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初中的時候,我曾經興沖沖地加入一個關於三毛的討論,說了老半天,才發現大家所說的三毛,是一個頭發濃密蓬鬆的浪漫女人。而我認識的三毛,卻是那個瘦小、羸弱,頭上確確實實只長了三根毛的小孩兒。

  很多80、90後對三毛的最初印象,應該是來源於一部叫做《三毛從軍記》的喜劇。

  那時候,CCTV6還很特立獨行,成了很多人的電影啓蒙,電視機裏三毛用被子彈打穿的頭盔當蓮蓬頭洗澡、抱着被炮彈炸熟的大魚不鬆手的畫面,是一代人共同的記憶。

  《三毛從軍記》 電影截圖

  在重溫了一遍童年回憶之後,我突然意識到,這部曾讓人捧腹大笑的“兒童喜劇電影”,或許根本少兒不宜——在喜劇的表象之下,它太過現實、辛辣,就連成年人也不見得消化得了其背後的黑暗。

  故事的開端正值國難,戰敗的消息不斷襲來襲來,繁華的上海街頭人心惶惶。

  在大喇叭的廣播裏,委員長激情號召國民:“我們要以無數個無名的華盛頓,造就一個有名的華盛頓;要以無數個無名的嶽武穆(嶽飛),成就一個屬於中華民族的嶽武穆!”

  “小赤佬”三毛被警察追趕,正遇上徵兵,就這麼陰差陽錯地從了軍。

  進了軍營,個子還沒有槍高的小三毛穿着大到拖地的軍裝,鬧出了無數笑話。他喫飯搶不過別人,也往往被欺負、嘲笑,和在街頭時沒什麼兩樣,但這絲毫不妨礙他精忠報國的拳拳之心。

  當上海名媛在慰軍義演上擡起穿黑絲的大腿熱舞,惹得將士長官這些色中餓鬼伸長了脖子時,三毛幻想的卻是他頂着自己標誌性的三根毛,成了嶽武穆(嶽飛)那樣的豪傑,拿起大刀向鬼子的頭上砍去;又或是成了神槍手,一顆子彈消滅一串敵人。

  然而,電影並沒有向“手撕鬼子”的狂日爽劇發展。當真正上了戰場時,小三毛被飛來的斷手嚇得破滾尿流,而在一旁的戰友老萬卻只是熟練地擼下了死人手上的金戒指。

  對見慣了戰爭的人而言,戰場上的屍體,不過是一堆無意義的肉。瘦小的三毛蹲在戰壕裏,差點被炮彈炸起的浮土給活埋,此時的他還不知道國家到底是什麼,卻已經深陷於國土之中了。

  電影中,有一個來源於漫畫的情節非常有趣:小戰告捷後,三毛作爲英雄幸運地受到了委員長的接見,並和委員長一起合影,小小的三毛被大大的錦旗給擋住,報紙刊登出來的照片裏,只有委員長和那面寫着“智勇雙全”的錦旗。

  《三毛從軍記》電影截圖

  《三毛從軍記》漫畫

  那之後,三毛被調離前線。他本以爲自己就要飛黃騰達,誰知卻被調去師長家當傭人,供人使喚。對於三毛而言,這一場通往現實成人世界的考驗甚至比前線更兇險:一個個張牙舞爪、各懷鬼胎的人物,一次又一次教給這個十來歲的孩子一些人生的經驗。

  腦滿腸肥的師長讓三毛知道:遇事若是怕擔責任,可以“再議”,以不作爲來避免出錯;

  三毛與師長

  師長的傻兒子讓三毛明白:只要出身好,就算又蠢又呆,也總有人替你擦屁股;

  給師長戴綠帽的姨太太讓三毛曉得:要懂得什麼該看什麼不該看,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而三毛學到的最重要的一課,就是師長之死。

  因爲戰敗,師長要給上司背黑鍋,他知道大限之期已至,喝得酩酊大醉,臨了問了三毛一連串問題:“是你大還是我大?是我大還是司令大?是司令大還是委員長大?是委員長大還是那些外國佬大?”

