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著名的唐朝詩人,一心憂國憂民,滿臉苦大「愁」深,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卻「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

  去世四十年後,靠着元稹寫的墓誌銘,才以蝸牛的速度出名,到了明代,終被尊爲「詩聖」。

  但他不知道的是,除了詩歌的影響力與日俱增,他還以另外兩種方式,爆紅於21世紀的網絡。

  先是「杜甫很忙」,教材裏的詩聖畫像,被一些非主流的靈魂畫手,演繹成了吉他手、賽車手甚至坦克手。

  後是「杜甫很憂傷」,有人用一張圖片,總結了他與李白的過往:

  杜甫將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渠溝。

  沒想到,堂堂的詩仙李白,竟如此不近人情,這份塑料兄弟情,讓後世的杜粉,一直憤憤不平。

  但真相是什麼?

  真相一般不在網絡,而在歷史的某個角落。

  李白與杜甫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公元744年。

  此時的李白,正當壯年,在詩壇的地位,也是如日中天。

  兩年前,他應詔入京,玄宗皇帝很是興奮,專門從輦中走下,捧着大腹,邁着小碎步,一路笑臉相迎。

  然後賜座、上菜、敬酒,並親手調拌羹湯,送與太白品嚐。

  皇帝老兒的這番操作,讓在場的文武百官,全都瞠目結舌。

  他們做夢都沒有想到,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會變成屁顛屁顛的粉絲。

  接下來,傳奇還在繼續。

  爲了讓李白趁着酒興,寫出精品,玄宗特意喊出最寵愛的妃子,和帝國最著名的藝伶,進行歌舞表演,還讓楊國忠和高力士,爲詩人脫靴捧硯。

  這一刻的李白,如王者般榮耀。

  此後,他被任命爲翰林供奉,經常出入宮中,和皇帝貴妃一起,寫詩聊天,喝酒擼串。

  雖然蜜月期過後,玄宗開始變臉,李白無法實現「濟蒼生、安黎元」的宏願,但終究還是被「賜金放還」,替盛唐的書生文人,賺足了面兒。

  天賦異稟,才華超羣,又有天子站臺背書,無人能及的李白,鮮衣怒馬,文體兩開花,一時名動天下。

  而這時候的杜甫,還只是塵世間一個迷途的老書童。

  已過而立之年,卻家中沒礦,手裏沒錢,作品幾乎沒人看,功名依舊很遙遠。

  對紅透半邊天的李白,他是打心眼裏膜拜。

  終於,在東都洛陽,杜甫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偶像。

  這是一場偉大的相遇。

  聞一多先生甚至認爲,於中國歷史而言,這場會面的意義,僅次於孔子見老子:

  我們四千年的歷史裏,除孔子見老子,沒有比這兩人的會面更重大,更神聖,更可紀唸的了。

  那天,李白正坐在酒樓,大碗喝酒,大塊喫肉,時不時地還會來上一句:“啊,此情此景,我想吟詩一首。”

  杜甫則在餐廳一角,皺着眉頭,嗑着茴香豆,不停地思考着人生、民生和天下蒼生,偶爾還會長嘆一聲。

  時間開始靜止,空氣彷彿凝固。一場歷史性的會面,即將拉開帷幕。

  作爲詩仙,李白走到哪裏,自然都是焦點。

  他旁若無人的言行舉止,還有卓爾不羣的神態氣質,很快就引起了杜甫的注意。

  仔細打量一番之後,杜甫的心臟開始砰砰跳。

  莫非、難道、果真?

  他連忙走到李白身邊,躬身行禮:“敢問閣下,可是翰林供奉李大學士?”

  李白面無表情,擡起頭來,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冷冷地回了兩個字:“正是”。

  杜甫強掩心中狂喜,反覆練習了幾次呼吸,再次作揖:“在下中原杜子美,著作郎杜審言之孫。”

  李白瞬間來了興趣:“‘文章四友’的杜審言?想必你也懂點詩詞歌賦?”

