襲人是《紅樓夢》中男主人公寶玉的首席大丫頭,是小說丫頭羣像中塑造得相當成功的一位。曹雪芹不但在第五回中把她列入了太虛幻境的“又副冊”,而且在小說中不惜耗費大量筆墨,述其爲人處事,描其情感命運,更讓人擊節稱歎的是,還特別敘寫了她的兩次回家,而且曹公對這兩次回家的敘寫之細竟然遠遠超過了第十二回的黛玉回家探父。

  襲人的第一次回家出現在第十九回。

  在“烈火烹油、鮮花着錦”的元妃省親結束之後,賈府上下一干人等都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在這節骨眼上,曹公突然插述了一句“閒筆”:“偏這日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喫年茶,晚間才得回來。”本來,這是早上走、晚上就可以回來的“芥豆”小事,根本算不得什麼事兒,但曹公偏偏不僅特意點明,更還大費周章,在後面特別用兩件事情突出了襲人這次回家的非同小可。

  第一件事情是寶玉和茗煙竟然偷偷上門去看望襲人。

  主子私自去丫頭家裏探訪,那可是有違禮數的行爲。第七十七回燈姑娘發現寶玉在探視晴雯,就抓住寶玉“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裏作什麼”這致命短處進行要脅。

  第十九回,一看到寶玉和茗煙這兩位“不速之客”來造訪,襲人的哥哥花自芳當即“唬的驚疑不止”,襲人的第一個反應也是“一把拉着問”寶玉“你怎麼來了”。在聽到寶玉“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麼呢”的回答後,放下心來的襲人也是直接批評他們“忒胡鬧”、“這還了得”、“膽子比鬥還大”。

  “溫柔和順”、穩重周全,這是襲人的重要性格特徵。襲人的這個特點在這一回得到了充分而又細膩的體現。寶二爺這個尊貴而又特殊“客人”的突然登門,讓襲人的母親與哥哥猝不及防,他們兩個“百般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一副手忙腳亂、不知所措的樣子。而平靜下來的襲人則把她的善解人意與體貼關心展現得淋漓盡致:她先是讓母親和哥哥“不用白忙”、“果子也不用擺,也不敢亂給東西喫”。然後一連四個動作,都是用“自己的”東西來招待、服侍寶玉:一是將“自己的坐褥”鋪在炕上,讓寶玉坐了;二是將“自己的腳爐”放在地上,給寶玉“墊了腳”;三是把“自己的手爐”掀開,並“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焚上後,再將手爐蓋好,“放與寶玉懷內”;四是用“自己的茶杯”斟了茶,再“送與寶玉”喝。這每一個動作都體現出她與寶玉的那種無人可以替代的特殊之親近。當她的母兄精心準備了“一桌子果品”時,知道這些東西對寶玉來說是“總無可喫之物”的襲人,爲了顧及母兄的熱情,只從中選了一樣給寶玉喫。她是怎麼給寶玉喫的?她先是用手指輕輕“拈了幾個松子穰”,然後小心地“吹去細皮”,再“用手帕託着送與寶玉”。這一“拈”、一“吹”、一“託”的動作,和第八回寶玉睡覺時她收好那塊通靈寶玉時的一“摘”、一“包”、一“塞”一樣,恰到好處地體現了那種姐姐照顧弟弟式的細心與體貼。

  對寶玉的不期而至,襲人儘管從心底裏也很高興,但她在寶玉稍坐片刻後就給他下了“逐客令”,告訴他“這個地方不是你來的”。在寶玉離開之前,她還做了兩件事:一是親自“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玉摘了下來”,給正在她家作客的“兩姨妹子”來了個近距離觀賞的機會。二是命哥哥僱一頂轎子或者小車來,讓寶玉不要再騎着馬回去,爲的是不招搖過市地“碰見人”,以免生出事端。這樣的細心與周全,是寶玉身邊的晴雯、秋紋等其他丫頭所沒有的,這或許就是襲人能夠成爲寶玉的“首席丫頭”的重要原因。

