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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進劉紹棠的“紅帽子樓”

  文 | 祖丁遠

  

  劉紹棠

  1

  算起來,今年距劉紹棠開始創作生涯已經整整70年了。

  1949年劉紹棠13歲,是北京男二中初中二年級的學生,在《北京青年報》上發表了第一篇反映學生生活的短小說《邵林寶變了》。接着先後寫出了《一頂轎子》《新式犁杖》《暑伏》《村歌》《三岔口》《蔡桂枝》《七月裏高粱紅》《田野落霞》及《紅花》和《青枝綠葉》等20多篇小說。

  1951年10月,劉紹棠寫的短篇小說《紅花》,可說是他的成名作。那是1952年元旦《中國青年報》第四版套紅並加編者按整版發表的《紅花》。以後發表的短篇小說《青枝綠葉》被老作家、教育家葉聖陶先生選入高中二年級語文課本,那時劉紹棠卻在上高中一年級。中學生作品被選入中學語文教科書,很是罕見。如此種種,他被社會和讀者稱爲“神童作家”。

  我與劉紹棠,不僅有緣相識而且相熟,是在1957年,我倆同時都被打入“另冊”的時候。1992年,我應邀專門到劉紹棠先生喬遷的新居——北京“紅帽子樓”作客、造訪、暢談。至今,他的音容笑貌還是歷歷在目,就像昨天發生的事那樣清晰。

  那是1992年7月12日,我到北京後,住進天橋的京輕飯店,那天上午我先電話聯繫紹棠,他知道我已到北京了,非常高興地邀我去他家見面暢敘。因爲他新近喬遷的新居(原住和平門)在宣武門西大街,離我住的旅館飯店很近。

  天氣異常炎熱,我下午2時出發,來到紹棠住址“紅帽子樓”,上得三樓,見府門上掛着一塊木牌,上書:

  敬啓:重病致殘,今非昔比。醫生嚴囑,必須靜養。每天上午,絕不會客,下午接待,四時半後。電話預約,以免枉駕。迫不得已,尚希諒解,人道主義,請君奉行!

  劉紹棠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一日

  劉紹棠自1988年8月5日晚上,因長年伏案積勞成疾而突發腦血栓被送進醫院搶救,九死一生。幸虧除了左半身不聽使喚之外,他的大腦和語言功能,以及用來握筆的右手,幾乎沒有受到影響。

  這是老天爺有眼,同情他命舛多難,賦予他繼續寫作的功能。

  從此,經過較長時間的調養治療,出院後的劉紹棠基本閉門謝客。他後來逐漸能持柺杖慢步行走,平時坐輪椅由夫人曾彩美推着走動。之前北京市作協給他分配了新樓房,因病遲遲未能搬遷,直到1992年初春,才遷入這幢“紅帽子樓”三樓新居。

  當我站在紹棠家門口,雖然他約我下午造訪,但未說明具體時間,讀了這則《敬啓》,再也不忍心敲門打擾他的休息。從窗口向內看去,室內靜悄悄的,屏風板上掛着一個鏡框,裝着著名書法家劉炳森給紹棠此次病後題寫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八個隸書體大字。

  雖然酷暑,外面有毒辣辣的太陽,可廊下較爲清爽,手中還有扇子扇動驅趕熱浪,身上的汗水漸漸沒有了。時間也很快地過去,臨近四點半的時候,我並未敲門,劉夫人曾彩美走來開門了,見到我抱歉地笑笑,並說快進屋裏坐。當我進門走近劉炳森的題字前細品,曾彩美已扶着紹棠從睡房走來,我上前和他握手,一起走進書房。這書房雖不大,但與他們原先住在和平門那蟈籠式的狹小天地,不能同日而語了。

  書房也是會客室,我環顧四周,右牆壁是一排同式樣深黃色書櫃,裏面裝滿了日用書籍和他的部分著作。紹棠對我說:“許多書都在另一間屋內,打包搬來後還未來得及整理;還有很多書籍捐贈給家鄉的‘劉紹棠文庫’也未運走。近來還在堅持創作新的長篇小說……”

  2

  劉紹棠1936年2月29日出生於北京通縣(現北京市通州區,過去屬河北省,1958年劃歸北京)儒林村,他比我小三歲。1957年他21歲我24歲,同遭厄運,他在北京,我在南京(任職《新華日報》),我們倆同時被打入“另冊”。在當年左的路線下,紹棠的罪狀有三:一是創作發表的短篇小說《田野落霞》,暴露運河灘上的陰暗面,是反黨反社會主義的作品;二是與《北京日報》記者、青年作家從維熙合寫文章支持王蒙的小說《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是反黨行爲;三是自己寫的理論文章《燈下漫筆》中,說了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策略部分”還有待“發展和研究”這句話。

