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是知名作家的、信件的就更好啦 ( ω )


《寫給母親》——賈平凹

「人活著的時候,只是事情多,不計較白天和黑夜。人一旦死了日子就堆起來:算一算,再有二十天,我媽就三周年了。

三年以前我每打噴嚏,總要說一句:這是誰想我呀?我媽愛說笑,就接茬說:誰想哩!媽想哩!這三年里,我的噴嚏尤其多,熬夜太久,就要打噴嚏,噴嚏一打,便想到我媽了,認定是我媽還在牽掛我哩。

我也是覺得我媽還在,尤其我一個人靜靜待在家裡,這種感覺就十分強烈。我常在寫作時,突然能聽到我媽在叫我,叫得很真切,一聽到叫聲我便習慣地朝右邊扭過頭去。從前我媽坐在右邊那個房間的床頭上,我一伏案寫作,她就不再走動,看得時間久了,她要叫我一聲,然後說:世上的字你能寫完嗎,出去轉轉。現在,每聽到我媽叫我,我就放下筆走進那個房間,當然房間里什麼也沒有,卻要立上半天,自言自語我媽是來了。或許,她在逗我,故意藏到掛在牆上的她那張照片里,我便給照片前的香爐里上香,要說上一句:我不累。

三周年的日子——天天臨近,鄉下的風俗是要辦一場儀式的,我準備著香燭花果,去上墳,現實告訴著我,媽是死了,我在地上,她在地下,陰陽兩隔,母子再也難以相見,頓時熱淚肆流,長聲哭泣啊。」

斯琴高娃在《朗讀者》裡面的朗讀,大家可以找出來看看,我是看哭了。


梁曉聲的〈母親〉。印象特別深刻,記得是小學在一個課外讀本上看到的,其中描寫母親和他一起到警局要書的場景記憶猶新。生活得甚至有點卑微的女人,確實有那樣美好的自尊。筆直的背,窄窄的肩,默默撐起一個天。


可能跑題了,不是文章,是海子寫的詩。

給母親(組詩)

媽媽又坐在家鄉的矮凳子上想我

那一隻凳子彷彿是我積雪的屋頂

媽媽的屋頂

明天早上

霞光萬道

我要看到你媽媽,媽媽你面朝穀倉腳踩黃昏我知道你日漸衰老

加拿大作家歐.湯.西頓寫的一篇有關特別的母愛《狐狸的母愛》,這篇描寫動物母愛的短篇故事,生動地寫了狐狸媽媽的孩子被獵人捉走,狐狸媽媽幾天都營救不得,用有毒的雞頭毒死了自己的孩子。一般想到狐狸,我們就想到「狡猾」、「狡詐」等詞語,但作為一種如此名聲不好的動物,也有那種溫柔的母愛。

附原文

這一窩狐狸應該要完蛋了,叔叔雇來的那個柏迪,帶著十字鍬和鏟子來挖洞,我們和那兩隻獵狗站在旁邊看著。不一會兒,狐狸維克森在附近的林子里出現了,它把那兩隻獵狗引到遠處的河邊,到了它覺得適當的時機,縱身一躍跳到一隻羊背上,擺脫了獵狗。等那隻嚇壞了的羊跑了幾百米以後,維克森才跳下來,再跑回狐狸洞。因為它知道,它的足跡已經中斷了一大段路程,獵狗沒辦法嗅出來了。那兩隻獵狗無法繼續追尋下去,便馬上跑了回來。但是維克森已經先到一步,這會兒正絕望地在洞口不遠處的林子里徘徊著,想著如何把我們從它的小寶寶身邊吸引開。

  那四隻毛茸茸的小狐狸,正躲在洞盡頭的角落裡,拚命地往後退縮著。

  我根本來不及阻止,柏迪就狠狠地一鏟子鏟了下去,再加上獵狗突然往前一衝,小狐狸一下子就死了三隻。第四隻,是那隻最小的,被我兜住尾巴高高地拎了起來,才沒被橫衝直撞的獵狗弄死。