  第二件事情是補述了襲人回家之原因,並進而引出了一段“情切切良宵花解語”的華美篇章。

  襲人一回到賈家,幾句噓寒問暖之後,寶玉便問襲人在她家裏遇到的那兩位“紅衣少女”是誰,並情不自禁地“讚歎了兩聲”。襲人則抓住時機,巧妙地使出了激將法,從她們“那裏配紅的”到“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從“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了”到她們“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把寶玉激將得急忙“陪笑”、渾身“不自在”。更爲厲害的是,襲人不但沒有“見好就收”,反而是乘勢而進,通過將話題轉移到自己身上,對寶玉來了一番深情的開導。

  如果說在姨妹子出嫁一事上,襲人將激將之法運用得恰到好處;那麼,在對自己被贖身一事上,襲人則是將欲揚先抑法演繹到了極致。襲人爲什麼回家?因爲她母兄要同她商量贖身之事。襲人對贖身是一百個不願意,明確表態是“至死也不回去的”,“權當我死了,再不必起贖我的念頭!”她母親與哥哥在知道了她的“堅執”態度、看到了她與寶玉的“那般景況”後,也已經表示“死心不贖了”。也就是說這一頁已經翻過去了,但她回到賈家時卻“以騙詞”對寶玉設了一個套。

  她先是輕輕地“嘆”了一聲,很平靜地從姨妹子的事提到自己的事,說“只從我來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得在一處。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以前,我在這裏,她們在家裏;現在,我要回家了,她們卻要出嫁了。這舉重若輕的輕輕感嘆立即讓寶玉“驚”得“忙丟下粟子”,追問襲人爲什麼要回去。然後襲人便趁機說出了母兄與她商議的贖身之事。當“越發怔了”的寶玉傻傻地接連提出“爲什麼要贖你”、“我不叫你去也難”、“老太太不放你也難”、“我只一心留下你”和“多多給你母親些銀子”四個問題時,襲人則分別從“我又比不得是這裏的家生子兒”、“便是朝廷宮裏,也有個定例”、老太太“只怕連身價也不要,就開恩叫我去呢”以及賈家可“從沒有幹過這倚勢仗貴霸道的事”等理由逐個進行辯駁,那句句在理的回答,直讓寶玉覺得“竟是有去的理,無留的理”。當陷入癡傻狀態的寶玉怨艾襲人的“薄情無義”、感慨造化弄人並“賭氣上牀睡去了”時,已“探出其情”、“壓住其氣”的襲人,則趁機對寶玉提出了“你果然留我,我便不出去了”的三個條件:一是不許說混賬話;二是不許毀謗“讀書上進”的人和僧道;三是“不許喫人嘴上擦的胭脂”。

  這三條“箴規”每一條都擊中寶玉的痛點,要換作平時,寶玉很有可能會翻臉不認人,而此時已被襲人的欲揚先抑之法搞得神魂顛倒、急魔癡呆的寶玉,竟然高興得立即爽快地答應“都改,都改”。

  好一個“情切切良宵花解語”!襲人的這個被王蒙先生稱之爲“最成功即最惡劣的表演”[i],幾乎和鳳姐初見劉姥姥時的表演如出一轍,即:“先狠狠地打一耙”,給對方潑下一盆冰水,讓他冷得發顫,把他“抑”到極痛處;然後“再柔柔地捋一把”,給對方捧出一把陽光,讓他熱得發昏,把他“揚”到極樂處。

  襲人的第二次回家在第五十一回。

  如果說襲人的第一次回家,突出的是襲人爲人處事之周全和對寶玉的“情解”開導;那麼襲人的第二次回家,則從另一個側面襯出了襲人在賈家的地位和賈府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奢華和排場。

  襲人第二次回家的原因很簡單,她的母親“病重”,因“想他女兒”就叫花自芳來“求恩典,接襲人家去走走”。對下人的告假事項,賈府自有嚴格的規矩。第三十九回,有兩個“該班的小廝”同時“跑上來”向平兒告假,告假的理由也是“我媽病了,等着我去請大夫”。相對於那兩位該班小廝告假時被平兒批評了一頓,這次襲人哥哥則直接向王夫人來求“恩典”,而對襲人頗爲賞識的王夫人也答應得相當爽快,不但當即表示同意,而且還派人把鳳姐叫來,當面下達了五個字的指令:“酌量去辦理。”