  青年劉紹棠

  其實,這三條罪狀都不能成立,但那個年代,劉紹棠蒙冤了22年。一時間,全國報刊連篇累牘地發表批判文章,對劉紹棠大加鞭撻。原先土改時,他家庭成分是上中農,但他被打入“另冊”後,硬把他的家庭成分改爲“漏網地主”,房屋、傢俱充公,其母親被掃地出門。到了1979年他的錯劃問題改正、平反了,縣委打算把他家的成分恢復爲上中農。紹棠考慮到“成分上平了反,經濟上就要補償,涉及到窮鄉親”,他說:“新時期徹底否定唯成分論,改不改無關重要,不改正反而更有紀念意義。”(見劉紹棠《如是我人》一文)

  那天下午,劉紹棠夫人曾彩美給我倒了茶,我們先是從當年怎麼被稱爲“神童作家”談開的。劉紹棠從小在共產黨的培養下成長。他6歲時參加了兒童團,12歲加入黨的進步組織“民聯”,14歲參加新民主主義青年團,1953年17歲時加入中國共產黨;當年就在團中央機關工作,20歲就被吸收爲中國作協會員,成爲專業作家。

  劉紹棠與夫人

  1957年後,劉紹棠被髮配到家鄉農村,老家的房屋已沒有了,給他住吊死過人的“鬼宅”,天天下田勞動,過着十分清苦的生活,屋內連張寫字桌都沒有。尤其是冬天,買不到煤,天寒地凍,室內冷得要命,他圍着被子在寒夜裏讀書和寫作。在這樣艱難困苦條件下,他趴在炕沿上寫出了《地火》《青草》《狼煙》三部長篇小說,歌頌黨領導下京東大運河一帶人民的革命鬥爭。

  劉紹棠和我談起這些往事,站在旁邊的曾彩美正不斷地抹眼淚。因爲她剛剛拔掉鬆動的全口牙齒而不便說話。

  曾彩美與劉紹棠同歲,她是1952年元月初離開在南洋的父母兄妹,來到祖國北京上學的。那天,曾彩美在北京前門火車站下車後,看到元旦套紅的《中國青年報》上發表的劉紹棠小說《紅花》,她即買了一張報紙細讀起來。這篇小說把她征服了,把她帶到一個無比美麗的世界。當她得知作者劉紹棠是通州城內潞河中學的學生時,她就立即去了通州。不久,她也成了潞河中學高中一年級乙班的學生,劉紹棠是高中一年級甲班的學生,而且她和劉紹棠很快成爲心心相印的好朋友。

  兩年以後,曾彩美考取了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劉紹棠考取了北京大學中文系。

  後來,這樣一對志同道合的文學青年,由胡耀邦同志促成,結成了夫婦。

  劉紹棠向我回憶這段有趣的姻緣時說:“1952年夏天,我16歲那年的暑假,唸完了高中一年級,要升入高中二年級,回到家鄉,在運河岸上的柳棵子地裏寫《青枝綠葉》小說。趴在綠蔭下的白沙灘上輾轉反側,也找不到合適的開頭。這時,沿岸河柳上,布穀聲聲,叫個不停,突然撥動了我這個剛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年心上的愛之弦,使我非常渴念我的一位女同學——一位不遠萬里而來的南洋少女。這位少女現在已經是兒孫滿堂的祖母了。”

  紹棠指着站在身旁的夫人曾彩美說:“她,就是與我患難與共35年的妻子。當年我就是在這種激動不已的狀態下,把布穀鳥的傳說,作爲小說中一對農村青年男女相互愛慕的比興寫下來的。這就是創作《青枝綠葉》的意境。”

  紹棠講到這裏,聽得我笑了。他們夫妻倆也都嘻嘻笑了。

  3

  那天,紹棠還對我說,年初寫了一篇題爲《雙節開筆》的短文,他在文中說到:“我這輩子最出成果的時候,都是在困境之中。從1957年到1979年,我在淪爲賤民的困境中鬥出了三部長篇小說。新時期的10年,我一直受到‘新潮’諸‘雄’的排斥,處境也不好。憤怒出作品,鬥出了30本書。日子剛好過一點兒,不料中風偏癱。肉體和精神痛苦萬狀,自己卻成了‘半倒體’,猶存‘半壁江山’(右手和右腿);不能先人,也不甘落後。三年多有8本書出版,光是病殘以後寫出的,就有兩部長篇小說和200多篇隨筆短論。能寫是福,筆不可怠。”