  小傢伙短促地叫了一聲,它那可憐的媽媽維克森被它的叫聲引了過來。它左右徘徊,離我們很近,要不是兩隻獵狗擋在中間湊巧作了掩護,它早就挨上槍子兒了。

  活著的那隻小狐狸,被扔進一隻口袋,它不幸的哥哥們,被柏迪用幾鏟黃土埋了。

  回到家不久,我們就用鏈條把小狐狸拴在了穀場上。它是個漂亮的小傢伙,樣子有些像狐狸和羊的混合體,我叫它梯普。只要有人過來,梯普總是愁眉苦臉、戰戰兢兢地蜷縮在它的箱子里。要是讓它獨自待在那裡,至少一個鐘頭以後它才敢向外張望。

  到了夜晚,小傢伙會變得非常不安,它悄悄地從箱子里爬出來,只要有一點兒風吹草動,就馬上溜回去,它使勁拉扯著鏈條,不時地用前爪抓住它,憤憤地啃咬。

  但是有一次,它咬著咬著突然停了下來,似乎在傾聽什麼聲音,接著抬起它那黑黑的小鼻子,用顫抖的聲音,急促地叫了一聲。

  這種情形重複了一兩次。每次叫過以後,它不是啃咬鏈條,就是焦急地跑來跑去。後來,回答的聲音傳來了,老狐狸在遠處呀呀地叫了一聲。幾分鐘後,木頭堆上出現了一個黑影兒。小傢伙偷偷地溜進箱子,但是馬上又回過頭來,帶著一種狐狸所能表露的最高興的樣子,跑去迎接它的媽媽。老狐狸飛快地咬住了小傢伙,掉頭就往它來的路上拖。可是,拖到鏈條拉得筆直的時候,小傢伙被媽媽的嘴巴狠狠地扯了一下。這時候,有一扇窗戶打開了,維克森嚇得又逃回木頭堆那邊去了。

  一個鐘頭以後,小狐狸停止了跑動和叫喚。我借著月光,偷偷往外一瞧,看見了狐狸媽媽的身影。它伸直身子躺在小傢伙的旁邊,嘴裡在啃什麼東西。我聽到一種鐵器的喀嚓聲,原來,它在啃那條無情的鐵鏈。而小傢伙梯普呢,這時正忙著大吃大喝呢。

  看見我出來,老狐狸迅速逃進黑洞洞的林子里去了。在那隻箱子旁邊,放著兩隻小老鼠,血淋淋的,還有點熱氣,這是慈愛的狐狸媽媽給梯普帶來的晚餐。

  第二天早晨,我發現鏈條上離小傢伙脖子一兩米的地方,已經被磨得雪亮了。

  走進樹林,在被破壞的狐狸洞口附近,我發現了維克森的痕迹。傷心欲絕的狐狸媽媽來過這兒,而且把孩子們渾身污泥的屍體全掘了出來。

  地上橫躺著三隻小狐狸的屍體,身上都被舔得光溜溜的。在它們旁邊,還放著兩隻剛被弄死的我們家的母雞。在新堆好的泥土上,那些痕迹告訴我,它曾經在這些屍體旁邊,悲痛地守了很久很久。

  我們的俘虜梯普,現在成了維克森唯一的親人。為了保護雞,我們把獵狗全放了出來。叔叔吩咐過那些僱工,一看見老狐狸就馬上用槍打,他也這樣叮囑過我。我們把狐狸最喜愛而獵狗卻碰也不會碰的雞頭塗上了毒藥,散放在樹林里。

  維克森只有在躲過種種危險,爬過木頭堆,才能到達拴梯普的穀場上。但是它照樣每夜都來照料它的孩子,把新弄死的母雞和別的動物帶給梯普吃。

  接著我就發現,老狐狸正在小傢伙的窩邊使勁挖洞呢。等挖到有它身體一半深的時候,它把鐵鏈條松著的部分,收起來統統放進洞里埋上,再用土把洞填滿。這時候,它以為已經成功地解除了鏈條的束縛,於是咬住梯普的肚子,全力朝著木頭堆那邊衝去。可是,天吶!它這麼一衝,結果只是叫小傢伙又狠狠地被那鏈條猛勒了一下。

  可憐的小梯普,當它爬回箱子里的時候,竟傷心地哭了。半個鐘頭以後,傳來一陣狂吠聲。接著,這種叫聲徑直朝遠處的樹林里移去,我一聽就知道它們又在追維克森了。它們一直往北,朝鐵路的方向奔去,後來漸漸就聽不到它們的動靜了。第二天早晨,那些獵狗還沒回來。

