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小偷家族》在中國上映時我就注意到了,“偷東西”在日文裏寫做“萬引き”。

  如果僅看漢字部分,即“萬引”,讓我想到日本民俗文化裏崇尚的那些技藝高超的怪盜,出沒無形,每每出手,的確如有萬有引力一般,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寶物收入囊中。

  故日本人以“萬引”形容扒手,我竟莫名覺得它暗藏着些許褒揚和讚歎。好像即使是偷竊這等大逆不道之事,只要技藝精巧,他們也不以爲忤,甚至引以爲傲。

  太宰治那本著名的《人間失格》,中國人單從字面上理解可能有些困難,它的完整表達應是“喪失生而爲人的資格”。這個書名與“生而爲人,我很抱歉”一起成爲了歷代文藝青年不衰的座右銘,彷彿標榜陰鬱、頹喪成了一件很帥氣的事。

  我對此的看法是,它完全歸功於“人間失格”這個日文詞彙獨特的語感與氣象。

  日本人使用漢字時,很喜歡用一些在中國人看來宏偉磅礴(甚至大而無當)的詞語來形容一些微不足道的情緒或細枝末節的小事。

  比如他們把“閒聊”“扯家常”“擺龍門陣”叫做“世間話”,也就是大家沒事兒蛋個逼,他們卻形容得如此耐人尋味,彷彿話裏蘊涵着炎涼的世態(實際上也真會聊成那樣,從一件小事聊至涕泗橫流、喟嘆舉杯)。

  以《全職獵人》裏我最喜歡的臺詞爲例:

  “來,乾杯吧,爲人類這種生物舉杯讚揚吧。無論是好人,壞人,或任何時代,人總愛重蹈覆轍,遊走於腐爛嫌太久,汲取教訓又太短的時間輪迴上,因此才積極追求慾望,經常引發戰爭。生命這東西,分明只要有陽光,大地和詩,便能得到滿足。”

  這便是一通出色的“世間話”。

  又如“天地無用”這個充滿道家氣質、被中國武俠片用作咒語唸白的詞,本義其實是指貨物等物品“請勿倒置”。

  日本人把“努力拼命”叫做“一生懸命”,把“四肢健全”稱作“五體滿足”,把“經驗豐富、懂得人情世故的老江湖”稱作“海千山千”。

  這類中二感十足的詞彙,在日文的土壤中蓬勃生長着。明明用中文說出來可能會顯得假大空的詞句,在日文世界裏竟然會顯得實在而熱血。

  其中除了有日本動漫遊戲的功勞,還有日文(漢字)與中文(漢字)在語法、詞性、活用、意義方面的不同而導致的排列組合方式不同的原因。而這種不同,往往能生出一些陌生的趣味。

  像“不惜身命”“眉目秀麗”“熟慮斷行”“一意專心”“花鳥風月”“絕體絕命”“當意即妙”這些詞,在中文裏分別叫“不惜一切”“眉清目秀”“深思熟慮”“一心一意”“風花雪月”“窮途末路”“隨機應變”。

  通過對比發現,這些聯想奇妙、語序顛倒、名詞意外組合而成的詞語,冥冥中給漢語使用者提供了更多表情達意的靈感。這些日文詞,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脈,再也不受家學束縛的中文。

  有些詞語早已進入中國人的生活。

  茶道里表明“難得一面,世當珍惜”的“一期一會”,形容春天到來,天氣晴好的“小春日和”,以及代表了現代人生活哲學的“斷舍離”,崇尚自然的“素顏”“裸肌”皆來自日文。

  正是這些日文,讓我領略了漢語的美。這美里有詩,有靈,有生命。

  自秦朝開始,漢字傳入日本,隋唐時期中日交流頻繁,更多的漢字東渡。百年之後,漢字在日本並未水土不服,而是憑着旺盛的生命力,欣欣然地結出自己的果來。

  說到底,這些美好都是漢字的功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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