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AI財經社作者 AI財經社



撰文 / 李漠

編輯 / 王曉玲




在中國企業的出海版圖中,擁有13億人口的印度一直是一個獨特的板塊。最近幾年,印度移動互聯網創業潮,與中國市場錯峯到來,小米、ov、今日頭條、快手、獵豹、阿里巴巴……從硬件到各種應用,幾乎所有中國移動互聯網的勝利者,都高調佈局印度。中國資本當然也沒有缺席。

在有印度硅谷之稱的班加羅爾,我們用一週時間,去看了這些明星項目之外的印度創業者,其中包括在這裏經營多年的中國人,也有正在尋找中國投資的當地創業者,以及專業爲中國資本與班加羅爾之間牽線搭橋的融資中介。

這是一個更殘酷也更接近真實的印度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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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認識的中國FA,可以介紹給我。”Sunil對我說。因爲在美國生活了十年,他的英語口音相比其他印度人來說更清晰一點,他正在爲二度創業的項目尋找中國投資人。

在班加羅爾,Sunil是我見過年紀最大的創業者。他藍色襯衣洗得極乾淨,別進腰帶。和其他20多歲的創始人相比,Sunil已經有了十多年的工作經驗,有印度頂尖學府IIT和美國辛辛那提大學MBA的加成。總的來說,Sunil應該是那些投資人喜歡的創始人。但現在,他的新創業項目卻遲遲沒有融到錢。

Sunil選的這家Costa咖啡店,正是印度第一大電商Flipkart融到第一筆錢的地方,班加羅爾的傳奇故事之一。

印度的互聯網爆發於2015年,那一年國際資本大批涌入,風險投資金額是過去兩年的總和,中國資本也越來越多談及出海印度。Tracxn數據顯示,2017年中國資本對印度互聯網共投資52億美元,同比大增4.59倍;2018年,中國工商銀行、美團、晨興資本、啓明創投、鼎暉投資又成爲其中的新面孔。

天竺難燃!


一擁有13億人口的印度市場,在中國企業的出海戰略中,幾乎是一種象徵。

有意思的是,中國人在印度創投圈眼中,簡直是行走的黃膚金庫,連28歲的突突車司機都知道Paytm有阿里巴巴的投資。

Sunil的第一個夢想,就是由中國人點燃的,實際上,在我們的交談過程中,中國一直是一個高頻詞。2015年,和中關村的那些年輕人一樣,他被創業精英的故事激勵,放棄了美國銀行的工作,回國創立了自己的互聯網小貸公司。這一年,外界傳聞,Flipkart估值150億美元。

經歷短暫瘋狂後,因爲市場不確定性較強,2016年印度融資額陡然下降,且資金集中在頭部項目,一度到F輪、G輪,而早期資金緊缺。

兩年前,兩個深圳的投資人曾爲Sunil的第一個項目,小貸公司投過錢,但因爲增長緩慢,沒有後續資金進來,公司已經關門歇業。這回,Sunil想做企業信用卡互聯網金融。

被Sunil“燒光”的上一輪融資,談的十分順利,因爲兩位中國投資人恰巧做過小貸。“但企業信用卡是個中國沒有的新鮮事兒,”Sunil說,中國投資人也就很難想象和理解。

“我不需要你介紹中國投資人,你有認識的FA嗎?”他覺得中國翻譯也沒幫上忙,“我五分鐘的話被翻譯一分鐘就講完了,”Sunil覺得他現在急需一位中介,幫助他和投資人溝通,讓中國投資人理解他的商業模式。

“印度版雲鳥”Lestransport,在去年10月完成了1200萬美元的B輪融資,投資者中有復星資本,中國FA Lucy幫忙牽的線。

Lucy很年輕,年輕到不讓我提她的年紀,但她所到之外,長輩們年紀的印度人對這張中國面孔表現得十分尊重。實際上,在班加羅爾,我所接觸的印度投資機構、創業者、媒體無一不對中國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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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投資人在印度人眼中是一種獨特的存在——從不缺席大項目,在當地人看來這就是有錢。“所有你能想得到的大公司都拿過中國的錢。”Paytm、Snapdeal、Ola、OYO、makemytrip、Byju's……這些都是相當於支付寶、淘寶、滴滴、如家、攜程、VIPKID的名字,一般在中後期獲得中國投資,估值幾十億甚至上百億美元。

