……

她不求榮華富貴,不求錦衣玉食,她只想和他做一對平平凡凡的夫妻,隱居山野,攜手到老。

但這些壓抑在心底許久的渴盼還沒說完,便被元昭無情地打碎了,他甩開她的手,看她跌在地上,居高臨下的目光裏是深不見底的冰冷。

「放手?真是荒謬,事已至此,我們都回不了頭了,你是元家的媳婦,難道忍心看著元氏一族在九泉之下不得安寧嗎?殫精竭力行至今,若是此時中途而廢,等待我們的只有身首異處的下場!」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你待會就大聲喊出來,喊給所有人聽,讓一切統統都敗露吧,黃泉碧落,至少有我陪你去!」

狠狠拋下這句話後,那道身影頭也不回地出了暗門,只留下在原地泣不成聲的她。

他最終還是沒有堵住她的嘴,但當她靠在密室的牆上,聽著外面一波波傳來的情浪,咬得嘴脣鮮血都流出來時,她寧願他堵上了她的嘴。

也好過黑暗中那樣撕心裂肺而不得爆發的絕望。

如今,葉裳坐在輪椅上,透過氣孔窗看出去,已經能冷眼旁觀牀榻上的旖旎畫面了。

自從噁心到翻江倒海地吐了幾回後,她的身體彷彿就不屬於自己的了,一切都麻木到死寂。

像墜在冰窟裏的屍體,眼睛是冷的,脣瓣是冷的,四肢是冷的,連胸膛裏跳動的心臟也是冷的。

她是那時才知道,原來就連身體的那種痛感也能漸漸遲鈍,遲鈍到麻木,麻木到灰飛煙滅。

(二)

「抓刺客!」

一道厲喝劃破夜空,火把通天中,紛亂的腳步聲揭開了今夜的不尋常。

又一批前來行刺丞相元昭的刺客暴露了,被侍衛們團團圍住,脫身不得。

外頭一片混亂,刀光劍影中,牀榻上的元昭翻身縱起,用被子緊緊罩住夕音女皇后,披了衣衫就向外走:「別害怕,臣去看看情況。」

他揚聲道:「保護好女皇!」又對外頭一聲下令:「活捉首領,一個都不許放過!」

兵甲聲急,雞飛狗跳中,葉裳坐在密室的輪椅上,透過氣孔窗,冷冷笑著,宛若在看一齣戲。

戲裡熱熱鬧鬧,戲外冷冷清清,想起自己第一次看見元昭遇刺,嚇得一顆心都要蹦出胸膛,擔心得整夜整夜睡不著,淚濕枕巾,只恨不能代替元昭承受那些危險。

如今想起,當真愚蠢又諷刺,恍如隔世。

就像外頭那些有來無回的刺客,拼盡一身血也不過是在為他人做嫁衣,還是一件永遠無法完成的嫁衣。

想要元昭性命的人多了去,至今能夠近他身十尺之內的卻尚無一個。

他就是一隻狐狸,一匹狼,一頭猛虎。

比誰都狡猾,比誰都狠心,比誰都有登上頂峯的魄力與資本。

要殺這樣的人,恐怕要等到下輩子了。

葉裳自嘲地笑了笑,從喉嚨裏壓出的聲音低不可聞,死吧,快死吧,我寧願和你一道下黃泉……

刀山火海,無間地獄,縱然做對鬼夫妻,也好過現在掙扎絕望,相看無望。

「什麼人?」

侍女尖銳的叫聲猛然喚醒了葉裳,她一抬頭,宮殿裏已疾風一陣,燈燭盡滅,似乎有刺客闖了進來,各種尖叫聲四起,場面混亂不堪。

眾人叫著「保護女皇!」,有人推開殿門大聲呼救,有人驚惶失措地去點亮燈燭,手忙腳亂間像是打碎了花瓶,哭喊聲亂作一團。

等到燈燭再次亮起,元昭帶著羽林軍衝進來護駕時,所有聲音戛然而止。

房中沒有刺客,沒有殺戮,只有一地碎瓷,與被劃傷的宮女所濺出的鮮血,夕音女皇早已嚇得昏死過去。

元昭看向被撞開的窗欞,眸光驀厲,一揮手:「人可能逃了,快去追!」

於是,紛亂的腳步聲如潮水般向外湧去,伴隨著元昭抱住夕音女皇的那一聲:「宣太醫,快宣太醫!」

各種凌亂中,卻沒有人知道,此刻密室裏,一把刀正架在葉裳的脖頸上,一雙眼睛正與她一起,透過氣孔窗看向外面,鼻息以對。

方纔那短短片刻,風雲變幻,只有葉裳知道,在那短暫的黑暗中究竟發生了些什麼。

那闖進來的殺手身受重傷,原本想掠窗而逃,卻誤打誤撞地撞碎了花瓶,開啟了機關,滾進了瞬間開合的暗門裡,滾到了當時坐在輪椅上,繃緊脊背已全神戒備的葉裳腳邊。

血腥氣撲鼻而來。葉裳握緊輪椅下削鐵如泥的匕首,寒光一閃,卻就在刀尖刺向殺手的那一刻,刀身的鋒芒映亮了面罩下的那一雙眼眸,葉裳怔住了。

就是這剎那的遲疑,叫地上的殺手回過神來,以迅雷之勢奪過匕首,扭轉局面,反將葉裳壓在了密室的牆上。

冰冷的匕首貼著葉裳的脖頸,耳邊是男子的喘息聲:「別動,否則我就殺了你!」

那刺客似乎受了不輕的傷,氣息有些紊亂,低嘶著聲音威脅葉裳:「老子的目標只是元相,你乖乖配合,老子不會動你的,老子殺條人命值千金,不到萬不得已也不想做虧本生意,聽清楚了嗎?」

葉裳點點頭,抿緊了脣,見房裡侍衛已撤,外頭刺客或殲或捉,局勢已基本穩定下來,元昭毫髮無傷,只有夕音女皇仍自昏迷不醒,趕來的太醫們正團團圍在牀前。

葉裳動了動僵硬的脖頸,微微扭過頭,看向身側那雙熟悉萬分的眼眸,幽幽一笑:「你是唯一一個能闖進內殿的刺客,只可惜還是功虧一簣,沒能殺了丞相元昭。」

語氣是滿滿的遺憾與惋惜,叫那殺手都不由一怔,剛想問葉裳究竟是何人時,葉裳卻緊接著道:「牀頭有藥箱,我先幫你止血。」

「你放心,我不會叫人的。」頓了頓,葉裳補充道:「我比誰都想讓他死。」

(三)

當密室的暗門再次打開時,裡面已是酒氣熏天,地上一片狼藉。

等元昭怎樣加派人手都找不到那個漏網之魚後,他開始覺察到不對了,有什麼在腦中一閃而過,他思前想後打開了密室的暗門。

這也在葉裳的預料之中。

世上沒有人會比她更瞭解他。

所以不等他皺眉問出來,她已經搶先一步幽幽道:「外頭又下雨了是嗎?」

漆黑的眼眸望著元昭,含著涼涼的笑。

「每到這種陰雨連綿的天氣,我的腿就會痛,痛到只能用烈酒來緩緩……你不來一杯嗎?」

葉裳隨手又開了一壇酒,歪歪扭扭地斟上一杯,似乎已有些醉意了,她抬起頭,一縷亂髮散下,沖元昭輕晃著酒杯,目光迷離:「阿昭,這是你最愛喝的梨花白,你還記得嗎?我們在瀾湖邊以天地為席,對酒當歌,你說……」

「你醉了。」元昭輕聲打斷,望向葉裳的眸光卻柔和起來,似乎被勾起心頭往事,他揉了揉有些泛紅的眼角,勉力平復下翻湧的思緒,正要去奪葉裳手中的酒罈,葉裳卻一避,抱著酒罈癡癡一笑:「不可以,這是我家阿昭最愛喝的梨花白……」

聲如囈語,脣齒間流連的情愫連葉裳自己都要當真了,元昭更是一顫,上前動情地奪過酒罈,一把擁住葉裳,抵著她的額頭,胸膛起伏著道:

「裳兒你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有眩暈的感覺湧上腦袋,許是酒精的作用,這一刻的相擁,竟叫葉裳不辨真假,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直到元昭捧起她的脣深情吻下去時,她一個激靈,才陡然驚醒,瞬間想起無數個日日夜夜,她透過氣孔窗望向外頭,他就是這樣抱著另一個女人親吻,纏綿,深情到無以復加。

就像如今這樣,深情到絕不會讓人想到,當日就是他,當著夕音女皇的面,一棍又一棍地將她的腿活活打斷。

胃裡一陣翻江倒海,那種噁心的滋味又鋪天蓋地地席捲開來,葉裳猛地推開元昭,扭頭吐了一地。

難聞的氣味頓時瀰漫開去,這下,連最後那絲血腥氣都被遮掩住了。

葉裳抹了抹嘴,笑得眼眸泛起淚光。

元昭皺眉,壓下不悅,「你就這樣厭惡我嗎?」

見葉裳遲遲沒有回應,他幾不可察地握緊了手心,許久,終是拂袖而去。

等到元昭派來的人將密室收拾乾淨,送來菜餚與傷葯,並一張紙條後,葉裳鬆了口氣,看著暗門緊閉後,轉動輪椅進了密室深處,伸手敲了敲角落裡的牆壁。

聲音緩慢而清晰,三長一短,正是她與殺手十一約定好的暗號。

燈燭昏暗地搖曳著,一桌菜色香味俱全,葉裳卻毫無食慾,只自嘲地想著,自己那齣戲終究沒有白演,到底勾起了元昭一絲半縷的情意與歉疚。

紙條上元昭的字跡也依舊清俊如昔,寥寥數語似乎飽含著無盡關懷——

少飲酒,飲酒傷身,雨天腿疾發作便抹上藥膏,可緩解疼痛。

卻只有葉裳才知道,從前的她看見這個會感動欣喜,而現在,她只覺得他的關懷與溫柔,是世上最不能碰的毒藥。

殺手十一倒喫得香,他摘下面罩後的臉竟是個秀氣的少年,湊過腦袋瞥了眼紙條後,又若有所思地看著葉裳把紙條一點點燒成了灰燼。

「是六王爺派你來刺殺的吧。」葉裳涼涼開口。

十一扒拉下最後一口飯後,一抹嘴:「雖然你救了老子一命,但作為一個出道七年的殺手,不透露僱主的信息是最基本的原則。」

「你刺殺失敗了,即使元昭不捉拿你,六王爺也不會放過你的。」葉裳的語調無甚波瀾,只怔怔地盯著十一那雙眼眸,如失了魂般。

「誰知道呢,」十一喝了口酒,渾不在意地道:「都是刀尖上舔血的日子,多活一天都是賺來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想那麼多做什麼。」

葉裳心頭一動,眨了眨眼,聲音莫名地有些發顫:「這些年,你是不是……過得很不好?」

密室有一瞬間的靜默,十一盯著葉裳,似乎想探尋些什麼,卻在葉裳閃爍的目光下,終是笑了:「好與不好跟你有何相干?你會不會善心太過泛濫,才淪落到現在這種境地?」

十一打量了下密室四周,一邊點頭一邊嘖嘖有詞,他方纔躲在暗處將元昭與葉裳的對話盡收耳底,如今來了好奇,撐著桌子湊近葉裳,好看的眉眼揚了揚:

「不過我現在倒有興趣和你做筆交易。」

「什麼交易?」葉裳有些不自然地別開目光,似乎不太習慣十一忽然湊這麼近。

十一不以為意地勾起嘴角,一雙眼眸亮晶晶的,閃爍著孩童般的狡黠光芒:

「我叫十一,是因為我每做一筆生意都要收取十一顆金珠的酬勞,但現在,我更好奇你和那元相的故事,你告訴我,我便救你出去,如此只賺不賠的買賣,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怎樣?」

(四)

東穆是女強男弱的國度,歷代由施氏女皇掌權,皇族中有一條約定俗成的律例——

身患頑疾,體有殘缺者不得為帝。

元氏的滅門慘劇,元昭的復仇大計,夕音女皇的忽然失聲,葉裳的暗不見天日,一切的一切,便都是從這條律例開始的。

元家世代行醫,及至元昭父親那輩,已入宮門,成為了太醫院的院首。

彼時元家枝繁葉茂,風光無二,但盛極必衰,世事難料,一切在那一年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那時朝堂形勢嚴峻,分成兩派,一派是以六王爺為首的革新黨,擁六王爺為儲君,一派是對施氏忠心耿耿的保皇黨,擁當時的夕音公主為儲君。

兩派相爭不休,明爭暗鬥,在先帝病重,奪位一觸即發,劍拔弩張的最關鍵時刻,元家千避萬避,卻還是沒能避開殘酷的黨派之爭。

六王爺親自找上了門,給了元昭父親一包藥粉,一包能夠毒啞夕音公主的藥粉。

元昭父親嚇得怎麼也不敢接,六王爺重重一哼:「非本王不念手足之情,實在是那丫頭太過惹人厭,逼得本王不得不出此下策。」

夕音公主是先帝最小,也是最得寵的女兒,性情自小張揚跋扈,處處不甘示弱,此次先帝病重,迫於革新派的壓力,一時無法立愛女為帝,只能將大權暫時分別交予她與六王爺。

夕音公主氣不過,便在共同議政之時,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毫不客氣地譏諷六王爺:

「六叔叔,男人也妄想當儲君,當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咱們的老祖宗打下東穆這片江山,千百年前就立下了規矩,您文韜武略,胸懷壯志又能如何?從出生的那一刻起,您就註定輸侄女一著,所謂的革新派,革的是祖宗家法,新的是氏族制度,這落在東穆百姓眼中,換個說法可就是造反派!」

聲聲尖銳的諷刺中,兩派之間的最後一層布也被撕破,奪位之爭勢在必行。

「從出生就註定輸她一著?」六王爺冷笑不止,捏緊手中的茶杯,眸中射出精光:「本王倒要看看,任憑那丫頭有怎樣滔天的本事,有怎樣得天獨厚的優勢,一個啞巴,一個體有殘缺者,要如何與本王鬥,如何做上東穆儲君!」

後日便是祭祀大典,將由夕音公主登上天壇,面向滿朝文武來宣讀檄文,六王爺要的,就是夕音公主開不了口,徹底失聲,將莊重而事關皇室體面的祭祀儀式搞砸。

屆時,革新黨便可趁機發難,名正言順地取除夕音公主成為儲君的資格,兵臨城下,逼宮奪位。

六王爺派人暗中將元府團團包圍,以此來威脅元昭父親,一番話說得直白露骨,將元昭父親逼得無路可退。

成則榮華富貴,數之不盡,敗則難逃一死,連累滿門。

當夜,元昭父親便帶著那包藥粉進了宮。

夕音公主雖性情張揚,身體卻生來孱弱,一直由元昭父親來打理調養。

這個耿直的太醫院院首,是夕音公主唯一信任的主治太醫。

就在那一夜,她喝下了元昭父親端來的葯湯,毫無懷疑。

等元昭父親回去後不久,宮裡就傳來了夕音公主嘔血的消息,六王爺這才展顏歡笑,答應了元昭父親的要求,撤了元府外的人馬,放手讓元家老小離了都城,遠走他鄉,再不卷進皇位之爭。

但當祭祀大典上,原本應該失聲的夕音公主登上天壇,面朝文武朗聲讀出檄文時,六王爺瞳孔驟縮,這才知道自己被騙了,被元昭父親耍了!

原來元昭父親早將藥粉掉了包,並未給夕音公主服下啞葯,而是一種清除淤血的補藥,那補藥藥效極猛,會使人一時半刻發不出聲音來,正好騙過了六王爺。

而夕音公主也覺察不對,心生警惕,早作部署,在祭祀大典上請出先帝,先發制人,公示了德輝女皇建國時親自立下的,男子不得為帝的詔書,反將了六王爺一軍。

六王爺一招行偏,錯失時機,與帝位就此擦肩。

就在都城風雲變幻,塵埃落定,夕音公主即將登上皇位之時,千里之外避難的元家老小卻還是沒能逃脫,他們被盛怒的六王爺派去的殺手追上,殘忍殺害。

但六王爺卻沒有想到,一片混亂中,元家逃掉了兩條漏網之魚。

他們一個是元家長子,元昭,一個便是元昭的未婚妻,葉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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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雨》 -——愛咬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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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愛》作者——愛咬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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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剛到小南島的時候,同學們都在喫喫買買,想起來才會給家裡打個電話報平安。裴文音和李芝虞拖著行李箱在民宿二樓找到自己的房間,李芝虞悲情無限的跟她吐槽:「這一趟花了不少錢,還畢業快樂呢,想想這些錢我就難過,真的,太傷感了,銀子如大學四年似的一去不復返吶。」

小南島木房子被學院音樂系租下來,是專門為了他們這屆學生畢業旅行而準備的。周圍景色可宜,日光充足,茂盛繁青的樹木和花叢自然生長在庭院土地上,天氣好時院子裏還會飛來許多小鳥,而且木房子離櫻桃海很近,算小南島較有特色的民宿了。

櫻桃海的名字由來是因為這邊的島嶼上生長著一種朱紅顏色小顆小顆的植物果實,遠遠看到就像櫻桃似的。可惜它的果肉會致人過敏,不能食用。

裴文音赤腳踩在沙灘上,眼前就是碧海藍天,白海浪一回回打上沙灘,空氣中帶有鹹鹹的海水味道,遠方赤紅雲霞成片,海天同線,飛鳥盤旋。這時候不像中午那麼曬人,同學們有的在打排球;有的抱在一起合影,銘記青春。她站在離他們有些遠的地方,濕熱鬆軟的沙子讓她的腳踝都陷進去,拿著電話在耳邊,電話那端問她:「小南島好玩嗎。」

她心不在焉,像背課文:「這邊的雨水常年連綿斷續,氣候濕潤,辣蛤蜊湯是特色菜,雨後樹木上會出現大量蝸牛爬行...」

陸琮也覺得沒意思,草草說了幾句就掛斷電話。

這是他們三個月以來頭一回講話。

三個月前發生了點事情,導致陸琮厭惡了她一陣。加上她那會每天都忙的不可開交,更沒時間應付他,但估計陸琮也是打算就此冷落冷落她吧,所以人家壓根兒仨月沒回來過。

他們這屆畢業匯演正好趕上一百週年校慶。很多大領導都會出席,學校十分看重他們的演出,馬虎不得,學生們都提起精神排練,誰能有空計較別的。

校慶那天陸琮也來了,不光陸琮,還有什麼易呈東啊,陳山宇的老子,藍思涵的媽媽之類,這些企業家名流都是學校的贊助方,每年學校的畢業典禮都會出席,還有一些協會主席、專業名家們,來了全先簽大名。大家把名字寫的龍飛鳳舞,筆線琳琅燙金,最後站在一起露出優雅笑容合影,和諧的還真像交情不淺的樣子。

她站在大禮堂外頭的迴廊隱祕處偷看,陸琮還跟過去一樣,正裝在身就衣冠楚楚,舉手投足間風度翩翩,他如果這時眉開眼笑,一定會搞亂眾少女懷春的心神。

裴文音想起分開之前還有經紀公司遞來合作書。說是要全方面打造陸琮霸道總裁形象,畢竟現在是媒體時代啊,到時既能宣傳鼎德集團,又能實現合作共贏...她當時看到那份荒唐合同後故意拿給陸琮,陸琮以為是正經工作,接過來認真翻看內容,看著看著突然臉就青了,正巧聽見裴文音偷樂,一股火上來直接把手裡的文件扔她身上,皮笑肉不笑:「有意思是嗎。」

「你腦子有毛病嗎。」

在演出現場易呈東好像是看見她了,裴文音近視,十米開外人畜不分。直到易呈東沖她招手,她心想這人怎麼這麼蠻呢,世情不曉。她怕難做於是立刻轉身回後臺。藍思涵正在補妝,見她進來刻意挖苦:「有些人吶,就是眼皮子淺,不掂掂自己幾斤幾兩,天天就知道癡心妄想。」

裴文音聽見她這番言論,於是跟個火藥筒子似的迎接沒有硝煙的戰爭。她先走到藍思涵面前,給她鼓掌,藍思涵不明白她這是搞哪出,裴文音又煞有其事盯著她贊同:「我覺得你說的特別對,你的自我覺悟真是太深刻了,你把別人對你的心裡話全說出來了,我實在佩服。」

當時休息室裏還有別人,藍思涵氣死了,想罵她,但有點腦子的都知道今天這個日子不能出事兒,所以她指著裴文音鼻子讓她等著。

那是她們的畢業晚會,由於裴文音和陸琮的關係還沒緩和,所以人家始終都沒搭理過她。倒是易呈東趁沒人的時候去後臺找她,還送了她一個扁平的小藍綢緞正方禮盒,說是畢業禮物。她推脫,易呈東說一份心意罷了,你不收是看不上我的東西嗎。

裴文音不矯情,打開盒子結果看到一條紅寶石項鏈,鑲嵌工藝講究,大顆寶石紅如鴿子血,過於貴重並奢華了,她估計自己結婚都不會戴這麼華麗的項鏈。他說是拍賣會上拿下的,來自一位臺北陶瓷藝術家的私人珍藏。

這麼貴重她不敢要,倆人在休息室推託半天,李芝虞進來了,見易呈東跟裴文音共處一室就開始想入非非,亂冒星星眼兒。裴文音趕緊把他打發走,可項鏈他到底沒拿回去。

第二天他們畢業生的小南島旅行就要開始,她晚上在寢室收拾東西,發覺項鏈放哪兒都不合適,都怕弄丟,以後跟易呈東更沒法解釋,最終只好放進行李箱,隨她一起參加旅行。

隔日剛到小南島不久,陸琮不知道怎麼就來了興緻給她打電話。

兩人三個月未見,說起話來有些生疏尷尬,不到兩分鐘,電話就掛了。裴文音安安靜靜看海,看的心思不寧。

拿三個月之前的事兒說,他不知道抽什麼風非讓她去找易呈東,她不樂意,他就激她:「你還不好意思了?」

這句本來沒什麼,她沒搭茬兒,可陸琮很快又說:「人家對你挺好,你也別跟我這拿喬兒,沒用。」

易呈東本身是學畫的,他畫過一副紅柿子,陸琮帶著她在北京和易呈東的大哥談項目時,易呈東也在場,三個人話說開了,他聽陸琮說她喜歡那幅畫,就慷慨送了她。

晚上他們這些少東家二世祖們的無聊聚會開始,她也沒去找易呈東來,陸琮冷冷瞥她一眼,她裝聚精會神坐在遠處沙發上看文件。那些人喝到微醺開始嬉皮笑臉詢問陸琮:「我們做弟弟的純屬是好奇,裴文音跟你這麼多年到底算個什麼呀?你倆還回回鬧得跟冤家似的...」

他們這些狐朋狗友平時聚堆兒說點難聽的,她最多是當自己沒聽見,被言語冒犯了忍忍也過的去。可沒想到陸琮居然回答了這個問題,還回答的冷血無情,她甚至在聽到後的一瞬間都險些獃滯。

這個斯文人神情悠閑,上嘴脣碰下嘴脣:「就是一個小家臣。」

還一個小家臣,他以為是在編兒歌嗎。

二世祖們哈哈大笑:「那到底愛不愛小家臣啊?」

「愛個屁,沒有女人了嗎。」他混笑,像在說一件別人的事兒:「你們東哥喜歡她。」

裴文音氣惱的捏住薄薄的紙張,轉頭看他,陸琮也正盯著她,似笑非笑卻已有慍意:「我讓你去易世把人請過來,你聾了。」

裴文音冷冷咒他:「我把你媽請出來帶你上天堂。」

說完,好氣氛徹底死掉,男男女女都不敢出聲,不知情的人紛紛驚愕她怎麼敢說陸琮媽媽。而陸琮立刻變了臉色,動怒撒火,脾氣揚起來都能燒死她,桌上有什麼就盡數砸到她身上去。最後直接掀了桌子要她立刻滾蛋。

裴文音求之不得,她剛才差點就被酒瓶子砸著,現在地板上躺著紅酒和玻璃碴子,它們叮叮咣咣碎裂在一起,流淌的像是血,匯成細細血路。

走,這一走三個月,就到了今天。

第二章

晚餐時間,木房子食堂做了小南島特色的辣蛤蜊湯、雜糧米飯和魚排套餐,這邊的海鮮做法像泰式,慣放鮮檸檬調味佐汁,盤子裏的蒸海魚跟上次他們在曼谷喫的那道滋味相似。學生們沒有往日在學校的拘謹情緒,大家放鬆下來邊喫邊聊天,還有求婚的。

就是學長跟李芝虞。他倆處好幾年了,李芝虞也沒想到學長會在畢業時求婚。

大夥見狀都起鬨,連一向跟裴文音不和睦的藍思涵都說了祝福的話。晚上李芝虞玩失蹤,夜不歸宿,她一人獨守空房。

小南島夜裡吹來溫柔的風,劃在樹木枝葉上的聲音沙沙,她睡眠不好,打開檯燈開始看文件。

這是陸琮之前教她的,她學的不是這個專業,一開始看到合同書時,腦子都懵,白紙黑字兒都認識,組合在一起就見鬼的不明白。還有一些金融術語、法律條款,但陸琮比較有耐心,一點一點教,直到他倆多次因教她學合同而吵起來,陸琮終於把她扔給蔣瑤,讓她帶著學,好在這麼長時間有點長進,起碼能看懂合同了。

這份文件就是易世和鼎德的合作開發案,幾十頁紙翻完天都快亮了,她看到最後有陸琮蒼勁有力的鋼筆簽名,忍不住摸上去,都能摸到他當時寫字筆尖把紙壓低的稜角觸感。裴文音盯著天花板看,檯燈的燈光是朦朧柔和的淺黃色,她的這間房外養著一顆大樹木,不拉窗簾,趁著月光,樹木的葉子會斑駁像水痕那樣映在室內的白牆上。

給陸琮打電話,這個時間估計他睡了。她覺得自己在悶聲做大死。

陸琮那邊很快接通,果然語氣不佳:「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

裴文音努力淡定閑談:「我下週能見到你嗎,你回去嗎?」

陸琮應當是躺在牀上又坐起身來,她聽到他的喘氣:「你想我了。」

裴文音給自己倒了一杯溫水:「我最好的朋友李芝虞要結婚了。」

陸琮果然死光了浪漫,他莫名其妙:「又不是你結婚,跟我說什麼。」

「我結婚跟你說嗎?」她懟他。

那頭沉默,重新來了脾氣:「我是不是把你慣壞了。」

「這場旅行結束我就徹底畢業了,大學生畢業相當於失業啊陸琮,你來陪陪我行嗎。」

她知道陸琮喫示弱這套。

那方果然不做聲,似在思考。

不過這一套使用起來也分人,而且要懂分寸。

之前長衿有場酒會,藍思涵跟她媽媽一起出席,她在天台遇見跟陳山宇一起說話的陸琮,就心機裝了病西子過去打招呼。陸琮顧忌她媽,逢場作戲應了她一句,然後不再搭理她,只專註跟陳山宇說話,有點腦子都明白這就是無聲逐客。可這姑娘不走,繼續扯話題說自己頭疼虛弱,她以為陸琮會因此照顧關注一下她,誰知道人家看她一眼,一本正經問她:「你有病啊。」

倒不是罵她,就是詢問,他那個人擅冷幽默,擅揣著明白裝糊塗,其實是個大人精。

藍思涵丟臉死了,還是陳山宇給她圓場:「這兒風大,你進去吧。」

陸琮那方很快掛掉電話,沒有任何回應,她知道今晚又睡不好,於是換了衣服打算去木房子庭院裏坐一會。

院子裏有鞦韆,上頭纏生著藤枝,她開始以為是些假花假草,直到觀察發現在藤枝上生了花骨朵才驚訝,並生怕自己坐上去會把花骨朵坐掉,於是彎著腰站在那裡研究花苞,沒注意藍思涵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你大半夜在這兒當女鬼呢。」她惡意滿滿。

裴文音有時候不討厭她,但也不打算搭理她,這個女孩特別天真,她的父母在長衿市都是很精明利落大企業家,總之跟她一點也不像。

就像現在,藍思涵見她不搭理自己,走過去就坐在鞦韆上,直接把上頭含苞欲放的花骨朵坐掉了。

裴文音抽氣,藍思涵覺得她神經質:「你幹嘛。」

「你把花坐掉了。」她不爽。

藍思涵瞪她:「你事兒可真多。」

嬌嫩的花骨朵,它們來不及開花就被人坐掉了。掉在地上,風吹吹把它們吹乾,吹得不好看,吹的成土成泥,飄零四散。

「你跟陸琮在一起了嗎。」她說。

裴文音不搭理她。

藍思涵白了她一眼:「我問你跟陸琮現在什麼關係。」

裴文音不悅:「你喜歡他你上,能不能別來討我的反感啊。」

她生氣,往房間走,聽見藍思涵最後說,我不會再喜歡他了,我也要嫁人了。

有點失落,有點認命。

裴文音裝什麼都沒聽見,迅速上樓。她不知道藍思涵今晚為何感觸良多,但不想摻和。

隔天早上接到陸琮電話,他語氣輕鬆,應該是心情不錯,還問她起牀了嗎。

她猜是陸琮過來,笑的燦爛:「你住在哪?」

那頭告訴她南島國際,裴文音很快捯飭好自己,經過木房子食堂時,有同學正在喫早餐,發現她容光煥發,灰青色連衣長裙坡跟皮鞋,頭髮編成四股辮甩在腦後,杏眼薄脣,跟一廣告片女神似的,有好玩的男學生起鬨逗她,大喊裴文音嫁給我好嗎?然後大家都笑,整個食堂亂鬨哄的。直到李芝虞跟學長走進來,大家的視線才轉移到他們身上,又開始重新起鬨。

南島國際度假酒店離他們這種小民宿遠得很,她打車人家都不願意拉,說那區根本沒人會打車,拉她去一趟都不夠折返的加油錢。她只好在附近居民的指引下買票坐了小巴車過去,折騰一個多鐘頭,好心情都掉下去一半。

蔣瑤早在酒店大堂等她,見著她笑臉相迎:「裴小姐。」

裴文音和她擁抱敘舊,倒不是情誼很深,只是他們這種人習慣這樣虛偽的交際。

進了電梯蔣瑤話裡有話:「陸總前段時間處理了一個大項目,北京長衿兩地跑,上週又開始跟進易世的合作案,已經很久沒好好休息過了。」

蔣瑤這個人做事接物非常周全,她從來沒讓自己看出過任何破綻。但她大可不必解釋給自己聽。她真的以為自己是小女孩的心思,所以習慣性替陸琮解決後院失火的問題。

但裴文音根本不是陸琮的後院兒,她也心裡有數,陸琮三個月失蹤沒影,連個消息都不給她,怎麼可能是完全忙於工作。

只是人長大,心知肚明就好,說出來不行。

叮——電梯門開了。

蔣瑤把她送進門然後離開,套房很大,甚至還有廚房。她餓了,走進去打開冰箱想看看有什麼喫的,這時從裡屋走出陳山宇的父親跟陸琮。她剛把麵包的包裝紙撕開三人就碰上了,場面有點尷尬,裴文音趕緊把麵包放在大理石櫥櫃上,禮貌的笑了笑。

陳山宇父親看著也沒說什麼,轉頭稱讚陸琮年輕有為,膽大有心敢做事,陸琮恭敬謙虛的回話,兩人絮絮叨叨半天。她重新把冰箱門打開裝作收拾,直到陳父離開,陸琮才戳破她:「行了,冰箱門都要讓你拽掉了。」

她關上冰箱,拿起櫥櫃上的麵包咬了一口,陸琮蹙眉:「喫那麼冷的東西。」

今天陸琮應該是簽合同了,他特別愛惜自個兒,每次需要寫字啊,看合同書的他就會戴眼鏡。

他的眼鏡是私人定製,蔣瑤給他定製了好幾副,純手工制,有的眼鏡框架還是黑珊瑚制,能買一套小房子了。她不理解這玩意為什麼要定製,但他的眼鏡戴著不壓骨,沒痕跡,確實是大價錢來的。他鼻樑高,今天戴鑲金邊的眼鏡,穿熨帖無褶的正裝會自生文質彬彬的儒雅氣質,特別像拍攝商務廣告的男模。

裴文音問:「什麼時候過來的?」

她望著陸琮,很開心的樣子。陸琮坐在她對面,把眼鏡摘下來放在桌臺上,語氣像一汪死水:「別誤會,我明天這邊有一場招標。」

裴文音搭茬:「賣辣蛤蜊湯啊。」

陸琮被她這句不著調的話逗笑:「就你敢這麼說。」

裴文音不想得罪他:「剛才聽蔣瑤姐說你前段時間很忙,現在還那麼忙嗎?」

陸琮看她一眼,慢悠悠:「你說這種話顯得虛偽。」

裴文音知道他現在心情不錯:「那以後不說了。」

第三章

兩個人隔著大理石矮櫥。他觀察她的臉,忽然輕輕的說:「你好像胖了點。」

裴文音搖頭:「不是,是水腫,昨天晚餐時大家一起喝了啤酒,慶祝李芝虞即將步入婚姻的殿堂。」

她臉上有嬰兒肥,笑起來特別顯小,像個純良爛漫的孩子。

「我帶你出去喫飯。」陸琮讓她放下麵包。

她聽勸,感恩:「謝謝。」

陸琮聽她說完話,眼神複雜:「閉嘴。」

就是這樣的相處關係,好一陣壞一陣,兩個人都是謎團。

度假酒店樓上的餐廳不對外開放,一般只有來這邊工作的企業家名流會在樓上用餐,服務周到體貼,員工素質形象都很優秀。

但是這種環境很容易讓人覺得悶,她提議喫完飯出去走走。陸琮說好啊。順手給她舀了一碗白果南杏生魚湯,裴文音接過湯,差點叩謝隆恩浩蕩。

當時想到四個字:受寵若驚。

兩人飯後去海邊散步,陸琮讓人開船,說想帶著她去那片小島看看。

就是有櫻桃的小島嗎。她問。

陸琮說什麼櫻桃,是一種漿果,人喫了就會死。

他騙人和小時候的語式一樣,都是說什麼什麼不可以,不然就會死之類的。

但是裴文音一般不和陸琮回憶小時候的事兒,這是陸琮的逆鱗,他有時會發火,那就得不償失了,好不容易盼來他像個人一樣。

小島風光很不錯,這邊也搞旅遊觀光,甚至還有擺攤兜售手工貝殼製品的。

貝殼風鈴啦,項鏈啦,珊瑚戒指啦,價錢很便宜。之前陸琮也送過她一串硨磲手鏈,可惜兩個人爭執撕扯時給拽斷了。

她當即忍不住崩潰,嚎啕大哭,坐在地上撿硨磲珠子,有幾顆不知道滾落去哪裡,再也找不到,陸琮意識自己過分,又見她的難過,收斂脾氣說道:「別找了。」

裴文音攥著剩下的硨磲珠子,咽掉眼淚,非常生氣:「你以後不要送我東西,你送我之後又要把它弄壞,我以後再也不要了。」

他當時面容複雜,想說些什麼,可話到嘴邊又無聲吞掉,轉念走過去,蹲下來輕輕抱住她,手臂溫柔,懷抱安寧。裴文音意外,透過身旁落地大窗的玻璃反影看到陸琮的樣子。

他的下巴抵著她的腦袋,神情有些內疚。

內疚裏是痛苦,是不願意的割捨。

他們是老闆、下屬、死敵、舊友。

多年情誼多年恩怨,美夢破碎藕斷絲連。

小學那會她就認識陸琮了,誰能不認識長得白又俊俏的四班班長呢。而且她爸爸就是陸太太的司機,陸琮他媽媽信佛,人特別善良,知道他倆不光念同校還是同班前後桌之後,每天都讓她爸爸接送兩個孩子一道上學放學。

陸琮小時候是個人精,聰明還討女同學喜歡,乾乾淨淨,禮貌心慈。不過他只喜歡跟裴文音玩,他覺得裴文音雖然不怎麼聽老師的話,但性格古靈精怪,而且她扎兩個辮子在腦袋後面,體育課跑步時,她烏黑的辮子甩在後腦勺上很好看。

二年級下半年,她拿一瓶土來跟他說這些土可以生出小魚來。陸琮雖然聰明,但是對這些小孩玩意兒見得太少了,他家裡精英式培養教育,壓根兒都不給他接觸這些,所以當他看見裴文音往玻璃瓶裏倒水時就很好奇。

裴文音倒完水關上瓶蓋給陸琮拿著,特別霸道:「這幾天你一定要保護好瓶子,不然小魚孵不出來我就找你算賬。」

說完話,她手裡抓著一袋跳跳糖遞給他,笑著告別:「我這幾天要去我媽媽那裡幫忙,我們國慶節之後見面啦。」

那瓶土,不,是小魚們。

陸琮很小心的保護瓶子,還經常拿出來觀察裡面到底有沒有小魚,家裡保姆看著怕東西不幹凈惹他生病,趁他洗澡的空檔就把瓶子扔了。

這下慘了,陸琮不知道瓶子被扔,翻箱倒櫃找遍了房間都找不到,家裡本來要帶他去瑞士旅行他都沒心情去了,直到國慶假期剩下兩天時,他無意看見自家庭院的人工湖裡有幾尾錦鯉正游到水面換氣,靈機一動,準備來招偷梁換柱。

小少爺就是單純,當假期過後小朋友們都重返校園時,他端著小水盆遞給裴文音,特別無畏道:「你說的真對,土真的生出小魚了,還都這麼漂亮!」

昨天下午,他請保姆阿姨去花鳥魚市買了好些條小金魚,都是漂亮好動的,鱗片和魚尾非常好看,顏色鮮艷,青紅藍綠。

裴文音納悶的端過來小水盆,忽然恍然大悟,生氣了:「我的魚呢?你把它們扔啦?!」

「我的小魚孵出來不是這樣的!」

那個時候,雖然爸爸是陸太太的司機,可是他們之間的相處很自然,陸琮就沒撒過謊,見她識破,馬上心虛道歉:「對不起,你別生氣啊,你的小魚都怪我弄丟了,我就是想讓你開心的...」

裴文音生氣,嬰兒肥和清澈的大眼睛都顯出心疼:「陸琮,你知不知道那些小魚可能剛孵出來,就因為你的不負責任死掉了啊!你還騙我!」

說完,她想起來別的事,大眼睛透露純潔的兇惡:「你還我跳跳糖!」

哪有跳跳糖。

她給他的那袋糖也被保姆沒收,說容易生蟲牙,他現在不能喫。

要啥啥沒有,闖禍他最行。裴文音氣急:「陸琮你真是太討厭了!我以後都不跟你玩!」

說完話把小水盆還給他,剩下他一個人木態惆悵的站在三樓走廊裏。

他那天哭了,很傷心。回家的時候發現裴文音都不跟自己一起坐車,瞬間眼睛就酸了,但在人前一直隱忍,回家之後躲在自己房間裏捂著嘴巴哭,還怕被人聽見。

他媽媽知道了這件事就找他談話,三兩句話理清他所有心緒。

第一:要誠實有擔當,以假代真、想著矇混過關是不成的。

第二:說謊不可以,還有是不可對生命不負責任。做錯要承擔,哭完要去解決問題。

隔日上學,司機送他,裴文音沒來。他坐在車上摸著兜裏放著的一袋巧克力,練習等等遇見裴文音要說的話,手心都冒汗了。

小少爺進了校門,裴文音今天是值周生,跟同學一起打掃操場,看到他之後彆扭了一下,扭過頭繼續揮動掃帚。

他鼓起勇氣走過去:「早上好啊。」

裴文音不搭理他,他丟臉又尷尬:「我想送給你糖喫。」

人家裴文音直接拎著掃帚走了。

後來還是班級競選文藝委員的時候,她和另外一個女同學平票,班級37個人,她倆一人十八票,差最後那關鍵性一票。

那一票來自陸琮。

小少爺自然要支持自己道歉多天,但一直未得到回應的前桌女同學。

他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到講臺上把橡皮放到裴文音面前的橡皮堆兒裏,班主任在黑板上畫出最後一筆畫,宣佈裴文音當選文藝委員,負責班級文娛活動。