  “那是自然”,杜甫挺直腰桿,朗聲迴應,“詩是吾家事,吾祖詩冠古”。

  說完,便呈上了幾首新作。

  “哎呦,不錯哦”,李白看了之後,連連點頭,然後邀請杜甫入座,兩人煮酒論詩,大醉方休,從此成爲摯友。

  但這一時期的李、杜,不僅氣質不同、名氣不同,追求更是不同。

  剛從巔峯滑落的李白,已經徹底擺脫了名利的羈絆,此刻只想着訪仙問道,以求自在逍遙。

  吾將營丹砂,永世與人別。

  《古風》

  杜甫卻依然壯志在胸,渴望有一天能科舉及第,功成名就。

  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

  《望嶽》

  生活真是殘酷而有趣,你苦苦追求的,只不過是他人已經放棄的。這句話不僅適用於杜甫,也適用於雞湯文裏的所有人物。

  永遠不要忽視偶像的力量,有些時候,他甚至能改變你的思想。

  在李白的耳濡目染之下,杜甫開始對道家產生興趣。兩人約定,年底再到樑宋,一起修道成仙。

  幾個月後,李白、杜甫如期而至,再加上一個高適,三位大詩人,便在開封、商丘一帶,組團「找仙人、採仙草、煉仙丹」。

  找是肯定沒找到的,一輩子都沒有找到。

  第二年秋天,李白和杜甫,又重逢于山東,白天登高抒懷,騎馬射獵,晚上吟詩赴宴,指點江山。

  醉了一牀睡,醒了手牽手,兩個人在一起,又快活了很久。

  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

  《與李十二白同尋範十隱居》

  杜甫專注且執着,他的一生,無論是對國家、對妻子還是對友人,向來用情很深。

  作爲李白的死忠粉,他把未見時的崇拜,相聚時的歡快,還有離別後的思念,全都寫進了字裏行間。

  流傳下來的杜詩中,有近二十首是寫給太白的,標題中直接點出詩仙大名的,就達十餘首。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羣。

  《春日憶李白》

  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

  《飲中八仙歌》

  這是崇拜李白的才情,羨慕李白的灑脫。

  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

  《不見》

  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

  《夢李白其一》

  三夜頻夢君,情親見君意。

  《夢李白其二》

  這是李白因「附逆」獲罪之後,杜甫流露出的同情、牽掛和擔心。

  所以杜甫的日常,除了寫詩,便是相思: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天末懷李白》

  寂寞書齋裏,終朝獨爾思。

  《冬日有懷李白》

  即便到了晚年,杜甫貧病交加,但只要憶起當年,與李白交遊的場景,依然久久不能平靜:

  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

  寒蕪際碣石,萬裏風雲來。

  《昔遊》

  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

  兩公壯藻思,得我色敷腴。

  氣酣登吹臺,懷古視平蕪。

  《遣懷》

  杜甫果然深情,這些詩歌,若是配上現代音樂,那就是一首神曲啊:

  往後餘生,冬雪是你,春花是你,夏雨也是你,秋黃是你,四季冷暖是你,目光所致,也是你……

  作爲一個浪漫主義詩人,李白當然不瞎,杜甫的這份友情,他瞭然於心,也曾寫詩回贈。

  山東重逢,他調侃戲虐:

  飯顆山頭逢杜甫,頂戴笠子日卓午。

  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爲從前作詩苦。

  《戲贈杜甫》

  舉杯送別,他又悵然若失:

  雲歸碧海夕,雁沒青天時。

  相失各萬裏,茫然空爾思。

  《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範侍御》

  天各一方,他依舊情真意切:

  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沙丘城下寄杜甫》

  滿打滿算,李白總共給杜甫寫了四首詩,其中兩首的真實性,還有待考證。

  這樣看來,李白與杜甫的感情,確實不對等。

  老杜,扎心了!

  但有些事情,不能以常理而論,尤其是李白,他生來就不是凡人。

  他的每一段人生,都是一篇無法複製的傳奇。

  從「少任俠,手刃數人」,到「醉草嚇蠻書」,再到天子「降輦步迎」「親手調羹」,然後「賜金放還」「千金散盡」,直至傳說中的「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

  我們這些僞文青,根本無法想象,詩仙的一生,到底經歷了什麼。

  他的世界夠大、夠遼闊,既胸懷社稷江山,也向往九天飛仙,既渴望建功立業,又貪戀明月清泉。

  顯貴時與帝王同飲,落魄後「獨酌無相親」,寫詩無數,醉酒無數,閱人更是無數。

  他深受道家影響,崇尚清靜無爲、率性而爲,任何一段交情,於他而言,不過是蒼茫的天海間,偶爾飛過的一隻海燕,掠過無痕,波瀾不驚。

  更何況文人、士大夫,本就是李白最不待見的羣體。

  他的朋友圈裏,不是東巖子、元丹丘般的方外高人,就是汪倫、紀叟這樣的鄉野村夫,除了孟浩然、賀知章和王昌齡,應該數不出十個文化人,而且前兩個,還屬於自帶仙氣出場的類型。

  這樣一個牛人兼狂人,就算皇帝給他發微信,他未必都會一一回應。

  對於杜甫這個小迷弟,他能在百忙之餘,寫詩回贈,已經是高看一格,厚愛三分。

  如此說來,李白對杜甫,不存在虛情假意,更不是傳言中的無情又無義。

  試想,如果真的視杜甫爲空氣,他又豈能寫出「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這般深情款款的詩句?

  SO,那些用《贈汪倫》,來調侃李、杜「塑料兄弟情」的人,莫非是楊國忠和高力士僱來的水軍?

  《桃李春風一杯酒:唐朝詩人的快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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