  當時我聽了他的話覺得苦澀、悲壯,後又覺得他的話實在,顯得幽默詼諧。這就是劉紹棠的人生觀和價值觀。

  那天,劉紹棠見到了同命運的我這個老朋友,談勁十足。他滔滔不絕地說,“我從11歲開始寫小說(13歲發表小說),到現在(1992年7月)已經有43年的工齡了;雖然多少有點自己的技法和經驗,卻不能成龍配套。許多愛好文學的青年不相信,好像我對自己的訣竅祕而不宣似的。其實,不要說我這個人,即便是魯迅先生也無法把文術傳給兒子,否則,魯迅的兒子周海嬰應該是大文學家了。然而海嬰是學物理的,做的是另一種技術工作。我的三個兒女,大兒子36歲,學工,在航天部工作,一個女兒也學工,在美國留學,還有一個女兒學醫,在中醫學院附院工作。他們考大學時,只有一個人的語文成績及格。我寫小說,我的妻子教文學,而我的兒女們語文水平很低。現在,我有了孫子,我非常疼愛他們,不少人對我說,你教你的孫兒們寫小說吧,不然你的手藝就失傳了,怪可惜的。這些好心腸的同志,說這些話並未深思。我本無所傳,何來所失?我寫小說,就不是我的祖父所傳,也不是我的父親所授,便是有力的佐證。

  劉紹棠繼續對我笑着說:那麼,我學會寫小說難道得之於九天玄女?或有亞當之摘下自己的肋骨而製造夏娃的萬物皆備於我?不!我有師父。我的“教授”是民間文學。我的“副教授”是中國古典文學。我的“助教”是外國文學。

  劉紹棠還說,他在《民間文學與我的創作》一文中寫道:民間文學是鄉土文學的一個來源、一條主根,從我的作品中可以找到民間文學的千絲萬縷的聯繫。我的鄉土小說,不僅從民間文學中汲取到豐富的營養,而且常把民間文學的故事和手法,融合和運用到我的小說中去。

  他又說:“我積累傳統題材的民間故事,也拾取現實題材的民間故事。在我進行小說創作時,這些民間故事便在不知不覺中給我以影響,使我的小說自然成趣,返樸歸真。”

  是的,遠在30年前,劉紹棠寫的短篇小說《青枝綠葉》和《擺渡口》,就曾藉助於民間傳說,加強小說的魅力。30多年後,他寫的短篇小說《峨眉》,整個就像把現實生活中的民間故事小說化了。正是這幾個短篇小說,最爲讀者喜愛,被人們稱爲劉紹棠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中篇小說《蒲柳人家》中對於望日蓮七夕乞巧,與何滿子葡萄架下聽哭的數千字的描寫,是紹棠將優美動人的民間傳說的藝術再創造。《漁火》《花街》《草莽》《瓜棚柳巷》《荇水荷風》等一系列中篇小說,都富有民間文學的色彩和情趣。描寫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農村現實生活的中篇小說《魚菱風景》《小荷才露尖尖角》《煙村四五家》《吃青杏的時節》,使用了許多當前農民口頭創作的民間故事。

  長篇小說《地火》中關於煙村村史的敘述,對於農村比武打擂臺的描寫,都採用了民間文學的表現方法和藝術手段。長篇小說《青草》中有兩三章,就是民間傳說的改寫。長篇小說《狼煙》,處處閃現出從民間文學得來的傳奇性和誇張性。1984年完成的長篇小說《京門臉子》,在描寫風土人情和記敘人情世態上,更多地引用當地的民間故事、傳說、奇聞、俚曲;甚至抒情狀物,往往也以閒筆方式,雜以民間文學之妙趣。

