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劇《平凡的世界》有一個很迷人的矛盾特質。在小說中,作者路遙傾注了太多的情感於其中,因而字裡行間都是迸發的熱與愛,勾得當年多少青年夜不能寐,隨著少平少安投身社會主義建設。

而話劇版則加入了主創團隊自己的思考。結果呈現出來的,一面是火焰,一面是冰霜

火:主觀情感

長達一百多萬字、全景式展開中國當代城鄉社會生活畫卷的原著,是無法完全呈現在話劇舞臺上的。編劇孟冰看來更想把這個故事和當下發生聯繫,因而刪去了大量時代政治路線、官場升遷的枝節,也無法兼顧配角們的命運,把重點放在了以孫少安、孫少平兄弟為主的四對年輕人的愛情關係上,帶出當年的時代風貌。

這一部分是最能體現路遙後記中所述的「期望將自我的心靈與人世間無數的心靈溝通」的。

和現代人結婚一樣,兩個年輕人相處,總是逃不過現實的考量。孫少安為了不拖累潤葉選擇了放手,娶了不要彩禮的秀蓮;失去愛情後只想獨過的潤葉迫於父親壓力不情願嫁給了李向前,卻在李車禍後擔起了妻子重任;為了更好生活放棄了孫少平的郝紅梅成了寡婦,昔日老同學田潤生還在原地等她;孫少平兜兜轉轉,和田曉霞的愛情終於開出了花朵,卻遭受命運重創……

和現代不一樣的是,話劇裏那個時代的年輕人談起戀愛總顯得純粹,情是真的,心是熱的。像劇中男人唱起的信天游,婚禮上調子上揚的嗩吶和鑼鼓,粗獷也熱烈。

這點在服裝上更能凸顯出來,黃土朝天的陝北平原、暗沉的煤礦窯洞、素色質樸的人物服飾中,最鮮艷的顏色都呈現在愛情上。從開頭少安潤葉情意朦朧的一地粉色繁花,到少安婚禮上大大小小的紅、田曉霞和少平下雨時撐起的一把橘紅色的傘……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過,最先喚醒的就是這羣年輕人。

艷色調基本都放在女性角色上,細細品來,片中的女性角色塑造,也是最為出彩的。整部話劇劇情連貫上不算盡善盡美,然而不多的戲份卻完全把片中幾位女性的特質展現得淋漓盡致。潤葉想在時代不允許的情況下當不婚女性,當記者的田曉霞明知可能有危險卻依然奔赴抗災前線,郝紅梅喪夫也不甘墮落、擺攤做餐飲,以其彪悍個性假以時日成為另一個董明珠也未可知。

這艷色,也是女性的覺醒,她們都朝自己的選擇方向堅定地走了下去。

冰:客觀世界

所謂「平凡」,不該只有柴米油鹽的溫馨日常、人類情感上的共性上的「甜」。「平凡」的另外一面,是誰也不是瑪麗蘇傑克蘇,指望著能逃脫生老病死的「苦」

就像老子說的那樣,「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不偏,命運無常。

路遙在小說中自然是體現了這一點的。但去掉了路遙自帶的熱烈情緒、故事線壓縮後的話劇版則把這一特質更加放大化了。

首先是喜後悲來的處理。少安家好不容易賺錢發財了,下一幕是妻子秀蓮得了絕症,工人討薪;煤礦隊長有妻有子和和美美,接下來就是礦井出事隊長去世;少平和田曉霞互表心意,準備深入交往,卻等到了田曉霞在抗災前線犧牲的消息。

話劇截取最多的,就是這些年輕人被時代裹脅,個人命運發生重大變化或者選擇的瞬間。

正如路遙所言:

多少美好的東西消失和毀滅了,世界還像什麼事也沒有發生。是的,生活在繼續著。可是,生活中的每一個人卻在不斷地失去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生活永遠是美好的;人的痛苦卻時時在發生。」

也許是鋪墊不夠充分,這些情節有人吐槽像韓劇言情梗,但是結合原著和舞臺處理看,就是人在命運下的渺小和無奈。

或者說,整個舞臺就是圍繞這個「大世界的平凡小人物」展開的。

整個舞臺是一個360度的旋轉石碾,營造出黃土高原特的溝壑風貌,山坡、鄉間小路、窯洞分散其中。舞美設計張武已經印證,這是對原著、人物和人生理解的表達,象徵著平凡人在歷經生活碾壓後的重生,迎來一個新的時代。觀眾能在旋轉中感受到時間在繼續,生活在繼續,沒有停下來的時候。

還有那些時不時出現的戴著3D列印面具的羣眾。羣像戴面具是有一個雙重身份的寓意。摘下面具,他們是雙水村的村民,和主角們一樣有著自己的喜怒哀樂。戴上面具後,沒有人清楚面具下的他們到底是誰,他們就像是歷史的圍觀者,冷眼旁觀臺上的喜怒哀樂,和主角們產生距離,遊離於整個故事之外。

一個很有趣的細節是,羣眾給悲痛的潤葉遞過面具,潤葉戴上了,為父親接受了一段不情願的婚姻;而倔強的孫少平,沒有接過面具。

巨大的石碾和蒼白的面具,都是無法避開的冰冷現實。在經歷過人生的苦痛的時候,是自甘墮落,還是迎難而上?

《亂世佳人》的郝思嘉會說:「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平凡老百姓沒有金句,卻有著如黃土高原般強韌的生命力,眼淚一抹,苦痛藏心底,生活還要繼續。

就像話劇版的結局,雪花紛紛揚揚,白衣逝者攜紅氣球而去,熙熙攘攘的行人中,一曲《我的太陽》響起。

戛然而止。

「冰」和「火」在這裡達到了微妙的平衡。主創心中的《平凡的世界》,終歸比路遙筆下的多了點「冰」,多了些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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