  最後的結論,是師長的大徹大悟:“看來,我們都是小東西。”

  話音剛落,師長便拿起槍,“嘣”的一聲轟碎了自己的腦袋——他的死被報紙渲染成精忠報國,讓所有人滿意。漂亮的姨太太看似在墳頭哭泣,鏡頭一轉卻是在撲粉補妝,看來,師長的確是個小東西。

  在電影的結局,抗戰勝利,全國上下一片歡騰。委員長鼓舞人心的話再次出現:“要以無數無名的華盛頓,造就一個有名的華盛頓;要以無數無名的嶽武穆,造就一個屬於中華民族的嶽武穆。”

  大人物慶祝着勝利,他們身後的旗幟上印着大大的Victory。

  三毛站在無數戰友的墳墓前,白色的墓碑也排成了一個大大的V。

  此刻他明白了,他是華盛頓,也是嶽武穆,當然,——是無名的那一個。

  有人如此評價這部電影:熱鬧、黑色、傷感、殘酷。

  創作三毛的漫畫家張樂平,說來是個頗有反骨的人,他的第一幅漫畫作品,內容就是諷刺軍閥。在抗戰時期,他還“流竄”各地,在街頭搞“塗鴉”,和無數青年們趕製抗日宣傳畫。

  一幅頗有深意的抗戰漫畫

  由張樂平創作

  而三毛這個形象的出身,也比我們所想的更“黑暗”。

  年輕時的張樂平

  一次,張樂平出門見到一羣流浪兒點燃木條烤火,待到回家時再看,已經凍死了兩個。這並不是什麼稀奇事,解放前的上海,每到下雪天過後,就有收屍隊來收流浪兒童的屍體,人們已經熟視無睹。

  繁華的都市尚且如此,這個國家其他的底層民衆活得又該有多艱難呢?

  正是因此,張樂平懷着對底層民衆的悲憫之心創造出《三毛流浪記》,把三毛畫到了每個人的心裏。

  那時候的三毛漫畫,有點像無字版的《霧都孤兒》和《駱駝祥子》,直白而刻骨地呈現出底層民衆的苦難,叫人無法忽視。在當時,甚至有讀者給《申報》寫信,希望爲三毛提供幫助。

  一個瘦小、孱弱的三毛成爲了流浪兒童的代言人,亦成爲了揭露黑暗、控訴社會的載體。

  一個有反骨、有良知的人,以筆爲刀,割開了太平盛世的遮羞布和人們閉上的眼睛。

  張樂平

  張樂平的夫人馮雛音回憶丈夫時坦言,他的創作動力,是因爲“對社會現象有種不舒服的感覺”。而多年以後,張建亞的《三毛從軍記》,則是把張樂平的這種“不舒服”,以黑色幽默的形式進行了誇張和戲劇化的呈現。

  值得一提的是,在特效技術水平有限的情況下,電影對漫畫的還原度非常高,呈現出了非常豐富的視覺效果和漫畫化的效果,你甚至可以說這是一部帶有實驗性質的後現代電影。

  它對於戰爭殘酷的展現是剋制的,但其對於黑暗現實的揭露,卻沒有受到所謂兒童喜劇題材的侷限,讓人在捧腹大笑之後,又爲其背後的陰暗脊背發涼。

  在一定程度上,它甚至稱得上是中國黑色幽默喜劇的里程碑。

  而令人唏噓的是,這樣深刻的黑色幽默,是起點,似乎也是終點。

  後來的張建亞成爲了一個成熟的導演,執導了多部大型正片,不再搞實驗性質的小電影。還執導了非常成功的商業片《愛情呼叫轉移》,思想境界高了,荷包也滿了。

  在從軍、流浪之後,畫裏的三毛終於過上了好日子。我們不知道是不是在一片光明之下,原本的三毛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但唱着頌歌學雷鋒的三毛,總讓人覺得“差了那麼點兒意思”。

  看來,那個孤苦伶仃、瘦小孱弱,活在我們每個人心裏的小三毛,是張樂平先生的絕筆,也是張建亞的絕筆了。

  只可惜,三毛依舊是三毛,小東西仍然是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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