  4

  可以這樣說,劉紹棠一生追求鄉土文學,他總口口聲聲說自己是鄉土作家。他那天與我的談話也是這樣說的:“我50年代的小說,如《青枝綠葉》《擺渡口》《大青騾子》《運河的漿聲》《夏天》等,人物對話使用農民口語,敘述行文也使用書面白話。30年後,我決心致力於鄉土文學,小說的敘述行文也使用藝術加工過的生動、活潑、優美、風趣的農民口語了。這是因爲我這個人和我的文學,都返樸歸土。對內力求爲人民大衆喜聞樂見,對外則貫徹我的‘土就是洋,洋就是土,越土越洋,越洋越土’的主張。我的鄉土中篇小說集,已經出版英文、德文和法文三種譯本。可見外國人對中國的土產,是頗爲歡迎的。幾個外國漢學家都對我講過,把我的作品譯成外文很困難,翻譯出來也跑了味兒。但他們卻極有興趣,因爲他們懂得:‘這纔是真正的中國貨。’鄉土文學以風土人情爲素材,又給風土人情揚名。英文版《劉紹棠中篇小說選》的譯者和編者,都到我那生身之地的小村走了一趟,讚歎不已。經過他們的口頭宣傳,幾位外國漢學家情願放棄遊覽泰山、華山、黃山、西湖、太湖等名勝風景地,而願到運河灘與我的鄉親們同吃同住同勞動。雖然生活條件和衛生設備很差,但也在所不計。是的,我就在運河灘豆棚瓜架下,接待這些浪漫蒂克的外國友好人士,我便請他們身臨其境地理解我的長篇小說《豆棚瓜架雨如絲》。

  劉紹棠主張要進口外國文學作品,但也不要忘了出口我們的中國文學作品,他說:“我的文學創作生涯43年,我一直寫我的家鄉,寫我的家鄉的新人新事,寫我的家鄉的風土人情,寫我的家鄉的可歌可泣的歷史,寫我的家鄉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的多情重義,致力於鄉土文學創作。在這43年裏,我有四分之三的時間生活在家鄉的人民羣衆中間。43年來家鄉的變化很大,而每一點變化都是我親身經歷或親眼所見。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我已經出版了20多本書,不但沒有把我的家鄉寫盡,而且越寫越感到自己開採不廣,開掘不深。新生活給我提供了豐富多彩的創作素材,我還剛剛開始,家鄉還有許許多多東西可寫。我每天的生活內容,除了吃飯睡覺,便是寫作、看書和談話。

  5

  那天,我們還談到了紹棠青少年時代寫作小說和發表小說的情況,當年他還得到許多文學前輩的關心、指導和培養。他說:“我13歲那年發表的三篇短小說,是在北京市男二中的晚自習教室裏寫的。兩篇寫我的同學,一篇寫的是北京東城內務部街的縫鞋匠,只不過是對真人真事的加工。14歲發表的12個短篇小說和三篇散文,其中《鄉下婦女》《一頂轎子》《半截血斑碑》《新式犁杖》《三岔口》《蔡桂枝》,是在家鄉寫的,都是農村生活題材。《新式犁杖》獲得《河北文藝》小說評獎第三名。這些作品收入北京羣衆出版社出版的我的青少年時代(13歲至20歲)小說選集裏。事隔40多年後,重讀這些稚嫩的少年習作,我仍然被小說中所描寫的解放初期的農村新生活所激動。”

  紹棠又對我說:“15歲上半年,我曾到河北省文聯工作,發表了9個短篇小說和一篇散文,其中的《紅飄帶》的情節,30年後被珠江電影製片廠拍攝成《一個美國飛行員》的影片。這篇小說的一半是確有其事。那是一架美國重型轟炸機,轟炸京津公路上的日本軍車,因迷失方向而降落,被八路軍游擊隊和解放區民兵搶救的。《七月裏高粱紅》在《光明日報》文藝副刊上連載。這個時期的小說,我主要是配合政治宣傳的。15歲下半年,我的文學創作發生了重大的轉折,確定了最適合我發展的創作道路。

  在上世紀50年代成長起來的作家中,劉紹棠的年齡最小,缺乏生活經驗和社會閱歷。爲了與其他同輩人並肩前進,他必須揚長避短,即充分認識自己的劣勢,找到自己的優勢。老作家孫犁和蘇聯作家肖洛霍夫的作品給了他很大的啓示,他決定寫自己的家鄉和家鄉的人民。這個決定,應該算是紹棠致力鄉土文學的開端。找對了方向,選準了目標,他在半年裏創作發表了8篇小說。《完秋》和《暑伏》是他在當年的土地廟後的沙崗上寫出來的。那天紹棠同我說,《紅花》可算是他的成名之作。已故著名作家柳青,當時只有30歲,擔任《中國青年報》編委兼文藝部主任,他很稱讚這篇小說,總編輯陳緒宗和文藝部副主任吳一鏗更是興高采烈。他們還請著名作家周立波審閱一遍,周立波也非常肯定這篇小說。於是,決定將這篇小說在1952年元旦發表,佔用整個第四版,並加了編者按。從此,共青團中央對他進行直接培養。