  不久我們就查明了原因。原來,狐狸對鐵路的情況早就心裡有數了,它想出了幾種利用它的方法。一種方法是被獵狗追趕的時候,趁火車就要開過之前,沿著鐵軌跑上一大段路。因為在鐵器上留下的氣味,總是非常淡的,再加上火車轟隆隆地在上面開過,氣味就完全消失了,而且獵狗還有被火車頭碾死的可能。另一種方法更有把握,不過做起來也更困難,那就是在跑得飛快的火車頭前面,把獵狗一直帶到一座高高的橋上,這樣它們就一定會被追上來的火車頭碾得稀爛。

  昨天晚上,維克森就巧妙地實施了這種手段。我們在鐵路上發現了獵狗蘭格血肉模糊的屍體,知道維克森已經報仇雪恨了。

  當天夜裡,在疲憊不堪的獵狗斯波特還沒回家之前,維克森又來到穀場上,它又弄死了一隻雞給梯普,並且喘著氣,伸直了身子躺在梯普身旁,讓孩子吃奶解渴。

  通過這天晚上被弄死的那隻母雞,維克森夜裡來我們這兒的事情,又被我叔叔發覺了。我的同情心完全在維克森這一邊,我不願意再參與什麼殺戮計划了。

  第三天晚上,我叔叔拿著槍,親自看守了一個鐘頭。天漸漸冷起來了,他又想起別處還有要緊的事情要辦,就讓柏迪代替了他。但是,這種寂靜無聲、令人焦慮的看守工作,使柏迪變得不安起來。一個鐘頭以後,砰、砰兩聲槍響告訴我們,那兩顆子彈一定是白費了。

  早晨我們又發現,維克森還是來過小傢伙這兒的。到第四天晚上,我發現叔叔又在親自站崗,因為另一隻雞又被偷走了。

  天黑不久,我們聽見一聲槍響,維克森把帶著的東西往地上一扔,撒腿就溜掉了。亮閃閃的鐵鏈告訴我們,昨晚維克森還是來過了,它又花了幾個鐘頭的時間,想啃斷那條可恨的鐵鏈。

  這種勇敢的精神和堅定不移的決心,如果沒有贏得人們的尊敬,也一定得到了人們的寬恕。無論如何,那天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這兒已經沒有人看守了。看守又有什麼用呢?維克森已經被人用槍趕跑了三次,難道還會跑來喂它的孩子、救它的孩子嗎?

  到了第五天晚上,在小傢伙顫聲地哀叫了一聲之後,木頭堆上便出現了一個黑影兒,這回在旁邊觀察它們的只有我一個人。

  它像個影子似的跑來,待了一會兒,又無聲無息地走了。梯普呢,一口咬住了它扔下的一樣食物,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可是,就在它吞咽的時候,一陣劇痛刺透了它的全身,痛得它禁不住失聲大叫起來。接著,小傢伙又掙扎了一會兒,就躺在地上永遠不動了。

  維克森的母愛是強烈的,它非常清楚毒藥的功力,也懂得毒餌的性能。可是,這次它扔給小傢伙吃的是我們放的有毒的雞頭,結果小梯普死了。

  當大地重新鋪上皚皚白雪的時候,我們又在林子里做了一次搜捕。雪地告訴我們,維克森已經不再在這片松林里遊盪了。我們只知道它離開了此地,到底上哪兒去了,誰也沒有發現過。


& 高行健

媽媽,你怎麼來了?哦不,你別走!我很久很久沒有見到你了,我幾乎都認不清你的模樣,二十多年了,還是我上大學二年級的那年夏天,往後就再也沒有見到過你,不,我還夢到過你一次,那夢也模糊不清了。你沒有變,你還是掛在我們家外間牆上那張發黃了的照片上的模樣,那是你剛生下我不久照的,你依著欄桿,欄桿上有一盆花。你穿著一件旗袍。你翻箱子整理東西的時候我見過這件旗袍。那是一件泡泡紗的,綠底子上點綴著黃花,布都洗薄了,像用過許多年頭的舊被裡子那樣稀薄。媽媽,我還是叫你母親吧,我都已經四十齣頭了,二十三、四年來沒有叫過你媽媽了。每當別人問起,每當我談到你,都是說我母親如何如何……你離開我的時候,比我現在的年紀還小,你是一九六—一年去世的,我連你去世時多大年紀都記不清了,我是你不肖的兒子!你不能原諒我嗎?真的,我很少想起過你,只有時腦子裡那麼一閃,也就過去了。有時,甚至多少年,都未曾潛心懷念過你一次。我把你墓地登記的單子都弄丟了,我沒敢告訴爸爸和弟弟,幸虧弟弟認識你的墓地。爸爸死後,給你遷墓合葬的時候,在那土坡起伏的墳場,是弟弟找到了你的墳墓。那一大片墳場,我記得你的墓在路邊上,周圍的新墳還都是黃土,間或長點小草。以後,有一年我出差路過,在家待了幾天,正趕上清明節,我們又去給你掃墓,那時候你已經遠離路邊了,墳場向前伸延了許多,但也還不難找到,距今那也已經十五、六個年頭了。

