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邂逅吴起,我才十二岁,刚读国中一年级,还是傻呼呼、圆滚滚,穿着白衣蓝裙的天真小女孩。

  冬日,微寒的黄昏,我手里捧着国文课本,摇头晃脑,背诵白居易的《慈乌夜啼》:“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

  吴起塑像

  不过是背诵一首诗,要应付明天的月考而已。心里没有什么感动、没有任何感触,甚至没有一丝感觉。

  那时,大书桌前,我的父亲──戴着徐志摩圆形眼镜的书生,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擡起头,凝视着一脸稚气的小女儿:“憨查某囡仔!妳怎识得了吴起?”

  于是,吴起惊涛骇浪的一生,就从《史记》里跳了出来。一桩桩、一件件,跳进我饱读诗书的父亲口中,再化为十二岁小女孩可以理解又有趣味的故事,活生生搬演了起来。

  那一日,迟迟的冬阳,一寸一寸在窗帘上移动;习习的晚风,却吹掀着人间的惨烈与悲凉。那是我第一次认识了吴起——二千多年前的吴起。只是,我的父亲终究还是不忍心了。他神色凄然,偷偷隐藏掉最不堪的“杀妻求将”那一段。

  好久好久以后,在现实世界里低能到接近白痴的我,躲进了小说与戏剧的避风港,去过平凡的日子、度简单的人生。可是,却常常在捧读《史记》或午夜梦回时,陷入了茫茫的思考:吴起!一生暴戾,只“谈法论刑”的你,内心深处可曾有过恐惧?有过挣扎?

  作者在接受媒体采访

  下决心编写昆剧《双面吴起》,是两年前,为了看新编京剧《齐大非偶》的排演,第一次进入内湖校区的台湾戏曲学院。

  宛如走进戏曲的宇宙、时光的回廊!

  我一步一追忆,缅怀起从小就熟悉的史传小说、戏剧故事、名角人物。脑海里,一个个生、旦、净、丑,踩着锣鼓点、映着丝竹音,出场亮相兼开嗓,水袖低昂、刀戢齐飞……。

  他们都是用自己的生命,在搬演别人的故事。方方窄窄的红氍毯上,好一大片繁华与悲凉!

  然而,我也猛然惊觉——诡谲多变的人世间,谁不是顶着一张五颜六彩的脸,在过日子?在当变色龙?在扮演人前人后的自己?所以,古往今来,最多、最复杂、最精彩的,是舞台上与现实人生里的“净”吧?

  再转念一想:六百年来,浩瀚的昆剧世界中,竟然没有任何一出戏,专门为“净”而编写;从来没有让“净”贯穿全戏,当过一次真正的主角。

  “净”——永远与主角绝缘。

  这让从孩童起学“净”;长大后,用尽生命力量去唱“净”、演“净”的艺术家,情何以堪呀!

  于是,战国时代的吴起,就从岁月堆积的尘埃里苏醒了。他一步步从漫天的硝烟战火里,踩踏着遍地尸骸,走了出来。

  新编昆剧《良将与恶魔:双面吴起》剧照

  我注视着他,幽幽想着:他的脸──吴起的脸,二千多年前,活生生的吴起,到底是什么模样的一张脸?天才?莽撞?愤怒?刚正?奸险?沧桑?悲切?好复杂的一张脸哪!

  若是在昆剧的舞台上,吴起的那张脸──“净”的大花脸,可以画成红红黄黄、又红又黄的“大三柳”吗?

  若是采用:代表忠义耿直、气血方刚的“正红”色,与象征勇猛暴躁、没有人性的“邪黄”色。让这两股浓墨重彩,由他脸庞的表皮细胞,侵蚀到灵魂的最深邃处。从点点滴滴的渗透,到大股大股的厮杀,再刮成穿天裂地的飓风强台,是不是可以呈现吴起“日暮途远,倒行逆施”的心性与行为?

  昆剧里的吴起,我们不去评断他是功成名就或是一败涂地。我们只是努力想切入他狂飙一世的内心。

  没错!他被后世尊称为“兵家亚圣”:他培训出来的“魏武卒”,人人闻风丧胆。他生平大战七十六次,大胜六十四回,其余平手,也就是一生从没吃过败仗。“阴晋之战”,更让威吓天下,不可-世的强秦,从此元气大伤,将近五十年内,不敢大举东向。他镇守西河时,更让百姓安居乐业、家家夜不闭户,人人路不拾遗,落实了法家与儒家的基础梦想。他一入楚国,就被荣封为“令尹”,厉行变法,富国强兵在望。

  作者与曾永义等合影

  但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成语,就能草草形容他的一生吗?红巾翠袖,真的能揾英雄泪吗?吴起藏有项羽的铁汉柔情吗?拔地而起的英雄与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又有什么差别?更何况,生前他被万箭穿身;死后又被惨绝人寰的“车裂”。

  尊荣的背后,竟是如此不堪的过程、惨烈的结局!

  生前死后的吴起,他!他──悔恨过吗?

  尽管吴起的一生,功过参半、毁誉兼俱。写到了剧本的尾声,我还是伏案落泪,挡不住内心一阵阵的悲催。我不敢直视他被乱箭射穿的躯体、更不忍凝望他血泪奔流的眼睛。我只是垂首拊心,低声呼唤这一位良将与恶魔:

  “吴起呀!吴起:让我们用昆剧演你,演出你的困顿、你的抉择;呈现出你的沉稳与浮躁、真与假、罪孽与贡献……透过这一场戏,请你再淋漓尽致的活一遍,再彻头彻尾思考你的人生一回。”

  2019年4月,王琼玲写于新编昆剧《良将与恶魔:双面吴起》公演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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