  “16歲是我在創作上值得紀念的一年。這一年我雖然只發表了三個短篇小說《擺渡口》《青枝綠葉》和《大青騾子》,卻使我得到文學界的承認。這幾篇至今仍是我的短篇小說代表作,被選入教材及各種選本,翻譯成幾國文字。《中國青年報》爲了發表《青枝綠葉》這篇小說,曾經聽取老作家沙汀、周立波、嚴文井和康濯的意見,請他們給我以指教。這篇小說發表後,被選入高中二年級語文教科書,產生了強烈而廣泛的影響。《擺渡口》和《青枝綠葉》都是在暑假期間寫於運河邊的柳棵子地裏。我背靠着河柳寫,寫得累了又趴在草地上寫,趴着寫累了又打個滾兒坐起來,背靠着河柳繼續寫下去。《大青騾子》是我在國慶節回村休假,寫於我家的土炕上。《擺渡口》和《大青騾子》先在老作家孫犁主編的《天津日報》上發表,引起當時的《人民文學》主編邵荃麟的注意,接着在《人民文學》上予以轉載。

  紹棠記憶力特別強。他談自己的經歷非常有條理,如數家珍。他說:“我的文學生涯,致力於‘中國氣派、民族風格、地方特色、鄉土題材’創作。這43年裏出版了11部長篇小說《地火》《青草》《狼煙》《京門臉子》《豆棚瓜架雨如絲》《敬柳亭說書》《這個年月》《十步香草》《野婚》《水邊人的哀樂故事》《孤村》;6部中篇小說集《運河的漿聲》《蒲柳人家》《豆棚柳巷》《小荷才露尖尖角》《煙村四五家》《黃花閨女池塘》;兩部短篇小說集《青枝綠葉》《蛾眉》;7部散文短論集《鄉土與創作》《我與鄉土文學》《一個農家子弟的創作道路》《我的創作生涯》《論文講書》《鄉土文學四十年》《蟈籠齋絮語》,以及三部選集。其中《京門臉子》獲得北京優秀長篇小說獎,《敬柳亭說書》獲得首屆中國大衆文學優秀長篇小說獎,《蒲柳人家》獲得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蛾眉》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中短篇小說多種被譯成英、法、德、俄、日、西班牙、泰國、孟加拉、阿爾巴尼亞文。中篇小說選集《蒲柳人家》被譯成英、法、德三種文字出版單行本。” 據我所知,紹棠的小說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出版發行,受到許多國家讀者的喜愛。

  劉紹棠1991年7月被國務院授予“爲發展我國文化藝術事業作出特殊貢獻專家”稱號,終身享受國家特殊津貼。1992年5月,北京通縣建立劉紹棠文庫,授予他“人民作家,光耀鄉土”紀念牌,表彰他爲祖國文學事業作出特殊貢獻,並向後人展示。

  6

  劉紹棠在長達48年(1949年至1997年)的鄉土文學創作生涯中,一直在追求着信仰與文學、政治與藝術的完美統一,而且他時常回想起曾經指導和扶持過自己的已故中央領導人胡耀邦。紹棠曾深情地對我說:“耀邦同志不僅多次找我談話,指導過我的文學創作,也是我的道德品質之師。在我成長的過程中,對我幫助指導最大的人,第一個就是胡耀邦!”

  是的,劉紹棠與胡耀邦的友誼交往,要追溯到50年代初,當時他寫《青枝綠葉》時,胡耀邦正擔任共青團中央第一書記。一次,胡耀邦找紹棠談話,一下談了四個多小時,他希望紹棠寫青年題材,並且讓他到東北農村去採訪,體驗外地生活,充實自己。劉紹棠在東北住了兩個多月。耀邦的談話確實啓發了他的靈感,他把東北得到的創作素材放在自己的村子裏,換上了他所熟悉的人物,他的《青枝綠葉》就這樣誕生了。耀邦逝世後,劉紹棠寫了好幾篇文章回憶耀邦對他的很多教育、談話,以及與他的交往與友誼。劉紹棠那次又對我說:“耀邦活着的時候我不寫他,他去世了我寫他。在我心裏,他一直都不是大官,而是我的老師、恩師,耀邦對知識分子尤其愛護。”