你的墳頭怎麼竟那麼小,落在長滿荒草的墳塚之間,那塊墓碑又被一棵金剛刺的蔓藤幾乎全擋住了,挑開才看得見你的名字,而我們兄弟倆的落款也一半陷進泥土中。連這塊墓碑我也沒有印象,怎麼會小得這樣可憐,露出地面只有一尺多高,可為了安葬你還等了三年。安葬你的時候我也不在,我是回家過春節的時候,初四還不知是初五,弟弟說,去看看媽媽吧,要不是他提醒,我也不會就去。母親,我是你不肖的兒子……可你在死前一定還想著我,你就是為我才死的,我卻總把你忘了,你生了個不孝的兒子。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為自己奔波,心中什麼也沒有,只有自己的事業,他是一個冷酷自私的人。是的,如今他成就了,他出了書,報刊上經常可以見到他的名字,他上了廣播和電視,他的戲好些地方同時上演,他如願成了一個作家。他從小就說他要當作家。媽媽,你還記得?那年暑假他從大學回來,他十八歲了,還像個孩子,你叫他躺在你身邊,給你講講學校裡的事。他說他正在寫一個劇本,他這個戲一旦上演,將一鳴驚人,媽媽,你一定要去看首次演出。當時你笑了,媽媽,你笑得都流出了眼淚,你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大兒子。但是,他卻那麼早就把你送到了另一個世界,那陰冷黑暗的世界。他甚至連你的遺容都沒有看到。他正在圖書館裡借書,期終考試剛剛結束。他準備借一批書帶回家去暑期好讀。他有那麼大的閱讀計畫,求知慾旺盛,而心卻被堵塞了。系辦公室的秘書走過來,對他說:「你什麼時候回家?」「已經訂票了,放假就走。」你竟然一點預感也沒有。家裡打來了電報,當然系裡老師沒有交給你,他們只是暗示了你快回去,你卻聽不出一點話音?你也沒有細問。你就那樣疏忽?你又花了一天時間進城上街去買書,只買了一盒蜜餞帶回家裡,那是一小盒的蜜餞,你把省下的那點零花錢全都用來買書了。你坐的還是給暑期回家的學生加的慢車,好多扣下點錢買書。而母親十天前給你寄來的路費足夠你買張快車漂的。

在那腳抵著腳,肩挨著肩的像沙丁魚罐頭那樣塞得滿滿的悶熱的車廂裡,大家輪流到行李架子上或座位底下蜷曲著打個盹。車走走停停,兩個晚上又將近兩個白天。你背著兩大帆布書包,塞得滿滿的書,手裡拿著一根棗木拐杖,是你一位同學託你帶給他家老人的禮品。站台上你見到了弟弟,還站著一夥同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左鄰右舍的夥伴,大家上前接過你的書包,簇擁著你,你揮舞著柺杖高聲說笑,是那樣得意。出了站台,他們已叫好了一輛三輪車,都是一幫小夥子,擠公共汽車的好手,往常是不會花這個閒錢的。夥伴們都騎著自行車,跟在三輪車的左右和後面,像個護衛的隊伍。他們還沒有一個像你這樣進得了名牌大學的,你是佼佼者,你覺得這種禮儀也理所當然。你坐在三輪車上依然同他們高談闊論,他們只偶爾應答一兩句,你還未察覺,你那樣遲鈍,一句也沒有問起母親。直到你進了家門,父親踉蹌呼號迎了出來,你才像被雷劈了一樣,失聲痛哭。

