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我依舊站立在原地，眼前的一切彷彿再度被強迫快轉，形形色色的人們來來去去，破舊的小公園隨著時光流逝，來訪的人羣漸漸減少，曾經嶄新的遊樂設施在多年的風吹雨淋之下，蒙上了一層難以消除的灰黑，而除了自己緩緩增高的個子與再度汰舊換新的制服，萬物變化的同時，唯一不變的是靜靜地坐在鞦韆上的自己。

 

時間停止在靜謐的某個平日夜晚，四周安靜的只剩枝葉相互摩擦的聲響，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叫聲，唯獨我的心跳及呼吸在整個空間內顯得吵雜，讓我不禁將手放上左心房，希望能因此壓低音量，而坐在鞦韆上的我卻絲毫沒有任何反應，一直低著頭的臉隱身在黑暗中，至今仍無法看清表情。

 

「小朋友，回家去吧。」

 

一道既蒼老由熟悉的聲音從自己耳旁響起，使我驚得回過了頭，望見在記憶中收留我的爺爺，他拄著柺杖越過我向過去的自己走去，臉上的皺紋與頭頂上灰白的頭髮一如往常，逼真的像是他還沒離開人世，似乎只要我起身拉住他的袖口，他便能再度回頭朝我微笑。

 

我僵直著身子，看著爺爺舉起柺杖敲了敲鞦韆的鐵鍊，再度以嚴肅的口吻說道：

 

「都幾點了，快回家去了。」

 

坐在鞦韆上的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對於忽然搭話並命令自己的老男人一點都不想理會，自顧自的沉默著。

 

「別讓父母擔心，快回家。」

 

爺爺扶著柺杖，一點也沒有想要放棄的意思，依然站在原地，勸導著當時身處叛逆期的自己。而年幼的我卻對面前的男人感到些許得不耐煩，不過還是忍著不快，回答了老人，希望這個陌生人能夠盡快從眼前消失。

 

「沒有人在等我回家。」

 

但眼前的人自然而然的誤會了他的意思，再次提高聲音、瞪著眼睛說道：

 

「呀！小子！父母就算出差，你也得準時回家，不要半夜在外面晃蕩，明天還是上學日呢。」

 

眼見他又要開始另一段碎念，一人經歷青春期的自己終於忍不住內心像氣球般不斷脹大的怒氣，站起身朝老人吼道：

 

「沒有人會等我回家！這樣說你聽明白了嗎？不要再來煩我了！」

 

突如其來釋放的怒氣使他身體不住地顫抖，從未如此失態的自己抿起脣，又坐回鞦韆上，不願再看向前方的老人，垂下的頭顱除了帶著糾纏他許久的煩悶，還有對於自己舉動的不安和對老人的愧疚。

 

我看著重新上演的回憶，內心對爺爺是滿心的羞愧，可當時自己確實也面臨了崩潰邊緣，多年的寂寞和焦慮幾乎快擊垮了內心，像是深陷在泥沼中，除了緩緩下降的身軀及逐漸失去的呼吸，他似乎也別無他法，連悲鳴都無法發出。

 

沉默在他們周圍漫延，就在當時的我以為老人就要放棄離開時，他卻喫力的彎下身，撿起了被扔在地上的書包，背在肩上，突來的問了一句：

 

「喫飯了嗎？」

 

老人對上當時驚訝的我的眼神，一點也沒有被惡劣的態度所影響，又老神在在的說了句：

 

「我們去喫飯吧。」

 

隨後便自行邁開腳步往公園的出口走去，而穿著制服的我在短暫的愣神後，隨即跟上老人，即便出了視線，我還是清楚的記得當時我和爺爺在路上拉扯著書包，誰也不讓誰，但爺爺的力氣意外的大，而懵懂的自己就這樣一路被帶回書店，思即至此，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翹起，想念起那天晚上熱呼呼的雞蛋麵，還有後續數不清的家常菜餚，雖然平凡卻是當時的我收到的久違溫暖。

 

再一轉身，我坐在高中教室內，四周充斥著嘈雜的人聲，學生們各個成羣，抱著鮮花與朋友合照、笑鬧，我低下頭看見身著制服的自己，右手手中握著畢業證書，對於再經歷一次的畢業式有些迷惘和怪異，書桌的抽屜裡還留有翻得破舊的教科書，黑板上的高考倒數也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奔放的塗鴉以及各種簽名，我一個人坐在位子上，一旁的愉悅氣氛似乎傳不到我身上，我摩娑著木桌上的凹陷處，發呆著轉頭望向天際，期望這一天盡快結束。

 

同桌的女同學突然走到我的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臉茫然地抬起頭，只見她指向校門口說道：

 

「全圓佑，有人找你。」

 

語畢，又再度走出教室，與她的父母及朋友一同合影、慶祝，臉上帶著純真的笑意，沉浸在她美好的幸福中。我一邊走下樓，一邊嘲諷地想著對方大概是找錯人，沒有人在意的我，又有誰會記得呢？

 

當我走近校門口，便望見爺爺一個人一手拄著柺杖，另一手抱著一束鮮花，在門口探頭探腦的像是在找尋我的模樣。我忍不住停下腳步，見他在走動中，小心翼翼地又把花束向上提了提，直至確保沒有任何摺痕出現，臉上緊張的神情才稍微放鬆了些。我看著他，眼眶有些澀癢，鼻尖也開始發酸，眼前緩緩積蓄的淚水模糊了視線，心臟不知不覺間快速地跳動了起來，我依著記憶一步步向前，直到停在了爺爺面前，眼眶內的淚快要無法乘載重量，幾欲滴下，而爺爺拍著我的肩膀，將花束塞進我的懷裡，露出了溫和的笑，對我說道：

 

「圓佑啊，我們回家吧。」

 

那是數年來第一次，我抱著爺爺，得以像個孩子般恣意地大聲哭泣。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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