  劉紹棠大病以後的這十幾年裏,只能坐在輪椅上參加會議和各種活動。他21歲被無端打入“另冊”,43歲才平反覆出:整整埋沒了22年!所以當他重新握筆,勢如井噴,爲挽回22年失去的時間損失,他只知道猛衝猛打,不懂愛惜身體,除了日夜趕寫小說外,1979年,修改和發表了三部長篇小說,並寫短論試筆。從1980年起,他提倡鄉土文學,整整4年致力於中篇小說創作,共28部,100多萬字。這是他恢復創作權利5年的成就。第6年轉向長篇小說,可是身體不行了,腹痛和背痛接連發作。每一發作疼痛難忍,胸悶氣短,苦不堪言,可是陣發之後,他又打腫臉充胖子,就是不肯求醫服藥,而且抽菸喝酒異常兇猛。

  1984年春天,各地邀請他講學,他又抖擻精神上路,馬不停蹄去河北、河南、內蒙古各地奔走,宣傳他的鄉土文學主張。在呼和浩特三天就作了四場大報告;其間自己還加班創作長篇小說,直到國慶前夕寫完脫稿。接着他又陷入了新創作的激情之中,仍不想喘息調養,同時還爲籌辦大型文學叢刊《中國》忙碌。11月14日夜晚11時許,紹棠覺得就像突然遭了雷殛,猝不及防倒在牀上動彈不得,胸膛窒悶,心臟絞痛,難以呼吸,痛苦掙扎了數小時,才從陰陽界死裏逃生。這次經醫院確診爲糖尿病和冠心病合併症,如不注意保養,時刻都有生命危險。以後兩年半時間裏,紹棠乖乖地遵照醫囑,減少社會活動,躲進蟈籠齋裏,以抱病之身,潛心創作,又寫出了4部長篇小說《豆棚瓜架雨如絲》《敬柳亭說書》《這個年月》《十步香草》,還寫出了不少散文和短論。劉紹棠就是這樣抓緊時間孜孜以求地創作他的鄉土小說,一點也不捨得閒空。

  7

  劉紹棠能從1988年那次腦血栓的大病中又一次死裏逃生,要歸功於和他相濡以沫40多年的妻子曾彩美。從這次紹棠病倒,她就提前退休了,回家擔起了丈夫的隨從(推輪椅)、保姆(生活起居的服侍)和祕書(抄寫稿子、覆信)等重任。紹棠中風偏癱後,手寫的稿件字體只有她可辨認,因而全部由她抄謄殺青。所以那天我們每一講起曾彩美,紹棠總是充滿深情:“她跟我生死與共,她沒有個人利益。如果沒有她,也就沒有我劉紹棠活着的今天!”

  的確如此,劉紹棠和曾彩美相伴着走過了風風雨雨40多年,默默地挑起了讓人難以想象的一家人生存的重擔。這一天,紹棠接待我這個老朋友,興奮異常。據曾彩美說,紹棠病後已有很長時間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談得這麼多、這麼細。不久前《北京日報》記者來採訪,他只談了半個小時。紹棠接着說:“因爲我們有共同的經歷,更有共同的語言,又是熟知的老友,難得見面,當然這次專門邀他來見面,一談話就多了,什麼都想說說嘛!”

  我們整整談了四個多小時,還未談夠,中途休息時,拍攝照片,正好來了個青年朋友,於是我與紹棠照了好幾張,可是曾彩美不參加,她因爲剛把牙齒拔掉未裝上,像個癟嘴老太,形象“不好看”,所以她笑着,不願意走入鏡頭……

  雖然時隔25年了,直到今天我還記得很清楚。那次紹棠談話中,多次講到1999年是他創作生涯50年,“到那時候,”紹棠說,“我的鄉土文學創作和理論體系比現在應該更像樣子了,或可自稱‘小康’了。”他還充滿信心地說:“黨中央提出了搞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理論後,我是非常擁護的。只要我有個比較安寧的社會環境,到1999年我的文學生涯50週年之際,應該寫出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學來。中國人佔世界總人口的四分之一,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化中也應該佔有相應的位置。”他還說:“我自信能夠完整地建成我的創作和理論體系。”

  那天晚飯後臨分手時,紹棠緊緊地握住我的手,熱情地說:“到那時希望你再來看望我,我肯定有更多的話可說!”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9年4月10日3版

  本期編輯 | 叢子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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