他們的小學班主任老師思想活躍,像一些選擇啊,投票啊,都弄得非常有儀式感。裴文音當時站在講臺上看著陸琮笑了一下,很細微的一個笑臉,轉瞬即逝,但他立刻心裡開花,知道她以後又會跟自己一起玩,一起上下學。

「在想什麼。」

坐在遊輪上,陸琮問她。

四處都是海,她回神:「沒,我愣神罷了。」

陸琮換了一身常裝,他穿休閑的時候顯得年輕,穿商務正裝就像是老狐狸成精。因為你永遠猜不出來他心裡想的到底是什麼,尤其是經過那件事後,他們一夜長大。

第四章

小學畢業,他倆唯一不開心的就是要告別班主任老師。陸太太跟裴文音媽媽站在一起,給陸琮和裴文音還有班主任老師拍照,開完告別會又說了許多話,陸太太說這六年裏承蒙您的照顧,日後如果能幫到您,請您與我聯絡。

裴文音媽媽送了老師一套裙,是新式旗袍,料子非常好,賣錢能賣到上萬了,她自己做的。老師說什麼都不收,她媽媽不會說話,說兩三句就臉紅,裴文音這時忍著情緒走過去抱住了老師,哭了:「老師你就收下吧,我捨不得你,你收下了,我即便上了中學也會很開心的。」

陸琮過去安慰她:「你別哭了,我們以後也可以回來看張老師的。」

他從口袋裡掏紙巾給她擦臉上的淚水。

陸琮媽媽看到這一幕覺得畫面很好,充分體現了兒子的善與純,於是用相機給他倆照了張相。張老師臉上也有淚光,拍了拍裴文音的肩膀安慰,又感嘆這兩個孩子關係真瓷實,六年裏一直都這樣好。

不過上了中學之後,課業就忙了起來,而且越來越忙,他倆那時候已經不是一個中學了。陸琮被家裡送去讀私立,她考進了實驗,兩個學校在長衿的東區和南區,路都不順。不過陸琮媽媽特別注重兒子的情感培養,她認為幼年堅持下來的關係應當珍惜,所以每個週六日她都讓司機把裴文音接來玩,陸琮學鋼琴的時候她會好奇旁聽,後來乾脆變成兩個孩子上一節課。裴文音媽媽不好意思,發揮特長給陸琮媽媽做衣裳。

她是很厲害的手藝人,年輕時開始做裁縫,在長衿做衣服有點名聲,陸琮媽媽有時候參加太太茶會,會特地穿她做的旗袍裙子,有的太太識貨,問她是哪個設計師做的,她就把裴文音媽媽介紹給她們。

裴文音家裡沒鋼琴,有也沒地方擱,她在家就把媽媽的縫紉機當鋼琴玩。有次鋼琴老師跟陸琮媽媽聊天,說裴文音的音樂天賦比陸琮高,他媽媽還挺高興的:「我就覺得她是那塊料,我家陸琮除了哈農練得順,小奏鳴曲彈得硬邦邦...」

當時陸琮跟裴文音就在門外,裴文音手裡握著一顆蘋果剛要咬,聽見他媽媽的話想笑,而陸琮更是臉紅窘迫。

她後來逗他:「我是那塊料,你不是,因為你彈小奏鳴曲彈得硬邦邦...哈哈哈哈...」

那會人傻,太天真,不知道為什麼說了這三個字他臉就跟燒著了似的,還發脾氣:「別說了!」

兩個少年站在庭院的一顆大樹下僵持,裴文音公然嘲諷:「都是實話,你還不讓人說啦?」

陸琮忽然彎腰,她不知道怎麼回事,只見他紅著臉吸了一口氣,然後迅速站起來掉頭就跑。

落荒而逃,剩下她站在庭院裏莫名其妙。

後來,想起這些事情很多次,很多次她都會哭。

兩個人站在遊輪甲板上吹海風,陸琮從她身後靠近,側過頭親了一下。她本來都覺得自己早心死了,可這一下令她死灰復燃。碧海藍天,遊輪前進,海面粼粼,兩個人都沒說話,靜靜的待著。

上了島,陸琮牽住她的手,兩個人踩沙子玩,怪幼稚的。

他上學比別人晚兩年,因為小時候身體不好,一直鬧毛病。而且他之前有個姐姐,十六週時停止發育,後來家裡老人隔幾年終於又盼來孫輩,太害怕孩子出事了,差點找老師在家教育,還是媽媽據理力爭他才得以正常入學。

小學又遇到裴文音那種女孩,她小時候活潑好動,可以說是帶著他上躥下跳,跑步打球,連他奶奶都說他身體越來越結實。

陸琮對她初印象深刻是因為小學第一堂課。

那時候裴文音坐他前桌,他盯著她後腦勺看,覺得兩個小辮子一晃一晃的好玩,而且她的後腦勺很圓,像一顆球,讓他想摸摸。

語文老師說「翻開課本第三頁。」

同學們乖乖的翻書,她忽然站起身來,走到窗邊,把窗戶推開。

大家都驚訝,語文老師也不高興:「裴文音你為什麼開窗戶?」

他心揪起來,還從來沒遇到過這種狀況。

裴文音開了窗,站在窗檯旁,風吹來時,她額間和鬢角的碎發飄了飄。

她誠然大膽:「老師,因為我熱了,所以我來開窗戶。」

語文老師生氣她不打報告就擅離座位,用筆敲了敲講桌,嚴厲:「別人怎麼不覺得熱?就你特殊?來開窗戶透氣?」

陸琮緊張的盯著她,班級一點聲音都沒有,誰都不敢說話,安靜看著這一幕。

裴文音停頓了一下,實話實說:「老師,其實他們也覺得熱,但是他們不敢過來開窗戶。」

陸琮笑了,他覺得這個女孩真有趣啊,很勇敢哈哈哈。

語文老師罰她站,他又笑出聲來,成功陪著她一起站在班級後面的牆前。

「你叫什麼名啊。」他偷偷的問。

裴文音不開心:「閉嘴,等會兒老師看見你跟我說話了。」

「裴文音你還說話?是不是想出去站著?!」

語文老師站在講臺上,眼睛跟刀子似的:「我站的這個位置,你們在底下的小動作我一清二楚!誰還想跟他倆一起站著聽課?」

語文老師就是他們的班主任老師,一位刀子嘴豆腐心的中年女人。

念初三時,裴文音體育課上不慎摔傷,大腿韌帶拉傷,腳踝骨折,她不得不休學了一陣。在那段時間裡,她過得很憂愁。

是因為大家都在說高中之後考大學的事情,他們有的說要學醫,有的說家裡讓學會計、幼師之類的。

她對此也有看法,她想學音樂。

因為陸琮媽媽的好心,她在陸琮身邊跟著名家學了三年鋼琴,她想繼續學下去。

可是媽媽雖然手藝好,但家裡買房子的時候積了貸款,每個月都要還,她真的說不出這些話來。

有天躺在家裡,媽媽在客廳叫她,說是陸琮媽媽聽說她骨折,帶著陸琮來看她了。

他們之間有兩層關係,一層是上下屬。爸爸是陸家的司機。

第二層是她跟陸琮的情誼,從小到現在,倆人關係特別好,就這兩點,陸琮媽媽會高看她,也對她好。

陸琮見她撐著柺杖一瘸一拐,樣子可憐,他亂想:「你是不是遭遇校園暴力了。」

她一愣,哪有的事,他說什麼呢。

陸琮擔心:「你如果有事,跟我說啊。」

他當時個子已經很高,穿著私立高中的校服特別書生秀氣,而且變聲期,說話有點啞,又著急:「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發覺他是真的擔心,感動之餘又忍不住頑皮,故意說的含糊:「你說的對。」

陸琮炸了:「誰打你了?!」

忍不住了,忍不住了,裴文音說:「我騙你的!你怎麼什麼都相信?」

他像那天似的,忽然臉漲紅:「你無不無聊!」

裴文音在學校很風光,她唱歌好聽,長得水靈,頭髮烏黑從不燙染,她覺得那樣不適合自己。

還有就是愛笑、活潑、膽子大。她從小就這樣,大家都喜歡跟她玩。實驗中學的學生都知道她。

兩個媽媽聊天時聊到了鋼琴老師對她的考慮:「老師說文音天賦很高,很適合未來在音樂領域發展。」

裴文音跟陸琮坐在一起喫水果,聽見這句話心動,又看了看媽媽。裴媽媽笑:「看孩子願不願意了,她要是真想學這個,我砸鍋賣鐵也供。」

媽媽說出這句話,她反而退縮,不敢說自己真實的想法了,覺得會讓媽媽更累。

而陸琮媽媽應該是看出她的顧慮,善解人意:「如果你喜歡,就應該表達出來,堅持這件事。練琴無所謂的,你可以練陸琮的琴呀,你們反正上一堂課。」

說到這,裴媽媽不好意思:「這些年孩子一直佔了便宜,您也不讓我們交錢,除了幾件衣服,我們真是不知道該怎麼做纔好...」

陸琮媽媽馬上說:「別這麼想,陸琮有個好玩伴,我不知道多開心,而且文音很聰明的,老師可喜歡她了。」

他們的鋼琴老師,就是後來文音的專業老師。

第五章

讀高中時,兩個小孩確定了自己未來的第一步。

裴文音選擇成為藝考生,陸琮出國。

家裡安排他去英國念書,學金融。

高三的時候,課業壓力非常大,當時北京有一個鋼琴比賽,因為符合他倆的條件程度,所以老師跟他們家長說了。

陸琮爸爸是嚴肅的企業家,非常冷靜的直面拒絕,認為耽誤陸琮學習。而陸琮媽媽很想讓兒子參加,她覺得這段時間學習壓力太大,孩子都瘦了。

於是等到陸琮爸爸隔天去青島開會,裴文音爸爸也跟去後,她直接聯絡鋼琴老師和裴媽媽,一起坐飛機就去了北京。

那場比賽,是裴文音的第一場正式的,正規的,被人尊重的鋼琴演奏比賽。

她後來大學時的演出也好,畢業音樂會也好,都不如那一場給她的震撼激烈難忘。

她和陸琮在休息室照鏡子,取笑之前化妝師給他們化的妝。那麼精緻又濃厚的妝面啊,有些誇張但把輪廓化的很深。陸琮的黑白正裝,她踩著四釐米的高跟鞋,穿著長禮裙,裙子像婚紗,黑白正裝像新郎的西裝,她用手機照鏡子裏他們的樣子,然後又對著手機鏡頭笑著說,我們這樣好像結婚誒!哈哈哈哈。

陸琮高她一個頭不止,垂眼看她,戲謔:「你嘴巴紅的像毒蘋果,我纔不跟你結婚呢,白雪她後媽。」

他其實不知道,裴文音手裡的手機沒有在照相,她是在錄像。

丟失面子的裴文音反擊:「你還是白雪後媽的魔鏡呢!」

外頭人喊他出去備場,氣氛忽然緊張,她說,陸琮,加油!

陸琮都準備離開了,打開門剛要邁步出去,忽然又折返回來,他關上門,三四步走到她面前,吧唧親了她一口。

順理成章,一氣呵成。

他應當沒有親過別人。因為緊張或者是門外緊迫的催促,他著急了,牙齒磕到她的臉蛋,很疼。

裴文音當時因為疼而變蠢,加上外頭不斷在催促他去備場,她傻傻的只聽見自己頭頂的聲音告訴她:「我先過去,等等在臺下給你錄影。」

「別怕,自然的把你本來的樣子展示給大家,你可以當臺下只有我一個人。」

她從休息室的導播屏幕上看他上臺後的表現。

陸琮穿正裝真的是英俊翩翩,可惜他確實不悟此道。他彈《暴風雨》彈到第三頁就忘了後面,然後鬼打牆一樣的停頓,重複,到了同一處又開始鬼打牆,然後他有點憤怒,彈了一段C調小星星,在一個C和絃中徹底結束比賽。然後起身,優雅有度的鞠躬,下場。

不卑不亢,但是搞笑。

外面有人叫她去準備了,裴文音緊張的走出門,瘋狂回想之前陸琮說的那句:「你可以當臺下只有我一個人。」

她想了很多遍,像是催眠一樣。然後就上場了。

舞臺的燈光打在身上是暖的,她演奏的曲目是《por una cabeza》,不知道自己的手放在琴鍵上是怎麼開始的第一個音,但她腦子裡一直出現畫面。

出現臺下只有陸琮一個人,她彈給他聽的畫面。

北京那場鋼琴比賽的成績出來,她是第九名。前十名基本都是來自音樂學院附中的學生。

陸琮媽媽因為這場比賽更喜歡她,她說過的,陸琮本來有個姐姐,沒緣分出世,不然一定是文音這樣的聰明孩子。

媽媽就搖頭:「她可不聽話,自己主意正的很...」

其實那會家裡特別怕他倆會早戀。尤其是裴文音爸爸,他說你無論如何不能給我做出這種事,我丟不起那個人,再說你也配不上人家的出身...。

爸爸不工作的時候愛喝酒,喝了酒會跟媽媽吵架,這是她們家最令她不舒服的事情。

也是這樣令她不舒服的事,導致了她跟陸琮後來一直沒法舒服。

裴文音比賽之後,因為好成績的喜悅和麪對高考時的緊迫,令她忘記了那個休息室裏的吻。

事實上她真的沒當那是一個吻,因為太疼了。

那天她臉上都腫了,媽媽問她怎麼搞的,她哪敢說是陸琮的牙印兒,就說被蟲子咬了,媽媽把軟膏塗在她臉上:「可不能撓啊,臉上不能留疤。」

嗯,陸琮那天太擔心她,然後咬了她一口,她聞著清涼的藥膏味,心想。

那個時候愛嗎,動心了嗎,好像不是的,是習慣了。

他們長大,他們開始明白身份,階級,層面,而依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同和不可以,他們拒絕令關係發生變化。

高考結束後,畢業生準備畢業典禮,陸琮學校比她的學校畢業時間早幾天,於是他來參加她的畢業典禮。

送了她一隻小狗。

是杜賓犬,血統很純。他朋友家的大杜賓生的,送給他,他想讓她開心,於是又送給她。

她當然開心,抱著小狗看了一路,畢業證都交給陸琮拿著。

小狗興奮熱情,在公園裡撒歡,草叢裡打滾,跑夠了就坐在他倆旁邊。

陸琮和裴文音坐在公園長椅上,他說過段時間我就去英國了,我走之後,你好好養狗。

他那個時候說話就這樣。但是和小時候不同,他的情緒開始不像以前那樣外露,開始深沉內斂,像是他爸爸了。

或者說,像成功人士?

「你每年什麼時候回來?」她問陸琮。

陸琮看著她:「我冬天回來,就是過年那段時間,我會每天和你打電話的,就像我沒離開一樣。」

小狗在叫,聲音嘹亮。秋天快開始了,公園裡的樹木蔥鬱,青草味道明顯。陸琮說:「給小狗起個名字吧!」

「我想叫它兔子。」

陸琮氣笑:「你給狗起名叫兔子?」

裴文音解釋自己不是胡說八道:「我看到它的斷尾很像兔子尾巴啊。」

陸琮問她臉蛋還疼嗎。

她不明白:「臉蛋疼什麼?」

陸琮明顯有備而來,側過臉笑著問:「從北京回來的時候我看到你媽媽往你臉上塗藥膏。」

「你個小騙子,你騙你媽媽說蟲子咬的對嗎。我都聽見了。」

他忍不住笑,裴文音忽然荒唐的心虛:「你閉嘴!」

「你知道我為什麼親你嗎。」他說。

陸琮這樣說並不是真的要她回答。他是要自己說,可是他又覺得說出來沒意思,他盯著她的臉頰看了好一會,看到裴文音終於受不了要走,陸琮拉住她:「你臉紅了。」

天知道她當時都要燃燒起來了。

他說:「以前我自己臉紅被你看到,現在你臉紅我也看到了,挺好。」

他沒有唐突,拉住她的手腕,輕輕親了一下。

裴文音抱著狗就跑了。

後來想想,這段真好,手腕之吻,至誠至純。

櫻桃海的小島上有賣冰椰子的,裴文音太熱了,她想去買,陸琮說我不要,你胃不好也別喫冷的。

裴文音騙他:「我買正常椰子,不涼的。」

她花二十五塊錢買了一個,鉅款吶,太貴了。正愜意的喝了兩口,揣在懷裡抱著,陸琮忽然湊過來,也用她用過的吸管喝了一口。

他一定是覺得天太熱了。她想。

而陸琮反應過來口腔裏的冷,咽進肚子後他皺眉:「又騙人是嗎。」

說完,他把椰子扔垃圾桶裏了。

她花了二十五塊錢,喝了兩口,還沒來得及好好享受冰爽時刻,就被他扔了。

他最起碼扔了她二十三塊錢。

糟蹋食物缺大德,浪費錢財太可惡!

「你還我錢。」她說。

「我二十五塊錢買的,你就這麼給我扔了!」

裴文音生氣,不光因為錢,還因天太熱,她燥得很,不管不顧的莽撞了些。

陸琮盯著她,彷彿看到小學那個把小水盆還給他的裴文音,而後也只是沉默牽住了她的手,拉著她走在陰涼的地方。

第六章

旁邊有人賣手鏈,說是珊瑚和硨磲的,還有海里石頭打磨的,樣式很特別。他見她視線在那兒,問她要不要。

她馬上轉開視線,說不要。

陸琮打算把紅珊瑚的那串手鏈買下來。

攤主看他衣著考究,以為是情侶出來玩,一口價要了五百。

陸琮乾脆的掏錢。裴文音嘴上說不要不要的,聽到五百後還是回過頭來講價,她說你這手鏈是真珊瑚嗎?五百就不要了。

攤主知道蒙不了她,說那一半吧。

陸琮笑的如沐春風,錢都掏出來要立刻給他。

裴文音知道他故意這樣,通過別的事情整她,鬱悶:「二百五是不是不太合適。」

攤主:「那就二五一!」

裴文音搖頭,攤主又道:「二四九!」

裴文音跟他商量:「叔,咱們把二和五都留下,把後面的零去了行嗎。」

那怎麼能行呢?攤主為難哀愁:「不行啊,這是好珊瑚,你去別人家看看都是什麼價...」

裴文音拉著陸琮就走,絕不回頭。

陸琮說:「這兒沒意思,我帶你海釣去吧。」

他租了一條船,兩個人自給自足,一起往海竿上掛魚食,陸琮教她怎麼甩竿,看哪片水域像是有魚的樣子。

這兩個人非常無聊,整個下午重複著釣魚,釣上來取下魚鉤,放生,再釣魚,釣上來再取下魚鉤的過程。

她曬得皮膚髮紅了,天邊開始遊來晚霞,陸琮也覺得是時候離開,於是請船長開船回酒店。

她在酒店歇了一會又得走,陸琮正在煮茶,眼睛盯著茶爐,手裡拿著茶鑷,說非得走嗎。裴文音解釋她得回木房子,老師為確認他們每日安全,每晚八點都要點查人數。

他不留她,囑咐不要飲冰貪涼,她說好。

陸琮忽然放下手裡的器具,捏捏她手背上細膩的皮肉:「你畢業演出那天,我看到易呈東去後臺找你。」

裴文音腦子轟隆隆隆,怕什麼來什麼。

她騙不了他這些事:「他說送我畢業禮物,但送了我一條紅寶石項鏈。」

陸琮已經緩慢的拉住她手臂,由輕到重的拿捏:「你喜歡嗎。」

裴文音的胳膊感受到在他的掌握中,血液流速似乎變慢。他感受到她的手腕脈搏一跳一跳。

水開了。

裴文音抱住他胳膊:「不喜歡,紅的像血,我不喜歡。」

水珠子跳出來傷人,他關火,讓她站好。

裴文音好像哭了,但很快離開。

她所有的畢業,記憶中都有他,小學和中學的畢業,他們站在一起,開心,祝福,談天說地,編織美夢。可大學的畢業他們隔得很遠,一個臉上濃妝艷抹,臺上風光;一個面容虛偽儒雅,衣冠楚楚,人前人後都被看重嚮往。這種對比像是鏡子碎裂後,把所有照過鏡子的玉雪天真都切割變得風塵僕僕,充滿滄桑。

如今再怎麼親近一處,也都是山霧非雲。

事故是他出國第一年發生的,發生之前的一小時,陸琮還在跟裴文音打電話。

裴文音跟古典吉他專業的李芝虞學了一首曲子,借吉他笨拙的他彈給他聽。

陸琮在電話那邊稱讚:「嗯,真好聽,我彷彿聽到了我彈鋼琴的聲音。」

裴文音怪叫:「你不準嘲笑我!」

陸琮在寢室裏,他的桌臺上擺放著很多英文書籍,有的看得懂,有的看不懂,還得現查翻譯詞典。那是他明天要交的作業。

他說你過得好嗎,你想我嗎。

裴文音的手指正撥過G弦,她說當然,你走了這麼久,狗都長大了一點。

她說話也還是這樣,前後不著調。

陸琮問她那你喜不喜歡我。

裴文音就知道這個人說兩句正經的就開始亂扯。卻又聽見他說:「我喜歡你。」

李芝虞的吉他被她握緊琴把,然後慢慢的放鬆下來,她小聲:「我也有點喜歡。」

陸琮說看出來了,你都沒主動親過我,兩次都是我親你,親臉上,親手上,你果然只有一點點喜歡。

對面的琴房裡有人合奏,是大提琴和鋼琴的合作,還伴隨美聲專業的男高音唱義大利語。

他們演繹青春校園版本的《por una cabeza》,天吶,浪漫不死,隔著電話最愛這樣的鐘情。

裴文音說我在心裡親你了,骨折之後你記得吧?那之後我開始長心,你對我好,細緻的好我全都感受得到。

「我那時就從心裡親你了。」她說這些,像自己開成了一朵花,然後這朵花在編織美好。

「那我回國你記得親親我。」他說情話,像這方面的專家,說的她心裡都滋滋冒甜水。

晚上陸琮媽媽參加晚宴,司機因家事請假,替班的是裴文音爸爸。

他那天正好在家吵了一架,頭也不回離開家的時候,裴文音媽媽還站在門口罵他:「你去死吧!別回來了!」

他心裡煩的很,覺得她叫嚷的聲音太大太難聽了,就去喝悶酒。

三瓶白一瓶啤之後,陸家司機給他打電話說替班的事兒。

他覺得沒事,不醉,自己心裡有數,還回家換了件衣裳刷了牙,怕被人聞出酒味。

裴文音媽媽早去店裡趕活,他整理好自己就往陸家去。

一開始都還好,後來上高速的時候眼花,開車不穩當,陸琮媽媽覺得他不對勁,讓他慢點開。

就剛說完話,車一轉頭撞上前頭迎面開過來的卡車。

一輛拉滿鋼筋的中型卡車,行駛速度正常,他飛快的撞上去了。

黑色轎車車頂被撞飛,卡車上好幾根鋼筋刺穿車窗,強烈衝擊和寸勁狠狠的讓這些鋼筋正面穿進來。

卡車司機停車後立即報警打120,車都不敢下,因為邁巴赫那方太恐怖了。

車上兩個人一點動靜都沒有了。

後來急救車趕到,確認邁巴赫上的兩人都已無生命體徵,宣佈死亡。

司機被兩根鋼筋穿透心臟和脾肺,坐後面的女人在車瘋狂撞擊上卡車時,頭撞在車窗上,車窗撞裂,玻璃茬深深割傷她的額頭,一根鋼筋伸進來,穿過她的脖頸,刺透後座的山羊皮座椅。

陸琮學業中斷,回來奔喪。

司機酒駕,陸家肯定選擇追責,而且會追很重的責。

由於裴家死了肇事司機,她們家賠到傾家蕩產,母親借遍所以親戚,連她大學學費都湊不上了。

這件事當年鬧很大,只是陸琮後來悄悄捂下了裴文音父親酒駕的事情。

他不希望媒體放大這件事,然後母親的死被全長衿的人議論,靈位不寧。還有就是連他自己都不願回想的原因。

父親知道打他打折了兩條木棍子,指著他鼻子罵:「你瘋了?明知道這樣追責的時候他們...」

「我知道!」他大聲的吼。

陸琮面容裏的憔悴和仇恨不少,可更多的是痛苦和折磨,他說,我知道!

後面的話他說不出來。整個人跪在地上泣不成聲。

他因為做了這件事,每次看到母親的照片時都心懷愧疚。

那樣永遠存在的折磨,將如月光一樣關照他,不強烈不熱情,可永遠是他看得到的冷刀,一不注意就往他心上戳。

裴文音再來找他,是她父親喪禮後。他倆當時都在孝期,家裡保姆讓她趕緊走,別再來添亂。

他在樓上隔著窗戶看見她,她瘦削的過分了,黑色的孝服白色的小花,跟他差不多,這樣的黑與白是失去和折磨。

陸琮看著樓下面容同樣蒼白的裴文音,心揪起來,放下,又揪起來。

最後他下樓,兩個人一個站在門口,一個站在庭院裏。

他複雜的情緒轉化成冷漠和仇恨,凝視著她,講不出話。

裴文音細瘦的身軀裹在孝服裏,她這段日子和他一樣的難熬,臉上毫無血色,瘦的嬰兒肥都不見了,眼睛紅腫:「對不起。」

千言萬語,多種情緒,這時候只能說這三字。

「你父親對不起我媽媽,不是你對不起我,也不是你對不起我媽媽。」他冷漠,眼神閃過痛:「裴文音,我們沒有結果了。」

裴文音情緒裏的風起雲湧和聲嘶力竭,此刻壓在心裡,哭泣不止:「我知道到此為止了,」

「孝期結束,我會聽家裡安排繼續去英國讀書,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那天,陰雨風涼,整個長衿市的天空都透著灰色,冷空氣降臨,她最後看了一眼臺階上站著的陸琮,悲愴的轉頭走了。

第七章

她是盜版的人魚公主,大顆大顆的淚珠流出眼眶,浸濕衣裳,不能變成珍珠。

媽媽賣掉了店鋪,為了還錢要去廣東打工,她說她不念書了,她也去廣東打工好了。

這是陸家的施壓,存心不讓她們過好日子。這又很難說,已經成為她一件糊塗而無法指出對錯的悲事。

專業老師來找她們,那時媽媽已經要帶著裴文音離開。老師拿著一張卡交給裴文音媽媽。

裡頭有十萬塊錢,您先收下,交學費幫文音渡過難關,我是心疼孩子,不忍她荒蕪自己的天分。

專業老師是她的恩人,是她的大恩之人。

媽媽一個人去了廣東之後,她不好過,家裡房子賣了,她住宿舍,喫食堂,瘋狂的打工兼職,大二的時候為了一份短期高薪的兼職還被人騙了。

餐飲娛樂行業,經理說她就是個普通駐唱,每天晚上七點鐘,唱開場的三支歌。

為了下個月匯演的禮裙,她簽了合同。

簽完合同慘了,女領班帶她走,告訴她規矩,她意識到自己出事,可那些人不打算可憐她,以為一個學生沒膽子反抗,直接帶她進包廂。

男的上來摸她手時,她被激的要去撞牆,想跑,被人拽回來扇耳光。

裴文音環顧四周,發現這些人年紀都不大,衣著講究,桌上擺人頭馬,一個個看過去,她看到了陳山宇。

陳山宇第一個認出她,這場子裏所有人都不知道她跟陸琮的事兒,除了陳山宇。

裴文音難堪詫異,他果然面容僵硬,把她從地上拽起來帶走了。

身後還有人喊:「陳山宇你有毛病?把她帶走我他媽跟你玩兒啊?!」

陳山宇的老子在長衿威風凜凜,人送外號獅子爺。他要帶走誰,基本上場子裏沒人敢攔。裴文音被他帶到車裡,陳山宇跟她保持距離,坐在駕駛位看著後視鏡問她:「你怎麼回事。」

裴文音胃壞了,這段時間事情太多,她飢一頓飽一頓的,一緊張就疼起來,她捂著肚子,哆嗦著說被合同坑了,為了掙錢過來兼職,不然下個月學校演出沒錢買裙子,不及格重修,還得另交錢。

陳山宇念她一份過去的情面,問她需要多少。

裴文音搖頭,我哪有資格求你這些。剛才謝謝你,如果可以,我求你幫我把合同消了,我認重修。

她那個合同就是唬人的,經理知道她沒能力反抗才會有恃無恐。

陳山宇吸了根煙,他說,你有沒有跟陸琮聯繫過。

車裡死寂,他一根煙吸完了,裴文音落淚,強忍抽噎:「別告訴他我的近況行嗎。」

陳山宇為什麼會幫她,是因為他送給他最好朋友的那隻小狗,被陸琮轉送給她了。

他當時特別不爽,在陸家直接跟他吵起來了,後來陸琮媽媽安慰他,還給他看陸琮跟裴文音小學畢業時那張他給她擦眼淚的照片,長大之後去北京參加比賽的錄像視頻。

他最好的朋友太真實,在音樂方面摔了大跟頭。除小星星彈得好聽,前段彈得跟災難來了一樣。

然後陸琮媽媽拿出另一張CD,指著屏幕和他介紹:「這就是裴文音,陸琮從小到大都喜歡跟她玩。」

「這個孩子聰明懂事,陸琮跟她在一處,我放心。」

那時的裴文音參加第一場正式的鋼琴演奏,生澀夢幻,亭亭玉立,鏡頭從舞臺上轉到觀眾席,正好錄到陸琮柔和認真的用相機給裴文音拍攝。

看到這裡,陸琮媽媽說,山宇,你肯定會遇到一個令你很願意分享的人,到那時你會理解陸琮為什麼送了你的小狗給她。

陳山宇問她,住在哪裡,我送你回去吧,合同的事情,我找人幫你弄。

裴文音感激他,不敢勞駕:「沒事,我自己回去就行,真的謝謝你。」

陳山宇有些忍不住:「他長久以來,過得不開心。」

車裡的安靜,凝重的像即將發生禍事。

裴文音想,那他要是想起自己,會不會更加不開心。

陳山宇沉默了一陣:「裴文音,有些話我必須得跟你說。」

「陸家容不下你,你生活必須小心。」

天黑下來,俱樂部外面燈光閃爍,這條繁華的街道上有無數的來往行人,她下車前,躊躇:「不要跟他提起我。」

裴文音快步走在回學校的路上,忍不住想哭,又覺得自己沒有資格柔弱,她想到下個月的匯演,嘆一句日子難熬。

大學的象牙塔是住進去了,可依舊跟旁人不同。

有天上專業課結束,老師唸了她心不在焉,她抱著譜子去琴房練琴。

李芝虞的學長喊住她,說有女人來找她,是不是她姐姐?

裴家的親戚根本不會再接觸她,媽媽又在廣東的服裝廠幹活,她真的不知道是誰。

見了面也不知道是誰。

那個女人穿職業裝,在學生科室等她半天了,見著她笑臉相迎:「裴小姐。」

她自我介紹:「我叫蔣瑤,是鼎德集團小陸總的助理,來給您送東西的。」

她把茶桌上的長方形大盒遞給裴文音,裡頭不知道是什麼,有點分量。裴文音不敢接,蔣瑤寬她的心:「怪我來之前沒跟您打聲招呼,我幫您放到寢室裏?」

裴文音聽出她的意思,簡言就是這裡說話不太方便,她們往寢室走。進了屋,這時候沒人回來,蔣瑤說道:「之前您的合同是我處理的,陸總讓我照顧您,所以您如果有什麼難處,就請與我聯絡。」

她說完,遞給裴文音名片。

裴文音強撐著慌亂,假裝鎮定:「他什麼意思。」

陳山宇之前跟她見面,也沒說陸琮回國,也沒說陸琮進了鼎德。

但他當年畢竟晚上兩年學,年紀在那,現在進他家自己的公司也沒什麼不可。

蔣瑤圓滑禮貌:「陸總的意思就是讓我照顧您。」

裴文音直直的:「他為什麼這樣。」

蔣瑤停頓,淡然自若:「裴小姐,我做事而已。」

送走了蔣瑤,她拆開盒子,發現裡面是一套禮裙和高跟鞋。

禮裙擺上鑲水晶墜子,面料上乘,應該是手工剪裁縫製。

高跟鞋的跟三四釐米左右,她摸摸,合上了盒子。

裴文音再見到他的時候,他的變化很大。眼神很兇,喜怒不顯,堅硬冷漠,在公司開始執權固勢。

二十三四歲的年輕人,穿正裝,開長會,結束後又跟蔣瑤和幾個項目經理溝通小會議。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眉眼裡是純與善,是自然的柔和,他出現了更多銳利和危險的未知,心思深沉。

到很晚很晚,他們才說第一句話。

這麼久不見,你變樣子了。

這是陸琮說的。

她都不記得自己當初的模樣了,生活的壓力,母親的離開,父親的喪禮,對他的心疼。

之前那兩個抱過小水盆、投過良心票、頑笑鬧騰過的小孩長大了。

裴文音意識到她和陸琮可能面臨第二度傷害。

陸琮說,是不是生病了。為什麼這麼瘦。

她說沒有。

陸琮說多喫點飯,好好照顧自己。

他撂下合同站起來,走向她,辦公室的地毯踩上去無聲,門關緊了。

他說:「我把你媽媽接回來了你知道嗎,你媽媽生病很嚴重,而你在闖禍,我不幫你料理,你媽媽知道了合同的事情會不會被你氣死?」

裴文音嚇著了:「我媽媽怎麼了?」

「做手術了。」他說這些話時輕飄飄的盯著她:「我看你要嚇壞了。」

裴文音真要嚇死了:「哪家醫院。」

蔣瑤開車送他們,中心醫院頂樓病房,她衝進去,她媽媽正在輸液。見到她來很震驚:「你怎麼來了!」

「你沒上學嗎?!」

一年多以來她們都在各過各的。母親掙了錢每個月還要還父親欠陸家的血債,她努力自給自足,做到不讓母親擔心,節省的很。

她真信了陸琮的鬼話,抱著媽媽哭。還是後來蔣瑤勘破陸琮心思,巧妙解釋:「裴小姐孝順,媽媽低血糖昏倒也哭的這樣。」

她站在走廊裏氣得哆嗦:「你騙我。」

陸琮臉色不好,他不能見到那個女人,見到那個女人,就讓他想到自己的媽媽。

他脾氣上來,罵她:「是你自己太蠢!你算什麼東西!跑去簽什麼合同?你看得懂內容嗎?連個人都不知道問!你想錢想瘋了?!」

兩個人在走廊裏罵起來,聲音帶著迴音。陸琮真生氣了。

第八章

陸琮能管她媽媽回來這事兒,完全是意外。

廣東那個服裝廠是陳山宇媽媽的,陳山宇見到裴文音後就查了她家,結果查出來她媽媽在自家廠裏打工。

他覺得裝不知道不太行,就跟陸琮說了,當時陸琮剛跟他父親因為合同吵了一架,心緒暴躁的很。

也是陳山宇之前把裴文音被合同坑了的事情告訴他的,他愕然裴文音境遇,讓蔣瑤把合同迅速消了。

可蔣瑤回來時為難的告訴他,這份合同,上頭壓著陸國章。

陸琮回家。

陸國章故意整她,他跟父親爭吵起來,爺倆把書房砸得粉碎。

他臨走的時候說:「您容不下誰都與我無關,但別動她,她沒對不起陸家。」

陸國章指著他怒罵:「你不忠不孝!你為她幾次妥協,你對得起你媽媽嗎?!」

陸琮面色青白,又堅毅:「您容不下她,纔是真對不起媽曾對她的那份喜歡。」

「孽子!」陸國章拿起桌上的一個玉石雕刻的大章扔過來,邊角尖利處正好砸傷他腦門上:「你為個女人跟你老子對著幹!心慈手軟婦人之仁!她受點罪你就心疼的走不動道了?你還記得自己姓什麼嗎?!」

他額頭出血了,緩緩流下來,流過眼尾,流過下頜。他聲音很冷,說,是,我跟您對著幹。

陸國章破口大罵,叫他閉嘴。

他說:「我心疼她。」

他說:「我如何能不心疼她,我同她一起長大。」

我如何能不心疼她。

說著,停下來,抬眼看著陸國章:「我愛她。」

陸國章指著他母親的遺像,大吼:「你荒唐!」

陸琮沒有擦去頭上的血,那些紅流進他的眼睛,殷紅殷紅。

他的聲音壓著忍耐和恨:「我知道荒唐,所以我不會愛到底,我只護到她畢業。」

他特地看著陸國章:「她過上好日子了,我就撒手。」

陸國章氣得叫他趕緊滾,恨不能跟他斷絕父子關係。

小南島的晚風再度吹來,夜不歸宿的李芝虞同學拎著兩條南島特色烤魚回歸,裴文音正在和蔣瑤打電話,見她進來,匆匆說了幾句就掛斷。

李芝虞遞給她一條烤魚,倆人坐在窗邊邊啃邊說話。

裴文音問她:「你畢業就結婚嗎?」

李芝虞把酥脆的魚刺嚼碎:「旅行回去,我跟他就稟告父母啦。」

「你可要做我伴娘的,別想逃!」

裴文音笑:「我逃哪去啊。」

蔣瑤剛剛給她打電話,陸琮他們明天就會離開南島,要去北京跟易世的人談之前的項目。

看,陸琮就是這麼忙碌,他到處都要去,即便他說,你有空就回家。

家也是他的一處房子,那裡他不常回去。

有次回去,是深更半夜,裴文音記得很清楚,他喝醉了,司機把他扶進來,看到她後表情微妙,很快走了。這可苦了她一個人,陸琮個子很高,又有重量,她攙著東倒西歪的陸琮往臥室走,結果醉醺醺的陸琮忽然掐住她的腰,兩隻手非常用力,她疼就喊:「放開我!」

陸琮把她壓在牆上親,兩隻手從腰掐到她的臉蛋,蘋果肌被他掐的跟湯圓一樣,他親的用力,牙齒磕到她的臉蛋。裴文音掙扎驚叫:「陸琮陸琮你瘋了!你別這樣!」

陸琮聽到她說話,雙手僵持在她的臉頰處,力量下來,不再掐她,但沉默後忽然身體靠過來,他的臉湊在她的下巴上,蔓延分散的迷離酒氣,他說蔣瑤別叫了,我是又惹你生氣了嗎?

