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眩》卡普爾

  藝術家在烏鎮的頻繁出沒,讓一切發生在這裏的“非正常行爲”,都詭異地變成需要嚴肅對待的事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週刊2019年第10期

  圖 | 大食 文 | 邱苑婷

  全文約4657字,細讀大約需要10分鐘

  一分鐘帶你看遍烏鎮藝術展

  鏡與凳

  陽春三月,烏鎮西柵露天電影院的廣場,出現了一對巨大的不鏽鋼凹凸鏡面。

  在過客看來,鏡子像是從地上長出來的,好像植物鑽破泥土,原因不同,邏輯一致。它們直立在廣場正中央,不由分說奪去所有進入廣場的視線——用“奪去”或許還太過輕巧,不如說是“吞噬”——周邊有冠頂成傘的古木,有滿是屋漏痕的白牆,有青灰色的磚瓦,都沒得選擇,這對雙眩鏡霸道地將它們噬進了自己的平面空間裏。一鏡中有無限的鏡,人在鏡中看自己,彷彿看到一個被困在無數層牢獄裏的可憐人。

  唯一沒被吞噬的是地面。被雙眩鏡眩昏了頭的烏鎮遊客,若有心低頭看,纔會發現地下有另一些不起眼的“牢獄”:古鎮原先的地磚中,每隔五六塊便間雜嵌着透明玻璃磚,再仔細看,沒有面部的白色小人站在磚中。廣場邊緣的玻璃磚裏只站一個人,越靠近中心人越多,整整齊齊排一隊。

  大部分人沒看見。“這哈哈鏡真大啊,”對着雙眩鏡咔咔拍幾張照,大大咧咧踩過去。只有小部分人偶然低了頭,隨即發出驚訝又疑惑的聲音:“這是什麼?”有人猜:“是燈吧?晚上開起來一定很漂亮。”一位中年農婦小心翼翼,捨不得踩。

  烏鎮最西頭是望津裏,那兒的廣場也長出了新東西。遠看像一圈閃閃反光的銀色大蘑菇,近看更不知道是什麼了。一位晨起散步的大爺揹着手,左看右看,始終不敢走進這一大圈鋁圓盤之間,像怕誤入什麼陣法。終於他皺着眉頭問了句:“這啥啊!”

  在火鍋、燒烤架、新式馬桶等各種荒誕的回答中頭暈目眩了一圈後,老爺子終於得到了“凳子”這樣一個可靠而令他信服的答案,同時也狐疑地接受了這是一件藝術品的說法。我們沒告訴他,這出自一位得過威尼斯建築雙年展金獅獎、普利茲克獎的日本建築師之手,更沒說出那位建築師的名字——妹島和世,因爲老爺子很快依經驗對這些凳子下了自己的判斷:“太涼!”

  某種程度上老爺子說得沒錯。如果待得更久一些,他會發現它們不僅太涼,也太燙——內凹的鋁面聚攏了光的熱量,面朝它俯身的一剎那會感到光燒在臉上。大爺悻悻地走開,邊走邊嘀咕,“藝術品!”

  《懸礎》 施惠

  《另一水面》 妹島和世

  藝術的助產士

  無論是妹島和世,還是雙眩鏡的作者安尼施·卡普爾,或者囚禁小人的玻璃地磚創造者王魯炎,對這些藝術家的名字,三年前,搞工程維修的王衛東和任何一個普通烏鎮人或遊客一樣,一無所知。

  王衛東在附近鎮子長大,父親是電工,他子承父業,做了工程管理。家裏和藝術沾不上一點邊,但自從三年前第一屆烏鎮當代藝術邀請展舉辦,王衛東的微信好友裏,竟然有了小半藝術家。在烏鎮北柵絲廠或者糧倉展區,一身藍色工裝的工人見到他都問好,叫他“王工”。

  王工像藝術的助產士。作爲烏鎮配套保障部經理,他和手下團隊幫藝術家們把裝置類作品安裝在烏鎮,也負責展覽期間的維修。那兩塊雙眩鏡,遊客光看熱鬧了,只有王工知道安裝這玩意兒多費勁:“一塊1700公斤重!快兩噸了。”

  雙眩鏡安裝的位置也極講究。安尼施·卡普爾希望找到最合適的鏡子擺放角度,好把周邊的景色全部容納進來。烏鎮在地策展人馮博一考慮,廣場有棵大樹,要避免凹鏡聚光引起火災。王衛東負責把這些願景和要求一一落實。

  “我通過跟他們打交道體會到,國外的藝術家真是值得我們學習,真是一絲不苟。位置擺錯一點點都不行的,真是一絲不苟。”

  鏡面上的薄膜撕去後,手是絕對不能觸碰鏡面的,否則會留下指紋痕跡;萬一碰到了,也不能用礦泉水、水管水、純淨水沖洗——王工提到了各種水,提醒我們那些水都是含有雜質的混合物。

