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想明白這個老同學的心裡究竟是怎麼盤算的:搶礦的是他,給村裡人留條道的也是他,心狠的是他,下不了手的還是他。

作者:阿粥

我家在華北某省的一個小山村裡,四面環山,交通不便,早些年前,很多老人一輩子也沒出過村子,見識有限。可人活一輩子,總要有個慰藉,因此村子裡有點年紀的人基本都信佛。一年到頭,村子裡有大大小小的神會,數正月初一晚上的那炷香意義最大,老人們說,這天敬神能上達天聽。村民們通常託管廟的長輩用黃紙寫下禱文,然後在醜時去廟裡焚香跪拜,乞求一年的平安順利。

我就是在那時,看見何文他母親的。50多歲的婦女,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白色羽絨服,衣服上縱橫著一道道明顯的褶皺,袖口已經裂開幾個小口子,冒出灰白的羽絨。她顫顫巍巍地劃著火柴,把三炷香點燃了插在香爐裏,等一束黃裱紙快燒完的時候,跪拜了下去,嘴裡嘟囔著。她刻滿皺紋的臉被火光映著,似乎因某種神祕的期翼而幸福,又透著一股辛酸。

我爸和我在廟裡拿著禱文站在人羣外面,排隊準備拜祭。何文媽出來的時候,剛好和我打了個照面,她有點意外地看著我,神經質地喃喃道:「回來了,都回來了。」

我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被我爸拉到一邊。等何文媽走出廟門,我爸才開口:「可憐人,兒子死後就半瘋了。唉,新年大吉的。」

1

何文是我的小學同學,我們兩家就住在一條巷子裏,隔得不遠。

何文爸還在的時候,他家裡光景還可以。那幾年雖說義務教育已經普及了,可對於世代務農的村民而言,讀書哪有地裏的莊稼實惠?開明點的村民對孩子念書基本持放任自流的態度,你願意上學就上,不願意就回家,男孩跟爸媽捯飭那一畝三分地,女孩收拾家,等過幾年大了嫁人。愚昧的父母,一般直接等孩子讀完小學、能識得幾個字,就不讓孩子再上初中了,說沒必要再花錢。

何文的爸媽算是村裡的另類。何文剛生下來的時候,他爸找人算了卦,說這孩子以後能成大事,算卦先生給起了名字叫「文」,意指得文昌帝君保佑、文運暢通。何文爸從此就卯著勁,想把何文培養成個大學生。莊戶人大多沒文化,沒什麼課後輔導,何文爸就三天兩頭往老師家裡跑,每次去手裡都少不了自家種的糧食蔬菜。

何文也沒辜負他爸的期盼,從小學一年級到五年級,考試一直是第一名。可不讓人省心的是,何文不是個只知道學習的乖孩子,他皮得很,貪玩搗蛋,帶著村裡一羣年紀相仿的小孩,到處搞破壞。

村裡有不少以前備災年修下的大口子井,直徑十米左右,井水深不見底,村裡大人們都再三叮囑自己家的孩子遠離井邊。有一次,學校放暑假那天,老師發下成績單和暑假作業後就走了,趁同學們還沒散盡,何文跳上講臺,大聲問:「去大口井抓魚,哪個敢去?」

他右手攥著剛發的金色鋼筆,左手插在兜裏,神氣活現——老師們為了提高大家學習的積極性,每學期期末都會自費買幾隻鋼筆,來獎勵那些成績好的學生,第一名的鋼筆是金色的,其他人的則是銀色的。

我攥著手裡的銀色鋼筆,看著何文在臺上吆五喝六,又不服氣,又失落。何文可能也看到了我的窘樣,他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睛裡閃著溫和善意的光,然後攬著我的肩,脖子歪向我,像沒砸平的釘子頭,聲音低低地說:「別告訴我爸,求你啦。」

那天下午我正睡著,被外面的一陣喧嘩吵醒了。

「三嫂,你家娃沒跑出去玩吧?」一個沙啞的男人聲音傳來。

「沒,在家睡覺呢,怎麼了?」這是我媽的聲音。

「聽說大口井那淹死了人,咱村裡有幾個小孩跑出去玩了,現在還沒回來。你家孩子沒事就好,我們得走了,趕緊找人去。三哥呢?讓他也趕緊去!」男人粗重的聲音又傳來,然後是開關門的砰啪聲。