那一刻,她渾身寒冷。

陸琮親著親著,忽然就離開了她,一個人跌跌撞撞的往自己的臥室走。

她後知後覺,眼淚流出來,用手捂住嘴,靠著牆壁蹲下。

他的臥室在二樓的東間,她從來都沒有進去過。

這個家冷死了,他說,你有空就回家,家裡就我一個人,你安心的住。

我送你媽媽去昆明開花店,你家跟我家的恩怨,從我們這裡逐漸結束吧。

陸琮渾身酒氣的靠在臥室門上,眼眶濕酸,心痛她。

閉上眼睛,周身都無力了,倚著門坐在地板上。他手裡握著一張小時候的相片,是他們小學畢業時媽媽給照的,兩個小孩純真無邪,當時的陽光正好。他撫摸她相片裏的樣子,那張小小的紙巾。

這些情緒把他渙散的意識重新聚攏起來,陸琮站起身往裡走,打開櫃子把這張相片跟去北京比賽時的兩人合照疊放在一起,關上櫃子時,他的眼淚落下:「媽,對不起。」

他像小時候那樣捂嘴,將聲音堵住,不想被人聽到。他忍耐很久才讓自己從心碎的這種凌遲感受中走出來。

第二天起來,還帶著她一道去北京談易世的合作,他不爽那個易總弟弟對她的眼神,他也不爽裴文音看不出易呈東的意思。

他不能愛到底的女孩,被別人愛了,他發瘋的嫉妒。於是他故意讓裴文音去找易呈東,故意出言激怒她。裴文音骨子烈,敢跟他對著來。那次在北京就鬧成那樣,導致他們耽誤了最後三個月。

最後,有理由在一起的三個月。

從小南島離開,在北京開會,開完會他說到裴文音的事情,易呈山不解:「陸總跟裴小姐的關係我有所耳聞,聽說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以您的資本,為何不把陸小姐留在自己身邊?」

陸琮鎮靜無痕:「青梅竹馬也不愛她。」

易呈山道:「您這句不愛,我聽著倒像是最愛。」

「上回來北京就特地跟我介紹她,又是暗中為其出謀劃策計深遠,又是低調給她鋪路錦繡。」

陸琮面容冷下來,我與易總是合作,易總也不要好奇我私人的事情。

易呈山道:「我只是有件事得跟陸總說清楚,我弟弟喜歡她,您說您跟她這樣不清不楚的,我怕我弟弟不懂事惹了裴小姐,到時您臉上不好看,鼎德跟易世的合作怎麼順利進行下去?」

陸琮停頓,蔣瑤見狀笑著插進話來:「易總,我聽說許伶俐前段時間簽在您公司了,我是她的影迷,冒昧想您幫我要張簽名行嗎。」

易呈山知道她圓場,會心笑笑,說自然,誰讓蔣小姐也是聰明的主兒。

小南島旅行的後幾天,裴文音跟李芝虞他們幾乎走遍了櫻桃海的沙灘,畢業畢業,大家卻不算是散場,這七天裏,好幾對有情人成了眷屬,頗有些愛到底的意思。

最後大家收拾行囊打算回到長衿,她纔想起來,這些日子,陸琮一點消息都沒有。

回長衿,她最先去拜訪老師。

專業老師欣慰她畢業,她始終感恩老師為她所做的一切:「謝謝您一直以來對我的認真和付出,老師,如果不是當初那張卡,我可能大二就輟學了。」

她老師聽到這裡,秀眉微皺,有些心事:「孩子,你不知道。」

「當初那張卡是陸琮求我給你拿去的,他求我對你好,卻什麼都不讓我對你說。」

「你們兩個孩子打小相識,如果那時沒出事...」

老師失言,岔開話題拿過桌子上機械節拍器壓著的一份合同遞給她。

她安慰裴文音:「無論如何已經長大,現在你有能力了,能給自己和媽媽好的生活。」

裴文音思緒還在老師之前的話裏,難以置信:「您說陸琮那時候就在幫我?」

那時她還沒有從父親的傷痛中走出來。

那時她正要跟著母親一同去廣東,為償還陸家的天價賠款。

而陸琮那時候就沒放下過自己。

即便他知道他們沒有結果了。

「這是北京易世的合同書,唱片公司跟咱們學校的投資方合作,你和藍思涵都被選進去了。」

「簽了合同,去北京發展吧。」

老師把合同交到她手裡,裴文音感覺不妙:「老師,我有點事情,下回再來看您。」

她跑下樓,離開學校,往家裡去。

路上給陸琮打電話,陸琮都不接,打多了那邊直接關機。

她又給蔣瑤打電話,蔣瑤接通:「裴小姐。」

她的心臟狂跳:「我要見陸琮。」

蔣瑤禮貌:「裴小姐,慶陵區的房子已過戶到您名下,陸總說不想再見到您。」

裴文音的天塌了:「他在哪。」

蔣瑤:「陸總希望您過得好,裴小姐不要繼續問了。」

裴文音回到家裡,家像以前一樣,沒有絲毫變化,可那個人真的不會再回來。

在櫻桃海的時候還對她那麼好,還親過她。

現在這個人說,不想再見到你。

第九章:飛鳥和魚

呂雯唱過一首歌,最後一句唱「只是陌生人」。

前天給小陸總買咖啡時又聽到那首歌了。

我與這位小陸總有緣。我高中時跟他同校,他那時在學校初中部是非常出彩的學生。學習好,有品格,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對每個人都非常禮貌,並真心誠然。

我們中學在長衿是非常出名的一所私立學校,藍旗咖啡和鼎德集團是我們學校的最大讚助方,每年學校舉辦晚會和文化節,我們都能看到小陸總的爸爸媽媽到學校來。

他的媽媽舉止優雅且慈悲。學校設的許多助學獎金都是鼎德提供,也是他媽媽最先跟校方提出為更多寒門學子有機會得到好的教育與未來更多發展可能,設立了專門的出國資助獎金。

我後來就是靠資助獎金去了國外,結果又碰到他,可還未與他相識,他就匆匆回國。後來才知道是媽媽去世了。

兜兜轉轉,畢業後我回國,成為他直系下屬,他變了很多,沉默冷情,心事深藏,因為他媽媽的恩德,我決定對他投以忠誠和畢生的追隨。

雖然他始終不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他後來用我擔虛名的事兒,我未和裴小姐解釋什麼,因他的意思,是希望她誤會我。

可他喜歡那位裴小姐。

他心都是那位裴小姐的。

我看得出來他痛苦。

我疑惑他為什麼不和裴小姐在一起,明明裴小姐對他也很上心。

他對我說過,蔣瑤,你永遠不要問我跟裴文音的事情,你不需要對此不解,沒有意義,我不愛她。

他是說謊。

他愛她。

當他神神祕祕的拿來裴小姐的手機,要我幫他把裡頭視頻導出來的時候。

他不擅操作電子產品,因鬼祟的行動臉漲紅了,我把裴小姐手機裏的視頻導出來到他的手機裏,他就坐在辦公室點開播放。我聽見電話裏裴小姐在笑。笑著說「我們這樣好像結婚誒」,然後他又在說「你嘴巴紅的像毒蘋果...。

我偷偷看他,他也在笑。小陸總平時是嚴格的,工作中認真又嚴肅,這種笑容不多見,像疲倦很久後得到安慰,知足又珍惜。

他愛她。

當他聽到我對他說,這份合同上壓著您的父親。

他立刻急了,我從來沒有看到他那麼急切的回家,把工作都甩到一邊。

我們的工作裏免不了應酬、出席酒會活動,有時他醉酒我跟司機送他回家,他常不經意的小聲唸叨出裴文音。

我讓司機送他進門,我不想見到她。

不是喫醋,我不愛陸琮。我是怕她多想。

而小陸總第二天卻對我說,如果裴文音問你我之間的關係,你不要告訴她實話。

事實上,她沒有問,而我同樣擔了虛名。

小陸總從北京回來之前,他解決了所有裴文音可能會在北京遇到的障礙險阻。

他很愛她,毋庸置疑。

我不好奇他們為什麼不愛到底,我想,能做到這種程度,就是最愛,是最好的愛。

我遺憾的是裴小姐可能不會知道這些。她去了北京,據說唱片公司抬著她往最高最好的地方發展,她好些年沒回過長衿了。

之前也有八卦狗仔挖料,挖到她媽媽身上。他聽說後特地親自給易世的老總打電話,易呈山笑話他:陸總這麼擔心自己的心肝兒,那你不如自己帶回去啊。

他冷笑:「易呈山你少說這些有的沒的,鼎德少賣你好了?這種事還是個火苗的時候,你就應該給掐滅了,別太慢,我沒耐心,脾氣也不好。」

很快,風向轉過來了,現在網上說青年畫家易呈東追她追得緊,兩個人出雙入對,媒體稿都是寫他們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說到天作之合,想起來藍小姐的婚禮。

那天藍小姐喝醉,說她要不是今天結婚,也就去參加她學長的婚禮了,多有緣分?他們這兩對新人湊巧趕上一天結婚。

新郎拉著她,她哭了,她說陳山宇,我覺得我有點對不起你啊。

陸琮西裝革履,身旁一位穿白紗短裙的女孩挽著他的手臂,今天他是男方的伴郎。

藍思涵真是醉眼朦朧,看見陸琮時下意識以為挽著他手臂的那位小姐是裴文音。嚇了一跳後忽然想到裴文音今天是李芝虞婚禮上的伴娘,她笑了。她笑了又落淚。

他們的婚禮辦得很好,藍琪咖啡的千金小姐風光大嫁,佔了報紙頭條,因為新郎的英俊,家世之顯赫,網路熱搜持續了半個月。

大家都慶賀,笑著在一起,像真的那麼開心。

長衿這座城,它的繁華,它的精彩,這裡的人們,他們的生活,我想,都是一個個的故事。

在我印象裏,我的老闆從來都是彬彬有禮,遇事迎面而上並雷厲風行的男人。只有一次我見他躲著人。

是一回教師節,他回母校看老師。

小學的班主任老師年紀已經很大,但依舊在學校任職。那次我陪著他前往,結果前頭見到了從北京回來的裴文音。

裴小姐已經很有名聲,她低調的回來,同樣來看老師。老闆見到她走在自己前頭,害怕她回頭來看見自己,於是掉頭就走,走出校園,回到車裡坐了很久。我們等到裴小姐離開,他第一回主動往車窗外去凝視一個人的背影,眼巴巴的看到她離開,消失人海。

然後他說,蔣瑤,你去把東西拿給我老師,就說我最近忙,過段時間再來拜訪。

我猜,他的心裡很痛,他的心碎了。

小陸總成為大陸總後,家裡給他安排相親也不感興趣,他三十幾歲的男人,一直沒有跟哪位小姐來往密切過。

藍小姐一直很好奇他跟裴文音的事情。

陳山宇不讓她問,久而久之,她可能也覺得裴文音是陸琮心裡的一根刺吧。

陸總以前說,青梅竹馬也不愛她。

我想,不是不愛,應是最愛。

最愛而不可觸及。

他不用承認,甚至不用跟任何人說起,他自己心裡明鏡一般,旁人又怎麼會懂。

呂雯那首歌也唱過:可能遠隔天涯,兩不相見,才動人。

最愛,最好的愛,他交付過,他擁有過。

本文完結.


「阿熠,十七歲的時候是我對不起你,但你二十七歲的時候也負了我,我們扯平了。」


刀刃刺進心口冰涼疼痛,我說不出話,眼淚卻斷了線地流。


別死。


他的嘴巴一張一合,我費力辨認。


阿熠你好傻,誰都不想死啊……


《白刃》已完結


梁熠 x 雲卿,腹黑偏執鐵血督軍 x 世故嬌氣復仇名角,全員惡人。

老鴇叉腰罵我:「你是院裏唯一的賠錢貨!」


話音沒落,下人連滾帶爬地撞進了門,大喊:「媽媽,梁督軍帶著滿街聘禮來娶小彤雲了!」


我失手打碎了茶杯。


再抬頭,看見梁熠一身墨色軍裝,眉目深邃,目光莫測。


1


我在梨園唱戲十年,好不容易唱成了一個角兒。


然而戰火四起,戲班子被一把火燒了。


我不得不輾轉各地謀生,可事與願違,所有戲班子都避我如蛇蠍,最後,我竟然淪落到在妓院賣唱為生。


老鴇罵我是傻叉,「都到妓院了,你裝什麼高貴啊?還說賣藝不賣身,你看看你的藝值幾個錢?」


然後我就用滿街的聘禮向她證明瞭我的藝其實很值錢。


那天梁熠從天而降,救我於水火之中。


老鴇以為我從此麻雀變鳳凰了,正要上來跟我攀關係。


梁熠卻當著眾人的面,宣佈他只是想娶我做他的第十八房姨太太罷了。


而且他將我娶回家後,一眼也沒看過我。


他肯定還恨著我。


紅燭兀自燃燒,我深吸了口氣,一把揭下蓋頭,把一壺交杯酒全喝乾凈了。


梁熠,你不尊重我,也別怪我不尊重你。


有人扒窗偷看我,我翹翹蘭花指,掐嗓子柔婉:「誰啊,進來說說話吧。」


小影子走了進來,是個瘦弱的孩子。


眼睛倒大,烏溜溜像會說話。


我撐著下巴問她:「叫什麼名兒啊,做什麼偷看我?」


她膽子挺大,不閃不避,看著我笑:「我叫幺幺,他們都說新來的姨太太人美又心善,讓我來看看。」


我一把掐住她下巴,迫使她抬頭看我,「可看清楚了?我這人,凶神惡煞,不是好人。」


小女孩固執地重複一遍:「你是好人。」


我好煩別人說我是好人。


是好人就不會眼睜睜看著父母被仇敵陷害而死了。


我扯亂她衣領,埋頭咬一口鎖骨。


她眼睛瞬間濕潤發紅,我覺得很滿意,很解氣。


這時門口有人鼓了鼓掌。


我抬頭去看。


一身的墨色軍服,身形悍利,肩背挺拔。


「原來你好這一口。」梁熠說。


我鬆開傻了眼的幺幺,好整以暇地看他:「我也不知道,這麼多年過去了,你還是好我這一口。」


梁熠笑了一聲,一步跨進來,看也沒看幺幺,漫不經心地說了聲:「出去。」


可憐小幺幺衣領都亂著,就縮成一團想出去。


被我握住了手腕。


梁熠終於正眼看了幺幺,視線凝在我們交錯的手腕上。


眼神很鋒利。


我懶得理他,幫幺幺把領口的盤扣繫上,然後撫了撫她顫抖的肩膀。


「去吧。」


幺幺像是快哭了,一溜煙就跑路了。


臨走前還記得把房門帶上,是個小狗腿子的材料。


我感慨萬千。


梁熠坐在了我面前,鬆了松軍裝領口。


他這個人一向正人君子的模樣,衣服紐扣要從最下一顆扣到最上一顆。


我為什麼知道,大概是因為我和他從小就認識吧。


不過以前我沒那麼落魄,他也沒那麼位高權重。


「我還以為雲家的千金能混得多好,沒想到瘦成了一把骨頭。」


他看著我,眼皮稍抬,一個嘲諷的眼神。


「你看著倒是不愁喫穿的樣子,大概不記得從前為一口肉喊我好姐姐的事情了。」


我笑盈盈,反脣相譏。


他站起身來。


軍靴包裹著的腿部線條,明晃晃地落在我視線範圍裏。


印象裏他受不得激,我猜他要拂袖而去了。


沒想到他俯下身,在我耳朵邊上輕聲:「你要是想聽,我現在還能喊,要幾聲有幾聲。」


鼻息溫熱,撒在我耳廓。


我冷笑一聲,一把推開他,霍然起身,視線與他平齊。


「你喊啊,」我一邊說,一邊惡狠狠地解他制式外套的紐扣,「你喊幾聲,我解幾顆。」


他沒說話,眼睛裡像燃著一簇火。


2


我就這麼一路暢通無阻地扒下他的外套,在伸手解開他白襯衫第一顆紐扣的時候,我看見他嘴角彎了一彎。


我琢磨著,興許他巴不得我脫光他衣服把他按在牀上呢。


不能讓他如意。


我便停了手,將他紐扣繫上,順帶撫平衣領褶皺。


姓梁的驟然握住我手腕反剪到我身後,像一個擁抱的姿態,卻折得我胳膊生疼。


「你是要我死麼?」我從齒縫裡迸出幾個字來。


他卻吻在我額頭,聲音有點兒喑啞:「我怎麼捨得讓你死……你死了,我上哪兒找更合適的牀伴去?」


牀伴……我重重閉上眼睛。


他是最熟悉我的人,知道從哪裡下刀,我會痛得比較厲害。


我被他一把推進柔軟牀榻上,將整個後背毫無防備地暴露給他。


下一秒,我感覺身上可笑的大紅禮裙被粗暴撕開,脖頸乃至小腿都泛起了涼意。


梁熠的手指在我身體上打轉,算不上很溫柔,滿是急迫的征服欲。


感到疼痛的那一瞬間,我將嘴脣都咬出血腥味來。


梁熠將我臉頰掰過去,拇指擦過我脣上血珠,眼神晦暗不明。


「跟我睡,你彷彿受了天大的委屈。」他冷哼一聲,「但誰不知道,海城的小彤雲在成角兒之前,是交際場的常客……聽說你每次去,都牽著不同貴客的手呢。」


他捏著我胳膊,越來越用力,就著這彷彿能將我手臂捏斷的力氣慢慢吐出幾字:「牀笫之間,小彤雲左手換右手,一樁資源置換大洋的買賣就談成了?」


他抬起我下巴,逼迫我抬頭看他。


我看清了他深沉如冰海的眼睛裡,滿是冷酷與嘲弄,「雲卿,我怎麼不知道你還有這能耐呢?」


唱了幾年戲,上了幾年名利場,我鮮少再這樣憤怒過。怒火從心口一直燒向天靈蓋,我已經脫口而出:「跟誰不是睡,非得跟你纔算高貴?梁熠,梁督軍,你從前也不過是我家的奴僕,跟我裝什麼蒜?」


時間往前推個十年,那時我是西南雲家的千金,還沒家破人亡。


我父親母親挺有手段,搭上了北方政府,成了西南銀行的主事人。


我的叔伯姨舅靠著我家的資源做生意,但凡稍有點能耐的,都賺得盆滿缽滿。


彼時的雲家,說上一聲掌握西南地區經濟命脈也不為過。


就連三大軍閥裏實力最強的一個、現在控制西南地區的程鴻光程老,昔日也要對我父母陪著笑臉。


我家有許多奴僕,多到我認不全。


梁熠的父親,就是專司後院花草的園丁。


後來……算了,誰欠了誰的,已經算不清楚了。


一疊聲的質問裏,梁熠的眼神一瞬間變得狠絕。


他一拳揮了過來,我下意識偏了偏頭。


然而沒有痛感,指骨擦著我的臉頰落到了別處。


白色實木的牀頭被他砸出一個凹痕。


梁熠從我身上離開,揉了揉手背,垂下眼睫,語氣變得平靜:「你在激怒我。」


我翻了個身,將被子拉到胸口,說:「你不也是。」


梁熠繫上皮帶,襯衣也不穿,隨便拉了個椅子過來坐下。


他在軍隊裏浸淫久了,連坐姿也有著鐵血鋒利的氣息。


我一直知道他長得好看,是很受姑娘們喜歡的長相。


寬肩窄腰,挺拔英武。


然而他赤裸的胸膛上有些陳舊的傷痕,挺可怖的。


我不由得心軟,說:「其實我們沒必要這樣。」


梁熠沒說話,起身倒水喝,我盯著他上下滾動的喉結,離譜地發了會兒呆。


等他放下杯子發出不輕不重的一聲響了,我才沒話找話地說:「幾點了?」


梁熠抬頭看了一眼自鳴鐘,答:「一點了。」


是凌晨一點。


他拎起制式外套搭在肩上,撂下一句:「你早點睡。」


我問:「你去哪?」


梁熠答:「我有十八房姨太太,你還怕我沒地方去?」


他這時停下了腳步,似笑非笑地看我,語氣曖昧不明:「還是你想繼續?」


我躺了下去,將被子掖好,並不中他圈套,「快滾吧。」


梁熠帶上了門。


3


我一夜無夢。


翌日起來,幾個貌美婢女伺候我梳洗,帶來了一匣子的珠寶首飾,說是督軍送的。


珠光寶氣,明晃晃到了讓我皺眉的地步。


我能想像到梁熠送珠寶的目的,無非是嘲弄,嘲我昔日滿身珠寶的千金,竟然淪落到在妓院唱戲謀生的地步。


於是我不再多看珠寶一眼,只換上樸素白裙,兀自出門吊嗓子練功。


我不可能做一輩子的姨太太,總有一天我還是要回到戲臺上。


練完功又是一身汗,我梳洗完畢,準備出門。


趙副官將我攔住。


「雲夫人這是要往那兒去?」


我冷笑著反問:「怎麼著,你家督軍下了死命令不許我出門?」


這話帶了幾分火氣,姓趙的不自覺賠笑:「那倒沒有,督軍對您還是非常好的。您看他還特意吩咐要給您送上最好的珠玉供您裝飾呢。」


沒等他把話說完,我就轉身走了回去,「那就好,瞧我這記性,忘記把督軍送我的珠寶帶上了。」


庭院有人在灑掃,我正好瞥見了昨夜的小幺幺。


趙副官趕緊說:「還不快問雲夫人好?」


幺幺乖覺地喊了聲雲夫人好,我想了想,點名將她帶上。


我問趙副官:「車安排了嗎?」


他立刻說:「這就安排。」


我笑著睨他一眼:「以後別讓我催。」


-


車停了,沒停在飯店,停在了金玉堂。


一間當鋪。


我拎著幺幺下車,將匣子裏的東西換成了大洋。


我又帶她去銀行,將大洋換成了黃金。


幺幺捧著一匣子黃金,眼睛都直了。


「雲夫人……」


我打斷她:「以後叫我雲小姐,懂?」


她乖巧換詞兒:「雲小姐,好多金子啊。」


我帶她去福門樓點了一桌子好菜,等著貴客上門。


油燜蝦、醬蹄膀、蔥燒海參、燉乳鴿……一道道菜擺上桌,正冒著熱氣。


幺幺直咽口水,小聲問我:「什麼時候能喫啊?」


我說:「等人來。」


她又問:「等誰?」


我將瓜子塞她手心,笑:「等一個能讓你頓頓喫肉的人來。」


4


背後不說人,一說人準來。


劇場的蔣老闆風塵僕僕,尚未落座,已經先自罰三杯。


他拉開椅子坐下,問我:「小彤雲什麼時候來的蘇城,怎麼沒聽見音信?」


這就對了!


我從海城流落到蘇城,敲過許多戲班子的門,所有人都拒我於門外。


有人含糊不清地告訴我,是某個來頭很大的權貴打了招呼,要將我封殺。


所有路都被堵死,只這蔣老闆先前在北方打拚,近幾日才來了蘇城。


我暗中託人邀他共進晚餐,他果然沒有像我從前的「朋友」那樣拒絕我,而是客氣依舊。


大概,要封殺我的人百密一疏。


我示意服務生把酒溫上,順著他的話頭往下接,假話信手拈來,「蘇城是我故鄉,人在外漂泊久了,還是想回家的。」


蔣老闆點點頭,又說:「你的信我看過了,這樣,你若肯答應帶著戲班子常駐劇場,除我之外不去他家,賬面利潤,我分你二成。」


我將一匣子黃金推過去,只推開小縫隙給他看,慢慢說:「蔣老闆是實在人,我也不跟您繞圈子。我看重您誠義為本,日後必定能將劇場經營得風生水起。這些金子加上我的名氣,注資入股,利潤您能算我幾成?」


蔣老闆悶頭喫完了一隻醉蝦,放下筷子,兩隻手掂了掂黃金的重量。


他沉默片刻,說:「四六開,我得佔大頭。」


我笑著將匣子收起來,取個酒杯和他碰一碰。


「月底您帶著合同來,我帶著戲班子和黃金一同與您簽約。」


這一場宴席,誠如梁熠諷刺我的那樣,左手換右手,資源換大洋。雙方擺好條件,做生意,你情我願的事情,我一向理直氣壯。


然而當梁熠沉著臉踹開包間大門時,我竟然有一絲心驚肉跳。


他穿著制式軍裝,將袖口一絲不苟地疊著挽到了手肘下方,露出一截利落的小臂線條來。


看上去是喝了很多酒的樣子,臉頰比往常更白。


我知道他,他是那種越喝越看不出醉相的人。往往要等他喝到發瘋了,大家才相信他是真的醉了。


而他一發瘋……我的眼前浮現出雲家三樓臥室裏的片段,那些翻滾的沸騰的彷彿一觸即燃的片段,他的手指擦過我身上每一寸皮膚,汗水與嗚咽交織成回憶裏不堪的底色。


我彷彿還能看見他喚我「卿卿」時的樣子。


頰上是紅暈,鼻尖有汗珠,眼睛透出琥珀般溫柔的質地。


……


我不能再想了。


蔣老闆並沒喝醉, 因此他一眼就認出了堵在門口的人是誰,立刻站起了身笑著說:「怎麼梁督軍大駕光臨?也在福門樓有約嗎?」


他以為梁熠喝多了進錯了包間。


但我很清楚,梁熠是專程來拿我的。


儘管我並不知道,他是從哪裡掌握了我的行蹤。


他大步走進來,壓根沒理會蔣老闆的客套,指著我身後漏了一絲金光的匣子,冷冰冰地問我:「這是他送給你的?你這麼愛財,為什麼不問我要?你對他開口,比對我開口容易?」


我一臉問號地看他。


他猝然靠近,手指掐在我脖頸,酒氣浮動。


多奇怪,他撲過來的一瞬間是兇狠的,然而落指又是輕柔的。


就彷彿哪怕他醉了酒,依然知道該對誰溫柔。


「梁熠,」我輕聲念他的名字,滿不在乎地看著他眼睛笑,「你是不是在爭風喫醋?」


他烏黑的眼珠緊緊盯住我,一言不發。


5


蔣老闆已經識趣地帶著幺幺撤到包間一角,而我就著這個對峙的姿勢,將梁熠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最後,悉數握在我手心。


我拽著他,令他看清匣子上的梁府徽印。


「可惜喫醋喫到了自己頭上,是個笨蛋。」


梁熠還在喘氣,額頭髮了汗,睫毛似乎都被潤濕。他偏過頭瞪我一眼,剛才的焦躁好像一瞬間煙消雲散了。


我確認他不會發瘋了,就對驚呆了的蔣老闆和幺幺客氣一笑:「見笑了。」


蔣老闆並不知道我和梁熠的舊事,但他生意場上闖蕩慣了,多少開天闢地的情事都見識過,當下就接話說:「哪裡哪裡,督軍,咳,一時酒醉也是有的。」


梁熠垂著眼睫,並不說話,卻煩躁地解開外套上的第一粒紐扣。


我當即道:「蔣老闆,今兒這頓我請了,是我照顧不周,您見諒。」


蔣老闆立刻笑著往門口走,「好嘞,咱們月底再續攤兒。」


門噶吱一聲關上了。


我無聲吐口氣。


老實說,我還挺怕梁熠突然暴起打人的。


他維持著原本的姿勢不動,雙手撐著膝蓋,手臂肌肉繃緊,像憋著一口氣。


我問他:「你喝了多少酒?」


他並不答。


直到門外傳來急促慌亂的腳步聲,門被小心翼翼推開。


「請問有看見——梁督軍!」


前幾個字還是委婉客氣的,喊起梁督軍來就又驚又喜。


是個穿白色洋裝長捲髮的女孩子。


梁熠掀起眼皮看向門外。


局面陡然變得有意思起來。


原本梁熠氣勢洶洶,是要「捉姦」。


然而蔣老闆走了,女孩子來了,我和梁熠的角色便掉了個個兒。


他成了網中魚,我成了收網的垂釣客。


我笑吟吟看了他倆一會兒,親切地對女孩子說一聲:「是你的梁督軍,快領回去吧。」


女孩子並不理我,含羞帶怯地望一眼梁熠,說:「久不見你回,我就出來尋你。」


梁熠這人也好笑,不回答姑娘的羞澀,反而先看向我。


生怕我會跑了似的。


我懶得搭理他們的糊塗賬,兀自坐下舀燕窩喝。


梁熠沉著臉說:「你先回去。」


女孩子臉色變了,挺沮喪地要帶上門。


然而我先她一步極其自然地道:「我這就回去。」


女孩子錯愕地看向我。


我沖她眨眨眼,說:「梁督軍是個萬中無一的好男兒,你好好把握。」


她眼睛彎成了月牙。


最清澈淡雅的那種月牙。


那雙笑眼,依稀有我從前的影子。


我心下嘆息。


我正要與她擦肩而過,梁熠卻騰然起身,緊緊拽住我手腕。


「你不許走。」


女孩子的眼睛都快瞪得掉出來了。


「你們……」她遲疑著開口。


我抖摟出一個蒼白難看的笑,回她:「他興許是把我當成了你。」


為免梁熠說出什麼該死的屁話讓我收不了場,我趕忙說:「姑娘,要麼你先回去,我一會兒把督軍送回家。麻煩你等會兒跟大家說一聲,就說梁督軍酒醉,遇到個朋友,聊得正盡興。」


她點點頭要走,我又想起來——「姑娘是哪家的千金?」


她眼睛彎彎,有如新月,「我是西南的程玉琅。」


我的手指一瞬間冰涼。


敢以西南為名自報家門的程家,只有與梁熠齊名的程鴻光家族。


程玉琅,是程鴻光的獨女。


而程鴻光跟我,有著單方面的血海深仇。


之所以說單方面,是因為他登到了如今的位置,手上血債累累,腳下屍骨無數。他並不記得自己害了我的父母,也並不認得我。


這場仇恨,是我單方面隱忍記掛多年。


我攥緊手指,指骨都發痛。


程玉琅沖我友善地一點頭,帶上門走了。


小皮鞋踩木地板噠噠的聲音走遠了。


梁熠明明醉得厲害了,卻能在這時準確無誤地抱住我。


他的懷抱很溫暖,溫熱的吐息灑在我脖頸,大半重量壓在我肩膀上。


就這樣,他令我有了踩到實地的質感,我從濃霧一般的痛苦回憶中解放出來,被他帶回到了現實。


不是悽悽惶惶受盡冷眼的從前,而是我能通過自己的能力撐起一片天的現實。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猶豫了一下,伸手也抱住他。


他立刻將我抱得更緊,甚至低頭,在我額上落下一吻。


並不帶任何情慾的,極其溫柔的一吻。


我整個人僵住了。


這是清醒的他絕不會做的舉動。


他醒著的時候,表情總是譏笑、嘲諷,說話夾槍帶棒,好像非要我把從前不諳世事的雲卿還給他纔行。


梁熠,梁熠。


我在心裡嘆息。


你到底是把我當成豢養的金絲雀、情場最榮耀的戰利品,還是……真心待我呢?


自詡情場浮沉看穿萬物的我,此刻真的有點看不透了。


6


我明顯感覺他所有的重量都壓在我肩膀上了。


「喂,你……」


我推了推他,回應我的是他平穩悠長的呼吸聲。



真睡著了?


就這麼信任我嗎?


你以前酒量也沒這麼差啊……


腹誹歸腹誹,總不能讓他睡在飯店裡。


我帶梁熠回了家,點名兩個貌美婢女幫他洗澡。


浴室裏,我拿了把椅子放在浴缸邊上,抱著胸翹著腳欣賞睡裸男。


水汽氤氳,婢女們臉頰紅紅。


梁熠這個人平時兇歸兇,安靜不說話的樣子還挺好看。


他的睫毛長而密,不緊不慢掀開眼皮盯人的時候,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距離感。


他眉骨挺飽滿,是算命先生會誇聲好命的長相。偏偏他習慣性皺眉,眉峯平白添了些威儀。


他嘴脣不厚,又終年抿起,是薄情寡性的樣子。


這些,都是一眼就能看見的。


而他不常被人看見的蝴蝶骨下方,曾經有抓痕反覆出現又癒合。


他白皙的耳垂,動情時會泛起類似滴血的嫣紅。


他一貫沒什麼感情的眼睛,認真注視著人的時候,會呈現出類似琥珀映日的溫暖色調。


這些,是我曾經得到,又懦弱遺棄的。


我望著浴缸裏的人出神,沒留意他什麼時候從浴缸中睜開的眼。


大概是酒勁過了,剛看清身處的環境,他就冷了臉。


隨即毫不憐香惜玉地推開了婢女柔情脈脈的手臂。


「滾出去。」他說。


7


浴室裏只剩下我們倆。


他皺眉看我:「你怎麼在這裡?」


我哼了一聲,不答反問,「說說吧,怎麼喝得這麼多?」


梁熠伸手捏了捏鼻樑骨,聲音有點啞,看向我的目光也有點沉,「你先回答我的問題。」


行。


您是老大,您說了算。


「你在福門樓喝多了,闖進我的包廂,非要抱著我發酒瘋,所以我把你送回來了。」我打量著他的神色,笑著補一句,「懂了?所以能透露透露為什麼發酒瘋嗎?」


他臉色陰晴不定,半晌,盯著我道:「程鴻光想嫁女。」


我的心沉了下去。


然而多年察言觀色歡場斡旋,我已然練就了一套變臉的本事。在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帶上了禮貌疏離的笑,聲音也柔和,「原來是兩大軍閥要結親家,確實是值得痛飲的喜事。」


我並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但我知道我的表情是無懈可擊的。


梁熠的表情一剎那變得陰沉,他從浴缸裏起身,水飛濺了我一身。


我慌忙站起來往後躲,卻被他一把拽住摁在了流理臺上。


我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堅硬的大理石檯面,疼痛從腰上向全身蔓延。


我咬牙切齒地迸出髒話,「我操了,梁熠你想幹什麼?!」


梁熠渾身赤裸著,卻毫不在意地靠近我,將我摟得緊緊的。


「你問我想幹什麼?」他伸手扯開我的領口,又一路順著往下摸索。


黑色紐扣斷了線,四散著掉在浴室地面上。


我用力推他,卻推不開他有力的桎梏。


梁熠一口咬在我的肩頭。


我疼得快要掉眼淚,聲音都變了調:「你他媽是不是有病!」


梁熠舌尖掠過脣角,黝黑的眼珠毫無感情地盯著我,看上去比我還生氣。


「程鴻光要我娶他女兒,你就這麼開心?」


我愣住了。


他在為這個而生氣?


我停下推搡他的動作,靠著流理臺,試圖讓自己的姿勢舒服點兒。


8


然後我避開他的視線,看向浴缸裏還沒消散的香波泡沫,說:「兩姓交好,看的是旗鼓相當、門第相配,並不在乎第三人的看法。我的情緒,有那麼重要嗎?」


梁熠沒說話,神色冰封般冷酷嚴厲。


我嘆了口氣,繼續說:「你們是軍閥,是一方霸主,跺一跺腳華東和西南都要震一震的主兒。而我,只不過是梨園唱戲的。大家捧著我的時候,喚我一聲角兒;踩我的時候,又說我不過是個戲子。梁熠,你問問自己,為什麼這樣在意我?」


梁熠的表情登時變得陰鷙,他緩緩笑了,彷彿覺得我很可笑。


「雲卿,照照鏡子吧,從前的雲家千金或許還值得我付出真心,但今天的你,你配嗎?」


他粗暴地捏著我的下巴,迫使我轉向背後的鏡子。


我看見了自己的衣衫被梁熠身上的水珠浸濕,一塊塊貼在身上。


我的嘴脣過於蒼白,臉頰又因為憤怒燒得通紅,看上去像一個迴光返照的病人。


最令我難堪的,是我的眼睛。


視眼識人,是相術法則。我憑藉著三腳貓的相術,在交際場上浮沉周旋,無往而不利。


然而,然而,我未曾認真打量過自己的雙眼。


我不知道,這一雙清澈乾淨的眼睛,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了如今的圓滑輕佻。


是歲月留下的痕跡,還是我飛蛾撲火的自絕?


梁熠的手指緊緊地箍住我下巴,使我動彈不得。


「看見了嗎,你把自己毀了,」他帶著辛辣怒氣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從前你母親趕走我的時候,用的是什麼理由?哦,她宣稱從我房間搜出了她丟失了的珍珠項鏈,當著一家上下蓋章我是個卑劣的賊。我一無所有地被趕出家門的時候,你尊貴的母親告訴我,你單純天真,我處心積慮地勾引你,試圖藉機一步登天,是在癡心妄想。」


鏡中照出兩個人影,失魂落魄的那個是我,氣到顫抖的是他。


他暴怒地逼著我看向鏡中的自己,一字一句在我耳邊繼續:「但是,你母親費盡心思想要保護的單純天真的小女兒,去哪裡了?」


他很生氣,我能看得出來。


但我卻看不出來,他究竟是為了年少受辱而生氣,還是為我不復昔日而生氣。


我已經分辨不出來了。


因為自他提起那段陳年舊事開始,我就彷彿被冷水澆了個徹底。


我從不知道,我和梁熠的那段少年往事,竟然還有另外一番結尾。


我十七歲那年,和梁熠的事情被母親發現。


母親心臟病發,在病牀上哀求我和梁熠分手。


十幾歲時我是個懦弱無能的廢物,衣食住行全部仰賴父母,毫無自主自立可言。


母親捂著心口掉著眼淚,求我讓她多活幾年。


從醫院出來,我跟梁熠提了分手,他沉默了許久許久,也看了我許久許久。


我知道我是個沒擔當的混蛋,但我卻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母親的眼淚和白頭髮。


家人和梁熠之間,我選擇了傷害他。


我心虛地不敢看他,甚至聲音都哆嗦,理由都編不圓滿。


但梁熠平靜地接受了我漏洞百出的說辭,甚至連多的話也沒說。


就彷彿,他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他早就接受了他會被放棄的事實。


後來我照常去梨園唱戲,某一天回到家中,不見了梁熠。


大家的說辭都很一致——梁熠出去闖蕩了。


彼時梁熠父親已經病逝,他並非池中物,不再子承父業做園丁,要去闖蕩一番事業,似乎也合情合理。


那時的我並沒有多想。


但我並不知道,「梁熠出去闖蕩了」的背後,隱藏著我母親對他徹頭徹尾的羞辱。


9


我想說抱歉,也想說後悔,但我張了張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看見鏡子裏的自己,抖得像風中的篩子。


梁熠鬆開了掐在我下巴上的手,拿毛巾仔細擦乾淨手指。


就彷彿我很臟似的。


一下又一下,他用毛巾揩拭手掌,似乎也在藉此排遣怒氣。


他將毛巾一丟,坐在椅子裏,整個人也不似方纔暴怒,好整以暇地看我,「今天在福門樓,你是要送金子給蔣昌海?」


我下意識說了實話:「是入股,不是贈送。蔣昌海要辦劇院,我要做半個老闆。」


我覺出哪裡不對來,他竟然還記得福門樓的事情?


原來他並沒有醉到不省人事,那麼,他溫暖的懷抱、輕柔的額前吻,並非酒醉胡來?


我開始困惑。


心懷怨恨憎我厭我的他,和珍我重我極盡呵護的他,到底哪一個是他的真心?