  “只能用蒸餾水。”最後他給出答案,他的眼神彷彿在說,“這纔是純淨物。”水裏的雜質會讓鏡面發黃、在水的衝力下留下微小刮痕。蒸餾水成本高,麻煩,但並非不可行,去化工廠便能買到。作爲全國最熱門的旅遊目的地之一,烏鎮不差錢,辦藝術展總共耗費一千多萬,資金悉數來自烏鎮旅遊股份制企業。

  《合成音樂》 楊嘉輝

  《天空》 卡特婭·辛克

  一棵樹

  王工帶我去看北柵絲廠的一棵樹。那是一棵主幹被水泥混凝土澆築成立方塊的大樹,枝幹從水泥立方柱中鑽出,展開,但大多數末端枝葉被砍斷,只剩下光禿的一截截圓木橫面,唯有頂部的一株細枝仍保留着葉片。

  這是瑞士藝術家卡特婭·辛克的作品《天空》。對不知內情的人來說,它似乎就該如此;只有像王工這樣參與了落地全程的人才知道,眼前這棵樹和卡特婭最初的想法其實有天壤之別。他給我們看卡特婭早先的作品設想圖,是一個不帶任何枝椏的純立方柱,水泥把樹完全裹覆其中,水泥塊之外的部分悉數砍平,除了水泥表面的樹木年輪,本應看不出一點樹的形狀。

  那些“多餘的”枝椏,是卡特婭讓它們在烏鎮“長”出來的。與卡特婭交流過的China Daily記者方艾青告訴我,這個作品的創作、嬗變過程中有許多與中國工人的博弈和互相學習,往往是藝術家發現中國工人理解的施工方式與她預想的大相徑庭,最後她意外地發現,這麼做不錯,於是接受了這種“錯誤”。

  王工對這樣的說法感到茫然。他自認是很認真地按照卡特婭的要求去做的:光是找樹就花了他近一個月的工夫,調動了周邊地區各種人脈。卡特婭想要一棵主幹直徑在50到60公分之間的大樹,分杈的枝幹要像張開雙臂的人一樣姿態挺拔、左右伸展——不得不一棵棵拍照發給卡特婭過目。

  一個月後,樹到位了,卡特婭也飛來了烏鎮。她要全程參與這棵樹的水泥澆築。

  一開始她感到新鮮,中國工人竟然是當場和水泥的,就在樹旁邊兩三米開外。她告訴王工,在國外,水泥會在很遠的工廠調好,再統一運來現場。她喜歡中國工匠的方式,整個過程生動直觀、親切極了。

  王工記得的都是卡特婭的好。他說她如何親力親爲,每澆築一層都順着梯子爬到頂,一點點告訴工人該澆築成什麼樣子;說她如何阻止了自己在作品大體完工後拔掉施工時的釘子,說就讓它們留在那裏吧——王工覺得那正是藝術家高超的地方。

  王工給我們看他褲腰上別的鑰匙扣掛件,一個紅色牛皮底的小物件,上面鑲嵌着金質烙刻的戴帽工人,工人抽着菸鬥、牽着一條狗。他視若珍寶每天戴在身上,也回贈了卡特婭一件烏鎮禮物:那棵大樹的一根樹枝。

  《微差意象:暴露系統》 布魯克·安德魯 澳大利亞

  《鼠系列》 蘇永健

  錯讀之讀

  自從參與了藝術展的工作,王工說話的詞彙和方式都變了。

  “它摻雜了烏鎮元素,變成了另外一個作品,這樣看上去反而有生命。跟‘時間開始了’(展覽名)有些相對應的,這個時間是禁錮了,水泥代表這個樹的生命禁錮了,但樹你禁錮不了它,它會有另外一種開始。可能是這個意思,我的理解是這樣的。”

  王工張口閉口都是對藝術作品的理解,聽起來像策展人馮博一、王曉鬆、劉鋼的一位代言。說不出所以然的時候,他就不太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這件我看不懂。”

  突然一拍腦門:“我覺得這兩屆烏鎮藝術展都有同一個可以改進的地方。這個解說展板太簡單了。有些嘛它也不說是什麼意思,我們沒什麼藝術水平的,左看右看也不知道作者想表達什麼。它應該寫出來嘛。”

  藝術家王魯炎在西柵露天電影院廣場安裝自己的玻璃地磚時,王工也在,負責挖磚、鋪磚,至於作品的意涵,王老師不說,王工也不問。王魯炎有一套看待藝術與大衆關係的觀點,遊客管卡普爾的作品叫“哈哈鏡”,他認爲這是“典型的無效交流”“錯讀交流”。

  但王魯炎也承認,錯讀是重要的,作品可以有無限被解讀的開放性,隨即話鋒一轉:“但是藝術家是不是喜歡自己的解讀被開放到認爲它是哈哈鏡呢?我不這麼認爲。但是可以包容。”

