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力州

九月,政爭的負面情緒籠罩臺灣天空;記錄高雄甲仙居民試圖從天災創傷中再站起來的紀錄片《拔一條河》,上映至截稿日(九月二十八日),全臺票房已破千萬。許多人走進戲院,讓眼淚大膽有理的滑落,讓浮動的心被甲仙人的故事洗滌,然後又充滿希望和能量,回到日常,繼續跟自己的人生「拔河」。

 

導演楊力州擅長將本質上容易吸引小眾的沉重議題,轉化成引起大眾共鳴的故事。因為他相信,要藉紀錄片改變社會,必須吸引更多人來看。

 

近七年他拍了六部紀錄片,一部比一部感人,也帶動臺灣社會相關議題的熱烈討論。他在以憤怒為基調的紀錄片中,加入幽默、情感的元素;也嘗試和NGO、企業合作,除將票房盈餘捐做公益,還有募款、甚至政策效應。

 

在充滿「按讚的正義感」的今天,他說:「參與,才能把最壞的時代改變成最好的時代。」而紀錄片就是他的參與方式。

 

爸爸楊力州中年得女,愛女兒愛到了「不小心就會太寵」的地步;兒子也將在十一月誕生。紀錄片,就是他給子女最好、最深情的人生筆記。

 

- - -

 

Q:你來自彰化溪湖,「農村」在成長過程中對你有哪些意義?

 

A:我念幼稚園時就跟著爸媽來臺北,對農村的記憶很淺,都來自爸媽的講說。那時爸爸在五股當工人、媽媽替人縫衣服,我們住過中和、永和、板橋。偶爾爸媽提到剛來臺北的那段苦日子,對我和弟弟而言都很遙遠、覺得那「與我何干」?到國中,甚至已經不想聽「爸爸因為繳不出三百元學費,無法上初中」這樣的故事了。故鄉,只是逢年過節擠火車、擠公車要回去的地方。

 

記得從小學到中學每次要填家庭調查時,我都很掙扎,因為我不想在父母學歷欄上寫「小學畢業」。你說自卑也對,就是對自己的DNA(基因)非常沒有認同感。我努力學標準國語,想成為一個臺北小孩,曾經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敢告訴別人、甚至自己,我身上流著農民的血液。

 

直到在南陽街補習、準備重考大學那年(一九八八年),我常會走到附近的新公園(現為二二八和平紀念公園)散步,那裡通常都很安靜,但某天突然多了好多農民(後來才知道是五二○農民運動)。我當時不瞭解為何這羣跟家鄉親人長得那麼像的人,會出現在這裡?看到他們抗議的牌子,對照每次回鄉時的印象,隱約知道他們的困境。沒過幾分鐘,警察開始抓人,老農夫開始跑,我怕被抓走也跟著跑,邊跑邊看著旁邊長得和自己的阿公、叔叔、伯伯、堂兄弟那麼像的這羣人,還被水柱噴到。那時沒有即時新聞,後來看報導,竟然說是「一羣暴民在作亂」。但我在現場,看到的不是暴民,而是我的「阿公、叔叔、伯伯」們。那次事件對我撞擊很大,在我心裡種下不一樣的東西。

 

我到現在一直都還很堅持:要把自己放在邊陲的位置,也容易被邊陲的人事物感動,這個價值觀和我的農村出身有關。現在我自己有一家影像公司,從在中和成立、搬到板橋、又搬到現址(新店),我一直很抗拒把公司開在繁華的市區裡;即使為了同事上班方便要有捷運可到,也要在終點站。可能因為自己在做紀錄片,覺得應該站在最邊緣;或許也想用這樣的方式向父親致敬,他年輕時就帶著妻小來臺北闖天下,一輩子都無法進到城市裡,都在邊陲。但我想用這種「沒有道理的堅持」告訴父親,邊陲也有它的價值。

 

Q:你和父親之間的關係怎樣影響你?