恐怕,他自己也分不清吧。


恩恩怨怨纏繞在一起,早已經成了同生花,既不是純粹的黑,也不是純粹的白。


糾葛,是詩人筆下難涼的血,是有情人哭嚎的錘問,是千百年來無人能解的謎。


我擰開水龍頭,用涼水沖臉,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


水珠順著我眉骨蜿蜒而下,滴進我衣領,凍得我一激靈。


在這冰涼水珠的刺激下,我找回了一點神志。


我聽見自己問:「梁熠,你恨我嗎?」


他緩緩抬起頭看我,「從你像丟垃圾一樣拋棄我的那刻起,你就應該知道答案。」


「那你為什麼要讓我進梁府?」


他慢慢笑開,「當然是為了羞辱你了,看不出來嗎?姨太太。」


他的睫毛與眼尾連成一道鋒利的弧線,他稍微掀開一點眼皮看我,是冷漠,是睥睨,或是居高臨下。


這樣的眼神彷彿是一把鈍刀,在我胃裡慢絞。


白刃不見血,卻刀刀要人命。


我抬起頭,一寸一寸地打量他。


這個人,是我年少時的唯一鍾情,也是我漂泊十年後以為可以寄託的浮木。


然後現在,他用最惡意的口吻喊我姨太太。


我看見了鏡中的自己,蒼白消瘦,像不堪風雨的白色紙花。


我笑了,笑自己走入圈套,也笑他終於露出了馬腳。


我用滿不在乎的腔調道:「想讓我做姨太太的人海了去了,你算老幾?」


梁熠微微變了神色。


「如你所說,我的鵝絨被子裏睡過多少男人,來來往往,一句姨太太就能羞辱我?梁熠,你在玩過家家嗎?」


我知道激怒他對我來說沒有好處。


但我只想要他生氣,要他煩躁,要他跟我一樣痛苦。


——無論,他是為我的墮落而痛苦,還是為他的失敗而痛苦。


梁熠摔門而去。


10


這個夜晚,好像格外漫長。


長到我有時間將天幕上的星辰一顆一顆地數清楚。


夜色濃鬱而陰冷,彷彿一團深黑冰冷的陰影,從四面八方向我擠來。


我吸了吸鼻子。


多可笑啊。


不久之前我還在想,梁熠醉後溫柔的擁抱與親吻,也許是他真實的心跡。


然而事實證明,我只不過是一再自以為是,一再試圖往臉上貼金。


他做到了,他完成了對我徹底的羞辱,斬斷了我可笑的綺念。


我用了十年建立起來的可以自食其力的信心,在遇上樑熠時軟弱地崩塌了。


是的,我不能欺騙自己。


在梁熠宣佈要娶我的時候,在他說出那些酸溜溜的話語的時候,在他小心翼翼親吻我額頭的時候。在那些他有意無意讓我誤會的曖昧瞬間裏,我曾發自內心地想要依賴他。


是我送上門由他宰割的。


我用力搓了把臉,抹掉眼角一星淚水。


不許哭了,雲卿,不許再哭了。


我們以後,只靠自己。


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這一個打算也被梁熠無情毀滅。


翌日清晨,我一碗粥還沒喝完,蘇霜就匆匆進來遞給我一封信。


是蔣老闆寫的,語焉不詳,大意是有人出了更高價入股,來人權勢很大,他不好拒絕,只能委屈我下次再談合作。


生意人的「下次」,只不過是空頭支票。


而那個逼迫蔣昌海對我說「下次」的人,用腳指頭都想得到是誰。


我想我大概知道,從前要封殺我的人是誰了。


我將信燒成灰,感覺氣都透不過來,重重鎚在桌子上,將灰燼錘得四飛。


梁熠,你行,你真他媽行。


我一腳踹開梁熠的書房。


梁熠正站在國境地圖前,聞聲轉過來看我。


他穿著墨色軍裝,背脊挺拔得像一支竹。


見我盯著他,他挑了挑眉,語氣稀鬆平常:「有事?」


如果目光有實質,我的眼睛裡一定燃著熊熊怒火。


玉石俱焚的烈焰。


「是你壞了我的好事?」


梁熠若無其事地避開我的目光,說:「拋頭露面,強顏歡笑,那算什麼好事。」


我一巴掌拍在他書桌上,聲音都惱怒得變調:「之前在海城封殺我的人,是你吧?」


梁熠在地圖上畫下幾筆,將鋼筆丟回筆筒,走到我面前。


他的拇指輕輕擦過我的臉頰,聲音彷彿還帶著笑:「我想把你留在身邊啊。」


他不發瘋的時候,真是容易給人深情款款的錯覺。


我偏頭躲開他帶著一層薄繭的手指,說:「你把美嬌娘娶回家,做你的大軍閥。放我出去做生意、登臺唱戲,我絕不會幹涉你半分。但如果你一而再再而三地逼我,就別怪我不客氣!」


梁熠笑了,捏住我下巴逼近我,用那種聽了一個笑話的語氣說:「你要對我不客氣?我倒很期待,大小姐要怎麼對我不客氣呢。」


11


怎麼不客氣,我還能怎麼不客氣?


我打也打不過他,罵倒是罵得過他。


可惜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每次跟他吵完我都心率加快,氣得頭暈眼花。


連續五天,我天天去梁熠書房痛斥他毀人前程的醜惡嘴臉。


梁熠是誰啊,能讓我嗎?


我拿出唱「海島冰輪初轉騰」的勁兒跟他對罵,罵到後來,梁熠居然笑了,說要派人給我煮菊花茶潤嗓。


我把菊花茶潑他一臉。


他抹了把水珠,看上去想打死我。


「雲卿,你真是給臉不要臉。」


我外強中乾地吼他:「是,你要臉,要臉的人能做出這麼下作的事情?」


他臉色剎那變得陰鬱,一下子就沖了過來。


我以為他真的要打我了,很沒出息地閉上了眼睛。


結果他只是暴躁地關上了門。


驚雷般的一聲。


我心說這人大概對我還有點心軟,他就沉著臉逼近我。


「你幹嘛你幹嘛君子動口不動手——我靠!你別撕我衣服!很貴的!!!」


督軍議事的重地裏,擺滿機密文件的書桌上,他將我摁在書桌上,動作利索地撕開了我的緞面旗袍。


大朵大朵富麗雍容的牡丹成了碎片,彷彿落花,在黑色實木桌子上凋謝。


他的動作一點也不溫柔,我的手臂立刻浮現出了幾道紅痕。


我意識到事情不對,哭喊著要他放過我,而他始終一言不發。


我背後是冰涼的桌面,腰下還壓著他的私章,硌得我生疼。


而我胸前是他炙熱的懷抱,鋪天蓋地都是他的氣息,霸道又不容拒絕。


冰與火,純黑與白皙。


是一場判不了對錯的恩怨。


「梁熠,」我忍不住哽咽,「我會被你玩壞的。」


他悶哼一聲,抬指撥開我額前被汗水濡濕的髮絲。


「你不會的,」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拇指輕輕揩掉我的淚水,「哪怕我死了,你也不會死。」


是我的錯覺嗎,為什麼他看向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樣珍寶。


12


我再也不去書房。


我無法直視那些被我汗水揉皺的文件,更無法猜測守在門外一臉正氣的衛兵是否聽過我高高低低的聲音。


我將一切都怪到梁熠頭上,但他並不理會我的怒氣,甚至在不久之後的某天興緻勃勃地說要帶我去赴宴。


他毫不臉紅地看著我試裙子,目光彷彿能喫人。


我沒有他臉皮那麼厚,背過身去不讓他看。


他說:「別換了,那條白裙子好看。」


我偏將白裙子扔在地上,伸手拿了寶藍的洋裝。


撫平了最後一絲褶皺,我才與試衣鏡中映出的他對視,笑意促狹而冰冷:「是白裙子好看,還是那位穿白裙子的程小姐好看?」


他不急不惱,反而露出一個我看不懂的笑:「雲卿,你錯了。是白裙子好看,她才愛穿白裙子。」


我換鞋的動作有片刻的凝滯。


年少時,我的衣櫃裏掛著各式各樣的白裙。難道梁熠的意思是……


我拿指甲掐自己的掌心,逼迫自己不許自作多情。


雲卿,你已經輸過一次,這次絕不可以被他故作曖昧的話再失了分寸!


我穩穩噹噹地踩在高跟鞋裡,若無其事地轉開話題:「今天要帶我去哪裡?」


他觀察著我的神色,慢慢說:「去見程鴻光和程玉琅。」


我緊緊掐住掌心,勉強使自己的表情不要變得兇狠。


只有天知道,我有多想殺了程鴻光。


梁熠將我的表情收入眼底,卻只是輕笑一聲。


有一瞬間,我以為他知道我與程鴻光的舊時恩怨。


但很快我就否決了這個猜測。


我家敗落的時候,梁熠早已離開了西南,在華東闖蕩。


且,程鴻光做事隱祕,其中真相還是我歷時頗舊、多方打聽才探知到的。


梁熠絕不可能知道。


「走吧,」他拎起我的手包,將臂彎呈給我,「我的雲夫人,也該走到臺前讓大家看看。」


13


蘇城飯店是本市最負盛名的飯店,來往皆是達官顯貴。


我和梁熠姍姍來遲,蘇城飯店最大的那個包間裏,已經坐了四個人。


程鴻光與程玉琅,賀峻和他的女伴。


等到包間門被服務生輕巧帶上時,三大軍閥勢力已然聚齊。


賀峻掌握北方勢力,梁熠主導華東派系,程鴻光手握西南軍隊。


明面上看,三人旗鼓相當。然而細細看來,又大有門道可言。


賀峻佔北方,是子承父業。幾十年前,中央政府捧退位皇帝做立憲君主,靠著百姓對天子的認可在政治鬥爭的漩渦中獲勝。


而賀峻的父親,正是中央政府的一名實權大員。


等到賀峻承襲父親的勢力時,皇帝日漸病重,中央政府有名無實,北方勢力也日漸衰微。


但賀峻這個人做慣了老大,即便境遇不如從前,仍然處處都要逞威風。而且……賀峻有個貪圖美色的毛病,不知喫過幾多虧,卻一直改不了。


相比之下,程鴻光年紀最大,最是深藏不露、謹慎小心。


他深耕西南幾十載,起初搭上我父母的線,做煙草起家。後來他攀上了中央政府的交情,踩著我父母上位,一舉拿下了西南的經濟命脈。


此後,他將暗中運作的軍火生意搬到明面上,進而擴軍擴戰,實力深不可測。他看似和善低調,實際步步喋血,腳下踩了不知多少人的屍骨。


或許是殺業造得太多,程鴻光年過六十,膝下只得一女。


而梁熠……如果坊間傳聞沒錯的話,梁熠的發跡還有些疑點。


他隻身從西南來到華東闖蕩,得到彼時華東督軍楚嘯的賞識。楚嘯重用他,力排眾議將他提到自己身邊。後來楚嘯作戰,中槍重傷。一貫會攜帶諸多親信在身邊的他臨死之前,居然只有梁熠在場。


華東勢力內部不是沒有異議,梁熠雷霆手段,將反對者殘酷鎮壓。一連把 11 位副將革職後,軍中再無反對聲音。至此,梁熠坐穩了督軍寶座,以 27 歲的年紀,成為軍閥勢力最年輕的掌權者。


這三個人上位方式各不相同,卻憑藉著一樣的狠辣,登上了督軍寶座。


按理來說,他們三個,應當是王不見王的。


今天這場宴席,只怕是宴無好宴。


只是不知道,梁熠要扮演什麼角色,喊我過來,又是要唱哪門子戲。


程鴻光滿頭銀髮,位於首座,見我伴在梁熠身邊,表情分毫不變,還能和藹同我們打聲招呼:「來了啊,坐。」


程玉琅的城府顯然比不過她父親,一看見梁熠還帶了女伴赴宴,登時就顯得有幾分詫異,「怎麼是你?」


我還沒說話,賀峻已經撫掌而笑,眼神在我身上逡巡幾遭,毫不顧忌梁熠越來越沉的表情,「是啊梁督軍,你金屋藏著的美人裏,可沒有哪一個比得上這一位國色天香。說吧,又是從哪裡搜羅來的嬌嬌人兒?」


程玉琅的臉色頓時變得很不好看。


梁熠斂去陰沉神色,說:「這是我新娶的姨太太,人你們沒見過,但小彤雲的名字,你們也許聽過。」


程鴻光感興趣地問道:「是唱京劇的那位小彤雲麼?」


我攥緊了手指,笑著答一聲是。


程鴻光點點頭笑:「我老頭子這幾年也成了半個戲友,有機會,還請小彤雲來府上做客。」


他神情和善慈祥,對待我的態度就像對待尋常晚輩那樣親切。


我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掀起了洶湧冰冷的海浪,快要將我淹沒到窒息。


我的內心在瘋狂叫囂——他不認得我!他不記得我!他完全不知道,他曾將我害得家破人亡!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受害者戰戰兢兢,而加害者卻一無所知!


巨大的情緒席捲而來,我快要控制不住表情,梁熠卻握住了我的手腕,替我答道:「老爺子抬舉她了,您想聽什麼,隨時讓她給您唱。」


14


程鴻光呵呵笑道:「你的屋裡人,我可不能呼來喝去的。」


說話間,菜已經上齊了。


我多夾了幾次醉蝦,賀峻數次轉盤,都將醉蝦穩穩噹噹地轉到我面前。


我抬頭看他,他滿面春風地沖我一點頭,示意我快喫。


梁熠神色沒什麼變化,桌子底下,卻快將我的腿掐到淤青。


我喫痛地瞪他,毫不手軟地拿細高鞋跟狠狠踩在他腳上。


拿我撒氣,算什麼本事?


在賀峻第四次把醉蝦轉到我面前時,我擱下筷子,向著神色各異的席上諸人說一句:「我去上個洗手間。」


我正打洗手液呢,就看見鏡子裏出現了賀峻的身影。


我不緊不慢地搓出泡沫,等著他開口。


他站到我旁邊,擰開水龍頭,在嘩嘩的水聲裏偏頭沖我一笑:「對待美人兒,怎麼能呼來喝去的呢?梁熠是個粗人,不懂得憐惜。你不如跟了我,我保證把你放在心尖兒上寵。」


泡沫沖乾淨了,我再抬頭看他時,一綹鬢髮從耳後鬆鬆墜下。


賀峻話音頓了頓,居然伸手過來想替我挽發。


我稍微側過臉躲開他,與他拉開兩步距離,手指攏起髮絲,艷麗丹朱塗抹過的嘴脣彎起一個似有如無的笑。


「賀督軍風流名聲在外,何苦招惹我。」


賀峻剛要開口,就有旁的客人走了進來。我藉機抬步走人,高跟鞋踩得搖曳生姿。


是的,我在勾引賀峻。


我要讓他為我心癢卻又得不到我,我要讓他願意與我做交換——不用替我殺了程鴻光,我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小幫助就行。


我剛走到包間門口,就從沒關嚴的門縫裡聽見程鴻光正在說話。


「玉琅這孩子,前幾年我送她去歐洲讀書,就是想讓她多交交朋友。但她情書收了一大堆,卻一個約會也沒赴。跟我說什麼不喜歡讀書人,嫌他們沒有男子氣概。呵呵,年輕人的想法,我老頭子是讀不懂嘍!」


我的手放在門把手上,卻遲遲按不下去。


程鴻光的話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普天之下,有哪一種男兒比軍營男兒更有氣概呢?


而成千上萬軍營男兒中,又有哪一個比梁督軍更有氣概呢?


我冷笑不止。


賀峻不知什麼時候走來的,大概也是聽見了這一番話外之音,輕佻地沖我耳廓吹一口氣,道:「聽見了麼小彤雲,若程玉琅嫁進梁家,你覺得你還有立足之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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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她助良人上位卻落得個家破人亡慘死深井的下場

重生回來她才發現對她最好的竟然是那個曾經她親手賜死的人

長樂宮那個皇后死了。

滿宮都掛著白綢緞,但是沒有人為此流下半滴真誠的淚水。

「嘖嘖,好歹是一國之後,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我說你這小太監不知道吧,皇后哪裡暴斃的,分明是畏罪自盡,上頭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才這樣說的。」

皇宮裡忙著非議那個死去的皇后,但是那畢竟是層層高牆的皇宮,不如市井中如此顯眼,如今宮外人們議論紛紛的事情是,將軍府段家二房滿門抄斬,府中上上下下不管是男女老少,主子奴僕,甚至貓狗鳥雀,一命不留。

段家家主,大梁雙絕之一的段瑾瑜,五馬分屍與昭陽殿前,一代名將,落得一個如此下場。

令人唏噓。

說來奇怪,大梁雙絕,一個是戰無不勝的盪親王,兩年前因謀權篡位被當今皇后賜死,一個是舉世無雙的段少將,如今又因為欺君罔上被誅。

可是,兩大反賊都誅殺殆盡,也不見這京都城的天,亮起來。

長樂宮門口還掛著白綢緞,只是大門緊閉,整座宮殿死一般的深沉冷寂。

寢殿塌旁,一個秀麗的宮女端著一碗湯藥,脆生生道:「娘娘,這是今日的安胎藥。」

端坐著的女子,一身朱紫色宮裝,臉上扣著一個銀色面具,望著那暗沉沉的湯藥,面具下的眉微微皺起,腹中只覺苦水翻騰,嘆了一口氣,便伸手端過來,閉著眼睛一飲而盡,此女正是外面傳言已死的皇后,段昭。

「只要是為了孩子好,本宮便受些苦也值得。」

宮女輕輕笑,望著已經見底的葯碗:「娘娘真是慈母心腸,只可惜這個孩子留不住的。」

「噗!」的一聲,一口血噴灑在磚地上,猶如點點紅花。

她捂著小腹,驚詫回頭,那碗安胎藥?

有人從背後而來,膝蓋猛的一痛,跪在地上,被好幾人縛在地上,動彈不得。小腹中絞痛無比,好像有一隻手在從她體內將什麼東西拉扯出來。

段昭心中擔憂和恐懼猶如潮水一般的湧來,大聲道:「你們反了麼!若本宮孩兒有半點不妥,本宮砍了你們的腦袋!」

首領太監拂塵一掃:「皇后娘娘多慮了,您都活不了了,孩子哪裡還會有呢?」

「吱呀」一聲,大殿的門微微的敞開了,抬腳進來一抹明黃色的華袍,上面綉著栩栩如生的金龍,張牙舞爪,在往上,卻是一張陰沉得可怕的面孔。

聶潤抬眼垂眸看了看她,沒有讓人放開她的意思,往日溫和儒雅的眉目間,有一絲陰戾和深沉,叫人看了頭皮發麻。

天子面無表情,嘴角一絲諷刺:「這個孩子留不得。」

段昭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一瞬間,一陣涼意滲透她四肢百骸,段昭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男子,腦海中浮現方纔這些宮女太監的毫不畏懼的嘴臉,一個念頭從她心裡閃過,沒有皇帝的授命,這些人哪裡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動她?

一道雷劈在她胸口,忍不住四肢癱軟,手指都抬不起,她仰著臉,憤恨地問:「為什麼?」

「從你的肚子裏爬出來的孩子,有段瑾瑜那樣的舅舅,背後是威勇將軍府,只怕這個孩子一出生,容不得朕願不願意,都會被立為太子,那天下人眼裡,還有朕這個天子麼!」聶潤冷聲道,語氣中沒有半點愧疚和傷懷彷彿除去的不過是一個草芥一般。

「這種事情,難道皇后不清楚麼?」

段昭啞得說不出半句話,半晌才道:「我哥哥不是那樣的人,你知道的呀。」

天子眉目舒展:「知不知道不重要,反正段瑾瑜已經死了。」

「你說什麼?」

聶潤負手而立,像是計謀得逞的興奮,昂首道:「段瑾瑜勾結皇后,意圖謀反,昨日反賊已經五馬分屍,服誅於昭陽殿前。」

「什麼!」段昭大聲辯駁:「不可能!我段家為大梁江山出了多少力?我爹爹為大梁戎馬徵戰近三十年,我哥哥赤膽忠心,平西北,戰反王,立下汗馬功勞,他忠君愛國,絕不可能謀反!」

「呵呵!將軍府重權在握,若非朕?只怕先皇早就下手除之,是朕多留了你段家幾年榮華,你還不知謝恩?」

段昭幾乎想衝上去將他大卸八塊,掙扎無果後,只能惡狠狠地大罵:「聶潤!你這個小人,你的皇位是我段家扶著你上去的,當初你無兵無卒,是我將軍府給你兵權!你逼宮先皇,被反王困殺之時,是我哥哥帶兵救你!若不是我段家,你早死了八百回了,我哥哥怎會謀反?分明是你利用完我哥哥,擔心他功高蓋主,所以卸磨殺驢!」

聶潤心中一陣駭然,最後一絲架子也被這一番話剝奪乾淨,他最討厭的就是背後有人說,當今天子本無能,不過是娶了將軍府的小姐,他的皇位,尊貴,都是靠這一個女人得來的。

他咬牙切齒地瞪著段昭,誰也不會相信這是素日裏溫和明朗的天子。

「啪!」

他猛的一耳光扇在段昭臉上,動作粗暴,惱羞成怒得像一個瘋子一般!

「朕是天子,朕說誰謀反誰就謀反!」

「啪!」

金屬落地的聲音,段昭臉上的銀色面具被掀飛。

本來一直沉默無言的宮女太監,都忍不住驚訝了。

皇后娘娘日夜帶著一張面具,聽說是因為長得奇醜無比,但是她們從未親眼見過,直到此刻,才知道,傳言不假,那不僅是醜陋。

還有猙獰,面上沒有半寸好的皮膚,都是褶皺的疤痕,連五官都是扭曲的。聽說皇后的母親是曾經轟動天下的絕色美人,所以他們以為,在醜也醜不到哪裡去。

直到面具被揭開。

就如傳言那般,這張臉,只怕羞見天日,永遠只能活在暗夜之中,如同鬼魅一般。

聶道澤第一次覺得這一張臉舒心,心上鬱悶的不堪的彷彿得到了舒緩,瞧瞧,比起他的心思,這張臉更噁心,更骯髒,不是麼?

他陰鬱的臉色得到緩解,接踵而來的是小人得志的陰險狡詐:「害死段家的,從來不是朕,是你啊!皇后!」

得意的說完這句話,聶潤拂袖而去。

段昭恍惚的晃了晃身子,再也無力掙扎,喃喃道:「是我害死段家?是我?」

她匍匐在地,雙拳緊握,突然仰天長笑:「哈哈哈!是我!是我害死了父兄,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

2

她笑著笑著就淚流滿面,聲音顫抖,都是她的錯,若不是她當初聽信了聶道澤的甜言蜜語,一門心思要嫁給他,段家多年中立,怎會倒向聶道澤?

若非她是皇后,她的孩子怎會還沒出世,就被親生父親,送上黃泉。

錯的都是她,是她受人矇蔽,是她有眼無珠,自以為嫁得如意郎君,誰知道竟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

可是除了愛上他,她到底錯在哪裡了?

錯在對他一心一意?還是錯在為他殫精竭慮?

她慌亂地顫抖著,想去將那灘膿血重新塞入腹中,變成她的孩兒,嗚咽地顫抖:「孩子啊!我的孩子,是娘親無用...........」

「妹妹胡思亂想什麼?」清脆明媚的聲音響起:「不是你無用啊,是妹妹太有用了,才保不住這個孩子呢!」

來人身穿紅色華服,腰肢纖軟,貴氣非常,頭戴九鳳步搖,行動間嬌媚無邊,襯著一張國色天香的無雙面龐,一顰一笑令人心醉。

這是段昭的死對頭,盈貴妃,平日裏二人見面,總要爭吵兩句,而此刻,段昭再無心思與她多說,心中只有無限的悔恨與自責潮水般湧來。

她這番狼狽的樣子,讓楚輕盈心中大為快活。

楚輕盈伸手摸了摸自己美麗的臉龐:「妹妹你為國為民,殫精竭慮,可是姐姐我服侍皇上,讓他愉悅快活,難道不也是在替皇上分憂麼?你不知道吧,你跪在朝臣府門前的那兩日,皇上天天在我宮裡與我成雙成對呢!」

段昭抬眸看她,臉上的疤痕嚇得楚輕盈猛得往後退。

成雙成對?可是當初聶道澤說的是,他在御書房寢食難安。

「妹妹難道不知道,每次但凡有人與我過不去時,但凡宮中有跟我不對盤的嬪妃,我都會借你的手來剷除,可惜啊,你這個蠢貨竟毫不自知!」

「賤人!你利用我!」

「哈哈!」楚輕盈笑得花枝亂顫:「物盡其用罷了,若不是能借你的手剷除所有朝廷上的障礙,你以為皇上會留你這個醜婦到現在?看著你一片癡情付諸東流的樣子,真是有趣極了,如今江山已定,朝綱已穩,你也無用了。」

「你剷除兵部侍郎時,皇上用我母家的人頂替了官位。」

「你送給眉妃的安胎藥,也是我在裡面下的藏紅花!」

「你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時,皇上擔心我得要命,親自護我安全!」

「..........」

楚輕盈一一道來:「看著你為了皇上犧牲一切時,那副自我感動的嘴臉,真是讓人快活!」

楚輕盈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段昭咯咯的嬌笑,問:「除朝臣的是你,擂鼓振軍威的是你,那麼皇上呢?你做得越多,不是讓人覺得皇上越無能麼?你自己說,天子會容下一個比他更得民心的皇后麼?」

段昭不解。

「妹妹玩弄權術這麼多年,難道不明白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酣睡的道理麼?」

段昭心如死灰,任憑楚輕盈如何說,都只是漠然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她這種冷漠的態度,讓楚輕盈十分不悅。

伸手摸了摸鬢邊的海棠花,笑道:「對了,姐姐我如今要給你帶一個好消息過來呢!」

段昭冷漠,如今,還有什麼好消息麼?

「陛下剛才說漏了,段家滿門抄斬是沒錯,但是死絕了的只有你們段家二房,大房和三房活得好好的呢!」

說道段家,段昭終於有了一點神情,不解地看著楚輕盈:「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啊!就是說,段家大房和三房不僅沒有受到牽連,還加官進爵,光耀門楣了呢!」楚輕盈眼角帶笑:「說來也是,若非你大伯和三叔收集證據,皇上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將你哥哥定罪!」

一瞬間,所有的原委從段昭心中閃爍而過,她段家忠義天下皆知,聶道澤想殺段瑾瑜,根本不可能如此輕而易舉,會引起天下人猜疑,滿朝文武動亂,但是如果是她大伯和三叔站出來指證呢?那就不一樣了,段瑾瑜會受天下人唾罵,說他道貌岸然,連自己的親大伯和三叔都看不下去,要揭穿他的把戲。

笑話,天大的笑話。

像段瑾瑜那樣的英勇兒郎,大梁戰將,應該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名垂青史,怎麼會死在自家伯父與叔叔的算計之中?落得一個五馬分屍,萬人唾罵的下場。

「妹妹難道不知道?只要有段瑾瑜在前面,只要有威勇將軍府在前面,段家大房三房就永遠沒有出頭之地,永遠活在你們二房的陰影之下!」

段昭心中一口怨氣,猛地吐出一口血,喃喃道:「是我錯了,是我害了我父兄,是我..........」

楚輕盈見她如此模樣,心中大快,笑了笑,站起身來。

「對了,本來我也想讓你死個痛快,只可惜有人要託我送你一份大禮。」楚輕盈道:「那我只好聽她的了。」

說罷一揮手,進來了五六個太監,手裡都捧著一個黑色的大罐子。

幾人進來,都被段昭面具下的臉嚇了一跳。

昭,是燦爛明亮的意思。

她本該恣意明媚的活在陽光之下,做那個最耀眼,最燦爛的女子,可是,卻踏上了這條無盡的深淵,與光明永絕。

楚輕盈好似覺得多看段昭的臉一眼,都覺得作嘔,也難怪聶道澤這般厭棄她,他那種俊美尊貴的男子,身邊本該是絕色美人,卻娶了這樣一個醜陋不堪的女人。

「動手吧。」

臨死的那一刻,段昭雙目留下血淚。

仰天長嘯!

聶潤,你這個亂臣賊子,負心薄倖的畜生!

所以害過我,害過我家人的人!

我段昭今日,死不瞑目!

死後絕不入地獄!我要化為厲鬼,日夜糾纏,魂飛魄散也要來找你們索命!

之後的半個月,整個皇宮的螞蟻都不約而同的向著長樂宮爬過去,而新進宮的貴妃娘娘卻不許任何人阻止這件事情。

一個月之後的一天夜裡,有人將一具白骨扔進了一口枯井,那具白骨上,扣著一張銀色面具。

看著成羣結隊的螞蟻,新來的貴妃娘娘笑得很溫柔。

身旁的宮女提醒了一下:「娘娘,那是您的堂妹的宮殿,晦氣得很,皇上還等著呢,您別去了。」

段央回眸一笑:「自然不去。」

3

盛夏蟬鳴,在佛堂前叫得嘶啞,獨特的香味伴隨青煙繚繞在堂中,入了段昭的口鼻,她只覺腦袋昏沉無比,神志亦十分模糊。

膝下傳來酸軟的痛感,耳邊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聲音即近即遠,模糊的話語中,她聽見「阿昭」二字。

阿昭?

這些年,誰人見了她都會恭敬地跪拜,叫上一聲皇后娘娘。

阿昭?太久沒有人這麼喚過她了,那些這麼喚她的人,大多都入了土。

正是這兩個字,將她昏睡的意識拉得清明瞭些,於是外面的說話聲這才清晰地傳入了她耳朵。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帶著哀求:「請您行行好,小姐身子弱得很,跪這兩天水米未進,恐怕會出問題.....」

「不管怎麼說,阿昭也是將軍府的小姐,若是當真出了什麼問題,誰擔待得起....」

段昭耳聽這女子和外面的人交涉著,一種親切的熟悉感讓她心裡不斷地冒著酸味,片刻之後,只聽輕輕一聲。

佛堂的門推開了,一個粉衣少女提著食盒走進來,看見段昭匍匐在地上,眼中深深地蓄著淚水,段昭眼見著這少女,這是她的丫鬟,名喚豆蔻的。

「阿昭,你餓沒有?」豆蔻將食盒裡的點心端出來,又去看她膝蓋:「你腿疼不疼?你不要擔心,等你哥哥從涼州回來,肯定會給你討回公道的.....」

涼州?

哥哥?

她哥哥不是被聶潤五馬分屍了麼?怎麼還會在涼州?怎麼還會回來?這一大連串的疑問讓段昭有些驚詫,她又細細的環顧周圍的情況,這是段家的佛堂,可是那一尊佛像旁為何沒有她父親的往生牌位?

她記得,她父親死於四年前,直到段家被抄,父親的牌位不是一直供在佛堂麼?

現在怎麼不在?

心中萬千疑惑,下意識地扶上自己的額頭,剛碰到額頭之時,她卻發現這觸感不一樣,摸到的東西竟然有一絲溫暖......竟然不是她那終日冰冷的銀色面具?!

她下意識的驚恐,她這麼醜,不能不戴面具的,會嚇死人的,趕緊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可是另一個事情更讓她喫驚。

為何手心的觸感,沒有褶皺?沒有疤痕?

手心覆蓋下的肌膚,光滑細膩,哪裡像是被毀容之後的衰破皮肉,這根本是少女嬌嫩的肌膚啊!

重重的疑惑中,段昭心中心魂沖盪,一個驚天的想法浮現在她腦海,她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她深吸一口氣,將亂飛的心神攥迴心口。

望著豆蔻,聲音嘶啞:「給我一面鏡子。」

豆蔻眼見她神志昏花,本不解,但是段昭一雙眼睛無比清明,帶著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覺,便將自己懷中的妝鏡摸出來遞給她。

然後她看見,段昭拿著那一面小小的鏡子,一寸一寸的端詳著,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滴眼淚滴答地落下來。

鏡中少女一雙桃花美眸,眼尾勾起,好似一隻狐狸一般勾人,睫毛纖長卷翹,如同黑色羽毛一般的濃密,鼻若瓊瑤一般精緻小巧,脣如點朱。

十四五歲的臉,卻已經鋒芒畢現的美艷。

段昭微微張開了嘴,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彷彿只有這樣,她纔能夠得到喘息,因為她驚詫的發現,她回到了五年前......

這是五年前的自己!

巨大的情緒翻湧著,段昭說不出什麼話,豆蔻眼見她這副模樣,以為她是憤懣,也哭啼啼的開始說話。

在豆蔻絮絮叨叨的聲音中,段昭大致明白瞭如今的處境。

她現在是在佛堂被罰跪,理由是她衝撞了客居段家的表小姐,夏姍姍。

她是將軍府的正經主子,夏珊珊不過一個親戚,二人之間的地位,居然用段昭衝撞一說,更何況.....此時段昭的性子還極為忍讓,萬事以和為貴,怎麼可能與夏姍姍起爭執,不過是因為夏珊珊看重了段昭的珊瑚手串,想據為己有,沒想到的是一向忍讓的段昭居然不肯,二人起了爭執,夏珊珊轉頭一告狀,老夫人便罰了段昭跪佛堂。

「莫哭了,莫哭了。」段昭輕輕地搖搖頭,溫柔的替豆蔻拂掉了頰上的淚水:「你別怕,有我在。」

豆蔻嘰嘰喳喳的聲音停下,委屈巴巴地看著段昭:「阿昭...咱們太受氣了。」

段昭還沒來得及擺手否定,門簾就被轟地掀開,一個美貌少女氣勢洶洶而來,豆蔻忙起身擋在段昭身前:「表小姐,你想幹什麼!」

來人正是欺負了段昭的表小姐夏姍姍,她一把推開豆蔻,揚手就扇了段昭一耳光,段昭左臉火辣辣的疼著,牙根都酸得冒泡。

眾丫鬟見了,只是驚呼,卻也沒什麼動作,畢竟段昭在段家的地位低下,佛堂都是說跪就跪,打一巴掌又算得了什麼?

段昭還懵著,抬手捂著自己的臉。

夏姍姍看她如此,更是得意,抱著手臂道:「段昭,你是被罰跪,祖母可沒說允許你進食,你這丫鬟卻進來了,你最好把珊瑚手串給我,不然我現在就去跟祖母說,讓你再跪上三天三夜!」

豆蔻氣得跳起來,臉上的怒火比那少女更甚,呵斥道:「你做夢吧,手串是影姑娘送給阿昭的,阿昭纔不會給你,這事要是讓影姑娘知道了,你信不信.......」

話還沒說完,夏姍姍就冷哼一聲,鄙夷道:「怎麼?你以為這裡是邪醫谷啊?再說了,如今段昭對於邪醫谷是人人喊打,你威脅得了我?」

豆蔻被堵得話都說不出,是的......若是從前,段昭是飛揚跋扈的小霸王,哪裡會受這種氣,可是現在.....卻落得受人欺壓的樣子。

而這種變化,最心酸的不是豆蔻,應該是段昭自己。

從前呼風喚雨,如今一朝失勢,雲泥之別,想到這裡,豆蔻有些疼惜地看了看段昭,本以為她會暗自傷懷,沒想到她居然在....喫東西。

段昭一隻手捂著被夏珊珊煽紅的臉,一隻手伸到食盒裡,抓了兩塊點心塞嘴裡,迅速的咀嚼完了,身上纔有了些力氣。

「你想要手串是麼?」段昭問夏姍姍。

段昭慢慢地站了起來,將自己的手伸過去,皓腕白皙,上面戴著紅澄澄的珊瑚手串。

4

如今段昭臉上還有剛被夏姍姍打紅的傷痕,卻只能可憐兮兮的將手串伸出來,夏珊珊看她這副樣子,心中好生愉快。

「早些識相,又何必受這些苦?」夏珊珊哀嘆一聲,伸手就要去退段昭的珊瑚手串。

然而她手還沒伸出去,只覺得頭上一重,整個人被一股力量提拉著,一切來得措手不及,她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到底怎麼了的時候,額頭傳來一陣劇痛。

不僅夏珊珊,在場所有的丫鬟,乃至豆蔻都有些接受不了。

一陣驚呼中,只聽「咚!」的一聲。

段昭提著夏珊珊的後頸,猛的就將她腦袋往一旁的柱子上撞去!

「想要,你也配!」

丫鬟們壓根沒有反應過來,就算是段昭反抗,她們也還能接受,可是這根本不是女兒家糾紛撕臉抓發的小動作。

這段昭是會功夫的,一旦動手就不是抓抓撓撓,直接往死了撞!

一隻手提著夏珊珊猛的往柱子上磕,另外的也沒閑著,直接拳打腳踢起來。

大家怔怔的,一堆小姑娘都沒見過這種場面,怔在原地反應不過來,只有豆蔻心中一快,這纔是段昭!從前誰敢招惹她,就是這種打法!

夏珊珊哭叫起來,丫鬟們這才反應過來,要去抓段昭。

然而段昭哪裡是她們拉得住的,幾人沒討得找半寸好處,只聽見夏珊珊地哭叫聲越來越大,一頓混亂之中。

一個暴怒的聲音響起。

「住手!」

這個聲音一出,眾人都迅速看向了身後,只見兩個嬤嬤扶著一個年老的貴婦人怒氣沖沖地站在門口。

身後還跟著兩個中年貴婦,和兩個年輕的貴女。

「老夫人來了!老夫人來了!」有人叫出來,夏珊珊也及時從段昭手中逃脫,一頭撲進那老婦人的懷裡,哭道:「祖母,您可算來了,不然孫女兒真是要讓人給欺負死了!」

夏珊珊髮髻散亂,衣衫都被撕破,滿頭的青包,這個樣子讓趕來的人都大喫一驚。

她們只是聽說佛堂裏起了爭執,想著莫約是夏珊珊又找段昭麻煩了,可沒想到趕過來,看到的竟然是這種場面。

皆是面面相覷,十分震驚。

在場人臉色各有變化,有震驚的,有竊喜的,還有等著看一場熱鬧的,一個個面色都像調色盤一樣,變化多端。

唯有段昭,剛打完人,卻迅速恢復平靜,懶洋洋地拍了拍袖子,嘴角彎著得體的笑容,面不改色地看著眼前的人。

那個老婦人是她的祖母,將軍府的老夫人,兩個中年貴婦,一個大房的主母,是個精明能幹的,她的大伯母俞宛如,跟在她身後的那個美貌貴女是她女兒,將軍府四小姐段宣。

另一個是三房的主母,是個心高氣傲的,她三嬸嬸鄭玉欣,鄭玉欣身後的是三房的女兒,將軍府五小姐段央,雖然段央也有些喫驚眼前的場面,可她控制得很好,片刻驚訝之後又恢復了平靜,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段昭覺得眼睛有些臟,因為一連來了五個人,都不是好貨色。

夏珊珊嚎啕大哭,委屈極了:「外祖母,到底我是外人,比不得六表妹是您的親孫女,姍姍留在這裡也是討人嫌,不如明日我便回夏家去,免得留在這裡,來日叫人打死了也不知道。」

這話既是故意刺激段昭的,誰不知道段肅不是段老夫人所生,而夏姍姍的母親又是段老夫人的掌上明珠,什麼孫女外孫女的,段昭纔是不親的那一個。

「珊兒委屈了,你是外祖母的心肝,說什麼要走的話,你這不是戳外祖母的心窩子麼?」段老夫人慈愛地摸著夏姍姍的手哄道。

隨即一張老臉氣得鐵青,雞爪子一般乾枯的手直指段昭,聲音有若烏鴉一般刺耳:「混賬東西,你幹了些什麼!」

她是段家資格最老的人,又在後院混了這麼多年,氣勢拿得十足,若是旁人被這樣指責,只怕是要膽寒的,然而段昭沒有。

她的目光很平靜,輕輕的打量著段老夫人。

段老夫人本是老將軍的原配,由家族定親所娶,可是不得老將軍喜愛,所以年輕時喫了不少苦頭,堂堂原配卻落得和妾室爭風喫醋的境地,若不是生下二子一女,加上是髮妻,只怕早就被老將軍送了一紙休書。

上一世的段昭還很憐惜這位祖母,覺得祖父薄情,寵妾滅妻,在聶潤登基後,還求了聶潤封了她一品誥命,如今想來,真是一隻老白眼狼。

眾人都等著段昭認錯,出乎意料的,她站得筆直,臉上一點沒有被抓了現行的慌措。

往日委曲求全的人,此刻面容平靜,紅艷艷的衣衫裹挾得她身段窈窕,眼睛平視前方,下巴微微抬起,倨傲地看著段老夫人。

段老夫人險些沒被她這樣子氣死,怒火猛增,再次高聲問:「段昭,你都幹了什麼好事!你剛纔在做什麼!」

少女眼角微微彎了下去,吐出一抹笑容,聲音甜甜的。

「如老夫人所見。我在衝撞表姐。」段昭說道「衝撞」二字之時,格外的將聲音咬得重,好像生怕她們聽不清一樣。

不是說她衝撞夏姍姍麼!