我被吵得睡不著,腦子轟地一下想起:是何文帶人去大口井抓魚了。

到晚上,村裡的小孩都回來了——大口井裡是為了抗旱儲的水,是不流動的死水,怎麼會有魚呢?何文他們發現沒魚後很失望,另一個孩子就提議去十里外的「龍堂會」。龍堂會是附近的一個小村莊,有一條河從那裡流出,村子也因此得名。等何文帶著一羣孩子浩浩蕩蕩地從龍堂會返回時,天都快黑了,而村裡的大人們那時還在滿世界地找孩子。

等大人們回來後,孩子的哭鬧聲也隨之開始了,打孩子最兇的,就是何文他爸。這個老實的莊稼漢子沉著臉,一句話不說,皮帶掄起又揮下,打在何文的胳膊上、屁股上、小腿上。何文趴在長條凳子上,拳頭攥緊,背挺得筆直,卻一聲屈也不喊。他媽站在門後面,暗暗流淚。

「他叔,別打了,孩子貪玩教訓下就得了,回頭再把孩子打壞怎麼辦!」我爸聽見動靜,過去勸何文他爸,巷裡的其他鄰居也都過去了。

第二天,何文爸託人從集上買了魚回來,熬湯的時候給我家也端了一碗——那時我們才知道,何文去捉魚原來是為了煮魚湯給他媽喝,他媽生他的時候落了寒,身子一直虛。

2

沒過幾年,何文爸就去世了。

何家在村裡是小姓,本族裡沒人,何文的舅舅們就做主,讓何文媽改嫁給村裡的一個老光棍。老光棍隔三差五地對何文非打即罵,稍有不順心就拿何文出氣,說的最多的就是:「滾,出去混社會去,在家喫老子喝老子的,還不跟老子的姓。」

何文媽懦弱,只能暗暗抹眼淚,卻說不出半個字來維護兒子。何文從小就倔,繼父讓他滾,他就真的滾出去了——他在他爸留下的半間房裡搭了鋪蓋,開了竈。村裡人看一個半大孩子沒了爹怪可憐,便東一頓西一頓地接濟他。

何文清楚自己沒機會走他爸以前為他暢想好的坦途了,之後他又斷斷續續地讀了一年書,便徹底輟學了。

到我讀初二的時候,他已經在外面混了兩年社會了。何文從外面回家那天,一頭長髮染成了黃色,耳邊戴了兩個耳釘,明晃晃地閃著,破洞牛仔褲下面是一雙白色球鞋。

村裡的年輕人幾乎都擁在了他家的那間小房子裏,來看他帶回的新東西。

「這個叫電腦,見過沒?想看哪個電視劇,從裡面一搜索,就能看了。」何文叼著煙,學著大人的樣子往天花板長長吐出一口煙氣,不緊不慢地說。

「何文哥,這個是啥?」一個胖子擠出人羣,手裡拿著何文帶回來的新玩意。胖子叫張鵬,從小就是何文的跟班,何文出去混社會的時候,胖子巴不得和他一起出去,無奈家裡大人覺得孩子太小,不放心,最後還是決定把他留在村裡。

「電吹風,吹頭髮的,送你了。」何文瞥了一眼,輕描淡寫地說。

胖子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其他人也都按捺不住眼裡的火熱。

「這算什麼,」何文老練地把煙頭彈飛,大聲咳嗽了兩聲,示意肅靜,「你們知道什麼叫『古惑仔』麼?就是好兄弟,講義氣,大家敢打敢拼,一起發財!你們要願意跟著我混,以後要啥有啥!」

幾年後我去外面讀大學,才知道何文那天神情激昂、奉為圭皋的,不過是一個早就爛大街的概念。

那次何文從村裡帶走了不少人,包括胖子張鵬。何文媽來我家的時候,喜滋滋地說:「去大城市上班,一個月有好幾千塊錢呢,過幾年攢點錢給他說個媳婦。」

3

3年後,何文一幫人,帶著張鵬的屍體回來了。

張鵬出事的消息剛傳到村裡的時候,都沒人敢相信——這是一個才17歲的半大孩子啊!張鵬他媽和奶奶得知消息後,差點哭暈過去,孩子出去後就一直沒消息,等回家的卻是一具屍體,換成誰都無法接受。張家的親戚們羣情激憤,把何文繼父家堵了個水泄不通,要討要個說法。