暑天屍體存放不住,等了你兩天兩夜,在你還在車廂裡晃蕩到家的前一天,屍體就火化了。母親,我是你不孝的兒子!他心中只有他自己。是的,他要幹一番事業,轟轟烈烈的事業,為你做母親的爭氣,為時代,為祖國,為民族,多麼豪壯,卻也正是他把自己的母親葬送了。連你墓地登記的紙片也丟失了。而你,為了多看幾眼兒子,他回來好多伺候他幾天,給他做點好吃的,讓他補養補養,你省下了當時按戶口配給供應的好幾個月的那幾斤雞蛋,你那一份一個也沒捨得吃,還把那個月的肉票同鄰居換了,好等他回來全家加餐吃團圓飯。那是人災加天災的年代,你去世的前兩天,父親已經發現你浮腫。你從機關的農場回來,一個月你本來有四天假,你只在家待了一天,把家裡的髒衣服都洗了,連被子床單也都拆洗過,為的是兒子回來時家裡一切都乾乾淨淨,你可以同兒子多談談,多伺候伺候你寶貝的大兒子。你忙了整整一天,便提前趕回農場去了,攢下的三天假,好等你兒子回來一起過。你走的時候,眼圈都黑了,臉色也發黃。父親說,從來沒見你這樣疲憊過。你把農場分的幾條魚也醃了帶回來,什麼也捨不得吃,你熬盡了你自己。

你是自願下農場去的。一個辦公室的人都報了名,可誰也不真願意下去,不是推說有孩子的拖累,便是身體不好,去也只能輪到後幾批。只有你說你孩子都大了,身體也滿好,年紀也不大,還不到四十歲。你總是個積極分子,事事帶頭,你擔負的工作量也最大,歷年來的先進工作者,但你沒有能夠入黨,提拔幹部也沒你的分,因為你母親的成分有問題,弄不清是不是地主。可她從來未曾在農村待過,據說是早已病故了的外祖父有過地契。她守寡以後基本上同你過,老人家到了晚年脾氣越來越暴躁,鬧著要回家鄉去,你每個月還得給她寄去生活費。還得供養我們兄弟倆讀書,我上大學對家裡更是一筆沉重的負擔。弟弟又正當發育,你從黑市給他買來了貴得嚇人的子雞,你說我身體不壯實就是因為我發育時營養沒有跟上,為此你一直後悔。

你忙完了一天的家務,第二天天還未亮,你便趕清晨第一班車回農場去了。你在養雞長幹活,你從來沒有養過雞,你見不得養雞場裡到處是雞糞,你是個極愛乾淨的人,勞動起來也像幹家務一樣,只要你一上班,就把雞場裡沖洗得乾乾淨淨。那天值夜班的同事沒有按時從城裡回來,你便又接上了人家的夜班,也好補休時再多一天假,陪陪你的兒子。你回到農場,這樣又連續幹了一天一夜,清晨五點鐘下了班,你疲乏不堪,你實在太愛乾淨了,又回到宿舍拿了臉盆和毛巾,同房裡的人還在酣睡。天剛曚曚亮,將近黎明。你平時非常怕河水,你恐懼河水,因為你弟弟十五歲那年去江裡游泳淹死了,你不准我學游泳。有一次我和同學偷偷游泳回來,晾在院子裡鉛絲上還溼的短褲,你下班回來發現了,你打了我一頓,把一根竹尺都打斷了。你從來還沒打過我,那是唯一的一次。你怕河水,你恐懼河水,可你又那麼愛乾淨。黎明前的河水想必是黑沉沉的。你只在岸上留下了個臉盆,早晨八點鐘,離農場三里遠的地方,放鴨子的社員在河面上發現了你……

媽媽,你冷嗎?你說過你夢見過你的弟弟,渾身濕淋淋的,站在你面前哆嗦,說他冷,他冷啊……媽媽,你不該為了你這不孝的兒子過早離開了人世。你沒有看到他的作品,也沒有看到他的戲,他也沒有給你寫過一篇紀念的文字,你譴責我吧,我從你的目光中看得出來,你為什麼不說話呢?你罵我吧,打我也可以,狠狠地打,把竹尺打斷也是應該的,我是你的兒子呀,你的不孝的兒子呀!一個忘卻了母親的兒子。我夢見過許多人,愛過的和不愛的女孩子,認識和不認識的人,有關係和沒有關係的人,唯獨沒有你,我的母親。這二十幾年來,你只在我夢中出現過一次,也是模模糊糊的,再也記不起還有哪些細節。也許我並沒有夢見你,只是這樣希望罷了,希望能得到你的一點寬恕。