好,既然擔了這個名頭,那就不能喫這個白虧,衝撞給她們看!

「你好大的膽子!要反了不成?」段老夫人高聲叫起來,年長的人這麼叫起來,總像個老妖婆一般,聲音太刺耳,嚇得一旁的三夫人鄭玉欣連忙扶起夏珊珊,眼中滿是疼惜道:「哎喲,好好的孩子,日後若是破了相該如何是好啊?段昭....你一個小姑娘,下手怎如此歹毒?」

段昭看著鄭玉欣,前世她在外面長大,不瞭解內宅爭鬥,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三夫人對她有這麼大的敵意,直到後來做了中宮皇后,像這種人見得多了,便也知曉了。

鄭玉欣膝下只有段央一個女兒,所以正妻的位置岌岌可危,三老爺唯一的兒子由小妾所生,在段家子輩中排行老三,取名為段修禮,段修禮做了武將,就在段昭兄長段瑾瑜手下任職。

5

這個庶出的兒子越出色,鄭玉欣的位置就越危險,鄭玉欣惱恨段瑾瑜提拔段修禮,但是又不敢找段瑾瑜的麻煩,只能變著法的把氣往段昭身上撒了。

「歹毒?」段昭平靜地看著鄭玉欣,道:「這歹毒二字,倒還覺得耳熟得很。」

她這副好死不死的樣子,真叫鄭玉欣看了就來氣,直言道:「自然是,段昭,你從前乾的什麼事,自己心裡不清楚麼?你怎麼回的段家,不就是因為太過歹毒!」

此話一出,聽得豆蔻眼皮一跳。

段昭回到段家是一個機緣巧合,她從前是在江湖長大,是邪醫谷的少主,原本飛揚跋扈,是出名的紈絝,不過一朝驚變,老谷主死了,而段昭則是殺害老谷主的兇手,一時間段昭身上掛著手刃恩師的歹毒罵名,被江湖中人一路追殺,才躲到了京都,卻不知段昭正是將軍府昔年流落在外的小姐,因此回到段家。

也正因為這樣突如其來的變化,所以段昭不如從前跋扈,又因為她自小無父無母,沒有親人,所以她真心將將軍府的人當做自己的親人,才如此一味忍讓。

而不管怎麼樣,手刃恩師的罵名,是段昭心中巨大的創傷,豆蔻有些擔憂段昭。

鄭玉欣也是狠,一說話就往人心口上戳刀子:「自己做下的事情,難道敢做還不敢讓人說麼?」

卻不曾想,段昭只是輕微地笑了一聲。

「我自然是不怕人說。」段昭平靜地看著對方,聲音溫和,道:「只是,三嬸嬸這麼一說,我倒是更想說清楚了。」

眾人一怔。

段昭好欺負誰都知道,一直都是受了委屈往肚子裏咽的性子,此刻雖然聲音平淡,但是卻平白無故的讓人膽寒。

「我是身上背著人命的,我殺人都敢認,這算什麼!」段昭冷笑一聲:「知道我為什麼殺人麼?就因為....」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段昭緩緩的綻出溫和的笑容,緊緊盯著鄭玉欣,一字一句道:「因為.....他教訓我,我段昭,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教訓的。」

鄭玉欣忍不住一個激靈,往後退了一步,段昭回到段家之後,一直是懦弱膽小的脾氣,就連這一回,儘管她大概也清楚是夏姍姍無故找段昭的麻煩,但是柿子撿軟的捏,反正段昭不敢還手,自己還可以到夏姍姍面前討一個人情。

但是她一氣之下竟然忘記了,眼前這個才十四歲的少女,是殺過人的,殺的還是一手將她養大的師父,連自己師父都能手刃的人,對於她這個嬸嬸?這些祖母?堂姐?怎麼會手軟?

屋子裡的氣氛陡然冷了下來,熱死人的六月天,眾人卻覺得脊樑骨都是冷的,不自覺的往後退縮了一步,就連段老夫人也不禁有些莫名的畏懼,是呀,這個段昭無情又冷血,對自己師父都能下毒手,那她這個祖母?

段老夫人啜囁著開口,想壓一壓段昭,好歹血濃於水,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且不說段昭是個冷血無情的殺人犯,就是她們何曾對段昭有過血緣情深?

她要是也教訓她,會不會像她師父那樣.......被段昭親手送上死路?

望著眾人的表情,段昭滿意地笑了,前世她一直辯護自己沒有殺人,得到的不過是嘲諷和輕視,既然背了這個罵名,那就索性認了,惡人怕惡人,叫那些小人畏懼她,有何不可?

大家一時膽寒,向來柔弱可欺的人突然換了一副爪牙,反而叫人不知該如何應對,更何況,這段昭還笑眯眯的,無端讓人更加恐懼。

詫異過後,大夫人俞宛如輕輕的打量了段昭,她終究是當家主母,有幾分見識,自然比旁人更加敏銳。

這女子撞人是絕狠,好似粗魯無知,可轉瞬間又能平靜如山,嘴上承認她殺人的事情,引得人憤恨,卻偏偏無可奈何,段昭既然進了將軍府,那麼她殺人的事情自然也是封了的,不然這將軍府有個殺人犯的事情傳出去,且不說對誰都沒有好處,若此事讓段昭父兄知曉,那肯定是會找上她們的麻煩,說她們沒有顧忌段昭的名聲。

段昭四兩撥千斤,從前.....倒還是小看她了。

「小六說的哪裡話。」俞宛如輕輕笑道:「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從前的事情我們自是不相信的,不過.....你此番這麼對待你表姐,總是我們都看在眼裡的,快先給你表姐認錯,想來老夫人仁善,也不會過於怪罪你。」

段昭眉頭一挑,這俞宛如到底是個人精。

場面話說漂亮了,讓段昭先認錯,段家家訓,認了錯就得認罰,只要段昭鬆了這個口,那麼不管段老夫人怎麼罰,段昭父兄都不能說什麼,至於所謂段老夫人仁慈,她是覺得段昭瞎麼!

聽了自己兒媳的話,段老夫人氣勢也漸漸起來了,只要段昭松這個口,那麼....等著進段家內獄吧!不好好教訓她,她今天怎麼出這口惡氣!

「說實話,也不是認不認錯的地步,我今日如此作為,其實也是替老夫人著想的。」段昭輕輕道,說得話簡直像從她肺裏吐出來的,要多真情實感有多真情實感......

俞宛如心裡翻了一個白眼,段昭是覺得別人沒長眼睛?就這....還說是替段老夫人著想?

「老夫人以我衝撞表姐名義罰我跪佛堂,可是.......我之前沒有衝撞表姐啊!」段昭笑道:「這沒個名頭就罰人,實在有損老夫人的名聲,所以我身為孫女,自然得替老夫人著想,因此特地「衝撞」一回表姐,好維護老夫人名聲。」

這.......

段老夫人臉色氣得鐵青,一張老臉上肌肉都在顫抖,正要豁出去直接讓人拿了段昭,然而還沒下令。

只見段昭上前一步,聲音咬得鄭重:「對了,我兄長前些天來信說,讓我莫要與人起爭執,但是若有人不識好歹招惹我,也不該忍讓,他說了,我是大梁少將唯一的妹妹......應當沒有人敢欺負,您說是吧,老夫人。」

段昭言語像針,刺得段老夫人心尖發顫。

她言語中不提起她父親段肅,因為知道段肅是個把孝道看得比命重要的人,何況今日段昭的確動了手,段肅的性子可不會如此明目張膽的偏頗。

可是段瑾瑜不是啊!

6

段瑾瑜是她的長孫,這個長孫名滿天下,算是繼承了段肅的職責,可是他比段肅還厲害,段肅是個木頭腦袋,說一不二,可段瑾瑜雖說忠義仁孝,但可不愚蠢!

這本是後宅之事,一般不會驚動前面的爺們,可要整的分出來,往大了鬧,就是家族牽扯......各中利益,夏珊珊不清楚,老夫人和兩個夫人卻是清楚的,夏姍姍說到底是外人,為了她得罪段肅和段瑾瑜,那可劃不來。

.........

京都長華街,是最繁華的地段。

長華街中央,一棟華麗的高樓中,有一間昏暗的樓閣,布致精美,青煙從金獸爐中徐徐溢出,餘韻悠長。

聶淵斜倚在長椅上半垂眸,一席黑衣盛大的鋪滿了長椅,燭光下可見隱隱閃光的銀色圖紋,遠遠看去像是籠罩在一片黑雲之中。

再往上,一隻修長的手輕巧地握著一把小銼刀,漫不經心的替自己修著指甲,散漫之極,薄脣微微勾起,脣上一粒微不可見的小痣。

聶淵生得極美,姿勢慵懶,好像一隻貓兒在午睡一般,但當注視到他眼睛中的濃黑時,就會讓人不由膽寒,從心裡發出的畏懼,瞬間就可以明白,那隻握著銼刀的手,翻轉之間就可顛覆風雨。

他面前的男子月白色衣衫,身姿挺拔,模樣雖不似他那般俊美逼人,卻也是親切溫和的俊美,若是段昭在此,一定能認出這是她前生少數欣賞的人之一,富商公子沈之白。

「聶七,邪醫谷雖是方寸之地,但手裡有大量藥材,且天下名醫半數出自邪醫谷,若可得之,實為一大助力。」

「不必。」聶淵懶洋洋道:「現在邪醫谷被老九的人控制了,我們再動手,適得其反。」

沈之白思索一陣,點頭,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咂砸嘴,道:「不過倒是有一樁趣事,邪醫穀穀主過世,是邪醫谷少主殺了他,江湖上有人追殺那個少主,結果那人逃到京都,成了段家小姐,真是有趣。」

黑衣男子不為所動,檢查自己的指甲,散漫地開口:「段家?哪個段家?」

沈之白斜了他一眼:「京都有幾個段家?天下有幾個段家?」弔兒郎當地道:「自然是大將軍段肅,聽說那邪醫谷少主是段肅的女兒。」

聶淵修著指甲,吹了吹碎末,平淡的眼睛終於有了一絲漣漪:「段肅的女兒?段......昭……昭?」

沈之白怪異地看著他,轉瞬又明白過來,嬉笑道:「我還差點忘了,那段家小姐和殿下您是自幼相識的。」

說著他便不懷好意的笑了:「聽說當初她失蹤,殿下您還傷懷了好一陣呢?」

他顛了顛手裡的銼刀,做勢要砸:「沈之白,東街的鋪子你不想要了?」

沈之白頓了一下,無奈地瞪了男子一眼,道:「開句玩笑而已,盪王殿下這麼小氣。」轉而又討好道:「殿下,東街的鋪子我收了好久,那些人不好收拾,還得殿下您出馬呢!你就可憐可憐我這生意人,為您鞍前馬後,替我周旋周旋嘛!」

聶淵不動聲色,閉眼無言。

沈之白樂呵呵的笑,抓著桌上的點心往嘴裡塞,邊喫邊道:「雖然您又冷漠又無情,但是.....」

他話還沒說完,房門就被咚咚敲響,想起一個激越的聲音:「掌櫃的,東街的鋪子有著落了!」

沈之白差點沒被噎死,費力的將嘴裡的點心吞了進去,嬉皮笑臉的就撲到男子面前:「我就知道殿下面冷心熱,最疼小的了!」

聶淵斜了斜眼睛,眼中有一絲疑惑。

夥計已經進來了,走到沈之白麪前恭賀道:「掌櫃的,下面來了一個人,說可以替您收了東街的鋪子!」

「嗯?」沈之白奇怪道:「不是您?那是誰?」

聶淵沒有說話,但是眼中也有疑惑,東街是塊肥地,其中魚龍混雜,十分棘手,沈之白又是個扣門的,不肯出大價錢,所以才磨到現在,如今誰敢放這麼大的話?

沈之白看著聶淵神色,知道不是他做的,頓時就泄了氣,心道又是哪個大言不慚的傢伙,想坑蒙拐騙他,隨即不悅道:「給我打出去!耍爺玩呢!」

夥計道:「不像是騙人的,好歹是將軍府的人,不至於騙您吧。」

沈之白心中又驚了一下,回想著將軍府的人,開始有些相信了,道:「將軍府的?段貴?段榮?哎,都沒那個本事,莫非?段瑾瑜!」

沈之白險些跳起來:「可是段瑾瑜不是在邊疆麼?」

那人撓撓頭:「不是段少將,是個小姑娘,好像是段少將的妹妹,段....段什麼來著...」

「段昭。」

「段昭!」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出了名字。

「對!」那人拍手叫出來:「就是叫段昭的,掌櫃的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沈之白頓了頓,雖然來人是段昭,著實讓他有些意外,但是他是個商人,走南闖北,三教九流的朋友認識得不少,之前也聽說過邪醫谷少主,心裡對段昭的印象停留在紈絝二字上。

關於段昭之前不學無術的性子是有所瞭解的,旁人不知道,他卻曉得,如今九殿下的人控制了邪醫谷,那老谷主死得蹊蹺,罪名卻讓段昭背了,這麼一個身邊有財狼虎豹的無能之人,如今說可以替他收鋪子,他纔不信。

便擺了擺手:「去說我不在,打發她回去吧。」

來人有些為難道,躊躇著。

沈之白來氣了:「沒聽見我說話嗎?怎麼著,你們還反了不成?」

夥計無可奈何,正要退出去,一直沉默的聶淵開了口:「她怎麼說?」

夥計不曉得聶淵的來頭,只知道和自家掌櫃關係緊密,但段昭說出的話實在是不方便讓旁人知曉,便猶猶豫豫地看著沈之白,沈之白知道夥計的心思,無所顧忌地擺擺手:「你說吧!他可是我的掌櫃的!」

夥計心中還有疑惑,沈之白富甲天下,怎會還有人是他的東家?但是沈之白已經說出來了,他便也不再避諱,一閉眼道:「她說您若不見她,就把你屋子裡那尊白玉美人是贗品的事情說出去,讓你變成一個笑話!」

7

沈之白「蹭」的一聲站起來:「她怎麼知道!」

夥計不明所以地看著沈之白,開始還以為段昭只是造勢,故意刺激沈之白露面,可是聽沈之白這話,莫非那尊白玉美人真的是贗品?

自家掌櫃的扣門他知道,可是當初為了那尊白玉美人可是一擲千金,難道還真的買了一個贗品?

一旁的聶淵笑起來:「沈之白,你也有今天。」

沈之白臉上掛不住,那尊白玉美人是他花了不少銀子才弄到手的,自然是真的,不過剛到手沒幾天,就被偷了,他臉上無光,只能自己弄了個贗品,堵住那些想嘲笑他的人,此事知道的人,也就他和那個黑衣男子而已,所以當他聽到段昭說那白玉美人是贗品時,不可謂不震驚。

此刻被聶淵嘲笑,他心裡不痛快,只能催促那夥計:「走走走,小爺就去看看這段昭,是哪裡來的瘟神。」

說著就催促夥計帶他過去。

「別了,把人帶過來。」聶淵俊美的臉上帶著一絲玩味,笑道:「我也瞧瞧,小丫頭長成什麼樣了。」

對於沈之白揶揄的神情,視而不見。

..........

此刻沈之白口中的瘟神,還在茶室裏將點心倒在豆蔻隨身攜帶的小包袱裏,她在段家的日子看起來金尊玉貴,實際上根本不好,每日送的點心飯菜都十分尋常,屋子裡的擺設都是入庫的,想拿來變賣也不可能。

這鋪子裏上的點心不錯,她便讓豆蔻悄悄裝起來。

剛封好布袋子,便有夥計進來了,對她道:「段姑娘,我家掌櫃的請你去閣樓洽談。」

段昭雖然剛偷完東西,但面上平靜得很,不慌不忙的跟著夥計上了閣樓。

沈之白在椅子上有些不安,心想一會怎麼也要把面子做足了,可不能讓人知道他最心愛的白玉美人是個贗品。

不一會便聽見門外有腳步聲,輕快些的自然是他的夥計,另一個沉穩妥帖,每一步都留下的聲音十分輕微,一點也不像那些朋友所說,段昭是個咋咋呼呼的性子。

人的步伐,往往和人的品行相似,沈之白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什麼人都見過,自然也練出了一身識人的本事。

門簾被微微掀起,夥計諂媚地躬身,將段昭迎了進來。

沈之白故意留了一個背影給段昭,想給個下馬威,誰讓她知道自己的祕密的!還威脅他要大肆宣揚,自己這大富豪的面子往哪裡擱!

「沈掌櫃。」段昭微微的行了一個禮,她聲音還有些沙啞,但是掩不住清脆悅耳,不但不讓人厭惡,反而生出憐愛之心。

沈之白回頭,想故意拿捏風度一笑。

然後傻眼了。

眼前的女子身著紅衣,紅色本就扎眼,奈何她腰肢纖細無比,肌膚通透白皙如美玉,額上描畫了芍藥花鈿,鼻若瓊瑤精緻小巧,脣如艷麗紅花,更襯上那一雙桃花流水一般的狐狸眼,風流多情。

明明才十四歲的年紀,臉上還有些未退去的稚嫩,可是偏偏眼中風情萬千,倒像是一個婦人一般有韻味。

沈之白不是沒有見過美人,只是這種年紀不大,韻味卻十足的美人,他還真沒怎麼見過。

段昭被他看得久了,提醒道:「沈掌櫃?」

沈之白原本質問的情緒化為烏有,知道自己失態,便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道:「嗯,請問姑娘怎麼稱呼啊?」

段昭頷首:「我姓段。」

「段小姐!」沈之白一抬手,邀段昭入座,段昭笑著應下,便也坐下了。

沈之白笑笑:「在下聽段小姐聲音有些低啞,可是著了風寒?這夏日裡啊,可別貪涼,還是要注意些的。」

段昭微微一怔,上一世她和沈之白交往不多,除了知道他有錢之外,就是知道他扣門,頷首道:「多謝沈掌櫃。」

「呵呵。」沈之白搓著手笑,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不知段小姐芳齡?」

「......十四。」

「啊!十四好啊,再過一年就要及笄了。」沈之白點頭應了一下,接著問:「不知道段小姐可曾婚配?」

暗閣中的聶淵神色一頓,有些無奈地笑了。

段昭眸色一下就冷了,之前只知道沈之白有錢,而且和官府關係匪淺,上一世這天底下風起雲湧,多少大家勢族樹倒猢猻散,多少富商家財散盡,孑然一身,可這沈之白卻屹立不倒,反而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天下首富。

她原以為是個穩重深沉的,可這話聽起來倒像個登徒子。

段昭有些不悅,冷笑一聲:「明日,沈之白一擲千金,買了一個贗品的事情會傳遍京都城。」說完作勢要走。

「別別別!」沈之白嚇了一跳,本覺得這女子貌美,忍不住要多和她說笑幾句,趕緊將段昭攔住:「是在下失禮,給段小姐賠罪了,咱們好好談生意吧。」

段昭只是嚇唬他的,自然不會真的走,便也就停下。

沈之白心裡嘟囔,也許他朋友沒騙他,段昭當真是個火爆性子,迎接上段昭深邃的眼睛,一怔,忙道:「姑娘說能幫我收東街的鋪子,此話可是真的?」

「沈掌櫃交友遍天下,邪醫谷少主是個一諾千金的人,你應該知道。」段昭直接就把自己邪醫谷少主的身份抬了出來,給沈之白喫了一顆定心丸,自己原先在江湖上,頑劣是出名的,但是唯一有一個好處,就是說一不二,答應旁人什麼一定會做到,沈之白是清楚的。

她接著道:「何況這做生意的,又不是隻做一回,言而無信說大話的人,想必沈掌櫃也不屑來往。」

沈之白一怔,看著段昭的眼神漸漸少了許多輕浮,段昭手刃恩師的事情雖然被段家封了,可是他們卻是知曉的,本想按而不發,誰知段昭竟然大喇喇的說了出來,還沒有半絲怪異,這反而讓沈之白對她放鬆了些警惕。

身邊的夥計也愣住了,他們不知道段昭殺師的事,但是邪醫谷的名聲卻是聽過的,沒想到這段家小姐還是邪醫谷少主,看她的眼神瞬間就多了一份恭敬。

沈之白反應過來,咳咳一笑:「在下自然相信小姐,不過也還想聽聽小姐的看法,若真能助我,在下定重禮相贈。」

8

段昭輕笑,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

沈之白看著她抿茶的動作,想出手阻攔,卻為時已晚,只能幹巴巴地看著,這杯茶,方纔是聶淵喝過的!

段昭並未發現不妥,斂著眼睫,微微一笑:「沈掌櫃,做生意可不是這麼個做法,哪有套我話的道理?不是應該先把價錢談好麼?」

段昭可是精明的,如今她無錢無勢,靠著的就是前世的記憶,此番來也不過是獻計,沒把需要的東西搞到手之前,怎能先鬆口?

沈之白一訕,他空手套白狼的計被段昭識破,只能笑道:「在下倒是忘了,先給小姐致歉,請問小姐,是要什麼價錢?」

「沈掌櫃閣中有一支紅山芝,治療外傷有奇效,我想要那個。」段昭微微一笑:「除此之外,你還得給我尋一個名醫來,讓他替我友人治傷。」

沈之白詫異了一下,隨即又瞭然,暗自嘆息了一下,當初段昭是邪醫谷少主,紅山芝雖難得,但是邪醫谷卻是有的,再說什麼名醫,不說老谷主,就是段昭的師哥師姐們,哪一個不是妙手回春,如今有友人要救,卻要和旁人交易,不可謂不心酸。

沈之白沉默許久,還是開口問:「不知小姐要救的友人是?」

段昭顰眉。

沈之白知道自己問得多了,便住口:「好,我答應你,價錢談好了,就請小姐說,我該如何收鋪子?」

「東街中央那二十間鋪子,每間一月可入白銀百兩,二十間就是兩千兩,一年下來就是二萬四千兩,按照目前來看,卻是一筆橫財,只不過,是目前而已。」段昭道:「可是若朝廷徵收,可不會按照市價而估,只看地界寬廣,買下來也不過千把兩銀子,沈掌櫃若花心思買下,結果給朝廷收了去,穩賠不賺!」

沈之白倒吸一口涼氣。

驚訝的是段昭對於鋪子收入的估計之精確,根本不像尋常只曉得胭脂水粉的姑娘家所能懂的,更驚訝的是,之前也有人向他說過,只怕東街會被朝廷徵收,不過他當時只曉得銀錢出入,沒在意那麼多,如今段昭說來,他心裡卻咯噔一下。

若當真被朝廷徵收,戶部肯定只會出點地皮錢,那他可就賠大了!

「朝廷為何會突然徵收?」沈之白瞪大了眼睛問:「段小姐雖是官家女兒,但是你父兄都在邊疆,這等事情不該知曉啊!」

段昭又抿了一口茶,徐徐道:「聖上有意提濟州協領入京,就準備把東街商鋪賞賜給他。」

沈之白聞言抖了抖眼皮,沒反應過來,等他再捋一遍,方被這話裏的意思驚呆了,險些沒將屁股下的凳子坐穩,下一秒像看瘋子一樣地看著段昭。

且不說,皇上突然提拔官員的事情段昭如何得知,就是連皇上賞賜的東西段昭也知道,莫非段昭是皇上肚子裏的蟲子?

他不是不通官府,可這種事情,官府也不知道,段昭怎麼知道的?

連忙揮手將屋子中的夥計丫鬟遣走,望著段昭平靜如水的目光,這種莫須有的話,在她口中說得如此篤定,他居然還真就有些相信。

「段小姐,你可知,你說這話,是臆測天恩,要殺頭的!」沈之白按在茶壺上的手都在抖:「若是假的,你這罪名誰都幫不了。」

「我與父親有書信往來,父親曾提起過。」段昭面不改色,傲嬌道:「沈掌櫃若不信,且等待些時刻,小心駛得萬年船,與其少賺些,也不能賠了不是,你雖是大富,卻也沒有將銀子平白送出去的道理。」

沈之白汗顏,只覺得惶恐不安,險些賠大了,對於他來說,銀子就是他的命,賠錢等於賠命。

段昭見沈之白神色,淡然問:「所以,沈掌櫃覺得,我這個消息,比之替你收東街的鋪子,哪一個更好?」

沈之白指節都捏緊了,默默點頭。

「事情真假,過段時間自會有分曉,不過小姐的友人既然需要紅山芝,必是性命垂危,等不得,在下願意先將紅山芝付給小姐,以證誠心。」

段昭呵呵一笑,覺得沈之白還有點腦子。

她起身行禮謝過,抬頭道:「沈掌櫃很爽快,那我就再和你做一筆生意,事成之後三七分,我三你七,不過你得先交定金。」

她伸出三個指頭:「三千兩白銀。」

片刻之後,段昭被人恭恭敬敬地送了出來,豆蔻在外面等得望穿秋水,見她出來便迎了上去:「阿昭,你去幹嘛了啊,怎麼這麼久?害得我擔心死了!」

段昭手裡捧著一個紅木匣子,輕輕打開給豆蔻看,方纔平靜深沉的神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小姑娘的雀躍。

「紅山芝!」豆蔻一眼就看出來,驚喜道:「茯苓有救了!」

她欣喜的將匣子搶過來抱在懷裡,輕輕地撫摸著,喜極而泣,委屈巴巴道:「阿昭,你真是受苦了,肯定是答應了很多條件吧,要是讓茯苓知道,她會傷心的,都是我們沒用,保護不了你,還讓你受這麼多委屈.....」

兩個月之前,段昭被誣陷殺死師父,邪醫谷的師哥師姐提著刀要砍死她,是豆蔻和茯苓一心護著她,和她一起逃了出來,茯苓替段昭擋了好幾刀,半條命都搭了進去,一路來到京都,本以為回了段家會治好茯苓,結果一屋子都是財狼,茯苓傷重,段昭苦苦哀求許久,段老夫人只是讓人用藥吊著茯苓的命,從來不肯花重金救治茯苓。

段昭以為只要自己委屈求全,一定會感動段老夫人,如今卻知道了,那些人,是喂不飽的狗,根本不會出手,她是邪醫谷叛徒,京都裏的名醫,怎麼求都求不動。

以茯苓的身份,想請太醫來幫忙,段老夫人堅決不肯。

她也是走投無路,纔敢冒著臆測聖恩的風險來找沈之白。

高樓之上,望著段昭遠去的身影,沈之白眼中的疑惑更深,問道:「殿下,你說段昭說的話是真的麼?」

9

聶淵淡淡道:「八九不離十,父皇確有提拔濟州協領的意思,東街的事情我之前也和你說過。」

他眼色深沉,盯著那漸漸遠去的紅色身影,用不明情緒的語氣道:「只是段肅那個老東西,一向不是個多嘴的,怎會在書信中給她提及此事?」

沈之白倒不知道官場上的彎彎繞繞,隨口答:「她是不久前才被找回來的,當爹的嘛,明珠重得,一時間多說了幾句也有可能。」

男子閉眸想了想:「讓人查一查。」

沈之白可不關心他們朝政上的事情,一心只想著銀子,又問道:「她方纔說,讓我運糧去北地,定會大賺一筆,那這話信不信?」

段昭方纔對沈之白說,八月之前,將糧草運送到北地,可賺上一筆橫財,糧草價格以三番定價。

聶淵淡笑:「你試一試吧,反正你家大業大,最多不賺,虧不了。」

沈之白一笑:「那倒也是,不過這段昭卻失算了,我還以為她是個老手,殊不知若真照她所說,北地有旱災,糧草運過去,就是十倍價格也賣得完,我這種奸商,怎麼會賣三倍?小姑娘還是太嫩了!」

心中想到此番可以大賺一筆,不由欣然。

「是你太嫩了,被人當了筏子。」

沈之白一向以奸商自稱,他不過二十三四,但是商場手腕已經老辣,別人可以罵他奸商,可以說他扣門,但是他絕不允許旁人質疑他賺錢的能力,所以被人這麼一說,當下就不開心了。

「聶淵,你什麼意思,你別以為你是皇子,就能這麼說我了,我好歹是大名鼎鼎的富商,你可別瞧輕了我,我怎麼可能給這個小丫頭做了筏子?」

聶淵頭疼地看著沈之白:「我問你,北地若干旱,會有什麼影響?」

沈之白翻了一個白眼:「老百姓沒飯喫唄。」

聶淵覺得他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嘆氣:「想深遠一點,對大梁有什麼影響?」

沈之白望著聶淵的眼睛,沉思片刻,猛然抬頭,眼睛瞪大了,這個想法聶淵想到很正常,朝中任何一個權臣,甚至當今皇上想到也很正常,只是段昭,她不過十四歲,這些年又一直在姑蘇邪醫谷,不經世事,在所有人眼中都只是一個正當年幼的小姑娘罷了,她怎會想到這一層。

「北地乾旱,糧食沒有收成,北邊的將士就會挨餓,作戰不力,很有可能就會失守城池,到時候戰火會燒過來。」沈之白低聲道:「到時候,大梁就亂了。」

想到此處,沈之白不由膽寒。

聶淵首肯道:「還不算笨,繼續說。」

「賣十倍太客氣了,我要賣二十倍,發了,我肯定發了!」沈之白原本寒冷的表情一下又迴轉過來,好像看見了一座金山一般兩眼發光。

「......你是真的蠢。」

聶淵毫不客氣的評價。

「北地鎮守的人是段瑾瑜,你賣三倍價錢他可以容你,若是賣高了,只怕他不會出錢,直接暗地裡搶走,你一分都沒有。」

沈之白後退半步,不可置信地開口:「他,他好歹是個將士,怎麼能搶我東西呢?」

聶淵勾脣,俊美的臉呈現出逼人的光輝。

「打仗的人,旁的不會,搶糧草最是在行。」他道:「沈掌櫃,北地糧絕,對段瑾瑜打擊最大,你這回糧草送過去,得益最大的人,不是你,是段瑾瑜。」

沈之白這才反應過來,猛的一拍頭。

恍然大悟:「我他孃的真中計了!這小丫頭算計我,我累死累活送糧食去,北邊給她哥哥解了困,這邊還得給她三千兩銀子,我,我虧死了!」

聶淵很少看見沈之白這個奸商被算計的樣子,關鍵他還不能拒絕,因為即使是三倍價錢,這一回也有得賺,想到沈之白一邊罵罵咧咧,又一邊不得不按照段昭所說的去做時,就覺得有些好笑。

大名鼎鼎的奸商沈之白,居然輸給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確實有趣。

只是,這小姑娘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她這些年是經歷了什麼,不是說是邪醫谷少主,嬌生慣養,無法無天的麼?

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沈之白還在那裡氣憤,看見聶淵,心情更不好。

「行啊盪王殿下,我堂堂沈大奸商,這輩子算計我的人不多,你一個,段昭算一個!」他謾罵之餘還不忘記拿帖子去請名醫,畢竟答應了段昭要替她找大夫的,末了他覺得不解氣,又加上一句:「讓薛大夫去看看,段昭那個友人是誰!」

段昭出來的時候是早上,從沈之白的鋪子裏出來時,已經是正午了,日頭大得很,吹過來的風都是燙人的。

和豆蔻歡歡喜喜地回了將軍府,剛進了門,便見著段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秋霜站在夾道邊,見著段昭後,眼神閃爍了一下。

隨即迎上來,笑道:「六姑娘,老夫人說請你去壽安堂用飯呢!」

自從前幾日段昭在壽安堂向夏姍姍發難了之後,段老夫人便不讓她去請安了,想要晾一晾她,等著段昭恐慌了去道歉,若是從前,這招是得逞的,如今對於段昭來說,她巴不得不見她。

雖不知為何突然想讓她過去用飯,但是終究是祖孫的關係,段昭也拗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也不怕,抬了抬下巴。

「好。」她帶著豆蔻就走,笑道:「請秋霜姐姐先去回稟,我回屋換身衣裳就來。」

秋霜一步擋在段昭面前,笑了笑。

段昭皺眉:「秋霜姐姐什麼意思?」

秋霜忙擺手:「婢子不敢,只是老夫人等了許久了,讓婢子見了您即刻請過去呢,老夫人是您的祖母,換不換衣裳都沒關係的。」

沒關係?前些日子段老夫人故意挑刺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段昭覺得有些古怪,但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便吩咐豆蔻:「你先回去,看看茯苓。」

豆蔻隱隱約約有些擔憂,總覺得沒什麼好事。

段昭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擔憂。

便由秋霜領著往壽安堂方向去了,她拔了頭上一支簪子塞到秋霜手中,笑盈盈道:「秋霜姐姐,祖母喚我過去是什麼事啊?我這心裡沒個底,萬一又惹她老人家不高興了可怎麼好?」

10

秋霜突然手裡多了一支簪子,她是段老夫人身邊的二等丫頭,例銀不多,何況段老夫人是個吝嗇的,平日裏不怎麼賞賜人,逢年過節纔有些銀兩。

突然得了這麼一支金簪子,她知道段昭不得老夫人喜愛,本不該收,但是手裡哪又捨得呢,假意還回去,低聲道:「六姑娘這是做什麼?老夫人只是請您過去用飯啊,別的事,婢子也不知道。」

段昭又將簪子塞回去,笑了笑:「我剛回府,也不太懂規矩,還望著秋霜姐姐提點提點,這簪子是我的一點心意罷了,還請姐姐莫要推辭。」

段昭說話甜得很,沒有拿半點主子的架子,片刻就讓秋霜收下了簪子。

秋霜低聲道:「六姑娘,你身邊的丫頭,太不懂事了,您是主子,她們怎麼能直呼您的名字呢?就方纔豆蔻姑娘,怎麼能叫您的名字呢?也太沒規矩了。」

段昭輕輕笑,豆蔻和她一起長大,在邪醫谷裏本該叫她少主,不過她一向隨和,旁人也不會多說什麼,谷中大部分人都直接喚她的名字。

難道就這事?

段昭不信,不過她心裡有隱隱的不安,問:「祖母叫我過去,莫非是為了讓我管教管教下面的丫頭?」

秋霜不敢再說:「婢子只是下人,哪裡敢猜主子的心思,六姑娘不要再問了。」

知道她為難,段昭也不再問,只能細細推敲方纔秋霜說的話,前生豆蔻直到死也是叫她的名字,不過這一世,盡量不要行差踏錯,讓豆蔻改一改也是應該的。

她突然抬頭,心中暗道不妙。

若是因為豆蔻的事,以段老夫人的性子,直接痛罵一頓打板子就可以了,何必將她叫去喫飯來敲打她呢?豆蔻因為這個就要被罵,那?那一直用著府中藥材的茯苓呢?

段老夫人這麼吝嗇,向來又是瞧不起奴才的,把她叫過去,不許她回院子,莫非?

「茯苓呢!」她突然開口,擰住秋霜的胳膊:「她們要動茯苓!」

段昭暗道一聲不妙,上一世她如此退讓,段老夫人都放任茯苓活活病死,那麼她前幾日頂撞了段老夫人,她不敢動段昭,肯定是要拔她身邊的人來敲打她。

她轉身就往自己的冰潔院走,秋霜拉住她:「六姑娘,你做什麼?不過一個丫頭罷了。」

聽到這句話,段昭更加確定了,甩掉秋霜,拔腿就跑。

一路奔至中院,便聽見有人在爭吵。

有人罵罵唧唧地叫:「等阿昭回來了,你們要死的!阿昭不會放過你們的!」

豆蔻!

段昭纔看清楚情況,豆蔻被兩個婆子狠狠地壓制住,因為掙扎,衣服被扯得凌亂,頭髮也散開了,她拚命的向一旁爬去,有兩個丫鬟正拖著一個女子往外拉,那女子昏迷不醒,身上大片大片的血斑,不是茯苓又是誰!

段昭憤怒至極,大喝一聲:「在做什麼!」

眾人回頭,見到是段昭,臉上都有些慌亂,不過片刻也就鎮定下來,不過一個不得寵的女兒,她們有什麼好怕的?嘴上喊了她一聲六姑娘,卻並未行禮。

豆蔻掙開壓制她的婆子,忙奔過來,哭道:「阿昭,她們要把茯苓扔出去!」

「誰敢?」段昭呵斥一聲,一雙眼睛燃了火一般的灼向眾人,幾人手裡的動作都不由放輕了,看向為首的一個婆子。

那婆子倒不怕,虛虛的行了一個禮:「六姑娘,您這院子裏養著個半死不活的丫頭,老夫人怕她把病氣過給你,所以讓我等來將她挪走。」

這婆子四十歲左右,生得肥胖,圓頭大耳的,身上穿著硃色的褂子,內裏一件青色長衣,料子都是中等的綢緞,脖上還吊著一根金鏈子,不過脖子上的肥肉將金鏈子都擠得沒多少空隙了,如果段昭沒有記錯的話,這是夏姍姍的奶媽子,馬嬤嬤。

段昭無心跟她多說,如今天氣大得很,茯苓本就受了重傷,在這麼拖拉,又是大太陽的,哪裡受得住,,她壓下心中的怒氣,道:「把茯苓帶回去。」

一直跟在後面的還有她院子裏的丫鬟,好幾個都嚇哭了,聽了段昭發話,趕緊上前將茯苓攙扶住。

「六姑娘這是做什麼?莫非要違抗老夫人的命令?」馬嬤嬤不悅道。

眼裡飛了一個刀子給要去攙扶茯苓的小丫鬟,小丫鬟手伸到一半,眼巴巴地望著段昭。

「你算什麼東西?」段昭上前瞪著馬嬤嬤:「也敢違抗我的命令。」

這馬嬤嬤本是得臉的,被段昭這麼不客氣的質問,臉上掛不住,但段昭終究是主子,只能硬著頭皮道:「老奴是表小姐的奶媽子。」

「你也知道你是表小姐的人?這是哪裡,這是將軍府,是段家,你一個夏家的奴才,也敢動我的人?」段昭冷笑出聲:「信不信我宰了你的手爪子!」

馬嬤嬤還要再說,卻被段昭瞪得不敢開口,段昭冷聲道:「愣著幹什麼?還不把人扶進去?」

得了段昭的話,幾人才將茯苓扶著進去。

........