「人是你帶走的,怎麼帶走的,怎麼帶回來!」

「一條人命啊,再有多少錢能買到一條命啊?」

何文的繼父此時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他媽又只會哭。張鵬爸鐵青著臉,站著門邊上,只抽煙,不說話。他被喪子之痛煎熬著,卻又不知怎麼去跟這對孤兒寡母開口,村裡的講究,男人要和男人談事情,欺負寡婦是要被人吐口水的。

何文撲通一聲跪下了:「叔,張鵬是我兄弟,我兄弟是因為我死的。您要是要我這條命,我現在就給,您不要,從此您就是我爹,我兄弟該盡的孝道我替他盡,百年之後,我為您披麻戴孝。」

說完,何文就對著人羣不住地磕頭。

那天事情究竟是怎樣解決的,我並不知道,只知道過了沒幾天,何文就又出去了。他欠張家的債,總得還,而靠莊稼地是還不了的。


跟何文一起出去的人說,其實張鵬的死,不能全怪在何文頭上。

何文當初把他們領出去之後,一羣孩子本來是想在城裡打點零工,給人收拾收拾撞球桌,照看網吧。何文一心想去更大的地方發大財,終日混跡在人羣裏,和當地的小混混們稱兄道弟,打聽著「有用」的信息。終於,他找到了個機會。

那天何文把幾個人叫到一起,說:「X市有個老闆在招人,包喫住。去的話我算工頭,有額外獎金,獎金髮下來了大家一起分,走不走?」

幾個半大孩子湊在那商量了半天,覺得還是出去比較好,能掙更多錢,再說有何文帶著,應該也出不了啥問題。商議定了,當天晚上他們就搭車去了X市,進了一家製鞋廠。

進廠之後,工作一天兩班倒,包喫包住,就是工資比說好的少了一多半,何文便帶著大家去找老闆理論。

「你們這年齡不夠啊!」老闆叼著煙,腿翹在辦公桌上,斜瞥著何文他們,「被查出來了我可喫不了兜著走。」

何文滿臉堆笑著上前:「叔,您看我們大老遠來了也不容易。其實都滿18了,是當初辦戶口的時候搞錯了。」

老闆不置可否,好半天才說:「工資減半,你們機靈點,別被查到,就這樣吧。」

其他人工資都被減半了,只有何文一點沒受影響。他每天穿著個保安制服,在廠裏轉來轉去,盯著那些不好好乾活的人。時間長了,張鵬他們心裡多少有點不滿,好在大家是老鄉,何文每逢週日總請他們喫飯喝酒,「好兄弟,講義氣」,這事也就沒人提了。

張鵬出事,還是因為工資的事情。廠裏規定,工人工資按年支付,平時就發個幾百塊零用錢。快到年底的時候,張鵬他們幾個去領工資,老闆的侄子在辦公室卻說:「你們年齡不夠,誰讓過來上班的,我咋不知道這事?」

他們一羣人又去找老闆,老闆不在,找別人,被來回搪塞,如此幾次反覆下來,大家都火了。

討薪的事情還是落到了何文頭上。同鄉的七八個少年擠在一間小小的宿舍裏,何文坐在幾塊木板搭的簡易牀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不說話。好一會兒,何文站起來,從枕頭下抽出一個泛白的藍書包,裡面是薄薄的一沓紙幣:「我今年賺的,大家分一分,工資的事,我再去想辦法。」

本來就很薄的一沓錢,七八個人一分,每人到手也沒幾張。張鵬忍不住問:「那王八蛋騙我們,就算了?」

何文拍拍他的肩膀:「先回家,哥在這呢,我想辦法。」

張鵬還是沒忍住。臨過年了,見廠里人差不多走光了,張鵬就和幾個夥伴合計著,「錢是要不回來了,不如去偷廠裏的機器賣,好彌補下損失」。於是幾個人準備好繩子、麻袋,趁一個晚上沒人,就動手了。不巧的是,偏偏那晚老闆的侄子帶人巡查,張鵬一羣人聽到有動靜,頓時慌了手腳,年紀小的撒腿就跑,張鵬背著剛卸下來的一塊鐵疙瘩,不想前功盡棄,又心裡著急,慌亂下絆了一跤,鐵塊從背後砸在了後腦勺上,當下就沒了氣。