 

A:我爸媽保守傳統,情感不會表達出來,但做為孩子我可以理解。他們不是用語言、也不是用表情,就是用一種感覺跟你生活相處。

 

印象很深的是國三那年被老師體罰的記憶。我國中時期非常不快樂,功課很差不說,還常血氣方剛跟同學打架。學生打架沒什麼,但最糟的是有次有人帶扁鑽來。記得上國文課時管理組長來找我,當場把我書包的東西全部嘩啦啦倒出來,我站在那裡好像裸體一樣,但他沒找到什麼武器。我被帶到訓導處,訓導主任拿起學生椅子上的木板就打我屁股,打到木板斷掉,就叫我罰站。

 

接下來就是人間煉獄了,我們兩班同學一批批被抓進來打。我從下午一點半站到六點,旁邊罰站的人愈來愈多。訓導處旁邊是保健室,有的同學直接被帶到保健室打腳底板,那是以前少年隊打不良少年的方式——很痛但不易留傷口。我那時頭都不敢抬,就聽到從保健室傳來哀嚎聲,我站的地方旁邊有個三角形的洗手檯,上面有扇小窗,我一直看著旁邊洗手檯上的光影慢慢在移動。

 

六點多,爸爸被叫來接小孩。那個時代老師可以直接訓家長,聽到訓導主任罵我爸:「孩子怎麼教的?」沒罵幾句,拿剃刀從我頭上推過去,就在我爸面前,推一條在頭中間,再挖個洞,叫「高速公路」,那是推給我爸看的。髮絲飄下來,我透過髮絲看父親,他頭就低低的,不知道是不忍還是羞愧,我永遠記得那一幕。後來爸爸載我回家,沒有打我也沒有罵我,因為他知道,我這樣被對待是受委屈了,還叫媽媽拿錢給我去理髮店把頭髮全剃光。那之後我就有點醒過來了。

 

高中進了復興美工,高二時我畫了一張八十號(畫布尺寸)的超大油畫,還得全省美展第二名,那是非常巨大的鼓勵,我告訴自己一定要當畫家。後來,考進了輔大應用美術系。大一那年我的水彩畫參加全國美展得第一名,拿到一筆八萬元的獎金!那真的是一筆很大的財富,我竟然去買了人生第一臺上肩的攝影機,更不可思議的,我爸竟然沒有阻止我,沒有勸我應該存起來。他怕我上當受騙,還陪我到臺北博愛路去買。這影響我很深,我現在自己做父親,就不會用自己的立場去否定孩子、否定我們不瞭解的事情。例如,孩子長大後的行業有六?%還沒有發明出來,所以,只要孩子不做壞事,我不會阻止。

 

Q:你四十歲纔有女兒乃糖,對自己身為父親的期待?

 

A:乃糖真的是我們的天使,從她還在媽媽肚子裡,我們就這樣叫她,我希望我一輩子都可以這樣甜滋滋的叫她。我爸爸從不會把「愛」掛在嘴上,但我女兒把他融化了。前陣子很忙,把女兒託給爸媽兩、三天,後來接她回家時,聽到我爸抱著楊乃糖說:「阿公好愛你喔!」我爸到七、八十歲纔敢講這個字。

 

一般拍片時間我都可以回家,最長一次是去北極拍林義傑跑馬拉松,整整一個月沒回家。拍《拔一條河》得在甲仙蹲點,拍到末段時,如果情況許可,都會把女兒帶去甲仙,讓她看到爸爸為何在這裡;看到一羣很棒的哥哥、姊姊,過著跟她完全不一樣的生活。

 

每次拍片空檔我回臺北,太太擔心我們父女情感生變,都安排我接送乃糖的一切活動。我送她去小雲門上舞蹈課,看她跟其他小朋友跳舞、一起玩,腦海閃過的都是甲仙的小朋友。我女兒很幸福,我們有寬裕的環境和條件,可以給她更好的東西;但是甲仙小朋友的競爭力在哪裡?我希望女兒不要變成公主,因為我一不小心就會太寵她,只有把她帶到真正的世界裡,讓她看到不同的人。就像她今年上幼兒園,我們刻意把她放在公立幼兒園,那區有很多新住民、原住民的小朋友,我要她認識這世界的樣子,讓她真正參與。

 

Q:七年內拍了六部紀錄片,你如何將一般被視為邊陲的故事,轉成被大家討論的議題?