正好有人來報說大夫上門了,五十多歲的樣子,身材清瘦,留了一把山羊鬍,身後跟著兩個葯童,替他拎著箱子。

段昭不認得這個大夫,畢竟上一世京都的名醫不搭理她,不過既然是沈之白搞來的,應該不會太差,她欠身:「人在裡面呢,還請大夫幫幫忙,照看一二。」

張大夫隨著段昭進了屋子,茯苓還昏迷著,豆蔻在一邊照料,見人來了立即退開,張大夫先替茯苓診了脈,久久不語。

看得段昭和豆蔻心驚膽戰,忙問:「怎樣了?」

張大夫捋了捋鬍子道:「還好,有得救。」

豆蔻給張大夫打下手,幫著替茯苓施針,過了好一陣,才穩了茯苓的血脈,張大夫開了方子,交代了紅山芝的用法,才提著箱子出去。

段昭想親自送他至門口,向他道謝,又送上了二十兩銀子:「此番多謝先生了,還請先生收下診金,聊表謝意。」

張大夫看她的眼神都是厭惡的,吹著鬍子道:「不必假惺惺了,邪醫谷少主。」

11

段昭心中一頓,寒冷的潮氣迅速蔓延在胸腔中,雖然段家已經將消息封死了,但是該知道的人還是會知道,比如將軍府里人,比如結交三教九流的沈之白,再比如,名醫。

邪醫谷是天下醫者的朝聖地,老谷主便是當世華佗,死在自己徒兒手中的事情,但凡有些名氣的大夫都會知曉。

不過這種傷懷沒能感染段昭太久,她柔和地笑起來:「先生慧眼,識得小女子,不勝榮幸。」

她笑得和和氣氣,聲音也是溫柔的,好像這並非是張大夫刻意羞辱她的話,倒像是二人隨口攀談尋常事,她沒有窘迫,沒有憤怒,也沒有羞愧,只是這麼溫和地笑著,連帶著嫵媚鮮艷的五官也柔和起來,像一朵明明艷麗無雙,卻招搖出端莊大氣,溫文爾雅的風度。

相反,張大夫覺得自己有些狼狽。

他出言傷人,對方卻笑意盈盈,而且還是一個小姑娘,搞得好像他為老不尊一般,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又覺得面子上掛不住,暗道這小丫頭臉皮是真的厚。

段昭看出了他的意思,因為他出手救了茯苓,也不和他置氣,因為張大夫越討厭她,就證明他越敬重老谷主,這是好事。

「先生辛苦了。」段昭笑笑,把張大夫這個尷尬的話題就此揭過。

張大夫猶豫了一下,拱拱手,也不想說什麼,轉身就走。

門外有人大聲呼叫。

她回頭一看,竟是府門外的家丁和兩個年輕人扭打在一起,那兩個年輕人身後護著一個半百的老者,不是張大夫又是誰?

段昭即刻出聲:「住手!在做什麼!」

眾人方纔停手,為首一人道:「六小姐,我等奉了表小姐的命,前來捉拿庸醫。」

張大夫本來仙風道骨,清流單薄的身軀也被衝撞得有些狼狽,段昭看得慚愧不已,忙上前喝止:「住口,先生是我請來的人!」

看著張大夫被逼得節節後退的樣子,段昭實在心中不忍,她在江湖中長大,一身的江湖氣,對於有恩於她的人,她都會報答,但是如今張大夫卻因她受辱,作為一個大夫,自然最厭惡旁人叫他庸醫,段昭雖不會醫術,但是好歹在邪醫谷長大,對這種事情十分了解。

她即刻福身:「對不住先生,是這些人無禮了,我一定會好好教訓他們的,此刻多有衝撞,來日必定擺酒請宴,當面向先生致歉。」

這就是江湖上的規矩了,張大夫有些異樣地看了段昭一眼,見她說話坦坦蕩蕩,有禮有節,臉上真摯的歉意也不似作偽,一點也不像是個會手刃恩師的殘酷之人,心中不免打起了鼓,一時也恍惚了。

一旁擰住葯童的幾個家丁卻一臉輕蔑的樣子,教訓他們?他們可是夏姍姍的人,段老夫人視夏姍姍為心頭寶,怎麼會讓段昭來教訓他們?不免冷笑,這個六姑娘只怕還不知道這段家到底是誰做主吧。

為首一人最得夏姍姍寵信,根本不拿正眼看待段昭,嘚瑟道:「六姑娘可不要糊塗了,老夫人都說了這人是庸醫,您還是不要為難小的辦差了,快些讓開,我們這些人沒個輕重的,衝撞了您可就不好了。」

段昭忍無可忍,抬腳就踹進那人膝蓋,將他踹得跪下,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段昭厲聲道:「給先生道歉!」

那人本就有些功夫,又是得臉的,這麼被人當街壓制在大街前下跪,何等氣憤,但段昭是主子,他還是不敢太放肆,甩開段昭壓制他的手,不悅道:「六姑娘可是要護這個庸醫?您就不怕老夫人.....」

「老夫人?」一個冷靜的聲音將他的話打斷,竟是方纔一言不發的張大夫,他理了理袖子,淡淡道:「既然貴府的老夫人如此斷定老夫是庸醫,那便去瞧一瞧吧。」

說著他大步跨向前,背脊挺得直直的,絲毫沒有被指責的狼狽。

段昭趕緊上前,抱歉道:「先生,此事由我而起,我會護先生周全,要不您還是先回去吧,改日我一定向您好生至歉。」

張大夫擺擺手:「這等不白之冤,張某等不到改日。」

........

壽安堂,夏姍姍正歪在段老夫人懷中,委屈巴巴道:「外祖母,孫女不過是按照您的吩咐,去將那幾個不知尊卑的丫頭趕出六表妹院子裏,誰知六表妹非但不領情,還將我的人都趕了出來,外祖母,您可要為我做主啊!」

夏姍姍哭哭唧唧,惹得段老夫人一陣心疼,臉色也陰沉起來,問:「六丫頭怎麼說的?」

馬嬤嬤方纔在段昭那裡受了氣,一轉身就去找了夏姍姍來告狀,因此面上裝的無奈,嘆氣道:「六姑娘說她是主子,叫奴才不要多管閑事,奴才就告訴她,是奉了您的命令,本以為六姑娘會感念老夫人是一片真心,誰曉得說出了您,她更囂張了,喊著要砍了奴才的手,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提起您,她就如此反應。」

段老夫人聽來,臉上更加陰沉了,怎麼著,一提她,段昭還要砍人的手?這是做給她看嗎?是在警告她,還是要爬到她頭上來了?

什麼東西!

不過是個庶子生的女兒,殺了人躲到將軍府來,不謙遜孝順也就罷了,還敢如此猖狂?當真是仗著自己有個當將軍的爹,就無法無天了?

一想起段肅,段老夫人就更不高興了,憑什麼,一個小妾生的兒子,比兩個嫡子還要得丈夫喜愛?自己的兒子哪裡不如那個段肅,為什麼丈夫走到哪兒,都將段肅帶在身邊。年輕時,丈夫就寵妾滅妻,那幾個小妾都敢在她頭上作威作福,好不容易自己熬出了頭,結果那個庶子卻翻身成了大將軍,把自己的兩個兒子都踩在腳底,現在連他的女兒也敢不將她這個祖母放在眼裡。

反了!當真是反了!

馬嬤嬤看著段老夫人越發晦暗的臉色,哀嘆道:「奴才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段老夫人抬頭:「你說。」

12

馬嬤嬤方纔被段昭好一陣拿捏,此刻對段昭是恨之入骨,有些悽慘道:「老奴覺得,在六姑娘心裡,老夫人還不如一個丫頭重要。」

一個茶杯被撫落在地,「嘭」的一聲,茶水濺開。

段老夫人呵斥道:「大膽!你要反了麼馬婆子!」

馬嬤嬤順勢跪下,臉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哭道:「老夫人,奴才這是實話啊,您可知,六姑娘拿了什麼給她那丫鬟療傷?紅山芝啊,奴才聽說那紅山芝是難得的藥材,可以延年益壽,滋陰補陽,包治百病,人用了可以長活七八年呢!」

其實紅山芝就僅僅是對外傷有奇效,至於什麼滋陰補陽,效果還不如尋常藥材呢,只是馬嬤嬤一心抹黑段昭,也顧不得這麼多,張口便是胡話,反正段老夫人也不懂,所以越發誇大其實,連什麼多活七八年的胡話都扯了出來。

段老夫人也只是隱約聽過紅山芝的名頭,臉色愈發不好:「你是說,六丫頭得了紅山芝,給她的丫頭用?」

延年益壽的噱頭對於老年人誘惑太大了,尤其是對於段老夫人這種人,好不容易熬成今天的富貴榮華,兒孫滿堂,怎麼捨得死?一想起段昭將這麼好的東西給一個丫鬟,而不是來奉給她這個祖母,便氣得發抖,儼然認為那東西本該是自己的,覺得段昭太不孝順了,卻沒想過,段昭不像個孫女,自己又哪裡像一個祖母,放任旁人欺負她,還奪她的丫鬟,如今更是聽風就是雨,被眼前的利益矇蔽。

馬嬤嬤見效,點點頭:「老奴親耳聽見豆蔻那丫頭說,用的是紅山芝。」

「好,好!」段老夫人一連說了兩個好,臉上卻是冷笑:「好個六丫頭,如今敢爬到我的頭上來了,我到要讓她清楚清楚,段家是誰做主!」

夏姍姍和馬嬤嬤相視一笑,馬嬤嬤畢竟年紀長,見過的風浪多了,尚且還忍得住,只是夏姍姍臉上的笑意已經掩藏不住了,這個段昭敢跟她鬥,前幾日不過想要她一串珊瑚罷了,還將自己拉下了水,一轉眼竟然敢指責上她了,如今倒要她看看,自己的威風。

於是又和馬嬤嬤添油加醋地說了段昭許多壞話。

外面響起秋霜的聲音:「老夫人,大老爺來了!」

段老夫人陰沉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自己的兒子來了,正好!

「快請進來。」

外面走進來一個中年男子,肥臉油膩,腰腹滾滾的一大圈,這種人,只要有一天被抓出去了,往他腦門上貼「貪官」兩個字,都不用拿證據的。

只是今日段貴的臉上沒有笑容,反而有些焦急,一進門就倉促道:「母親,您糊塗了!」

段老夫人一怔,這個兒子一向孝順,怎麼這樣說自己?

不由也不舒服,道:「你怎麼說話呢?還有沒有孝道可言?」

段貴也覺得自己方纔有些焦急,臉上露出一絲歉意,給段老夫人拱手行了禮,緩緩道:「是兒子的錯,是兒子魯莽了,還請母親莫要怪罪。」

夏姍姍也乖巧地站起來,福了一個身道:「見過大舅。」

段貴瞧了夏姍姍一眼,低低的嗯了一聲,像是有些不樂意,不如往常總要對她關懷幾句,夏姍姍有些意外,但也不敢說什麼,只是退到了一邊。

「你急沖沖的做什麼?」段老夫人問道,她也覺得自己這個兒子今天有些反常。

段貴拱手道:「母親,您怎麼污衊張先生呢?還說他是庸醫,如今人已經在正廳了,要找兒子拿個說法呢!」

段老夫人抬頭,鬆鬆垮垮的眼皮撐了起來,眼睛瞪大了:「什麼張先生?」

她轉頭看向夏姍姍,夏姍姍方纔也沒來得及跟她說段昭請了一個大夫的事情,心想如今段昭無錢無勢,能請什麼好大夫,不如連那大夫也收拾一頓,讓段昭曉得她的厲害,所以她也不清楚為何段貴會這麼問。

迎著段老夫人疑惑的目光,夏姍姍嬌嬌地說:「好像是六表妹請的一個大夫罷了,又沒有帖子,就上將軍府來了,不就是個庸醫麼?」

「閉嘴!」段貴鮮少如此嚴厲,冷不丁的就斥了夏姍姍一句。

看他往常溫和的臉上已經有了怒火,夏姍姍也被嚇了一跳,眼巴巴地看著段老夫人,委屈道:「外祖母....」

「好了!」段老夫人看見夏姍姍又哭了,便瞪了段貴一眼,道:「不就是個大夫嘛,你至於這麼兇?再說了,姍兒都說了,帖子也沒有,就進了咱們府門,我看也不是什麼好人,打發出去就行了。」

段貴一拍腦袋:「母親,張先生可是聖上面前的紅人啊!聖上親自贊他神醫妙手,如今您說他是庸醫,這不是打聖上的臉麼?母親,這可是殺頭的罪名啊!」

段老夫人險些沒坐得住,嚇得往後倒了一倒。

夏姍姍更是恐懼,她知道如今聖上好像很寵信一個江湖遊醫,好像就是姓張的,不過她怎麼也無法理解,這張大夫平日裏連權貴都請不到,怎麼會讓段昭找了過來,段昭回京不過也才一個多月,怎麼會認識張大夫?

而且讓去抓張大夫的人是自己派過去的,萬一讓他知道了,要是在聖上面前說自己父親幾句話,那豈不是完了?

越想越害怕,她只能靜靜抓住段老夫人的手,道:「外祖母,這可怎麼辦啊?我只是不希望什麼奇奇怪怪的人進來而已,我也不知道那是張先生啊!」

段老夫人也沒個主意,望向段貴:「兒啊,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和姍兒去道歉?張先生既然是個名士,應當不會計較吧?」

段貴搖搖頭:「他可不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

正廳中,張大夫正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段昭坐在他對面,回想起剛才段貴對他言辭恭敬的樣子,才反應過來,上一世,好像皇上是有過一個十分信任的醫者,不過他好像只給聖上診斷,自己自然也沒見過,如今看來,很有可能就是眼前這個人。

張大夫察覺到段昭審查的目光,她的眼睛很溫和,可是又好像一根針,細密得刺破自己,他皺起眉頭,斜了段昭一眼。

段昭並不躲避,溫和地問:「我還忘記問先生了,您和沈掌櫃是有交情麼?」

13

她知道沈之白和官府有聯繫,但是很明顯不會是張大夫,張大夫雖得皇上寵信,但是卻沒有官職,而且他不像是一個貪財慕利之人,若他真的貪財,為何旁的達官貴人請他診病,卻要推辭?不是應該結交權貴麼?

張先生押了一口茶:「沈之白是我兒子。」

段昭:「........」

鬼才相信!

閣樓里正在翻賬本的沈大奸商突然打了一個噴嚏,看了看身邊的聶淵,疑惑道:「殿下在罵我?」

聶淵賞了他一個老子沒空的眼神。

沈之白嘀嘀咕咕半天,心想應該是自己的老對頭徐老闆了。

「沈掌櫃姓沈,先生姓張,有爹姓張,兒子姓沈的麼?」

張大夫託著下巴思索了一下,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那他就給我當孫子吧!」然後對段昭微微一笑,看似胡扯,但實際上滴水不漏,讓段昭根本猜不出他和沈之白的親疏。

看來口風探不了了,段昭索性放棄,反正對於她來說,沈之白不過是個招財貓,自己只要從他那裡弄銀子就可以,所以她也沒有再追問。

時間很快,半盞茶的時間,正廳裏已經聚集了段家的主子們。

大夫人俞宛如,大房嫡女段宣,三夫人鄭玉欣,三房嫡女段央,以及哭哭啼啼的表小姐夏姍姍,強作端莊的段老夫人,和滿臉笑容的大老爺段貴,幾人一進門便看見正與張大夫對坐喝茶的段昭。

她們大概都聽說了,夏姍姍派人攔截一個大夫的事情,也知道了,這個大夫不是尋常人,而是當今聖上身邊的紅人張樸,張先生。

長輩們都來了,段昭肯定是不能再坐的了,便起身退到一邊,心想著一會能有怎樣一場好戲。

鄭玉欣看段昭的眼神就不好,她本就厭惡二房的段瑾瑜提拔了她的庶子,如今好不容易二房有個可以拿捏的段昭,沒想到她居然能替自己的丫頭請來了當今皇上的貼身醫者,心裡更是氣得發慌,皮笑肉不笑道:「小六好不懂規矩,直到我們來了才起身,也不怕怠慢了貴客?」

段昭笑得溫和:「三嬸嬸懂規矩,您的院子就在我的冰潔院旁邊,這麼吵,也沒見您出來見張先生啊!」

鄭玉欣麵皮一紅,她當然知道夏姍姍找段昭的麻煩,不過想坐山觀虎鬥,看個熱鬧,反正不管怎麼弄,喫虧的都不是她們三房,最好還能看段昭栽個跟頭。

張大夫也起身,立在一旁笑而不語,段貴見狀,以為是他起身行禮,心想這個張樸也沒有傳言中那麼大的架子嘛,看見自己這個五品官,居然也這麼有禮貌,便笑道:「張先生客氣了,快快請坐,倒是我要像先生賠罪呢!」

看著段貴這個笑面虎,段昭幾乎要噁心死了,她永遠也無法忘記上一世自己死之前,楚輕盈一字一句說,是段貴和段榮收集段瑾瑜謀反的證據,才使得聶潤坐實了段瑾瑜的罪名,五馬分屍啊,那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沙場血戰的威武將軍,居然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而段貴兩兄弟,加官進爵,何其諷刺!

段昭目光平視前方,儘力壓住內心的怒火,使自己平靜下來。

眾人心裡皆一鬆,只要張樸沒有太氣憤,那麼事情也還有商量的,看來這聖上身邊的紅人也不過如此嘛,畢竟段家是世家大族,他也曉得忌憚,不免有了底氣。

張樸反常的轉身向內,拱手行了一個禮。

鄭玉欣恍惚,這裡的人,段老夫人和段貴都在這裡呢,給自己行什麼禮?她一愣,想到自己父親是禮部尚書,官居三品,是比段貴要高一些,莫非這張樸也曉得敬畏權貴?

心裡暗笑一聲,福身道:「先生客氣了...」

卻聽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不必如此。」這是段昭的聲音。

張樸方纔那個禮,看起來與尋常拱手並無不同,實際上他雙手的小指收攏,這是外人進邪醫谷時,對老谷主和她行的禮,所以她明白,張樸是在給她行禮。

張樸笑:「少主都站著,我怎敢入座?」

堂內的空氣驟然冷了下來,眾人這纔想起,段昭是邪醫谷少主啊,可是,她這個少主不是殺了她師父,被追殺著回到京都的麼?

鄭玉欣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個耳光一般,方纔她還自作多情的以為張樸是給她見禮,沒想到居然是身後的段昭,真是氣死她了。

一時間笑起來:「張先生久居京都,還不知道呢吧,我們家小六已經不在邪醫谷了。」

言下之意是段昭不是邪醫谷少主,而且還是邪醫谷的仇人,不過她當然不能直接說出來,畢竟段家是封了這個消息的,於是隻好說一半留一半。

段昭知道張樸是在給她長臉,此事因她而起,等段家給張樸道歉之後,段家肯定會找段昭興師問罪的,所以不妨在這裡給段昭一個面子,讓他們也好掂量掂量。

段昭自然也想得到,不過她纔不怕,上一世這麼多權臣貴人都讓她拿得住,段家這些蛇鼠,她還不放在心上。

於是笑了笑:「三嬸嬸說得對,我如今不在邪醫谷了,也不是什麼少主了。」說著就退到後面,段家大房,三房各成一處,老夫人和夏姍姍成一處,她倒是孤苦伶仃的自己站在一邊,不過眼中平靜,絲毫沒有落單的孤獨之感。

張樸見段昭不領情,心中也不太高興,若不是因為上頭交代了,他纔不會這麼給段昭這個人情,畢竟在他心裡段昭還是那個手刃恩師的叛徒。

段老夫人和張樸坐在上首,段貴坐在下首,其餘女眷都在後方站著,此事有老夫人和當家爺們在,還輪不到她們來說嘴。

段昭看著眾人,事不關己的段央,隱隱擔憂夏姍姍的段宣,眼睛裡精明算計,想看看能不能拉攏張樸的大夫人俞宛如,臉色還未平靜,有些羞憤的鄭玉欣。

掛著討好笑容的段貴,段貴膽子還不如自己夫人的大,俞宛如還敢想著和張樸攀上交情,化敵為友,而段貴只想著不要得罪張樸就好。

還有,正端坐著的段老夫人。

一邊是自己最心疼的外孫女,一邊是得罪皇上身邊的紅人,怎麼選?

段昭嘴角微微勾起,她知道。

珠玉謀:重生奇女子的乾坤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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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她助良人上位卻落得個家破人亡慘死深井的下場

重生回來她才發現對她最好的竟然是那個曾經她親手賜死的人

長樂宮那個皇后死了。

滿宮都掛著白綢緞,但是沒有人為此流下半滴真誠的淚水。

「嘖嘖,好歹是一國之後,怎麼說沒就沒了呢?」

「我說你這小太監不知道吧,皇后哪裡暴斃的,分明是畏罪自盡,上頭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才這樣說的。」

皇宮裡忙著非議那個死去的皇后,但是那畢竟是層層高牆的皇宮,不如市井中如此顯眼,如今宮外人們議論紛紛的事情是,將軍府段家二房滿門抄斬,府中上上下下不管是男女老少,主子奴僕,甚至貓狗鳥雀,一命不留。

段家家主,大梁雙絕之一的段瑾瑜,五馬分屍與昭陽殿前,一代名將,落得一個如此下場。

令人唏噓。

說來奇怪,大梁雙絕,一個是戰無不勝的盪親王,兩年前因謀權篡位被當今皇后賜死,一個是舉世無雙的段少將,如今又因為欺君罔上被誅。

可是,兩大反賊都誅殺殆盡,也不見這京都城的天,亮起來。

長樂宮門口還掛著白綢緞,只是大門緊閉,整座宮殿死一般的深沉冷寂。

寢殿塌旁,一個秀麗的宮女端著一碗湯藥,脆生生道:「娘娘,這是今日的安胎藥。」

端坐著的女子,一身朱紫色宮裝,臉上扣著一個銀色面具,望著那暗沉沉的湯藥,面具下的眉微微皺起,腹中只覺苦水翻騰,嘆了一口氣,便伸手端過來,閉著眼睛一飲而盡,此女正是外面傳言已死的皇后,段昭。

「只要是為了孩子好,本宮便受些苦也值得。」

宮女輕輕笑,望著已經見底的葯碗:「娘娘真是慈母心腸,只可惜這個孩子留不住的。」

「噗!」的一聲,一口血噴灑在磚地上,猶如點點紅花。

她捂著小腹,驚詫回頭,那碗安胎藥?

有人從背後而來,膝蓋猛的一痛,跪在地上,被好幾人縛在地上,動彈不得。小腹中絞痛無比,好像有一隻手在從她體內將什麼東西拉扯出來。

段昭心中擔憂和恐懼猶如潮水一般的湧來,大聲道:「你們反了麼!若本宮孩兒有半點不妥,本宮砍了你們的腦袋!」

首領太監拂塵一掃:「皇后娘娘多慮了,您都活不了了,孩子哪裡還會有呢?」

「吱呀」一聲,大殿的門微微的敞開了,抬腳進來一抹明黃色的華袍,上面綉著栩栩如生的金龍,張牙舞爪,在往上,卻是一張陰沉得可怕的面孔。

聶潤抬眼垂眸看了看她,沒有讓人放開她的意思,往日溫和儒雅的眉目間,有一絲陰戾和深沉,叫人看了頭皮發麻。

天子面無表情,嘴角一絲諷刺:「這個孩子留不得。」

段昭抬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一瞬間,一陣涼意滲透她四肢百骸,段昭瞪大眼睛看著眼前的男子,腦海中浮現方纔這些宮女太監的毫不畏懼的嘴臉,一個念頭從她心裡閃過,沒有皇帝的授命,這些人哪裡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動她?

一道雷劈在她胸口,忍不住四肢癱軟,手指都抬不起,她仰著臉,憤恨地問:「為什麼?」

「從你的肚子裏爬出來的孩子,有段瑾瑜那樣的舅舅,背後是威勇將軍府,只怕這個孩子一出生,容不得朕願不願意,都會被立為太子,那天下人眼裡,還有朕這個天子麼!」聶潤冷聲道,語氣中沒有半點愧疚和傷懷彷彿除去的不過是一個草芥一般。

「這種事情,難道皇后不清楚麼?」

段昭啞得說不出半句話,半晌才道:「我哥哥不是那樣的人,你知道的呀。」

天子眉目舒展:「知不知道不重要,反正段瑾瑜已經死了。」

「你說什麼?」

聶潤負手而立,像是計謀得逞的興奮,昂首道:「段瑾瑜勾結皇后,意圖謀反,昨日反賊已經五馬分屍,服誅於昭陽殿前。」

「什麼!」段昭大聲辯駁:「不可能!我段家為大梁江山出了多少力?我爹爹為大梁戎馬徵戰近三十年,我哥哥赤膽忠心,平西北,戰反王,立下汗馬功勞,他忠君愛國,絕不可能謀反!」

「呵呵!將軍府重權在握,若非朕?只怕先皇早就下手除之,是朕多留了你段家幾年榮華,你還不知謝恩?」

段昭幾乎想衝上去將他大卸八塊,掙扎無果後,只能惡狠狠地大罵:「聶潤!你這個小人,你的皇位是我段家扶著你上去的,當初你無兵無卒,是我將軍府給你兵權!你逼宮先皇,被反王困殺之時,是我哥哥帶兵救你!若不是我段家,你早死了八百回了,我哥哥怎會謀反?分明是你利用完我哥哥,擔心他功高蓋主,所以卸磨殺驢!」

聶潤心中一陣駭然,最後一絲架子也被這一番話剝奪乾淨,他最討厭的就是背後有人說,當今天子本無能,不過是娶了將軍府的小姐,他的皇位,尊貴,都是靠這一個女人得來的。

他咬牙切齒地瞪著段昭,誰也不會相信這是素日裏溫和明朗的天子。

「啪!」

他猛的一耳光扇在段昭臉上,動作粗暴,惱羞成怒得像一個瘋子一般!

「朕是天子,朕說誰謀反誰就謀反!」

「啪!」

金屬落地的聲音,段昭臉上的銀色面具被掀飛。

本來一直沉默無言的宮女太監,都忍不住驚訝了。

皇后娘娘日夜帶著一張面具,聽說是因為長得奇醜無比,但是她們從未親眼見過,直到此刻,才知道,傳言不假,那不僅是醜陋。

還有猙獰,面上沒有半寸好的皮膚,都是褶皺的疤痕,連五官都是扭曲的。聽說皇后的母親是曾經轟動天下的絕色美人,所以他們以為,在醜也醜不到哪裡去。

直到面具被揭開。

就如傳言那般,這張臉,只怕羞見天日,永遠只能活在暗夜之中,如同鬼魅一般。

聶道澤第一次覺得這一張臉舒心,心上鬱悶的不堪的彷彿得到了舒緩,瞧瞧,比起他的心思,這張臉更噁心,更骯髒,不是麼?

他陰鬱的臉色得到緩解,接踵而來的是小人得志的陰險狡詐:「害死段家的,從來不是朕,是你啊!皇后!」

得意的說完這句話,聶潤拂袖而去。

段昭恍惚的晃了晃身子,再也無力掙扎,喃喃道:「是我害死段家?是我?」

她匍匐在地,雙拳緊握,突然仰天長笑:「哈哈哈!是我!是我害死了父兄,是我害死了我的孩子,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

2

她笑著笑著就淚流滿面,聲音顫抖,都是她的錯,若不是她當初聽信了聶道澤的甜言蜜語,一門心思要嫁給他,段家多年中立,怎會倒向聶道澤?

若非她是皇后,她的孩子怎會還沒出世,就被親生父親,送上黃泉。

錯的都是她,是她受人矇蔽,是她有眼無珠,自以為嫁得如意郎君,誰知道竟是個人面獸心的畜生!

可是除了愛上他,她到底錯在哪裡了?

錯在對他一心一意?還是錯在為他殫精竭慮?

她慌亂地顫抖著,想去將那灘膿血重新塞入腹中,變成她的孩兒,嗚咽地顫抖:「孩子啊!我的孩子,是娘親無用...........」

「妹妹胡思亂想什麼?」清脆明媚的聲音響起:「不是你無用啊,是妹妹太有用了,才保不住這個孩子呢!」

來人身穿紅色華服,腰肢纖軟,貴氣非常,頭戴九鳳步搖,行動間嬌媚無邊,襯著一張國色天香的無雙面龐,一顰一笑令人心醉。

這是段昭的死對頭,盈貴妃,平日裏二人見面,總要爭吵兩句,而此刻,段昭再無心思與她多說,心中只有無限的悔恨與自責潮水般湧來。

她這番狼狽的樣子,讓楚輕盈心中大為快活。

楚輕盈伸手摸了摸自己美麗的臉龐:「妹妹你為國為民,殫精竭慮,可是姐姐我服侍皇上,讓他愉悅快活,難道不也是在替皇上分憂麼?你不知道吧,你跪在朝臣府門前的那兩日,皇上天天在我宮裡與我成雙成對呢!」

段昭抬眸看她,臉上的疤痕嚇得楚輕盈猛得往後退。

成雙成對?可是當初聶道澤說的是,他在御書房寢食難安。

「妹妹難道不知道,每次但凡有人與我過不去時,但凡宮中有跟我不對盤的嬪妃,我都會借你的手來剷除,可惜啊,你這個蠢貨竟毫不自知!」

「賤人!你利用我!」

「哈哈!」楚輕盈笑得花枝亂顫:「物盡其用罷了,若不是能借你的手剷除所有朝廷上的障礙,你以為皇上會留你這個醜婦到現在?看著你一片癡情付諸東流的樣子,真是有趣極了,如今江山已定,朝綱已穩,你也無用了。」

「你剷除兵部侍郎時,皇上用我母家的人頂替了官位。」

「你送給眉妃的安胎藥,也是我在裡面下的藏紅花!」

「你在戰場上九死一生時,皇上擔心我得要命,親自護我安全!」

「..........」

楚輕盈一一道來:「看著你為了皇上犧牲一切時,那副自我感動的嘴臉,真是讓人快活!」

楚輕盈用憐憫的眼光看著段昭咯咯的嬌笑,問:「除朝臣的是你,擂鼓振軍威的是你,那麼皇上呢?你做得越多,不是讓人覺得皇上越無能麼?你自己說,天子會容下一個比他更得民心的皇后麼?」

段昭不解。

「妹妹玩弄權術這麼多年,難道不明白臥榻之上豈容他人酣睡的道理麼?」

段昭心如死灰,任憑楚輕盈如何說,都只是漠然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她這種冷漠的態度,讓楚輕盈十分不悅。

伸手摸了摸鬢邊的海棠花,笑道:「對了,姐姐我如今要給你帶一個好消息過來呢!」

段昭冷漠,如今,還有什麼好消息麼?

「陛下剛才說漏了,段家滿門抄斬是沒錯,但是死絕了的只有你們段家二房,大房和三房活得好好的呢!」

說道段家,段昭終於有了一點神情,不解地看著楚輕盈:「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啊!就是說,段家大房和三房不僅沒有受到牽連,還加官進爵,光耀門楣了呢!」楚輕盈眼角帶笑:「說來也是,若非你大伯和三叔收集證據,皇上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將你哥哥定罪!」

一瞬間,所有的原委從段昭心中閃爍而過,她段家忠義天下皆知,聶道澤想殺段瑾瑜,根本不可能如此輕而易舉,會引起天下人猜疑,滿朝文武動亂,但是如果是她大伯和三叔站出來指證呢?那就不一樣了,段瑾瑜會受天下人唾罵,說他道貌岸然,連自己的親大伯和三叔都看不下去,要揭穿他的把戲。

笑話,天大的笑話。

像段瑾瑜那樣的英勇兒郎,大梁戰將,應該戰死沙場,為國捐軀,名垂青史,怎麼會死在自家伯父與叔叔的算計之中?落得一個五馬分屍,萬人唾罵的下場。

「妹妹難道不知道?只要有段瑾瑜在前面,只要有威勇將軍府在前面,段家大房三房就永遠沒有出頭之地,永遠活在你們二房的陰影之下!」

段昭心中一口怨氣,猛地吐出一口血,喃喃道:「是我錯了,是我害了我父兄,是我..........」

楚輕盈見她如此模樣,心中大快,笑了笑,站起身來。

「對了,本來我也想讓你死個痛快,只可惜有人要託我送你一份大禮。」楚輕盈道:「那我只好聽她的了。」

說罷一揮手,進來了五六個太監,手裡都捧著一個黑色的大罐子。

幾人進來,都被段昭面具下的臉嚇了一跳。

昭,是燦爛明亮的意思。

她本該恣意明媚的活在陽光之下,做那個最耀眼,最燦爛的女子,可是,卻踏上了這條無盡的深淵,與光明永絕。

楚輕盈好似覺得多看段昭的臉一眼,都覺得作嘔,也難怪聶道澤這般厭棄她,他那種俊美尊貴的男子,身邊本該是絕色美人,卻娶了這樣一個醜陋不堪的女人。

「動手吧。」

臨死的那一刻,段昭雙目留下血淚。

仰天長嘯!

聶潤,你這個亂臣賊子,負心薄倖的畜生!

所以害過我,害過我家人的人!

我段昭今日,死不瞑目!

死後絕不入地獄!我要化為厲鬼,日夜糾纏,魂飛魄散也要來找你們索命!

之後的半個月,整個皇宮的螞蟻都不約而同的向著長樂宮爬過去,而新進宮的貴妃娘娘卻不許任何人阻止這件事情。

一個月之後的一天夜裡,有人將一具白骨扔進了一口枯井,那具白骨上,扣著一張銀色面具。

看著成羣結隊的螞蟻,新來的貴妃娘娘笑得很溫柔。

身旁的宮女提醒了一下:「娘娘,那是您的堂妹的宮殿,晦氣得很,皇上還等著呢,您別去了。」

段央回眸一笑:「自然不去。」

3

盛夏蟬鳴,在佛堂前叫得嘶啞,獨特的香味伴隨青煙繚繞在堂中,入了段昭的口鼻,她只覺腦袋昏沉無比,神志亦十分模糊。

膝下傳來酸軟的痛感,耳邊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聲音即近即遠,模糊的話語中,她聽見「阿昭」二字。

阿昭?

這些年,誰人見了她都會恭敬地跪拜,叫上一聲皇后娘娘。

阿昭?太久沒有人這麼喚過她了,那些這麼喚她的人,大多都入了土。

正是這兩個字,將她昏睡的意識拉得清明瞭些,於是外面的說話聲這才清晰地傳入了她耳朵。

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帶著哀求:「請您行行好,小姐身子弱得很,跪這兩天水米未進,恐怕會出問題.....」

「不管怎麼說,阿昭也是將軍府的小姐,若是當真出了什麼問題,誰擔待得起....」

段昭耳聽這女子和外面的人交涉著,一種親切的熟悉感讓她心裡不斷地冒著酸味,片刻之後,只聽輕輕一聲。

佛堂的門推開了,一個粉衣少女提著食盒走進來,看見段昭匍匐在地上,眼中深深地蓄著淚水,段昭眼見著這少女,這是她的丫鬟,名喚豆蔻的。

「阿昭,你餓沒有?」豆蔻將食盒裡的點心端出來,又去看她膝蓋:「你腿疼不疼?你不要擔心,等你哥哥從涼州回來,肯定會給你討回公道的.....」

涼州?

哥哥?

她哥哥不是被聶潤五馬分屍了麼?怎麼還會在涼州?怎麼還會回來?這一大連串的疑問讓段昭有些驚詫,她又細細的環顧周圍的情況,這是段家的佛堂,可是那一尊佛像旁為何沒有她父親的往生牌位?

她記得,她父親死於四年前,直到段家被抄,父親的牌位不是一直供在佛堂麼?

現在怎麼不在?

心中萬千疑惑,下意識地扶上自己的額頭,剛碰到額頭之時,她卻發現這觸感不一樣,摸到的東西竟然有一絲溫暖......竟然不是她那終日冰冷的銀色面具?!

她下意識的驚恐,她這麼醜,不能不戴面具的,會嚇死人的,趕緊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可是另一個事情更讓她喫驚。

為何手心的觸感,沒有褶皺?沒有疤痕?

手心覆蓋下的肌膚,光滑細膩,哪裡像是被毀容之後的衰破皮肉,這根本是少女嬌嫩的肌膚啊!

重重的疑惑中,段昭心中心魂沖盪,一個驚天的想法浮現在她腦海,她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她深吸一口氣,將亂飛的心神攥迴心口。

望著豆蔻,聲音嘶啞:「給我一面鏡子。」

豆蔻眼見她神志昏花,本不解,但是段昭一雙眼睛無比清明,帶著前所未有的奇怪感覺,便將自己懷中的妝鏡摸出來遞給她。

然後她看見,段昭拿著那一面小小的鏡子,一寸一寸的端詳著,眼睛睜得大大的,一滴眼淚滴答地落下來。

鏡中少女一雙桃花美眸,眼尾勾起,好似一隻狐狸一般勾人,睫毛纖長卷翹,如同黑色羽毛一般的濃密,鼻若瓊瑤一般精緻小巧,脣如點朱。

十四五歲的臉,卻已經鋒芒畢現的美艷。

段昭微微張開了嘴,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彷彿只有這樣,她纔能夠得到喘息,因為她驚詫的發現,她回到了五年前......

這是五年前的自己!

巨大的情緒翻湧著,段昭說不出什麼話,豆蔻眼見她這副模樣,以為她是憤懣,也哭啼啼的開始說話。

在豆蔻絮絮叨叨的聲音中,段昭大致明白瞭如今的處境。

她現在是在佛堂被罰跪,理由是她衝撞了客居段家的表小姐,夏姍姍。

她是將軍府的正經主子,夏珊珊不過一個親戚,二人之間的地位,居然用段昭衝撞一說,更何況.....此時段昭的性子還極為忍讓,萬事以和為貴,怎麼可能與夏姍姍起爭執,不過是因為夏珊珊看重了段昭的珊瑚手串,想據為己有,沒想到的是一向忍讓的段昭居然不肯,二人起了爭執,夏珊珊轉頭一告狀,老夫人便罰了段昭跪佛堂。

「莫哭了,莫哭了。」段昭輕輕地搖搖頭,溫柔的替豆蔻拂掉了頰上的淚水:「你別怕,有我在。」

豆蔻嘰嘰喳喳的聲音停下,委屈巴巴地看著段昭:「阿昭...咱們太受氣了。」

段昭還沒來得及擺手否定,門簾就被轟地掀開,一個美貌少女氣勢洶洶而來,豆蔻忙起身擋在段昭身前:「表小姐,你想幹什麼!」

來人正是欺負了段昭的表小姐夏姍姍,她一把推開豆蔻,揚手就扇了段昭一耳光,段昭左臉火辣辣的疼著,牙根都酸得冒泡。

眾丫鬟見了,只是驚呼,卻也沒什麼動作,畢竟段昭在段家的地位低下,佛堂都是說跪就跪,打一巴掌又算得了什麼?

段昭還懵著,抬手捂著自己的臉。

夏姍姍看她如此,更是得意,抱著手臂道:「段昭,你是被罰跪,祖母可沒說允許你進食,你這丫鬟卻進來了,你最好把珊瑚手串給我,不然我現在就去跟祖母說,讓你再跪上三天三夜!」

豆蔻氣得跳起來,臉上的怒火比那少女更甚,呵斥道:「你做夢吧,手串是影姑娘送給阿昭的,阿昭纔不會給你,這事要是讓影姑娘知道了,你信不信.......」

話還沒說完,夏姍姍就冷哼一聲,鄙夷道:「怎麼?你以為這裡是邪醫谷啊?再說了,如今段昭對於邪醫谷是人人喊打,你威脅得了我?」

豆蔻被堵得話都說不出,是的......若是從前,段昭是飛揚跋扈的小霸王,哪裡會受這種氣,可是現在.....卻落得受人欺壓的樣子。

而這種變化,最心酸的不是豆蔻,應該是段昭自己。

從前呼風喚雨,如今一朝失勢,雲泥之別,想到這裡,豆蔻有些疼惜地看了看段昭,本以為她會暗自傷懷,沒想到她居然在....喫東西。

段昭一隻手捂著被夏珊珊煽紅的臉,一隻手伸到食盒裡,抓了兩塊點心塞嘴裡,迅速的咀嚼完了,身上纔有了些力氣。

「你想要手串是麼?」段昭問夏姍姍。

段昭慢慢地站了起來,將自己的手伸過去,皓腕白皙,上面戴著紅澄澄的珊瑚手串。

4

如今段昭臉上還有剛被夏姍姍打紅的傷痕,卻只能可憐兮兮的將手串伸出來,夏珊珊看她這副樣子,心中好生愉快。

「早些識相,又何必受這些苦?」夏珊珊哀嘆一聲,伸手就要去退段昭的珊瑚手串。

然而她手還沒伸出去,只覺得頭上一重,整個人被一股力量提拉著,一切來得措手不及,她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到底怎麼了的時候,額頭傳來一陣劇痛。

不僅夏珊珊,在場所有的丫鬟,乃至豆蔻都有些接受不了。

一陣驚呼中,只聽「咚!」的一聲。

段昭提著夏珊珊的後頸,猛的就將她腦袋往一旁的柱子上撞去!