等第二天何文趕過來的時候,張鵬人都涼了。出這麼大事,一直躲著他們的老闆也終於出面了——報警?那僱傭童工這事怎麼算?老闆說張鵬是因為偷東西自己不小心砸死的,責任也不全在工廠,最後給其餘的人補齊了工資,又額外給了幾萬塊錢算是安葬費,這事就結了。

其實在張鵬他們計劃去偷設備的時候,何文揣著把西瓜刀,已經在外面等著「堵」老闆有好幾天了。他本來想,人是跟著自己混的,兄弟有事,他當大哥的要出頭,老闆要是再不給錢,就捅了他,誰也別好活。

所以何文後來一直覺得張鵬是替他死了,自己對不住他。

4

等何文開著輛小轎車再回村裡的時候,我已經去外省讀大學了。

他的長頭髮變成了板寸,手上帶著串佛珠,眼角留了一道瘮人的疤痕。回來當天,他拎著10萬現金先去了張鵬家,沒多久,把村裡的房子也翻新了。我爸在電話裏和我叨叨:「何文這孩子現在有出息了,那天來看我,還問你怎麼樣了。」

聽人說,何文這次出去的幾年,先是在市裡,後來又去了外省。一開始他在一個浙江老闆的私人煤礦上,乾的還是保安的營生。晉北民風彪悍全國出名,浙江老闆走了上面的關係過來開礦,可他在本地上沒有根基,「強龍不壓地頭蛇」,沒有利益衝突時老闆們能和和氣氣,有了利益糾紛,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有些當地的老闆覺得這個浙江老闆手伸得太長了。兩方照會了幾次,沒什麼結果。浙江老闆全中國飛來飛去地做生意,眼界高,自然不把這些人放在眼中,喫進嘴裡的肉,別人想分上一口,開什麼玩笑?可是就算他上面再有人,到了這裡,還是得靠下面這些人,大佬把酒言歡,小弟流血拚命,面子和裏子,哪個少了都不行。

何文的發跡就是從這開始的。

雙方談崩後,本地的混混們開始時不時地上來「關照」煤礦,也不幹啥,鋪上塊厚塑料布,抽煙喝酒,就盯著那些工人看。礦上十有八九都是本地工人,再遠出不了山西,沒多久,這事就傳開了,誰還敢去上班?浙江老闆沒辦法了——混混們既不動手又不動口,跟違規違法一點邊都搭不上,上去轟走,人就不走你能怎樣?可要是動手,人家就報警。

最後,還是何文幫浙江老闆把這事解決了。

那天混混們又來,何文帶上兩個保安過去,他拿著把西瓜刀,在混混們面前先給自己左胳膊來一刀,又給右胳膊來了一刀,然後把西瓜刀遞給了對面。做生意也好,混社會也好,大家求的都是財,不是命,越是上道的人越懂。何文給自己的那兩刀,是面子,也是臺階,遞給對方的,就是個沒法選的單選題了——要不走人,要不捅死他,反正大家後面都有人兜著,出事了,誰也跑不了。

從來沒人教過何文這些,但他對這些好像無師自通。從堵鞋廠老闆那會兒開始,他就明白,好勇鬥狠只有在特定的時候有用。富貴險中求,何文早就想明白了,他不在乎這幾刀。

那天之後,混混們就不再來了,可何文也徹底把本地的這些大佬們得罪了。你當保安沒關係,畢竟各為其主,可你要強出頭,納這個投名狀,就是打這些人的臉了。上了船,再想水路換陸路,天下沒這樣的好事——後來何文出車禍,究竟和當初的事情有沒有關係,有多大關係,沒人說得準。

浙江老闆因為這事,十分賞識何文,開始讓何文跟著他走南闖北。風光是風光,但何文也染上了不少毛病,好賭就是其中之一。他不玩麻將,也不玩牌九,他玩的是「爬山」——也就是扎金花,幾把下來,是十幾萬的出入。