  許多人根本沒看到他嵌入地面的作品“開放的禁錮”,王魯炎無所謂。有人注意到卻“錯讀”了,哪怕是以一種讚美的方式,他也不太當回事。自己是否會被大衆看到、被認同,在他看來不是一名“有創造性的藝術家”該在意的。他刻意地想保持與大衆的距離,離開既有經驗,只欣喜於小部分的“有相對高的鑑賞能力的人”能理解,引出一種互相啓發的交流。

  “當然我並不排斥有一些大衆性的藝術家,包括當代的一些方法,他們把藝術跟普通大衆的關係建構得非常緊密,用各種各樣的互動方式,讓普通人進入到當代藝術的語境裏,這也很好,也沒問題。”

  《小帕德,連續電腦動畫》 朱利安·奧佩 英國

  《中國鯉魚》 沈少民

  獨與鬧

  從與藝術家交往的短暫經歷裏,王工體會出一個道理:藝術家腦袋裏想的東西,一人一個樣。

  藝術家在烏鎮的頻繁出沒,讓一切發生在這裏的“非正常行爲”,都詭異地變成需要嚴肅對待的事。烏鎮當代藝術邀請展開幕那天,常駐荷蘭阿姆斯特丹的藝術家組合“光之子”各穿了一身銀色條紋連體服,戴着黑色墨鏡,如同科幻電影裏的終結者,終日一言不發,一舉一動都像0.5倍速的視頻——只有當他們彎腰繫鞋帶時,才讓人恍然確信他們的確來自地球。

  來自危地馬拉的行爲藝術家瑞吉娜·侯塞·加林多在糧倉展區的空地上,現場拆了一輛小轎車,把所有零件在地上擺成一個矩形。拆掉的汽車旁還停着一輛紅色小車,穿校服的當地職高學生站在各展廳門口當志願者——當我們開玩笑地問其中一位工作人員“那輛紅車是不是也要拆掉”時,她很嚴肅地說自己不清楚,要看藝術家怎麼想。

  在烏鎮,沒人敢嘲笑藝術家“喫飽了沒事幹”。暗地裏最瞧不上藝術家的,反而是(另一撥)藝術家——不免有文人相輕的意思。最有趣的是新老藝術家之間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從烏鎮戲劇節設置青年單元得到啓發,這屆藝術展也專門設置了青年單元,全國共12位35歲以下藝術家入選參展,從中評出三位頒獎、給予獎金資助。扶持是事實,但當我們問及“這次是否有令人耳目一新的年輕藝術家”時,馮博一、王魯炎都不假思索地搖頭說,沒有。

  王魯炎和負責青年單元的宋冬聊天,問他:“你認爲年輕藝術家對公佈這個獎期待嗎?”宋冬說“是”。

  “如果有不期待這個獎的,或者有相反期待的那個人,你告訴我,這個人要關注到。他正確理解了藝術史的內在邏輯是什麼。”王魯炎始終責任感頗重,“你千萬別當真,你說你就成功了,得個獎,你只要當真了,你就不是個人物,你也不是一個好的年輕藝術家,我可以把話放在這裏,你沒有未來,你不懂什麼是當代藝術。”

  臺上爲年輕藝術家頒獎時,臺下的王魯炎沒鼓掌。獎是標準,當代藝術是不應該設獎的,當代藝術該是一次又一次創造性的打碎和顛覆,哪怕是爲了這打碎和顛覆設獎,都應該質疑。

  他爲沒有發現下一代骨子裏的叛逆而失望。但事實也許只是,不同代際間的藝術家們並沒有充分的機會瞭解彼此。青年藝術家曹雨沒有提交新作參展,“獲獎還是不獲獎,永遠不會對我之後的創作產生任何影響。你要是爲了這個獎來,我覺得就沒什麼意思了。就算有人告訴我做什麼就能獲獎,我也不會那麼做作品,我的作品裏沒有一件是爲了其他目的而誕生的。我聽說過藏家希望藝術家改動作品細節的事。如果發生在我身上,我不但不會做任何改動,並且也不會賣給他。”

  她也沒和誰交流,“也不用非得跟他本人交流,我看作品就已經交流了。”有的影像她看了兩遍,整整呆了一個半小時,覺得自己“跟對方交流了很多,只是對方不知道而已”。

  這些藝術家,骨子裏是一樣的獨。藝術展只是將這些各自孤獨的靈魂聚在了3月底的烏鎮。開幕式那天夜晚,河邊擺出了長街宴,遠遠看去,給人以觥籌交錯、永不散場的錯覺。舉杯的開懷的紅臉的人裏,都有留下來的理由。他們心照不宣。一掛紅黃綠的紙燈籠,倒映在水裏,烏篷船一槳打碎,波光粼粼,如銀河。

  (實習記者聶陽欣、張瑋鈺對整理錄音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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