「想要,你也配!」

丫鬟們壓根沒有反應過來,就算是段昭反抗,她們也還能接受,可是這根本不是女兒家糾紛撕臉抓發的小動作。

這段昭是會功夫的,一旦動手就不是抓抓撓撓,直接往死了撞!

一隻手提著夏珊珊猛的往柱子上磕,另外的也沒閑著,直接拳打腳踢起來。

大家怔怔的,一堆小姑娘都沒見過這種場面,怔在原地反應不過來,只有豆蔻心中一快,這纔是段昭!從前誰敢招惹她,就是這種打法!

夏珊珊哭叫起來,丫鬟們這才反應過來,要去抓段昭。

然而段昭哪裡是她們拉得住的,幾人沒討得找半寸好處,只聽見夏珊珊地哭叫聲越來越大,一頓混亂之中。

一個暴怒的聲音響起。

「住手!」

這個聲音一出,眾人都迅速看向了身後,只見兩個嬤嬤扶著一個年老的貴婦人怒氣沖沖地站在門口。

身後還跟著兩個中年貴婦,和兩個年輕的貴女。

「老夫人來了!老夫人來了!」有人叫出來,夏珊珊也及時從段昭手中逃脫,一頭撲進那老婦人的懷裡,哭道:「祖母,您可算來了,不然孫女兒真是要讓人給欺負死了!」

夏珊珊髮髻散亂,衣衫都被撕破,滿頭的青包,這個樣子讓趕來的人都大喫一驚。

她們只是聽說佛堂裏起了爭執,想著莫約是夏珊珊又找段昭麻煩了,可沒想到趕過來,看到的竟然是這種場面。

皆是面面相覷,十分震驚。

在場人臉色各有變化,有震驚的,有竊喜的,還有等著看一場熱鬧的,一個個面色都像調色盤一樣,變化多端。

唯有段昭,剛打完人,卻迅速恢復平靜,懶洋洋地拍了拍袖子,嘴角彎著得體的笑容,面不改色地看著眼前的人。

那個老婦人是她的祖母,將軍府的老夫人,兩個中年貴婦,一個大房的主母,是個精明能幹的,她的大伯母俞宛如,跟在她身後的那個美貌貴女是她女兒,將軍府四小姐段宣。

另一個是三房的主母,是個心高氣傲的,她三嬸嬸鄭玉欣,鄭玉欣身後的是三房的女兒,將軍府五小姐段央,雖然段央也有些喫驚眼前的場面,可她控制得很好,片刻驚訝之後又恢復了平靜,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段昭覺得眼睛有些臟,因為一連來了五個人,都不是好貨色。

夏珊珊嚎啕大哭,委屈極了:「外祖母,到底我是外人,比不得六表妹是您的親孫女,姍姍留在這裡也是討人嫌,不如明日我便回夏家去,免得留在這裡,來日叫人打死了也不知道。」

這話既是故意刺激段昭的,誰不知道段肅不是段老夫人所生,而夏姍姍的母親又是段老夫人的掌上明珠,什麼孫女外孫女的,段昭纔是不親的那一個。

「珊兒委屈了,你是外祖母的心肝,說什麼要走的話,你這不是戳外祖母的心窩子麼?」段老夫人慈愛地摸著夏姍姍的手哄道。

隨即一張老臉氣得鐵青,雞爪子一般乾枯的手直指段昭,聲音有若烏鴉一般刺耳:「混賬東西,你幹了些什麼!」

她是段家資格最老的人,又在後院混了這麼多年,氣勢拿得十足,若是旁人被這樣指責,只怕是要膽寒的,然而段昭沒有。

她的目光很平靜,輕輕的打量著段老夫人。

段老夫人本是老將軍的原配,由家族定親所娶,可是不得老將軍喜愛,所以年輕時喫了不少苦頭,堂堂原配卻落得和妾室爭風喫醋的境地,若不是生下二子一女,加上是髮妻,只怕早就被老將軍送了一紙休書。

上一世的段昭還很憐惜這位祖母,覺得祖父薄情,寵妾滅妻,在聶潤登基後,還求了聶潤封了她一品誥命,如今想來,真是一隻老白眼狼。

眾人都等著段昭認錯,出乎意料的,她站得筆直,臉上一點沒有被抓了現行的慌措。

往日委曲求全的人,此刻面容平靜,紅艷艷的衣衫裹挾得她身段窈窕,眼睛平視前方,下巴微微抬起,倨傲地看著段老夫人。

段老夫人險些沒被她這樣子氣死,怒火猛增,再次高聲問:「段昭,你都幹了什麼好事!你剛纔在做什麼!」

少女眼角微微彎了下去,吐出一抹笑容,聲音甜甜的。

「如老夫人所見。我在衝撞表姐。」段昭說道「衝撞」二字之時,格外的將聲音咬得重,好像生怕她們聽不清一樣。

不是說她衝撞夏姍姍麼!

好,既然擔了這個名頭,那就不能喫這個白虧,衝撞給她們看!

「你好大的膽子!要反了不成?」段老夫人高聲叫起來,年長的人這麼叫起來,總像個老妖婆一般,聲音太刺耳,嚇得一旁的三夫人鄭玉欣連忙扶起夏珊珊,眼中滿是疼惜道:「哎喲,好好的孩子,日後若是破了相該如何是好啊?段昭....你一個小姑娘,下手怎如此歹毒?」

段昭看著鄭玉欣,前世她在外面長大,不瞭解內宅爭鬥,一直不太明白,為什麼三夫人對她有這麼大的敵意,直到後來做了中宮皇后,像這種人見得多了,便也知曉了。

鄭玉欣膝下只有段央一個女兒,所以正妻的位置岌岌可危,三老爺唯一的兒子由小妾所生,在段家子輩中排行老三,取名為段修禮,段修禮做了武將,就在段昭兄長段瑾瑜手下任職。

5

這個庶出的兒子越出色,鄭玉欣的位置就越危險,鄭玉欣惱恨段瑾瑜提拔段修禮,但是又不敢找段瑾瑜的麻煩,只能變著法的把氣往段昭身上撒了。

「歹毒?」段昭平靜地看著鄭玉欣,道:「這歹毒二字,倒還覺得耳熟得很。」

她這副好死不死的樣子,真叫鄭玉欣看了就來氣,直言道:「自然是,段昭,你從前乾的什麼事,自己心裡不清楚麼?你怎麼回的段家,不就是因為太過歹毒!」

此話一出,聽得豆蔻眼皮一跳。

段昭回到段家是一個機緣巧合,她從前是在江湖長大,是邪醫谷的少主,原本飛揚跋扈,是出名的紈絝,不過一朝驚變,老谷主死了,而段昭則是殺害老谷主的兇手,一時間段昭身上掛著手刃恩師的歹毒罵名,被江湖中人一路追殺,才躲到了京都,卻不知段昭正是將軍府昔年流落在外的小姐,因此回到段家。

也正因為這樣突如其來的變化,所以段昭不如從前跋扈,又因為她自小無父無母,沒有親人,所以她真心將將軍府的人當做自己的親人,才如此一味忍讓。

而不管怎麼樣,手刃恩師的罵名,是段昭心中巨大的創傷,豆蔻有些擔憂段昭。

鄭玉欣也是狠,一說話就往人心口上戳刀子:「自己做下的事情,難道敢做還不敢讓人說麼?」

卻不曾想,段昭只是輕微地笑了一聲。

「我自然是不怕人說。」段昭平靜地看著對方,聲音溫和,道:「只是,三嬸嬸這麼一說,我倒是更想說清楚了。」

眾人一怔。

段昭好欺負誰都知道,一直都是受了委屈往肚子裏咽的性子,此刻雖然聲音平淡,但是卻平白無故的讓人膽寒。

「我是身上背著人命的,我殺人都敢認,這算什麼!」段昭冷笑一聲:「知道我為什麼殺人麼?就因為....」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段昭緩緩的綻出溫和的笑容,緊緊盯著鄭玉欣,一字一句道:「因為.....他教訓我,我段昭,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教訓的。」

鄭玉欣忍不住一個激靈,往後退了一步,段昭回到段家之後,一直是懦弱膽小的脾氣,就連這一回,儘管她大概也清楚是夏姍姍無故找段昭的麻煩,但是柿子撿軟的捏,反正段昭不敢還手,自己還可以到夏姍姍面前討一個人情。

但是她一氣之下竟然忘記了,眼前這個才十四歲的少女,是殺過人的,殺的還是一手將她養大的師父,連自己師父都能手刃的人,對於她這個嬸嬸?這些祖母?堂姐?怎麼會手軟?

屋子裡的氣氛陡然冷了下來,熱死人的六月天,眾人卻覺得脊樑骨都是冷的,不自覺的往後退縮了一步,就連段老夫人也不禁有些莫名的畏懼,是呀,這個段昭無情又冷血,對自己師父都能下毒手,那她這個祖母?

段老夫人啜囁著開口,想壓一壓段昭,好歹血濃於水,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且不說段昭是個冷血無情的殺人犯,就是她們何曾對段昭有過血緣情深?

她要是也教訓她,會不會像她師父那樣.......被段昭親手送上死路?

望著眾人的表情,段昭滿意地笑了,前世她一直辯護自己沒有殺人,得到的不過是嘲諷和輕視,既然背了這個罵名,那就索性認了,惡人怕惡人,叫那些小人畏懼她,有何不可?

大家一時膽寒,向來柔弱可欺的人突然換了一副爪牙,反而叫人不知該如何應對,更何況,這段昭還笑眯眯的,無端讓人更加恐懼。

詫異過後,大夫人俞宛如輕輕的打量了段昭,她終究是當家主母,有幾分見識,自然比旁人更加敏銳。

這女子撞人是絕狠,好似粗魯無知,可轉瞬間又能平靜如山,嘴上承認她殺人的事情,引得人憤恨,卻偏偏無可奈何,段昭既然進了將軍府,那麼她殺人的事情自然也是封了的,不然這將軍府有個殺人犯的事情傳出去,且不說對誰都沒有好處,若此事讓段昭父兄知曉,那肯定是會找上她們的麻煩,說她們沒有顧忌段昭的名聲。

段昭四兩撥千斤,從前.....倒還是小看她了。

「小六說的哪裡話。」俞宛如輕輕笑道:「咱們都是一家人,你從前的事情我們自是不相信的,不過.....你此番這麼對待你表姐,總是我們都看在眼裡的,快先給你表姐認錯,想來老夫人仁善,也不會過於怪罪你。」

段昭眉頭一挑,這俞宛如到底是個人精。

場面話說漂亮了,讓段昭先認錯,段家家訓,認了錯就得認罰,只要段昭鬆了這個口,那麼不管段老夫人怎麼罰,段昭父兄都不能說什麼,至於所謂段老夫人仁慈,她是覺得段昭瞎麼!

聽了自己兒媳的話,段老夫人氣勢也漸漸起來了,只要段昭松這個口,那麼....等著進段家內獄吧!不好好教訓她,她今天怎麼出這口惡氣!

「說實話,也不是認不認錯的地步,我今日如此作為,其實也是替老夫人著想的。」段昭輕輕道,說得話簡直像從她肺裏吐出來的,要多真情實感有多真情實感......

俞宛如心裡翻了一個白眼,段昭是覺得別人沒長眼睛?就這....還說是替段老夫人著想?

「老夫人以我衝撞表姐名義罰我跪佛堂,可是.......我之前沒有衝撞表姐啊!」段昭笑道:「這沒個名頭就罰人,實在有損老夫人的名聲,所以我身為孫女,自然得替老夫人著想,因此特地「衝撞」一回表姐,好維護老夫人名聲。」

這.......

段老夫人臉色氣得鐵青,一張老臉上肌肉都在顫抖,正要豁出去直接讓人拿了段昭,然而還沒下令。

只見段昭上前一步,聲音咬得鄭重:「對了,我兄長前些天來信說,讓我莫要與人起爭執,但是若有人不識好歹招惹我,也不該忍讓,他說了,我是大梁少將唯一的妹妹......應當沒有人敢欺負,您說是吧,老夫人。」

段昭言語像針,刺得段老夫人心尖發顫。

她言語中不提起她父親段肅,因為知道段肅是個把孝道看得比命重要的人,何況今日段昭的確動了手,段肅的性子可不會如此明目張膽的偏頗。

可是段瑾瑜不是啊!

6

段瑾瑜是她的長孫,這個長孫名滿天下,算是繼承了段肅的職責,可是他比段肅還厲害,段肅是個木頭腦袋,說一不二,可段瑾瑜雖說忠義仁孝,但可不愚蠢!

這本是後宅之事,一般不會驚動前面的爺們,可要整的分出來,往大了鬧,就是家族牽扯......各中利益,夏珊珊不清楚,老夫人和兩個夫人卻是清楚的,夏姍姍說到底是外人,為了她得罪段肅和段瑾瑜,那可劃不來。

.........

京都長華街,是最繁華的地段。

長華街中央,一棟華麗的高樓中,有一間昏暗的樓閣,布致精美,青煙從金獸爐中徐徐溢出,餘韻悠長。

聶淵斜倚在長椅上半垂眸,一席黑衣盛大的鋪滿了長椅,燭光下可見隱隱閃光的銀色圖紋,遠遠看去像是籠罩在一片黑雲之中。

再往上,一隻修長的手輕巧地握著一把小銼刀,漫不經心的替自己修著指甲,散漫之極,薄脣微微勾起,脣上一粒微不可見的小痣。

聶淵生得極美,姿勢慵懶,好像一隻貓兒在午睡一般,但當注視到他眼睛中的濃黑時,就會讓人不由膽寒,從心裡發出的畏懼,瞬間就可以明白,那隻握著銼刀的手,翻轉之間就可顛覆風雨。

他面前的男子月白色衣衫,身姿挺拔,模樣雖不似他那般俊美逼人,卻也是親切溫和的俊美,若是段昭在此,一定能認出這是她前生少數欣賞的人之一,富商公子沈之白。

「聶七,邪醫谷雖是方寸之地,但手裡有大量藥材,且天下名醫半數出自邪醫谷,若可得之,實為一大助力。」

「不必。」聶淵懶洋洋道:「現在邪醫谷被老九的人控制了,我們再動手,適得其反。」

沈之白思索一陣,點頭,坐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咂砸嘴,道:「不過倒是有一樁趣事,邪醫穀穀主過世,是邪醫谷少主殺了他,江湖上有人追殺那個少主,結果那人逃到京都,成了段家小姐,真是有趣。」

黑衣男子不為所動,檢查自己的指甲,散漫地開口:「段家?哪個段家?」

沈之白斜了他一眼:「京都有幾個段家?天下有幾個段家?」弔兒郎當地道:「自然是大將軍段肅,聽說那邪醫谷少主是段肅的女兒。」

聶淵修著指甲,吹了吹碎末,平淡的眼睛終於有了一絲漣漪:「段肅的女兒?段......昭……昭?」

沈之白怪異地看著他,轉瞬又明白過來,嬉笑道:「我還差點忘了,那段家小姐和殿下您是自幼相識的。」

說著他便不懷好意的笑了:「聽說當初她失蹤,殿下您還傷懷了好一陣呢?」

他顛了顛手裡的銼刀,做勢要砸:「沈之白,東街的鋪子你不想要了?」

沈之白頓了一下,無奈地瞪了男子一眼,道:「開句玩笑而已,盪王殿下這麼小氣。」轉而又討好道:「殿下,東街的鋪子我收了好久,那些人不好收拾,還得殿下您出馬呢!你就可憐可憐我這生意人,為您鞍前馬後,替我周旋周旋嘛!」

聶淵不動聲色,閉眼無言。

沈之白樂呵呵的笑,抓著桌上的點心往嘴裡塞,邊喫邊道:「雖然您又冷漠又無情,但是.....」

他話還沒說完,房門就被咚咚敲響,想起一個激越的聲音:「掌櫃的,東街的鋪子有著落了!」

沈之白差點沒被噎死,費力的將嘴裡的點心吞了進去,嬉皮笑臉的就撲到男子面前:「我就知道殿下面冷心熱,最疼小的了!」

聶淵斜了斜眼睛,眼中有一絲疑惑。

夥計已經進來了,走到沈之白麪前恭賀道:「掌櫃的,下面來了一個人,說可以替您收了東街的鋪子!」

「嗯?」沈之白奇怪道:「不是您?那是誰?」

聶淵沒有說話,但是眼中也有疑惑,東街是塊肥地,其中魚龍混雜,十分棘手,沈之白又是個扣門的,不肯出大價錢,所以才磨到現在,如今誰敢放這麼大的話?

沈之白看著聶淵神色,知道不是他做的,頓時就泄了氣,心道又是哪個大言不慚的傢伙,想坑蒙拐騙他,隨即不悅道:「給我打出去!耍爺玩呢!」

夥計道:「不像是騙人的,好歹是將軍府的人,不至於騙您吧。」

沈之白心中又驚了一下,回想著將軍府的人,開始有些相信了,道:「將軍府的?段貴?段榮?哎,都沒那個本事,莫非?段瑾瑜!」

沈之白險些跳起來:「可是段瑾瑜不是在邊疆麼?」

那人撓撓頭:「不是段少將,是個小姑娘,好像是段少將的妹妹,段....段什麼來著...」

「段昭。」

「段昭!」

兩人異口同聲地說出了名字。

「對!」那人拍手叫出來:「就是叫段昭的,掌櫃的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沈之白頓了頓,雖然來人是段昭,著實讓他有些意外,但是他是個商人,走南闖北,三教九流的朋友認識得不少,之前也聽說過邪醫谷少主,心裡對段昭的印象停留在紈絝二字上。

關於段昭之前不學無術的性子是有所瞭解的,旁人不知道,他卻曉得,如今九殿下的人控制了邪醫谷,那老谷主死得蹊蹺,罪名卻讓段昭背了,這麼一個身邊有財狼虎豹的無能之人,如今說可以替他收鋪子,他纔不信。

便擺了擺手:「去說我不在,打發她回去吧。」

來人有些為難道,躊躇著。

沈之白來氣了:「沒聽見我說話嗎?怎麼著,你們還反了不成?」

夥計無可奈何,正要退出去,一直沉默的聶淵開了口:「她怎麼說?」

夥計不曉得聶淵的來頭,只知道和自家掌櫃關係緊密,但段昭說出的話實在是不方便讓旁人知曉,便猶猶豫豫地看著沈之白,沈之白知道夥計的心思,無所顧忌地擺擺手:「你說吧!他可是我的掌櫃的!」

夥計心中還有疑惑,沈之白富甲天下,怎會還有人是他的東家?但是沈之白已經說出來了,他便也不再避諱,一閉眼道:「她說您若不見她,就把你屋子裡那尊白玉美人是贗品的事情說出去,讓你變成一個笑話!」

7

沈之白「蹭」的一聲站起來:「她怎麼知道!」

夥計不明所以地看著沈之白,開始還以為段昭只是造勢,故意刺激沈之白露面,可是聽沈之白這話,莫非那尊白玉美人真的是贗品?

自家掌櫃的扣門他知道,可是當初為了那尊白玉美人可是一擲千金,難道還真的買了一個贗品?

一旁的聶淵笑起來:「沈之白,你也有今天。」

沈之白臉上掛不住,那尊白玉美人是他花了不少銀子才弄到手的,自然是真的,不過剛到手沒幾天,就被偷了,他臉上無光,只能自己弄了個贗品,堵住那些想嘲笑他的人,此事知道的人,也就他和那個黑衣男子而已,所以當他聽到段昭說那白玉美人是贗品時,不可謂不震驚。

此刻被聶淵嘲笑,他心裡不痛快,只能催促那夥計:「走走走,小爺就去看看這段昭,是哪裡來的瘟神。」

說著就催促夥計帶他過去。

「別了,把人帶過來。」聶淵俊美的臉上帶著一絲玩味,笑道:「我也瞧瞧,小丫頭長成什麼樣了。」

對於沈之白揶揄的神情,視而不見。

..........

此刻沈之白口中的瘟神,還在茶室裏將點心倒在豆蔻隨身攜帶的小包袱裏,她在段家的日子看起來金尊玉貴,實際上根本不好,每日送的點心飯菜都十分尋常,屋子裡的擺設都是入庫的,想拿來變賣也不可能。

這鋪子裏上的點心不錯,她便讓豆蔻悄悄裝起來。

剛封好布袋子,便有夥計進來了,對她道:「段姑娘,我家掌櫃的請你去閣樓洽談。」

段昭雖然剛偷完東西,但面上平靜得很,不慌不忙的跟著夥計上了閣樓。

沈之白在椅子上有些不安,心想一會怎麼也要把面子做足了,可不能讓人知道他最心愛的白玉美人是個贗品。

不一會便聽見門外有腳步聲,輕快些的自然是他的夥計,另一個沉穩妥帖,每一步都留下的聲音十分輕微,一點也不像那些朋友所說,段昭是個咋咋呼呼的性子。

人的步伐,往往和人的品行相似,沈之白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什麼人都見過,自然也練出了一身識人的本事。

門簾被微微掀起,夥計諂媚地躬身,將段昭迎了進來。

沈之白故意留了一個背影給段昭,想給個下馬威,誰讓她知道自己的祕密的!還威脅他要大肆宣揚,自己這大富豪的面子往哪裡擱!

「沈掌櫃。」段昭微微的行了一個禮,她聲音還有些沙啞,但是掩不住清脆悅耳,不但不讓人厭惡,反而生出憐愛之心。

沈之白回頭,想故意拿捏風度一笑。

然後傻眼了。

眼前的女子身著紅衣,紅色本就扎眼,奈何她腰肢纖細無比,肌膚通透白皙如美玉,額上描畫了芍藥花鈿,鼻若瓊瑤精緻小巧,脣如艷麗紅花,更襯上那一雙桃花流水一般的狐狸眼,風流多情。

明明才十四歲的年紀,臉上還有些未退去的稚嫩,可是偏偏眼中風情萬千,倒像是一個婦人一般有韻味。

沈之白不是沒有見過美人,只是這種年紀不大,韻味卻十足的美人,他還真沒怎麼見過。

段昭被他看得久了,提醒道:「沈掌櫃?」

沈之白原本質問的情緒化為烏有,知道自己失態,便咳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道:「嗯,請問姑娘怎麼稱呼啊?」

段昭頷首:「我姓段。」

「段小姐!」沈之白一抬手,邀段昭入座,段昭笑著應下,便也坐下了。

沈之白笑笑:「在下聽段小姐聲音有些低啞,可是著了風寒?這夏日裡啊,可別貪涼,還是要注意些的。」

段昭微微一怔,上一世她和沈之白交往不多,除了知道他有錢之外,就是知道他扣門,頷首道:「多謝沈掌櫃。」

「呵呵。」沈之白搓著手笑,顧左右而言他地問:「不知段小姐芳齡?」

「......十四。」

「啊!十四好啊,再過一年就要及笄了。」沈之白點頭應了一下,接著問:「不知道段小姐可曾婚配?」

暗閣中的聶淵神色一頓,有些無奈地笑了。

段昭眸色一下就冷了,之前只知道沈之白有錢,而且和官府關係匪淺,上一世這天底下風起雲湧,多少大家勢族樹倒猢猻散,多少富商家財散盡,孑然一身,可這沈之白卻屹立不倒,反而生意越做越大,成了天下首富。

她原以為是個穩重深沉的,可這話聽起來倒像個登徒子。

段昭有些不悅,冷笑一聲:「明日,沈之白一擲千金,買了一個贗品的事情會傳遍京都城。」說完作勢要走。

「別別別!」沈之白嚇了一跳,本覺得這女子貌美,忍不住要多和她說笑幾句,趕緊將段昭攔住:「是在下失禮,給段小姐賠罪了,咱們好好談生意吧。」

段昭只是嚇唬他的,自然不會真的走,便也就停下。

沈之白心裡嘟囔,也許他朋友沒騙他,段昭當真是個火爆性子,迎接上段昭深邃的眼睛,一怔,忙道:「姑娘說能幫我收東街的鋪子,此話可是真的?」

「沈掌櫃交友遍天下,邪醫谷少主是個一諾千金的人,你應該知道。」段昭直接就把自己邪醫谷少主的身份抬了出來,給沈之白喫了一顆定心丸,自己原先在江湖上,頑劣是出名的,但是唯一有一個好處,就是說一不二,答應旁人什麼一定會做到,沈之白是清楚的。

她接著道:「何況這做生意的,又不是隻做一回,言而無信說大話的人,想必沈掌櫃也不屑來往。」

沈之白一怔,看著段昭的眼神漸漸少了許多輕浮,段昭手刃恩師的事情雖然被段家封了,可是他們卻是知曉的,本想按而不發,誰知段昭竟然大喇喇的說了出來,還沒有半絲怪異,這反而讓沈之白對她放鬆了些警惕。

身邊的夥計也愣住了,他們不知道段昭殺師的事,但是邪醫谷的名聲卻是聽過的,沒想到這段家小姐還是邪醫谷少主,看她的眼神瞬間就多了一份恭敬。

沈之白反應過來,咳咳一笑:「在下自然相信小姐,不過也還想聽聽小姐的看法,若真能助我,在下定重禮相贈。」

8

段昭輕笑,端起面前的茶杯抿了一口。

沈之白看著她抿茶的動作,想出手阻攔,卻為時已晚,只能幹巴巴地看著,這杯茶,方纔是聶淵喝過的!

段昭並未發現不妥,斂著眼睫,微微一笑:「沈掌櫃,做生意可不是這麼個做法,哪有套我話的道理?不是應該先把價錢談好麼?」

段昭可是精明的,如今她無錢無勢,靠著的就是前世的記憶,此番來也不過是獻計,沒把需要的東西搞到手之前,怎能先鬆口?

沈之白一訕,他空手套白狼的計被段昭識破,只能笑道:「在下倒是忘了,先給小姐致歉,請問小姐,是要什麼價錢?」

「沈掌櫃閣中有一支紅山芝,治療外傷有奇效,我想要那個。」段昭微微一笑:「除此之外,你還得給我尋一個名醫來,讓他替我友人治傷。」

沈之白詫異了一下,隨即又瞭然,暗自嘆息了一下,當初段昭是邪醫谷少主,紅山芝雖難得,但是邪醫谷卻是有的,再說什麼名醫,不說老谷主,就是段昭的師哥師姐們,哪一個不是妙手回春,如今有友人要救,卻要和旁人交易,不可謂不心酸。

沈之白沉默許久,還是開口問:「不知小姐要救的友人是?」

段昭顰眉。

沈之白知道自己問得多了,便住口:「好,我答應你,價錢談好了,就請小姐說,我該如何收鋪子?」

「東街中央那二十間鋪子,每間一月可入白銀百兩,二十間就是兩千兩,一年下來就是二萬四千兩,按照目前來看,卻是一筆橫財,只不過,是目前而已。」段昭道:「可是若朝廷徵收,可不會按照市價而估,只看地界寬廣,買下來也不過千把兩銀子,沈掌櫃若花心思買下,結果給朝廷收了去,穩賠不賺!」

沈之白倒吸一口涼氣。

驚訝的是段昭對於鋪子收入的估計之精確,根本不像尋常只曉得胭脂水粉的姑娘家所能懂的,更驚訝的是,之前也有人向他說過,只怕東街會被朝廷徵收,不過他當時只曉得銀錢出入,沒在意那麼多,如今段昭說來,他心裡卻咯噔一下。

若當真被朝廷徵收,戶部肯定只會出點地皮錢,那他可就賠大了!

「朝廷為何會突然徵收?」沈之白瞪大了眼睛問:「段小姐雖是官家女兒,但是你父兄都在邊疆,這等事情不該知曉啊!」

段昭又抿了一口茶,徐徐道:「聖上有意提濟州協領入京,就準備把東街商鋪賞賜給他。」

沈之白聞言抖了抖眼皮,沒反應過來,等他再捋一遍,方被這話裏的意思驚呆了,險些沒將屁股下的凳子坐穩,下一秒像看瘋子一樣地看著段昭。

且不說,皇上突然提拔官員的事情段昭如何得知,就是連皇上賞賜的東西段昭也知道,莫非段昭是皇上肚子裏的蟲子?

他不是不通官府,可這種事情,官府也不知道,段昭怎麼知道的?

連忙揮手將屋子中的夥計丫鬟遣走,望著段昭平靜如水的目光,這種莫須有的話,在她口中說得如此篤定,他居然還真就有些相信。

「段小姐,你可知,你說這話,是臆測天恩,要殺頭的!」沈之白按在茶壺上的手都在抖:「若是假的,你這罪名誰都幫不了。」

「我與父親有書信往來,父親曾提起過。」段昭面不改色,傲嬌道:「沈掌櫃若不信,且等待些時刻,小心駛得萬年船,與其少賺些,也不能賠了不是,你雖是大富,卻也沒有將銀子平白送出去的道理。」

沈之白汗顏,只覺得惶恐不安,險些賠大了,對於他來說,銀子就是他的命,賠錢等於賠命。

段昭見沈之白神色,淡然問:「所以,沈掌櫃覺得,我這個消息,比之替你收東街的鋪子,哪一個更好?」

沈之白指節都捏緊了,默默點頭。

「事情真假,過段時間自會有分曉,不過小姐的友人既然需要紅山芝,必是性命垂危,等不得,在下願意先將紅山芝付給小姐,以證誠心。」

段昭呵呵一笑,覺得沈之白還有點腦子。

她起身行禮謝過,抬頭道:「沈掌櫃很爽快,那我就再和你做一筆生意,事成之後三七分,我三你七,不過你得先交定金。」

她伸出三個指頭:「三千兩白銀。」

片刻之後,段昭被人恭恭敬敬地送了出來,豆蔻在外面等得望穿秋水,見她出來便迎了上去:「阿昭,你去幹嘛了啊,怎麼這麼久?害得我擔心死了!」

段昭手裡捧著一個紅木匣子,輕輕打開給豆蔻看,方纔平靜深沉的神色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小姑娘的雀躍。

「紅山芝!」豆蔻一眼就看出來,驚喜道:「茯苓有救了!」

她欣喜的將匣子搶過來抱在懷裡,輕輕地撫摸著,喜極而泣,委屈巴巴道:「阿昭,你真是受苦了,肯定是答應了很多條件吧,要是讓茯苓知道,她會傷心的,都是我們沒用,保護不了你,還讓你受這麼多委屈.....」

兩個月之前,段昭被誣陷殺死師父,邪醫谷的師哥師姐提著刀要砍死她,是豆蔻和茯苓一心護著她,和她一起逃了出來,茯苓替段昭擋了好幾刀,半條命都搭了進去,一路來到京都,本以為回了段家會治好茯苓,結果一屋子都是財狼,茯苓傷重,段昭苦苦哀求許久,段老夫人只是讓人用藥吊著茯苓的命,從來不肯花重金救治茯苓。

段昭以為只要自己委屈求全,一定會感動段老夫人,如今卻知道了,那些人,是喂不飽的狗,根本不會出手,她是邪醫谷叛徒,京都裏的名醫,怎麼求都求不動。

以茯苓的身份,想請太醫來幫忙,段老夫人堅決不肯。

她也是走投無路,纔敢冒著臆測聖恩的風險來找沈之白。

高樓之上,望著段昭遠去的身影,沈之白眼中的疑惑更深,問道:「殿下,你說段昭說的話是真的麼?」

9

聶淵淡淡道:「八九不離十,父皇確有提拔濟州協領的意思,東街的事情我之前也和你說過。」

他眼色深沉,盯著那漸漸遠去的紅色身影,用不明情緒的語氣道:「只是段肅那個老東西,一向不是個多嘴的,怎會在書信中給她提及此事?」

沈之白倒不知道官場上的彎彎繞繞,隨口答:「她是不久前才被找回來的,當爹的嘛,明珠重得,一時間多說了幾句也有可能。」

男子閉眸想了想:「讓人查一查。」

沈之白可不關心他們朝政上的事情,一心只想著銀子,又問道:「她方纔說,讓我運糧去北地,定會大賺一筆,那這話信不信?」

段昭方纔對沈之白說,八月之前,將糧草運送到北地,可賺上一筆橫財,糧草價格以三番定價。

聶淵淡笑:「你試一試吧,反正你家大業大,最多不賺,虧不了。」

沈之白一笑:「那倒也是,不過這段昭卻失算了,我還以為她是個老手,殊不知若真照她所說,北地有旱災,糧草運過去,就是十倍價格也賣得完,我這種奸商,怎麼會賣三倍?小姑娘還是太嫩了!」

心中想到此番可以大賺一筆,不由欣然。

「是你太嫩了,被人當了筏子。」

沈之白一向以奸商自稱,他不過二十三四,但是商場手腕已經老辣,別人可以罵他奸商,可以說他扣門,但是他絕不允許旁人質疑他賺錢的能力,所以被人這麼一說,當下就不開心了。

「聶淵,你什麼意思,你別以為你是皇子,就能這麼說我了,我好歹是大名鼎鼎的富商,你可別瞧輕了我,我怎麼可能給這個小丫頭做了筏子?」

聶淵頭疼地看著沈之白:「我問你,北地若干旱,會有什麼影響?」

沈之白翻了一個白眼:「老百姓沒飯喫唄。」

聶淵覺得他真是爛泥扶不上牆,嘆氣:「想深遠一點,對大梁有什麼影響?」

沈之白望著聶淵的眼睛,沉思片刻,猛然抬頭,眼睛瞪大了,這個想法聶淵想到很正常,朝中任何一個權臣,甚至當今皇上想到也很正常,只是段昭,她不過十四歲,這些年又一直在姑蘇邪醫谷,不經世事,在所有人眼中都只是一個正當年幼的小姑娘罷了,她怎會想到這一層。

「北地乾旱,糧食沒有收成,北邊的將士就會挨餓,作戰不力,很有可能就會失守城池,到時候戰火會燒過來。」沈之白低聲道:「到時候,大梁就亂了。」

想到此處,沈之白不由膽寒。

聶淵首肯道:「還不算笨,繼續說。」

「賣十倍太客氣了,我要賣二十倍,發了,我肯定發了!」沈之白原本寒冷的表情一下又迴轉過來,好像看見了一座金山一般兩眼發光。

「......你是真的蠢。」

聶淵毫不客氣的評價。

「北地鎮守的人是段瑾瑜,你賣三倍價錢他可以容你,若是賣高了,只怕他不會出錢,直接暗地裡搶走,你一分都沒有。」

沈之白後退半步,不可置信地開口:「他,他好歹是個將士,怎麼能搶我東西呢?」

聶淵勾脣,俊美的臉呈現出逼人的光輝。

「打仗的人,旁的不會,搶糧草最是在行。」他道:「沈掌櫃,北地糧絕,對段瑾瑜打擊最大,你這回糧草送過去,得益最大的人,不是你,是段瑾瑜。」

沈之白這才反應過來,猛的一拍頭。

恍然大悟:「我他孃的真中計了!這小丫頭算計我,我累死累活送糧食去,北邊給她哥哥解了困,這邊還得給她三千兩銀子,我,我虧死了!」

聶淵很少看見沈之白這個奸商被算計的樣子,關鍵他還不能拒絕,因為即使是三倍價錢,這一回也有得賺,想到沈之白一邊罵罵咧咧,又一邊不得不按照段昭所說的去做時,就覺得有些好笑。

大名鼎鼎的奸商沈之白,居然輸給了一個十四歲的小姑娘,確實有趣。

只是,這小姑娘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她這些年是經歷了什麼,不是說是邪醫谷少主,嬌生慣養,無法無天的麼?

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沈之白還在那裡氣憤,看見聶淵,心情更不好。

「行啊盪王殿下,我堂堂沈大奸商,這輩子算計我的人不多,你一個,段昭算一個!」他謾罵之餘還不忘記拿帖子去請名醫,畢竟答應了段昭要替她找大夫的,末了他覺得不解氣,又加上一句:「讓薛大夫去看看,段昭那個友人是誰!」

段昭出來的時候是早上,從沈之白的鋪子裏出來時,已經是正午了,日頭大得很,吹過來的風都是燙人的。

和豆蔻歡歡喜喜地回了將軍府,剛進了門,便見著段老夫人身邊的丫鬟秋霜站在夾道邊,見著段昭後,眼神閃爍了一下。

隨即迎上來,笑道:「六姑娘,老夫人說請你去壽安堂用飯呢!」

自從前幾日段昭在壽安堂向夏姍姍發難了之後,段老夫人便不讓她去請安了,想要晾一晾她,等著段昭恐慌了去道歉,若是從前,這招是得逞的,如今對於段昭來說,她巴不得不見她。

雖不知為何突然想讓她過去用飯,但是終究是祖孫的關係,段昭也拗不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也不怕,抬了抬下巴。

「好。」她帶著豆蔻就走,笑道:「請秋霜姐姐先去回稟,我回屋換身衣裳就來。」

秋霜一步擋在段昭面前,笑了笑。

段昭皺眉:「秋霜姐姐什麼意思?」

秋霜忙擺手:「婢子不敢,只是老夫人等了許久了,讓婢子見了您即刻請過去呢,老夫人是您的祖母,換不換衣裳都沒關係的。」

沒關係?前些日子段老夫人故意挑刺的時候可不是這麼說的,段昭覺得有些古怪,但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便吩咐豆蔻:「你先回去,看看茯苓。」

豆蔻隱隱約約有些擔憂,總覺得沒什麼好事。

段昭拍拍她的手,示意她不必擔憂。

便由秋霜領著往壽安堂方向去了,她拔了頭上一支簪子塞到秋霜手中,笑盈盈道:「秋霜姐姐,祖母喚我過去是什麼事啊?我這心裡沒個底,萬一又惹她老人家不高興了可怎麼好?」

10

秋霜突然手裡多了一支簪子,她是段老夫人身邊的二等丫頭,例銀不多,何況段老夫人是個吝嗇的,平日裏不怎麼賞賜人,逢年過節纔有些銀兩。

突然得了這麼一支金簪子,她知道段昭不得老夫人喜愛,本不該收,但是手裡哪又捨得呢,假意還回去,低聲道:「六姑娘這是做什麼?老夫人只是請您過去用飯啊,別的事,婢子也不知道。」

段昭又將簪子塞回去,笑了笑:「我剛回府,也不太懂規矩,還望著秋霜姐姐提點提點,這簪子是我的一點心意罷了,還請姐姐莫要推辭。」

段昭說話甜得很,沒有拿半點主子的架子,片刻就讓秋霜收下了簪子。

秋霜低聲道:「六姑娘,你身邊的丫頭,太不懂事了,您是主子,她們怎麼能直呼您的名字呢?就方纔豆蔻姑娘,怎麼能叫您的名字呢?也太沒規矩了。」

段昭輕輕笑,豆蔻和她一起長大,在邪醫谷裏本該叫她少主,不過她一向隨和,旁人也不會多說什麼,谷中大部分人都直接喚她的名字。

難道就這事?