因為賭,何文到手的錢雖然不少,卻也沒剩下多少,賭急了就先借高利貸,他眼角的那道疤,就是高利貸在催債時留下的。

5

何文這次回村,是沖著鐵礦來的。

前幾年村裡修路,交通便利了,出去務工的人越來越多,年輕人的打扮也越來越時尚。後來有勘探隊過來,在村裡發現了鐵礦,原本僻靜的山村一下子炸開了鍋,想投資的老闆們來了一大堆,村委會也號召村民入股,以村裡的名義開辦了鐵礦。此外,還有一些有錢的村民三三五五地合資,辦起了自己的礦。一時間,我家這邊,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鐵礦,運礦石的大車晝夜不停,經附近的國道駛出去。我爸當時也給我打過好多次電話,就到底入不入股、入哪個股的問題徵詢我的意見。

浙江老闆和何文聊過以後,覺得煤礦和鐵礦也就換了一個字,大同小異,放著這麼大好的發財機會不抓住,簡直是對自己「商人」兩個字的侮辱,便籌集了大筆資金,入場了。

何文就是在這種背景下,又回到村裡的。

當時村裡的鐵礦大概分成三塊:村委會自籌的,劉老大的,以及村民三三兩兩辦的小礦。村委會的礦是帶著尚方寶劍的,全村人幾乎都有股本在裡面,這個不能動,動了就是自絕於政府與人民;村民小打小鬧的那些,就好說多了,帶上煙酒,二大爺、三姑舅地嘮一嘮,事情就成了。

何文嘴皮子活,他說:「您老要掙錢,但掙錢這事它是有風險的。不如把礦給我,有集團墊底,該您的錢一分不少,也不用受這份累。」那些實在油鹽不進的,何文也有辦法。他不對本村人喊打喊殺,他給貨車司機們打招呼,再找消防、環保的人來走上幾圈,這樣下來,小礦哪還有利潤可言?最後只得把礦轉給何文。

最難解決的就是劉老大的礦了。劉老大本是運城人,後來不知怎麼在我家這邊發跡了,得了個「劉老大」的綽號,他名聲起來的時候,何文還在穿開襠褲。

劉老大和何文一樣,好賭,有事沒事就愛拉人來幾把。可在礦上,他身邊除了幾個小弟,剩下的就是工人,大家都要養家餬口,誰有那麼多閒情逸緻陪他。

這時候,何文來了。何文不提礦的事,只是和劉老大玩牌。「小賭怡情,大賭傷身」,何文和劉老大玩的都是幾百塊的小局,劉老大若嫌不過癮,何文就笑著推辭,無論劉老大說啥,何文都死活不鬆口,轉天還繼續來賭。這樣打了半個月的牌,劉老大贏多輸少,也攏不過萬把塊錢。