我惱恨我自己這樣無情無義,在那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那場大革文化的命的時候,我把我身邊你唯一的一張照片竟然燒掉了。你也是穿的旗袍,不是家裡父親在世時,外屋牆上掛的那一張,而是更早的時候照的。你那時同爸爸結婚後不久,你那麼年輕,那麼美,你同父親是十八歲結婚的,那時你也許才十九歲,你說過你那時剛懷著我,我卻把你給燒掉了,把對母親珍貴的記憶燒掉了,連同我那些手稿。當時正大破「四舊」,到處在抄家。我怕我那些發不出去的稿子給我惹來大禍。夜裡插上房門,只亮著檯燈,燈光也壓得很低。我打開火爐坐在爐前,把整卷整卷的稿子往爐膛裡塞。我還有成捆的讀書筆記,有康得、黑格爾、賀拉斯、愛因斯坦著作的摘錄,有關於太平天國和遠古神話研究的史料的摘抄,當然也還有自己的心得和隨想。可那年代只要掐頭去尾找出一句不當的話就可以上綱,定下罪名。就在撕這些筆記本的時候,掉下了你的照片。我從地上撿起,當時都沒有猶豫,就扔進了爐膛,照片痛苦捲曲著,迅速變黃,我想拿出來再看一眼,轟的一聲,它就著了。房門是插上了,爐火烤得臉滾燙,脊背在冒汗,我像是在犯罪,不是因為把母親留下的最珍貴的紀念燒了,而是怕被人發現我在銷毀罪證。可我又有什麼最呢?我不是「黑五類」的狗崽子,母親你不也清清白白?外祖父是個銀行職員,也許算所謂高級職員吧,並不為貧困所迫,因為我沒有聽你說過。可高級職員也算不得黑五類,母親是清白的。你中學畢業,還參加過救亡運動,那個團體你說過還像是地下黨組織的外圍。同父親結婚以後,你便脫離了,父親不願你去冒那些政治風險,他希望有個平平安安的家庭,他一生也是個平平常常的多少有些軟弱的好人。我總記得小時候你教我唱的那些救亡歌曲,〈松花江上〉、〈鐵蹄下的歌女〉,你還演過《放下你的鞭子》,在家也還教我和弟弟演戲,演《烏鴉與麻雀》,觀眾則只有坐在一旁笑瞇瞇抽著菸的父親。可是就因為那件旗袍,你照片上穿的是件花絲絨的旗袍,旗袍當然算「四舊」,而且是花絲絨的,絕非是貧困的象徵,我便把你最珍貴的記憶銷毀了,因為膽怯,因為一種莫名的恐懼,也並非是莫名的,怕被懷疑成狗崽子,兒子就把母親給銷毀了。

媽媽,這就是你用自己的乳水餵養大的兒子。他從來不肯承認他懦弱,可是他確實懦弱過!媽媽,你別這樣看著我,你不能原諒你這不孝的兒子?不應該原諒的過錯。你是這樣的憂鬱,一句話也沒有,就這樣望著我,坐在我眼前門旁的這張椅子上,你也還穿著旗袍,穿著父親生前家裡外屋牆上掛著的照片上穿的那件旗袍。你面頰消瘦,清澈的目光直視著我,你說句話吧,媽媽,你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死前在那黑沉沉的河水裡掙扎的時候一定還惦著你的兒子。他們說你不是遇害的,找過法醫檢驗過你的屍體,說你臉和頭髮上都有汙泥,據分析,是臨時性腦貧血,你蹲在河邊上涮洗,可能是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黑,一陣暈眩便栽進水裡。你懼怕河水,可你又那麼愛乾淨。你別走呀,你陪陪我,媽媽,我需要重新得倒你的寬慰,像小時候那樣,偎依在母親的懷抱裡。媽媽,你哪裡去?你已經再也不用操勞了,父親就睡在你身邊,是我親手把你們倆的骨灰盒放在一個墓穴裡的。你那個骨灰盒已經散架了。給你起墳的時候,那口裝骨灰盒的陶瓷缸裡滿滿地一缸積水浸泡著你。我和弟弟給你起墓同父親合葬的那天,陽光挺好,風很大。在墳塚間的一個窪地裡,找到了你的墓碑,被金剛刺的莖蔓擋著,就是這棵金剛刺的主根把陶磁缸蓋撐開了,他長在缸蓋的縫隙中,多年來,那條紫紅色的根長得有小手指那麼粗,雨水便滲透了進去,到將近齊缸口的地步。骨灰盒就浸在其中,盒蓋上玻璃底下你的照片已經泡得辨認不清了。那骨灰盒蓋也挪動了位置,像被打開過又未曾合上。掘墓人用鐵鍬剷著土,嘴上叼著根菸,鐵敲碰著陶瓷缸發出揪心的聲響。