段昭不信,不過她心裡有隱隱的不安,問:「祖母叫我過去,莫非是為了讓我管教管教下面的丫頭?」

秋霜不敢再說:「婢子只是下人,哪裡敢猜主子的心思,六姑娘不要再問了。」

知道她為難,段昭也不再問,只能細細推敲方纔秋霜說的話,前生豆蔻直到死也是叫她的名字,不過這一世,盡量不要行差踏錯,讓豆蔻改一改也是應該的。

她突然抬頭,心中暗道不妙。

若是因為豆蔻的事,以段老夫人的性子,直接痛罵一頓打板子就可以了,何必將她叫去喫飯來敲打她呢?豆蔻因為這個就要被罵,那?那一直用著府中藥材的茯苓呢?

段老夫人這麼吝嗇,向來又是瞧不起奴才的,把她叫過去,不許她回院子,莫非?

「茯苓呢!」她突然開口,擰住秋霜的胳膊:「她們要動茯苓!」

段昭暗道一聲不妙,上一世她如此退讓,段老夫人都放任茯苓活活病死,那麼她前幾日頂撞了段老夫人,她不敢動段昭,肯定是要拔她身邊的人來敲打她。

她轉身就往自己的冰潔院走,秋霜拉住她:「六姑娘,你做什麼?不過一個丫頭罷了。」

聽到這句話,段昭更加確定了,甩掉秋霜,拔腿就跑。

一路奔至中院,便聽見有人在爭吵。

有人罵罵唧唧地叫:「等阿昭回來了,你們要死的!阿昭不會放過你們的!」

豆蔻!

段昭纔看清楚情況,豆蔻被兩個婆子狠狠地壓制住,因為掙扎,衣服被扯得凌亂,頭髮也散開了,她拚命的向一旁爬去,有兩個丫鬟正拖著一個女子往外拉,那女子昏迷不醒,身上大片大片的血斑,不是茯苓又是誰!

段昭憤怒至極,大喝一聲:「在做什麼!」

眾人回頭,見到是段昭,臉上都有些慌亂,不過片刻也就鎮定下來,不過一個不得寵的女兒,她們有什麼好怕的?嘴上喊了她一聲六姑娘,卻並未行禮。

豆蔻掙開壓制她的婆子,忙奔過來,哭道:「阿昭,她們要把茯苓扔出去!」

「誰敢?」段昭呵斥一聲,一雙眼睛燃了火一般的灼向眾人,幾人手裡的動作都不由放輕了,看向為首的一個婆子。

那婆子倒不怕,虛虛的行了一個禮:「六姑娘,您這院子裏養著個半死不活的丫頭,老夫人怕她把病氣過給你,所以讓我等來將她挪走。」

這婆子四十歲左右,生得肥胖,圓頭大耳的,身上穿著硃色的褂子,內裏一件青色長衣,料子都是中等的綢緞,脖上還吊著一根金鏈子,不過脖子上的肥肉將金鏈子都擠得沒多少空隙了,如果段昭沒有記錯的話,這是夏姍姍的奶媽子,馬嬤嬤。

段昭無心跟她多說,如今天氣大得很,茯苓本就受了重傷,在這麼拖拉,又是大太陽的,哪裡受得住,,她壓下心中的怒氣,道:「把茯苓帶回去。」

一直跟在後面的還有她院子裏的丫鬟,好幾個都嚇哭了,聽了段昭發話,趕緊上前將茯苓攙扶住。

「六姑娘這是做什麼?莫非要違抗老夫人的命令?」馬嬤嬤不悅道。

眼裡飛了一個刀子給要去攙扶茯苓的小丫鬟,小丫鬟手伸到一半,眼巴巴地望著段昭。

「你算什麼東西?」段昭上前瞪著馬嬤嬤:「也敢違抗我的命令。」

這馬嬤嬤本是得臉的,被段昭這麼不客氣的質問,臉上掛不住,但段昭終究是主子,只能硬著頭皮道:「老奴是表小姐的奶媽子。」

「你也知道你是表小姐的人?這是哪裡,這是將軍府,是段家,你一個夏家的奴才,也敢動我的人?」段昭冷笑出聲:「信不信我宰了你的手爪子!」

馬嬤嬤還要再說,卻被段昭瞪得不敢開口,段昭冷聲道:「愣著幹什麼?還不把人扶進去?」

得了段昭的話,幾人才將茯苓扶著進去。

........

正好有人來報說大夫上門了,五十多歲的樣子,身材清瘦,留了一把山羊鬍,身後跟著兩個葯童,替他拎著箱子。

段昭不認得這個大夫,畢竟上一世京都的名醫不搭理她,不過既然是沈之白搞來的,應該不會太差,她欠身:「人在裡面呢,還請大夫幫幫忙,照看一二。」

張大夫隨著段昭進了屋子,茯苓還昏迷著,豆蔻在一邊照料,見人來了立即退開,張大夫先替茯苓診了脈,久久不語。

看得段昭和豆蔻心驚膽戰,忙問:「怎樣了?」

張大夫捋了捋鬍子道:「還好,有得救。」

豆蔻給張大夫打下手,幫著替茯苓施針,過了好一陣,才穩了茯苓的血脈,張大夫開了方子,交代了紅山芝的用法,才提著箱子出去。

段昭想親自送他至門口,向他道謝,又送上了二十兩銀子:「此番多謝先生了,還請先生收下診金,聊表謝意。」

張大夫看她的眼神都是厭惡的,吹著鬍子道:「不必假惺惺了,邪醫谷少主。」

11

段昭心中一頓,寒冷的潮氣迅速蔓延在胸腔中,雖然段家已經將消息封死了,但是該知道的人還是會知道,比如將軍府里人,比如結交三教九流的沈之白,再比如,名醫。

邪醫谷是天下醫者的朝聖地,老谷主便是當世華佗,死在自己徒兒手中的事情,但凡有些名氣的大夫都會知曉。

不過這種傷懷沒能感染段昭太久,她柔和地笑起來:「先生慧眼,識得小女子,不勝榮幸。」

她笑得和和氣氣,聲音也是溫柔的,好像這並非是張大夫刻意羞辱她的話,倒像是二人隨口攀談尋常事,她沒有窘迫,沒有憤怒,也沒有羞愧,只是這麼溫和地笑著,連帶著嫵媚鮮艷的五官也柔和起來,像一朵明明艷麗無雙,卻招搖出端莊大氣,溫文爾雅的風度。

相反,張大夫覺得自己有些狼狽。

他出言傷人,對方卻笑意盈盈,而且還是一個小姑娘,搞得好像他為老不尊一般,一時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又覺得面子上掛不住,暗道這小丫頭臉皮是真的厚。

段昭看出了他的意思,因為他出手救了茯苓,也不和他置氣,因為張大夫越討厭她,就證明他越敬重老谷主,這是好事。

「先生辛苦了。」段昭笑笑,把張大夫這個尷尬的話題就此揭過。

張大夫猶豫了一下,拱拱手,也不想說什麼,轉身就走。

門外有人大聲呼叫。

她回頭一看,竟是府門外的家丁和兩個年輕人扭打在一起,那兩個年輕人身後護著一個半百的老者,不是張大夫又是誰?

段昭即刻出聲:「住手!在做什麼!」

眾人方纔停手,為首一人道:「六小姐,我等奉了表小姐的命,前來捉拿庸醫。」

張大夫本來仙風道骨,清流單薄的身軀也被衝撞得有些狼狽,段昭看得慚愧不已,忙上前喝止:「住口,先生是我請來的人!」

看著張大夫被逼得節節後退的樣子,段昭實在心中不忍,她在江湖中長大,一身的江湖氣,對於有恩於她的人,她都會報答,但是如今張大夫卻因她受辱,作為一個大夫,自然最厭惡旁人叫他庸醫,段昭雖不會醫術,但是好歹在邪醫谷長大,對這種事情十分了解。

她即刻福身:「對不住先生,是這些人無禮了,我一定會好好教訓他們的,此刻多有衝撞,來日必定擺酒請宴,當面向先生致歉。」

這就是江湖上的規矩了,張大夫有些異樣地看了段昭一眼,見她說話坦坦蕩蕩,有禮有節,臉上真摯的歉意也不似作偽,一點也不像是個會手刃恩師的殘酷之人,心中不免打起了鼓,一時也恍惚了。

一旁擰住葯童的幾個家丁卻一臉輕蔑的樣子,教訓他們?他們可是夏姍姍的人,段老夫人視夏姍姍為心頭寶,怎麼會讓段昭來教訓他們?不免冷笑,這個六姑娘只怕還不知道這段家到底是誰做主吧。

為首一人最得夏姍姍寵信,根本不拿正眼看待段昭,嘚瑟道:「六姑娘可不要糊塗了,老夫人都說了這人是庸醫,您還是不要為難小的辦差了,快些讓開,我們這些人沒個輕重的,衝撞了您可就不好了。」

段昭忍無可忍,抬腳就踹進那人膝蓋,將他踹得跪下,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段昭厲聲道:「給先生道歉!」

那人本就有些功夫,又是得臉的,這麼被人當街壓制在大街前下跪,何等氣憤,但段昭是主子,他還是不敢太放肆,甩開段昭壓制他的手,不悅道:「六姑娘可是要護這個庸醫?您就不怕老夫人.....」

「老夫人?」一個冷靜的聲音將他的話打斷,竟是方纔一言不發的張大夫,他理了理袖子,淡淡道:「既然貴府的老夫人如此斷定老夫是庸醫,那便去瞧一瞧吧。」

說著他大步跨向前,背脊挺得直直的,絲毫沒有被指責的狼狽。

段昭趕緊上前,抱歉道:「先生,此事由我而起,我會護先生周全,要不您還是先回去吧,改日我一定向您好生至歉。」

張大夫擺擺手:「這等不白之冤,張某等不到改日。」

........

壽安堂,夏姍姍正歪在段老夫人懷中,委屈巴巴道:「外祖母,孫女不過是按照您的吩咐,去將那幾個不知尊卑的丫頭趕出六表妹院子裏,誰知六表妹非但不領情,還將我的人都趕了出來,外祖母,您可要為我做主啊!」

夏姍姍哭哭唧唧,惹得段老夫人一陣心疼,臉色也陰沉起來,問:「六丫頭怎麼說的?」

馬嬤嬤方纔在段昭那裡受了氣,一轉身就去找了夏姍姍來告狀,因此面上裝的無奈,嘆氣道:「六姑娘說她是主子,叫奴才不要多管閑事,奴才就告訴她,是奉了您的命令,本以為六姑娘會感念老夫人是一片真心,誰曉得說出了您,她更囂張了,喊著要砍了奴才的手,也不知道為什麼,一提起您,她就如此反應。」

段老夫人聽來,臉上更加陰沉了,怎麼著,一提她,段昭還要砍人的手?這是做給她看嗎?是在警告她,還是要爬到她頭上來了?

什麼東西!

不過是個庶子生的女兒,殺了人躲到將軍府來,不謙遜孝順也就罷了,還敢如此猖狂?當真是仗著自己有個當將軍的爹,就無法無天了?

一想起段肅,段老夫人就更不高興了,憑什麼,一個小妾生的兒子,比兩個嫡子還要得丈夫喜愛?自己的兒子哪裡不如那個段肅,為什麼丈夫走到哪兒,都將段肅帶在身邊。年輕時,丈夫就寵妾滅妻,那幾個小妾都敢在她頭上作威作福,好不容易自己熬出了頭,結果那個庶子卻翻身成了大將軍,把自己的兩個兒子都踩在腳底,現在連他的女兒也敢不將她這個祖母放在眼裡。

反了!當真是反了!

馬嬤嬤看著段老夫人越發晦暗的臉色,哀嘆道:「奴才有一句話,不知該不該說。」

段老夫人抬頭:「你說。」

12

馬嬤嬤方纔被段昭好一陣拿捏,此刻對段昭是恨之入骨,有些悽慘道:「老奴覺得,在六姑娘心裡,老夫人還不如一個丫頭重要。」

一個茶杯被撫落在地,「嘭」的一聲,茶水濺開。

段老夫人呵斥道:「大膽!你要反了麼馬婆子!」

馬嬤嬤順勢跪下,臉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哭道:「老夫人,奴才這是實話啊,您可知,六姑娘拿了什麼給她那丫鬟療傷?紅山芝啊,奴才聽說那紅山芝是難得的藥材,可以延年益壽,滋陰補陽,包治百病,人用了可以長活七八年呢!」

其實紅山芝就僅僅是對外傷有奇效,至於什麼滋陰補陽,效果還不如尋常藥材呢,只是馬嬤嬤一心抹黑段昭,也顧不得這麼多,張口便是胡話,反正段老夫人也不懂,所以越發誇大其實,連什麼多活七八年的胡話都扯了出來。

段老夫人也只是隱約聽過紅山芝的名頭,臉色愈發不好:「你是說,六丫頭得了紅山芝,給她的丫頭用?」

延年益壽的噱頭對於老年人誘惑太大了,尤其是對於段老夫人這種人,好不容易熬成今天的富貴榮華,兒孫滿堂,怎麼捨得死?一想起段昭將這麼好的東西給一個丫鬟,而不是來奉給她這個祖母,便氣得發抖,儼然認為那東西本該是自己的,覺得段昭太不孝順了,卻沒想過,段昭不像個孫女,自己又哪裡像一個祖母,放任旁人欺負她,還奪她的丫鬟,如今更是聽風就是雨,被眼前的利益矇蔽。

馬嬤嬤見效,點點頭:「老奴親耳聽見豆蔻那丫頭說,用的是紅山芝。」

「好,好!」段老夫人一連說了兩個好,臉上卻是冷笑:「好個六丫頭,如今敢爬到我的頭上來了,我到要讓她清楚清楚,段家是誰做主!」

夏姍姍和馬嬤嬤相視一笑,馬嬤嬤畢竟年紀長,見過的風浪多了,尚且還忍得住,只是夏姍姍臉上的笑意已經掩藏不住了,這個段昭敢跟她鬥,前幾日不過想要她一串珊瑚罷了,還將自己拉下了水,一轉眼竟然敢指責上她了,如今倒要她看看,自己的威風。

於是又和馬嬤嬤添油加醋地說了段昭許多壞話。

外面響起秋霜的聲音:「老夫人,大老爺來了!」

段老夫人陰沉的臉上也有了一絲笑意,自己的兒子來了,正好!

「快請進來。」

外面走進來一個中年男子,肥臉油膩,腰腹滾滾的一大圈,這種人,只要有一天被抓出去了,往他腦門上貼「貪官」兩個字,都不用拿證據的。

只是今日段貴的臉上沒有笑容,反而有些焦急,一進門就倉促道:「母親,您糊塗了!」

段老夫人一怔,這個兒子一向孝順,怎麼這樣說自己?

不由也不舒服,道:「你怎麼說話呢?還有沒有孝道可言?」

段貴也覺得自己方纔有些焦急,臉上露出一絲歉意,給段老夫人拱手行了禮,緩緩道:「是兒子的錯,是兒子魯莽了,還請母親莫要怪罪。」

夏姍姍也乖巧地站起來,福了一個身道:「見過大舅。」

段貴瞧了夏姍姍一眼,低低的嗯了一聲,像是有些不樂意,不如往常總要對她關懷幾句,夏姍姍有些意外,但也不敢說什麼,只是退到了一邊。

「你急沖沖的做什麼?」段老夫人問道,她也覺得自己這個兒子今天有些反常。

段貴拱手道:「母親,您怎麼污衊張先生呢?還說他是庸醫,如今人已經在正廳了,要找兒子拿個說法呢!」

段老夫人抬頭,鬆鬆垮垮的眼皮撐了起來,眼睛瞪大了:「什麼張先生?」

她轉頭看向夏姍姍,夏姍姍方纔也沒來得及跟她說段昭請了一個大夫的事情,心想如今段昭無錢無勢,能請什麼好大夫,不如連那大夫也收拾一頓,讓段昭曉得她的厲害,所以她也不清楚為何段貴會這麼問。

迎著段老夫人疑惑的目光,夏姍姍嬌嬌地說:「好像是六表妹請的一個大夫罷了,又沒有帖子,就上將軍府來了,不就是個庸醫麼?」

「閉嘴!」段貴鮮少如此嚴厲,冷不丁的就斥了夏姍姍一句。

看他往常溫和的臉上已經有了怒火,夏姍姍也被嚇了一跳,眼巴巴地看著段老夫人,委屈道:「外祖母....」

「好了!」段老夫人看見夏姍姍又哭了,便瞪了段貴一眼,道:「不就是個大夫嘛,你至於這麼兇?再說了,姍兒都說了,帖子也沒有,就進了咱們府門,我看也不是什麼好人,打發出去就行了。」

段貴一拍腦袋:「母親,張先生可是聖上面前的紅人啊!聖上親自贊他神醫妙手,如今您說他是庸醫,這不是打聖上的臉麼?母親,這可是殺頭的罪名啊!」

段老夫人險些沒坐得住,嚇得往後倒了一倒。

夏姍姍更是恐懼,她知道如今聖上好像很寵信一個江湖遊醫,好像就是姓張的,不過她怎麼也無法理解,這張大夫平日裏連權貴都請不到,怎麼會讓段昭找了過來,段昭回京不過也才一個多月,怎麼會認識張大夫?

而且讓去抓張大夫的人是自己派過去的,萬一讓他知道了,要是在聖上面前說自己父親幾句話,那豈不是完了?

越想越害怕,她只能靜靜抓住段老夫人的手,道:「外祖母,這可怎麼辦啊?我只是不希望什麼奇奇怪怪的人進來而已,我也不知道那是張先生啊!」

段老夫人也沒個主意,望向段貴:「兒啊,這可如何是好?要不我和姍兒去道歉?張先生既然是個名士,應當不會計較吧?」

段貴搖搖頭:「他可不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

正廳中,張大夫正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段昭坐在他對面,回想起剛才段貴對他言辭恭敬的樣子,才反應過來,上一世,好像皇上是有過一個十分信任的醫者,不過他好像只給聖上診斷,自己自然也沒見過,如今看來,很有可能就是眼前這個人。

張大夫察覺到段昭審查的目光,她的眼睛很溫和,可是又好像一根針,細密得刺破自己,他皺起眉頭,斜了段昭一眼。

段昭並不躲避,溫和地問:「我還忘記問先生了,您和沈掌櫃是有交情麼?」

13

她知道沈之白和官府有聯繫,但是很明顯不會是張大夫,張大夫雖得皇上寵信,但是卻沒有官職,而且他不像是一個貪財慕利之人,若他真的貪財,為何旁的達官貴人請他診病,卻要推辭?不是應該結交權貴麼?

張先生押了一口茶:「沈之白是我兒子。」

段昭:「........」

鬼才相信!

閣樓里正在翻賬本的沈大奸商突然打了一個噴嚏,看了看身邊的聶淵,疑惑道:「殿下在罵我?」

聶淵賞了他一個老子沒空的眼神。

沈之白嘀嘀咕咕半天,心想應該是自己的老對頭徐老闆了。

「沈掌櫃姓沈,先生姓張,有爹姓張,兒子姓沈的麼?」

張大夫託著下巴思索了一下,煞有其事地點點頭:「那他就給我當孫子吧!」然後對段昭微微一笑,看似胡扯,但實際上滴水不漏,讓段昭根本猜不出他和沈之白的親疏。

看來口風探不了了,段昭索性放棄,反正對於她來說,沈之白不過是個招財貓,自己只要從他那裡弄銀子就可以,所以她也沒有再追問。

時間很快,半盞茶的時間,正廳裏已經聚集了段家的主子們。

大夫人俞宛如,大房嫡女段宣,三夫人鄭玉欣,三房嫡女段央,以及哭哭啼啼的表小姐夏姍姍,強作端莊的段老夫人,和滿臉笑容的大老爺段貴,幾人一進門便看見正與張大夫對坐喝茶的段昭。

她們大概都聽說了,夏姍姍派人攔截一個大夫的事情,也知道了,這個大夫不是尋常人,而是當今聖上身邊的紅人張樸,張先生。

長輩們都來了,段昭肯定是不能再坐的了,便起身退到一邊,心想著一會能有怎樣一場好戲。

鄭玉欣看段昭的眼神就不好,她本就厭惡二房的段瑾瑜提拔了她的庶子,如今好不容易二房有個可以拿捏的段昭,沒想到她居然能替自己的丫頭請來了當今皇上的貼身醫者,心裡更是氣得發慌,皮笑肉不笑道:「小六好不懂規矩,直到我們來了才起身,也不怕怠慢了貴客?」

段昭笑得溫和:「三嬸嬸懂規矩,您的院子就在我的冰潔院旁邊,這麼吵,也沒見您出來見張先生啊!」

鄭玉欣麵皮一紅,她當然知道夏姍姍找段昭的麻煩,不過想坐山觀虎鬥,看個熱鬧,反正不管怎麼弄,喫虧的都不是她們三房,最好還能看段昭栽個跟頭。

張大夫也起身,立在一旁笑而不語,段貴見狀,以為是他起身行禮,心想這個張樸也沒有傳言中那麼大的架子嘛,看見自己這個五品官,居然也這麼有禮貌,便笑道:「張先生客氣了,快快請坐,倒是我要像先生賠罪呢!」

看著段貴這個笑面虎,段昭幾乎要噁心死了,她永遠也無法忘記上一世自己死之前,楚輕盈一字一句說,是段貴和段榮收集段瑾瑜謀反的證據,才使得聶潤坐實了段瑾瑜的罪名,五馬分屍啊,那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沙場血戰的威武將軍,居然落得這樣一個下場!

而段貴兩兄弟,加官進爵,何其諷刺!

段昭目光平視前方,儘力壓住內心的怒火,使自己平靜下來。

眾人心裡皆一鬆,只要張樸沒有太氣憤,那麼事情也還有商量的,看來這聖上身邊的紅人也不過如此嘛,畢竟段家是世家大族,他也曉得忌憚,不免有了底氣。

張樸反常的轉身向內,拱手行了一個禮。

鄭玉欣恍惚,這裡的人,段老夫人和段貴都在這裡呢,給自己行什麼禮?她一愣,想到自己父親是禮部尚書,官居三品,是比段貴要高一些,莫非這張樸也曉得敬畏權貴?

心裡暗笑一聲,福身道:「先生客氣了...」

卻聽身後響起一個聲音:「不必如此。」這是段昭的聲音。

張樸方纔那個禮,看起來與尋常拱手並無不同,實際上他雙手的小指收攏,這是外人進邪醫谷時,對老谷主和她行的禮,所以她明白,張樸是在給她行禮。

張樸笑:「少主都站著,我怎敢入座?」

堂內的空氣驟然冷了下來,眾人這纔想起,段昭是邪醫谷少主啊,可是,她這個少主不是殺了她師父,被追殺著回到京都的麼?

鄭玉欣感覺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個耳光一般,方纔她還自作多情的以為張樸是給她見禮,沒想到居然是身後的段昭,真是氣死她了。

一時間笑起來:「張先生久居京都,還不知道呢吧,我們家小六已經不在邪醫谷了。」

言下之意是段昭不是邪醫谷少主,而且還是邪醫谷的仇人,不過她當然不能直接說出來,畢竟段家是封了這個消息的,於是隻好說一半留一半。

段昭知道張樸是在給她長臉,此事因她而起,等段家給張樸道歉之後,段家肯定會找段昭興師問罪的,所以不妨在這裡給段昭一個面子,讓他們也好掂量掂量。

段昭自然也想得到,不過她纔不怕,上一世這麼多權臣貴人都讓她拿得住,段家這些蛇鼠,她還不放在心上。

於是笑了笑:「三嬸嬸說得對,我如今不在邪醫谷了,也不是什麼少主了。」說著就退到後面,段家大房,三房各成一處,老夫人和夏姍姍成一處,她倒是孤苦伶仃的自己站在一邊,不過眼中平靜,絲毫沒有落單的孤獨之感。

張樸見段昭不領情,心中也不太高興,若不是因為上頭交代了,他纔不會這麼給段昭這個人情,畢竟在他心裡段昭還是那個手刃恩師的叛徒。

段老夫人和張樸坐在上首,段貴坐在下首,其餘女眷都在後方站著,此事有老夫人和當家爺們在,還輪不到她們來說嘴。

段昭看著眾人,事不關己的段央,隱隱擔憂夏姍姍的段宣,眼睛裡精明算計,想看看能不能拉攏張樸的大夫人俞宛如,臉色還未平靜,有些羞憤的鄭玉欣。

掛著討好笑容的段貴,段貴膽子還不如自己夫人的大,俞宛如還敢想著和張樸攀上交情,化敵為友,而段貴只想著不要得罪張樸就好。

還有,正端坐著的段老夫人。

一邊是自己最心疼的外孫女,一邊是得罪皇上身邊的紅人,怎麼選?

段昭嘴角微微勾起,她知道。

珠玉謀:重生奇女子的乾坤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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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老公相戀四年,結婚三年,感情深厚,是人人艷羨的模範夫妻,再加上,老公前不久在公司剛升職當了副經理,前途一片光明。

我就像是那些所有沒有危機感的家庭主婦一樣,照顧老公的生活起居,把他當成生活中唯一,卻不知道,這樣平靜安逸的背後,卻是背叛跟謊言。

其實,他的不對勁早在半年前就開始了,但出於對他的信任,我並不曾多想,直到一個神祕的電話響起……

那時候我才知道老公竟然用我們的婚房抵押貸款三百萬給懷孕的小三在上海買了一套房子,發現這件事後,我拖著閨蜜上門跟渣男賤女撕逼,卻沒想到被小三推倒小產。

其實這也怪我,因為天生一側卵巢畸形的原因,我跟老公結婚三年都沒懷孕,這次例假沒來,我還以為又是大姨媽延期,並沒有往懷孕的方面想,要不是閨蜜看到我裙子下面全是血把我送到醫院的話,我還不知道自己竟然在不知不覺間流掉一個孩子。

小產月子期間,老公跟小三在外面廝混,幾乎是夜不歸宿,他算準了我不會跟他離婚,因為一旦離婚,作為夫妻之間共同債務,我就要被分擔上一百五十萬的巨債,對於沒有工作的我來說,簡直是滅頂之災。

我冷眼看著他拿了東西離開家裡,沒多大會,便收到小三傳過來的信息,上面是甜蜜相擁的兩人,那笑意就像是鬥勝的公雞一樣,帶著挑釁跟市儈。

被老公背叛再加上孩子流掉的痛處,我對他們恨得牙癢癢,可卻在張誠的算計下,我連離婚也不行,而我能做的報復,只有出軌,給張誠戴上一頂綠帽子才能以解心頭之恨。

選來選去,最後我把目標鎖定在盛世公司新來的總裁上。

在我用上百般手段後,我終於找到了接近他的機會。

我穿著一雙恨天高,打扮的青春靚麗的來到帝豪酒店的2001房間,站在門口的林毅早就把準備好的房卡遞給我:「盛總今天參加宴會糟了暗算。」

那隱祕的話,作為已婚的我,心中瞭然,看來這一切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還有,我跟任曉的事……」林毅漲紅著臉問我。

我朝著林毅挑了下眉眼,一副明白的眼神:「你放心,你跟任曉的約會包在我身上。」

說完拿著房卡,直接刷開了房門。

也不知道是不是盛世華早就等不及了,我幾乎是剛一進去,就被他一把拽進了懷裡。

此刻,他猩紅著眼睛問我:「洗乾淨了沒?」

「放心,在家裡就洗過了。」

我推搡了一下盛世華,然後把身上的外套解開,瞬間便露出裡面低胸性感的連衣裙。

這連衣裙緊身的,深V的衣領,貼著身材曲線,裙尾恰好把我渾圓的臀部包裹住,這樣的裝束,男人只看一眼,便能夠心潮澎湃。

果不其然,這一身裝束更是點燃了盛世華所有的激、情,他幾乎是亟不可待的便把我一把抱起,然後一邊動手解著衣服一邊往牀邊走去。

這一晚,我可以說用盡了渾身解數來討盛世華歡心,跟張誠從沒嘗試過的姿勢徹底解鎖,放、浪形骸,毫無顧忌。

張誠埋怨我最多的便是牀上太保守,像一條死魚一樣等他臨幸,他早就厭煩了,而林凌在身心上跟他更加契合,所以他才會出軌,換句不要臉的話,那意思就是是我親手把他推到了小三的懷裡。

看,男人總是這樣,愛你的時候,什麼都是好的,等不愛你了,連牀上的姿勢都成了嫌棄的理由。

因為盛世華被下藥的原因,他整整折騰了我一晚上才睡去,而我身體疲憊不堪,精神卻亢奮起來。

沒有什麼比以彼之道還彼之身,更讓人覺得暢快的。

熬到半夜,我終究是抵擋不住睏意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是被人從牀-上扯下來的,睜眼便看到滿臉怒氣的盛世華。

第2章 我不是你報復渣男的工具

「你怎麼在這裡?」盛世華冷冽的眸子微眯,那眼神,就像是審視犯人一樣。

我慌亂間拉著薄被蓋在身上,強作鎮定:「盛總難道要翻臉不認人?」

盛世華聽我說完,嗤笑一聲,忽然俯身用手指捏住了我的下巴,語氣帶著幾分陰狠涼薄:「你的目的,我很清楚。」

這話讓我身子一僵,心陡然提了起來,我安慰自己,他不可能知道的,然後一邊調整著自己的表情,強裝鎮定:「盛總真是說笑了,我能有什麼目的?」

盛世華冷冷的瞥了我一眼,然後鬆開我的下巴,彎腰勾起地上的西裝,從裡面掏出黑色的錢包,利落的把裡面的現金都拿出來,然後直接扔到了牀上。

「這是給你的錢,昨天晚上的事情一筆勾銷。」

他那不屑的眼神,似乎連看我一眼都欠奉,我的自尊在被張誠踐踏過一次後,又被盛世華再次踩在了腳下。

那種蔑視跟嘲諷,觸碰了我本就敏感的心,我站起身子,鬥氣似的,把這些錢直接朝著盛世華的臉上扔去,語氣驕傲又強硬:「我徐曉蓉還不至於為了這點錢去賣。」

從洋洋灑灑的錢砸在盛世華臉上的那一刻,他的臉色就陰沉的厲害。

陰鷙的眸子狠狠的盯著我,語氣危險:「從我上任開始,手下的家庭情況我早就瞭解清楚,你處心積慮跟我睡一晚,不過是想讓我成為你報復渣男的工具罷了,憑什麼你挖了坑,我就要往下跳。」

最後一句,讓我震驚在場,是啊!我婚姻不幸福,然後處心積慮的勾、引盛世華來報復渣男,說到底,我做的事情也並不是多光明磊落,可哪怕是這樣,現實也不允許我這時候怯懦與退縮。

既然已經拋開了尊嚴,那麼就徹底的淪落好了,至少,總比失了身,目的還沒達到的強。

我輕笑著,不顧一絲不掛的身體,坦蕩的站在盛世華面前:「我承認,我是用了手段,但盛總會在意這點手段嗎?而且我這點聰明,到底還是逃不過您的火眼金睛。」

「你要是想用這一夜來要挾我幫你整治張誠的話,你就錯了,我這人向來公私分明。」盛世華瞥了我一眼後,移開了目光。

說實話,一開始我確實是打著這樣的目的,不過現在卻轉了主意。

盛世華對我的印象並不好,不管做什麼,到底還是要循序漸進,再說,有些事,有些人,我還是願意親自出手的。

我苦笑一聲:「既然張誠的那點事你都知道了,就不用我細說了,很簡單,我現在並不能逃脫這樣的婚姻,但我又不甘心為這樣的男人蹉跎,所以,我也需要找點刺激。」

說著,我轉臉看向他:「而你,顏好腿長能力強,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

「而我,膚白貌美,長腿,細腰,配你也不差,最重要的是,我絕不會黏上你,我們之間只談性,不談愛。這樣的交易很划算。」

盛世華微涼的眸光在我的身上掃視了一眼,喉結微動。

我心裡冷笑,若是我脫、光、衣服站在男人面前都沒反應,那我乾脆找塊豆腐撞死好了。

其實,這樣的場景我在心裡已經演練了千百遍,雖然開頭有些出乎意料,但我堅信,結局依舊在我的把握之中。

「你的提議確實不錯。」

「那盛總是願意了?」我臉上忍不住揚起一抹淺笑。

第3章 洗手間不期而遇

「我說過,我這人討厭別人的算計。」他冷冷的丟下這一句,然後直接穿上外套,頭也不回朝外走去。

男人都是提起褲子不認人的人,想著,我直接抓著枕頭朝盛世華的方向扔去。

盛世華正好關門,那枕頭砸在門板上,啪嗒一聲掉落了下來。

而我處心積慮的爬上盛世華的牀,卻以失敗告終。

等我從浴室內洗澡出來後,我的手機就不停的響了起來。

剛接到電話,就聽到了張誠的聲音:「徐曉蓉,你現在在哪?」

「你管我在哪裡?反正你也夜不歸宿。」我冷笑的回他。

這樣語言上的爭吵,自從發現張誠出軌後,已經發生了無數次了,就像是為了發泄心裡的鬱結之氣一樣,怎麼傷人怎麼來。

「徐曉蓉,我知道我出軌對不起你,但林凌懷孕了,我必須要負起責任。」透過電話,張誠的聲音有些疲憊。

「那你打算怎麼負責?用拋棄我去負責嗎?還有,你只知道林凌懷孕了,可你知道不知道,我的孩子因為你的小三而流掉了。」

說到這裡,我的心一陣抽痛,說不愛張誠是假的,我們大學期間相戀四年後畢業結婚的,戀愛的時候,我們是同學裡面讓人艷羨的一對情侶,結婚後,也是他們眼裡的模範夫妻,但這樣的模範夫妻,中途卻不知道哪裡出了岔子,竟然走到了這樣的地步。

電話那頭,張誠沉默了很久,才緩緩的開口:「那樣的事情我們誰也不想發生,林凌也跟你道歉了,而且你放心,林凌說不會破壞我們的家庭,只要孩子生下來後,我就抱回來給你養,反正你懷孕艱難……」

「張誠,你混蛋……」

我氣得直接把手機摔掉,張誠到底是把我當成了傻子是吧!竟然還妄想著我幫他養外面的私生子。

………………

我氣呼呼的回家,剛到小區門口,就看到了張誠的車,車子的副駕駛座上坐著懷孕的林凌。

「徐姐這是去哪了?你知不知道張誠找了你一夜。」林凌從車上下來,眼神中帶著幸災樂禍。

也不知道男人是不是眼瞎,這樣明目張膽的示威全然看不見,還真以為他心裡的小三是一朵純潔無比的白蓮花呢!

「林凌,你現在也敢在我面前晃蕩,難道就不怕我推你一下,讓你肚子裏的那塊肉流掉嗎?」我眼神陰鷙的盯著她的肚子。

林凌被我的眼神嚇到,捂著肚子防備的後退一步。

張誠把車子停好,恰好朝著這邊走過來。

「曉蓉,有什麼事你沖著我來,別威脅林凌。」張誠幾乎是第一時間就把林凌護在了身後,然後一臉警惕的看著我。

我目光悲涼的看向張誠,心若死灰,語氣裡帶著幾分失望跟嘲諷:「張誠,我跟你在一起七年,你就這麼想我的?」

張誠被我的話勾起一絲舊情,有些尷尬的回到:「我是害怕你太衝動,要知道林凌現在肚子裏還懷著孩子。」

孩子,這個詞觸動了我心裡敏感的傷口,疼得涓涓流血。

而對張誠的失望,讓我不想再跟他們多呆一分鐘,語氣不耐煩的開口問:「怎麼?你找我,就是為了說這個的嗎?」

「我爸媽就要過來了,上午十點鐘的火車,你記得去車站接去。」

果然,如果沒什麼重要的事情的話,他現在怎麼可能記得起我。

我本來想著懟他一下,讓他的小情人去接,不過想了想,到底還不是撕破臉皮的時候:「好了,我記住了。」

張誠以前工作忙,往常都是我去接的,不過以前跟現在心境到底是不一樣。

「那好,我先去上班了。」

說著,張誠拉著林凌上了車,然後絕塵而去。

接張誠爸媽回到家已經十一點鐘了,我也懶得做飯,直接帶著他們在外面喫。

為此,我專門選了一家口碑好,價錢也最貴的一家,不為別的,只因為我當初省喫儉用便宜了小三,我現在就不可能像以前那麼傻。

「這也太奢侈了,買點菜在家裡做就好了,你們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攢錢生孩子,我跟你爸爸都等著抱孫子呢!」婆婆看著面前一桌子的菜,一臉肉疼。

聽到她說起孩子,我的心又是一陣抽疼,眼淚險些就掉落下來。

「你怎麼了?」

「我身體不舒服,我先去一趟洗手間。」心裡的酸澀就像是潮湧一樣,忽然蔓延開來。

我捂著嘴巴,到洗手檯那裡,眼淚才蜂擁而出。

從小產以後,閨蜜勸我別哭,對身體不好,我便一直忍著不哭,可在剛才婆婆問起孩子的時候,我卻再也忍不住。

我打開水龍頭,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狼狽不堪。

正在這時候,一張面巾紙遞到了我的面前。

我接過,悶聲說了聲謝謝,然後把眼淚擦乾,一抬頭,便看到盛世華抱著胳膊靠在洗手檯那裡。

「你怎麼在這裡?」我驚楞的看著他。

「陪客戶喫飯,上洗手間的時候,就發現一個女人在這裡不顧形象哭的稀里嘩啦。」他面上帶著一股嫌棄。

「你還真沒同情心。」我擦了下鼻子,朝他嗆聲。

「我給了你一張面巾紙。」

我目光僵硬的看著手中的一張面紙,這就算有同情心了?

「難不成我要答應你的提議纔算有同情心?」他忽然挑眉看向我。

「我的提議有什麼不好?」

說著,我心裡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直接踮起腳尖,朝著他吻過去。

盛世華沒想到我膽子這麼大,身子一僵,失神了一瞬,我便趁機攻城略地。

在這種場合強吻一個男人,這一定是我此生做的最大膽的事情了。

等我鬆開盛世華後,挑釁的看他一眼問:「感覺怎麼樣?」

「很好。」

我臉上得意:「偷情在於一個偷字,其中妙不可言的刺激才最是打動人心,盛總,跟我來一場婚外戀,可好?」

盛世華眸光沉沉的看著我,片刻後,臉上忽然綻放出一抹笑容,那笑容,邪魅神祕,讓人只願沉浸在他佈置好的美色深淵裡。

「好。」

而我卻一直沉浸在他的美色了,說到底,不管男女,都是食色性也,容易被美色所迷,我也不例外。

「曉蓉,你好了嗎?」

聲音剛響起,我就被盛世華一把拉進了洗手間內。

也許是找的最近的,所以並沒有看男女,一進門他就把我壓在了牆上。

「你幹什麼?」我沒想到盛世華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

「幹你。」盛世華勾起脣角,語氣有些冷:「你把我的情慾撩撥起來,不會沒想著滅火吧!」

「別我婆婆還在外面。」跟盛世華偷情我倒是不在乎,但我可不想在洗手間被婆婆捉姦。

「你有膽子出軌,還怕被發現嗎?」盛世華貼著我的耳朵,聲音邪魅。

正說著,我聽到洗手間的門被人打開,緊接著是我婆婆驚呼的聲音:「曉蓉——」

「啊——」

未完待續,後面更加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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