 

A:我是僥倖考上臺南藝術大學研究所後,才開始學拍紀錄片。那時繫上老師都很左派,認為紀錄片是改造社會的「武器」;我也很左。

 

畢業後我帶著我的紀錄片去大學放映、座談,有一次只有五位觀眾,而且都是工作人員,因為同一時間大學辦舞會。那天,我在回臺北的巴士上一直想:「紀錄片怎麼了?觀眾怎麼了?我要如何讓紀錄片被更多人看到?」

 

那時我並沒有答案,但我知道要改變說故事的方法。我看自己、同學、老師的作品,發現只有一種語言:憤怒。我們很憤怒的拿起一把斧頭,從這個人身上劈下去,把皮膚、肌肉組織扒開,讓你看到骨頭,告訴你這件事就像他一樣,病入膏肓了。但我發現這樣的紀錄片沒人想看,就算講的是事實,沒人看,紀錄片就不可能「改造」社會;不過我真的認為,紀錄片能「改變」社會就已經很棒了。

 

多年來我不斷的在每部片子中做不同嘗試,在憤怒之外加上一點幽默的元素,這跟我的性格有關。拍了一、兩部後發現,看的人變多了,紀錄片要傳達的訊息出去了,影響力就發生,改變纔可能產生。這幾年一直在這樣的思維下調整,有時憤怒多一點、有時幽默多一點;有時情感豐沛一點、有時冷靜一點,按照不同的議題,去抓不同的比例。

 

Q:哪些議題吸引你?哪部片子對你意義最重大?

 

A:會打動我的題材是老老跟小小,都是庶民的故事,跟我的生命、跟我在農田工作的阿伯或阿妗長相一樣的故事。他們都是事件中相對邊陲、被忽略的人,例如《被遺忘的時光》中在醫療及孝道中痛苦掙扎的老人故事、《拔一條河》中的新住民媽媽和孩子們。

 

自己想拍的題材就義無反顧的去拍,但我們也不拒絕那種有好的資源(預算、更多在拍片上的協助等)、也有好故事的可能。

 

《被遺忘的時光》就是接受失智老人基金會委託所拍攝的,本來我很抗拒,因為我不要拍出一部很「科普」、旁邊有3D腦結構在旋轉的那種紀錄片。

 

但老天真的會做奇妙的事。那天正當護理長在跟我解釋海馬迴是怎麼回事的時候,看到一對父子要住進養護機構,六十幾歲的老人家帶著他九十幾歲的爸爸來。天啊!怎麼會老人帶老人來?那個畫面印象很深刻。接下來就看到那種掙扎和拉扯,老爸爸覺得自己被騙,大吼大叫,被護理師抓著手在掙扎,我記得連替代役男都衝出來,要幫忙鎮住這位老伯伯。老爸爸瞪著六十幾歲的兒子,大喊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老爸爸覺得自己被拋棄了,兒子兩行淚就流下來,他把護理師的手撥開,再挽起爸爸的手,就離開了。

 

好震撼喔!當下我就決定要拍了,就算是委製,就算是別人跟你講故事,但我找到跟我的關係和意義,就能打開自己有限的視野和關注。我不從疾病的角度去拍失智症,每個人都會老,早晚而已;我們其實在拍自己的故事,這種跟自己很貼切的故事會吸引人。

 

失智是又老又病的故事,但還有八成的老人是健康的,所以我自己去找題材,拍出《青春啦啦隊》。這兩部片子是同時拍的,一部分為了平衡自己,更重要的是,我知道作品丟出來後會引起一些討論。但我不想讓關於老人的討論只往老跟病的方向走,我希望還有另一種主張——關於健康老人。

 

《被遺忘的時光》宣傳超難做,無法吸引年輕人。當時我在政大廣電系講課,就請繫上幫忙安排一場試映會。繫上老師要求每個學生都要來看,還要雙點名(電影放映前、後都要點名),所以你看到每個學生進來臉都很臭、很怨恨,大家都擠在後面。隨著電影放映,那些同學本來採取一個最舒服的姿勢準備睡覺,慢慢就醒過來,沒有人中途離開。看完後要座談,工作人員準備去開燈,一個女生大喊:「拜託,不要開燈!」其他人也附和。於是我有生第一次在烏漆抹黑中走上臺進行問答,也不知要將麥克風遞給誰。

 

第一個女生沒有問問題,在講感受。她說,雖然家中沒有人得失智症,但在看這部電影時不知為何一直想到媽媽。她邊講邊哭,說自己上高中後就沒有擁抱過媽媽,甚至在記憶中,也沒有跟媽媽說過「我愛你」。她說今天一定要回家,不管多晚,都要抱抱媽媽、跟媽媽說「我愛你」。她講完後就不得了了,好多學生一個個在哽咽中、在黑暗中發表自己的感想。還好沒開燈,因為我自己早就兩行淚了。

 

那個對我好震撼,他們這麼討厭今晚被迫來看電影,看完後他們竟然有這樣的感動。我想起二十幾年前在輔大美術系三○八教室,我也跟他們一樣,因為人情,不得已站在最後一排看我人生第一部紀錄片《月亮的小孩》,本想隨時落跑,最後卻因感動而看完。我看到紀錄片的魅力好有意思,它跟劇情片不一樣,最大的困難在於不具有讓大家立刻想看的吸引力,可是它有更大的力量,當你看完後,心裡會被它重重的打到,你的生命或別人的生命都會有一點點改變。

 

Q:你近年幾部片子都接受委託,你如何在公益、現實中取得紀錄片導演應有的平衡?