這天何文又來,劉老大實在憋不住了:「兄弟,不過癮啊,來點大的。就算你輸了,哥哥還在意你那點錢不成?」

這次何文沒拒絕,他熟稔地拿起牌:「大的就大的。」

那天兩人玩了一下午「爬山」,何文最後贏了多少,沒人知道,不過劉老大的礦山確實轉給何文了。

何文也是賭徒,賭徒的心理他最清楚。牌桌上的勝負是五五,可劉老大心躁,何文擺了他一道,讓劉老大下不來臺,那何文的勝數就不止五成了。

6

我們村子小,家家多少都沾親帶故,今天二大爺的孫子要來礦山學挖掘機,明天三表叔說年紀大了,出去不容易找活。想上來當個門房。但凡這些上門的請求,何文都照單全收。

生意蒸蒸日上,手裡的錢越來越多,何文的轎車換成了跑車,西裝和皮鞋也都是名牌。他在城裡買了兩套房,把他媽和張鵬爸媽都接了過去。

我寒假回家的時候,我爸說何文想見我,那時,我倆已有許多年不曾聯繫了。

說是同學聚會,其實也沒幾個人,我、何文、何文的幾個表弟,還有另外兩個同學,地點就在何文家,堪堪圍了一桌。

「喫菜喫菜!」何文媽熱情地招呼著我們,何文卻不多說,他舉杯笑了笑,也不勸人,自己徑直幹了。印象裏,何文身上那股混不吝的勁,彷彿被時間一股腦地全帶走了。

「讀大學了?」何文對我說。

「嗯。」我應了一聲。

「小時候考試我老考第一,拿金筆,你考第二拿銀筆,當時把你委屈的。」何文喝了一口酒,又說道。

「表哥,讀書有啥用,我以後想跟著你幹。」何文的小表弟在抱著雞腿啃,忽然插了一句。

何文伸手在他表弟腦袋上重重拍了幾下,指著我說:「好好讀書,跟你這個哥哥學,學我有什麼好的。」

那是一次尷尬的相見,我和何文之間隔了巨大的人生際遇,已經無法像小時候一樣互相打趣追鬧,剩下的,也許只有對彼此人生的尊重和理解。


我最後一次見何文,是在兩年前。那時候鐵礦已過了紅利期,國家政策開始重視保護環境,村裡的小鐵礦便一個接一個倒閉。

沒多久,浙江老闆也準備撤資了。他的本意是讓何文把礦轉手,然後再帶何文去別的地方做生意。可何文這次沒同意,他說,他漂得累了,好不容易回家,不想再走了。

何文用自己攢的錢,又外借了一部分,從老闆手裡把鐵礦盤了下來。村裡很多人也勸何文把鐵礦脫手幹點別的,「這玩意現在不掙錢了」。何文總是笑笑不答話。到後來,村委會的集資鐵礦也關閉了,只剩下何文的礦還在維持著。

浙江老闆走後,礦上的處境更不好過了。除了政策的大環境,沒了浙江老闆這個「面子」在前面擋著,很多以前顯不出的問題,也全冒出來了。何文輟學早,礦上具體的經營管理,一直是浙江老闆那邊的人負責,到他單幹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的「權謀」在上上下下的複雜關係中派不上用場。何文焦頭爛額地應付著,縮減了礦的規模,牌也很少再打。

礦上不盈利,不轉手也該裁人,但何文沒有,村裡沒出去打工的人,在他那兒幾乎都頂了個名字。人浮於事,日薄黃昏。鐵礦這臺龐大的機器就像壞掉的機械錶,即便何文拚命地給它上足發條,它還是隻走上幾分鐘就「嘎嘣」停下。齒輪的摩擦內耗,一點點把何文的精氣神吸掉,讓他生鏽,讓他臉上長出青黃色的斑駁。

何文發達的時候,算命的魏爺爺給他看過,說何文手狠心重,「命裏什麼都有了,可就是沒路,天不容人,沒法子」。我也從沒想明白,這個老同學的心裡究竟是怎麼盤算的,搶礦的是他,給村裡人留條道的也是他,心狠的是他,下不了手的還是他。


最後那次見面是在我家,何文急匆匆上門,找我爸給他「看日子」——村裡人講究老規矩,喪娶等大事都要找專人給看,譬如結婚,哪一天結、什麼時辰新郎接新娘,這些都是有定例的。

何文把帶來的兩瓶酒放在地上,態度近乎謙卑地和我爸說:「三叔,您幫著看看,山上出事了又,想找個日子拜拜山。」

那時何文的跑車已經變賣,西裝也換成了村人的尋常打扮,腳下一雙運動鞋,能看得見很深的抬頭紋了。

我爸遞給何文煙,他擺了擺手,拒絕了。

鐵礦如野草般瘋長的那幾年給我們村留下了不少後遺症,山體破壞、環境惡化倒是其次,為了追求經濟利益和生產速度,那些礦只有基本的安全措施,以前就出過事,這次又出事,讓何文給撞上了。據說是遇到了山體滑坡,下面剛好有兩個工人,一人命大,沒了條腿,另一個在車裡休息,連人帶車被滾落的石塊砸到了。

那一次見面,何文和我都沒說話,看完日子後,他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著看了我一眼就走了。他笑的時候,嘴角翹起來,和小時去大口子井抓魚的時候模糊相似,眼睛裡卻多了很多東西。我無法深究何文眼睛裡藏著的究竟是什麼,也許有一天,我們都會用那麼一雙眼睛來審視世界,墨瞳、瓷白。

沒過多久,何文也出事了:晚上開車,酒駕加疲勞駕駛,車子側翻下了崖。那時我不在家,何文的後事還是我爸幫著辦的。村裡有人說,何文是被暗害的,他給浙江老闆當馬仔的時候,得罪的人太多,這些人都在盯著何文出錯。

還有人說,何文是開鐵礦一直不收手,惹怒了山神,纔出了車禍。

編輯:許智博

題圖:《放·逐》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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