風依然很大。陽光也很明亮。鐵鍬碰到骨灰罐子的聲音,是沉悶的,缸已經破裂了。積水慢慢滲透進墳土裡。媽媽,你在這裡睡得很不安寧。我用一塊紅綢子包著你的骨灰盒,雙手捧著,走在前面,弟弟跟在我身後,母親,我沒有能給你送葬,那是炎熱停不住屍體的盛夏。我們走在墳塚間的坡地上。風很大,我聽見你的骨頭在盒子裡響動的聲音。你不安寧呀!

新的墓地又在路邊上,那是送葬的人的沉重的腳步踏出來的路。也還會隨著記憶的消失,再長滿荒草和金剛刺。

掘墓人打開了水泥做的新的墓穴,半米見方,一尺來深。勉強能並列擱下你和父親的兩個骨灰盒。合墓很迅速,穴位都事先準備好了的。路邊上也還有十多個安了水泥墓穴沒有蓋上的穴位。

母親,你白白過早離開了這個世界,你兒子沒能給你帶來多少慰藉,也難得想起你。如今他有了一點成就,聽到誇獎便沾沾自喜,並沒有想起是你最早教他識字的。他重並幾乎夭折時,你變賣了積攢的一點首飾,整夜整夜守候在醫院裡。解放前夕,父親失業,全靠你支撐著一家的生活,靠變賣和借債度日。你還不忘買來紙張,親手替他釘好本子,要他每天記一則日記。等他長大成了個小夥子,還總帶著他上街為他買布做衣服,他還嫌你選布料挑顏色耽誤了他可貴的時間,中途便發脾氣跑回家去。他是一個不通情理、冷酷的人!他永遠也無法償還你用心血和生命給予的那分慈愛。

此刻,母親就站在我面前。我終於分明看見你了,還穿著那件父親在世時掛在家裡牆上的鏡框子裡的那張照片上穿的單薄的旗袍。照片已經發黃了,那旗袍的顏色也已泛黃。可我知道那是一件染著綠底黃花的泡泡紗旗袍,洗得都如同舊被裡子那樣稀薄。你同父親合葬的時候我為什麼沒有叫弟弟把這件旗袍找出來,蓋到你的骨灰盒上?不對,你把我養育成,我卻從未給你做過一件衣服,沒有孝敬過你一次。在你同父親合葬的時候,我為什麼沒有給你做一件暖和柔軟的衣服?為什麼不給你也做一件旗袍,一件黑絲 絨的旗袍?可我燒掉的卻是你懷著我的時候穿的一件絲絨的花旗袍,後來生活困苦你把這件旗袍送到舊衣店賣了。我為什麼竟沒有想到給你做一件旗袍?媽媽,你無法原諒你這個不孝的兒子,你給了他一切,他卻什麼也未給予你。他如今居然也成了個人物,但他是渺小的!

你一句話也沒有,在那個陰暗的、潮溼的、見不到陽光的地方,你一定很冷。爸爸他還好嗎?他在發病去世的前一天還同來看望他的同事談起過我,牽掛我。他不同意我寫作,說這是個危險的工作,我說時代不同了,他卻總為我擔心,可我同樣一次也沒有夢見過他。你怎麼不說話呀?媽媽,你真一句話也沒有?你就走了,就這樣起身走了,消失在房門背後。


史鐵生 我與地壇


阿誠的棋王,寫主人公的母親給他刻棋子。


在幼時的記憶中,家裡有一本《寫給年輕媽媽》,粉紅色基調的封皮。


傻娘,初中讀的,哭了。現在還記得。


《湯姆叔叔的小屋》里的伊麗莎白,她抱著兒子在冰上光著腳跳的時候,真的覺得母親太偉大了


《我的母親》豐子愷


記得胡適寫過一篇,文風也很好,寫了母親對他的影響之類。。但忘了名字


在來一斤母愛


小學課本里的算不算出名?《秋天的懷念》作者是史鐵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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