 

A:不管接受NGO委託或和企業合作,都會簽合約,我會堅持一條很重要的條文:導演擁有這部片子的剪接權。這意思是,導演有權決定要說一個怎樣的故事,任何人都不能干涉,我要掌控敘事的主軸和核心想法。看到這條條文,九九%的單位就不跟我合作了。同樣的,我也不干涉電影如何行銷。這是我一路以來創作上最關鍵的掌握,我必須用這種方式讓紀錄片飛得更高、跑得更遠。就像《拔一條河》的故事,除了孩子拔河,還有新住民媽媽,儘管在行銷上,新住民媽媽完全無法吸引觀眾,但我一定要放進去。

 

我嘗試用不同的合作模式,例如《被遺忘的時光》跟失智老人基金會、《青春啦啦隊》跟聯合勸募合作。拍片是我的事,票房盈餘捐給NGO,片子讓他們徹底的使用。票房總共幾百萬而已,但影片帶來對議題的討論和關心,周邊效應更長遠。我曾受邀參加失智老人基金會的募款餐會,記得到第二道菜甜湯時,我就被介紹、站起來揮揮手;坐下去甜湯還沒喝完,就聽到司儀說:「我們現在的募款已經到兩千萬了。」我當場差點沒把湯圓吐出來。我很驚訝也很開心,原來為NGO所用不僅是票房而已,一部電影可以成為最有影響力的話題,我非常有信心。

 

這次《拔一條河》直接跟企業(統一企業)合作,票房扣除成本後,要幫甲仙國小設置一間圖書室。因為只有透過閱讀,偏鄉孩子才能翻身。我是到高三重考那年,才開竅愛上閱讀,那時發狂似的超迷戀詩詞,愛看古典文學,甚至去讀《資治通鑑》,我知道閱讀多重要。甲仙國小本來就有圖書館,但是在二樓,使用率非常低,也沒有管理辦法;通常是大門深鎖,裡面的書很老舊,很多是我小時候讀過的。我們想把圖書館移到樓下,讓甲仙的親子可以進來閱讀,讓社區的人可以來此聚會。目前找到全臺星巴克咖啡門市的設計師來重新設計,我不知道能否成功,但要試試看。

 

Q:你如何保持客觀,又深入拍攝者的人生?

 

A:拍攝紀錄片,是用一種「蚊香式」的拍法,跟被攝者聊天,從外面慢慢繞到故事核心去。每部紀錄片的過程絕對是參與,攝影機如此大,絕對無法偷拍,然而透過剪輯,可以顯示出參與或保持距離。

 

在《拔一條河》裡,我卻要凸顯參與。我一直不認同「最壞的時代,也是最好的時代」這句話,直到拍這部片子,才終於明白:最壞的年代,要慢慢變成最好的年代,中間要加入「參與」這個元素。對我而言,此片是我的參與;在甲仙大橋迎接拔河隊返鄉的翻轉之夜,是甲仙爸媽的參與;我們攝影助理阿元太受到甲仙孩子和媽媽們的喜愛,所以把他剪進來,也是一種參與的元素。

 

我明白電影能夠引起的話題、討論,最多三個月,熱潮有限;但這次不同,有書、小旅行,有橫向各類型的組合。若說小鎮人因這部紀錄片被改變,是最大的謊言,我們只是將他們改變的過程記錄下來。我很喜歡看宮崎駿的電影,因為都是小朋友提醒大人;沒想到,在甲仙竟然看到一羣小孩在影響大人。臺灣這幾年災難太多,若一條繩子可以拉起一個鄉,可不可以用一部電影,拉起臺灣?

 

楊力州小檔案:

 

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導演,1969年生,輔大應用美術系、臺南藝術大學音像紀錄與影像維護研究所畢業。2006年曾以《奇蹟的夏天》獲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近期作品包括《被遺忘的時光》、《青春啦啦隊》、《拔一條河》等。

 

作者:賓靜蓀

家樂學線上家教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