  得到王夫人指令的鳳姐,對襲人的這次回家表現出了超乎尋常的重視和關心。她先是特別囑咐周瑞家的務必要做到兩條,把這事辦好:一是要告訴襲人回家的“原故”,叫她立即放下手頭的工作,趕緊回家去探望照顧母親。二是確定了襲人回家的規格。襲人家到賈府只有“一半里”左右,但就是這麼一段頃刻就到的路程,鳳姐居然吩咐周瑞家的要派“一輛大車”和“一輛小車”,而且還不能讓襲人一個人去,要周瑞家的親自帶七個人跟去,哪七個人?一個是“跟着出門的媳婦”,兩個是“小丫頭子”,還有四個是外頭“有年紀跟車的”人。這陣勢,哪裏是丫頭回家?幾乎比得上一般家庭的大小姐出閣的規格了。這還不夠,鳳姐還命令周瑞家的要告訴襲人一定“穿幾件顏色好衣裳”,還要“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那包袱、那手爐還不能是一般的,都一定要“拿好的”。

  在這樣細細叮囑了周瑞家的之後,仍舊放心不下的鳳姐還親自把襲人叫來當面“瞧”過、“審”過,極其認真地對襲人的穿戴進行把關。曹公不厭其煩地對其要求之高、把關之嚴進行了細細描述:鳳姐看到襲人頭上戴的“金釵珠釧”很“華麗”,沒有問題;襲人身上穿的“桃紅百子刻絲銀鼠襖子”和“蔥綠盤金彩繡綿裙”等,是太太賞的,很般配,也沒問題。但是當她看到襲人罩在外面的那件“青緞灰鼠褂”看上去“太素了些”、而且“穿着也冷”時,當即給予了否定!隨後當她聽到襲人現在還沒有保暖的“大毛”衣服的回答後,更是二話不說,立即將自己的那件“風毛兒出不好,正要改去”的“石青刻絲八團天馬皮褂子”送給了襲人。最後,在看到襲人的“彈墨花綾水紅綢裏的夾包袱”和裏面“只包着兩件半舊棉襖與皮褂”時,她又命令平兒拿出了“一個玉色綢裏的哆羅呢的包袱”,並“包上一件雪褂子”。

  鳳姐這樣的舉動,自然贏得了衆人“在上體貼太太,在下又疼顧下人”的誇讚。但鳳姐的關心還沒有到此結束,她繼而又不住地囑咐襲人:“你媽若好了就罷;若不中用了,只管住下,打發人來回我。我再另打發人給你送鋪蓋去。可別使人家的鋪蓋和梳頭的傢伙。”其細心竟然到了不能用“人家的鋪蓋和梳頭的傢伙”、寧可再派人給襲人“送鋪蓋”的地步。對周瑞家的等跟隨的人,她也是反覆強調“這裏的規矩”,不得有半點含糊。

  還有哪一個丫頭能像襲人一樣得到鳳姐如此之高的禮遇?翻遍小說,你可能再也找不出第二個。鳳姐爲什麼會這樣對襲人“高看一眼,厚愛三分”?從表面上看,好像是因爲“那襲人是個省事的”人,好像是爲了賈家的“體面”,但實際上則是因爲王夫人。王夫人先前的從自己“月例”中專門切出二兩銀子作爲襲人“特殊津貼”的超常舉動,以及這次親自讓她“酌量去辦理”的命令,最會察顏觀色的鳳姐怎麼會不明白王夫人對襲人那種“特別的愛”呢?所以,襲人的第二次回家,這排場和風光的背後,其實更多的是勢力和地位在起作用。賞讀着這種超乎尋常的榮光與體面,再聯想到賈家日後的入不敷出,聯想到襲人那“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的悲劇命運,你便能從“小”中讀出“大”來,從“笑”中讀出“淚”來。

  作者:魯煥清,寧波市社科院(社科聯)副院長、副主席。

  註釋:

  所引原文均出自:曹雪芹、高鶚著,中國藝術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校注:《紅樓夢》,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1982年3月北京第1版。

  [i]《王蒙談紅說事》,北京出版集團公司、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2011年9月第1版,第192頁。

  文|《紅樓夢學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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