投資沒能打開中國市場和公司的知名度,絕大多數印度從業者對中國互聯網的認知僅限於阿里巴巴和騰訊——兩個從2015年前後開始活躍的戰略投資者,至於BAT、TMDJ屬於超綱題目。當我向創投媒體VC Circle的記者提起TMD,他一臉懵,聽到它和某英文F單詞意思一樣,纔跟着笑了。

實際上,中國的財務投資機構來得很遲。早在2006年,經緯創投在印度早於它在中國的佈局;同一年,紅衫資本設立了紅衫資本印度基金。到如今,美國主流基金在印度已經交由當地人運營。對比之下,在印度設置辦公室、僱傭印度人的中國VC少而又少,2015年就進場的順爲資本還依靠投資經理出差到印度。

02


班加羅爾被稱爲“印度硅谷”,當然不缺乏咖啡店故事。Costa咖啡店坐落在Koramangala(這裏相當於班城的中關村),門口這條以寬度命名的80 Feet路,大概可以視爲創業大街。

2007年,亞馬遜兩名員工辭職在Koramngla的公寓裏,創立了Flipkart。創業公司和基金陸陸續續到來。Flipkart的第一個投資機構——美國的Accel Partners,在附近設立了辦公室。紅衫、光速和晨興資本也在附近,還有無數個小創業公司隱匿在不知名的矮樓裏。

2001年560萬人,2011年870萬,2017年班加羅爾人口1150萬。上個世紀90年代,IT服務公司Infosys在Koramangala設立辦公室,工程師們從全城甚至全國向這個荒涼的郊區聚集。班城的繁榮背後是一個個科技園的總和。從東部外環路以外最早的ITPL開始,外環以外、內環兩側,散落着各大科技園區。一個科技園一般有大型商場,住宅樓緊鄰,獨特的人口分佈暗暗訴說其過往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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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獨立後的前四十年內外動盪不安,但重視教育政策一直延續下來,到80年代,大學生儲備量僅次於美國和蘇聯,吸引各色面孔與鈔票。

到晚上十一二點,手機地圖上的班加羅爾還是密密麻麻紅色一片,許多人正堵在上班路上。大型軟件公司的點點燈火,通用、英特爾、IBM、SAP的員工正在服務大西洋市場。憑藉工程師儲備量,如今,來自美國、印尼的互聯網公司也把開發部門放到班城。

13億人口,得天獨厚的技術力量,從2015年起,印度互聯網像一個儲量巨大的金礦般誘人。而現在與四年前不一樣的是,所有去過的投資人都在說,投資印度要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

“計算印度互聯網人口的發展潛力的時候,即使我們以未來十年爲預測單元,不要把印度當做一個13.4億人口的國家,先減掉5億最最低層的人民再做天花板的預測會比較好。”創新工場高級投資經理阮飛考察印度過後得出如是結論。

更悲觀的看法是,大量的unorganized labor(沒有穩定工作的勞動力),這裏的經濟水平遠不能支撐互聯網經濟。

而且,中國所習已爲常的速度在印度根本不可能實現。而且中國競爭太激烈,必須快速增長,這是贏的唯一辦法,但印度市場的競爭程度遠未達到。

這裏人工成本確實低,程序員1萬元左右,司機不到2000元,但生產效率讓外國人跳腳。

對於投資機構來說,目前印度創投市場還很不成熟,上市成功退出的案例不多,投新興市場的機構很容易面臨募資難的問題。“出海一手要扶着本地投資人,一手拉着早早過去當地同行。”一位投資人表示,就算這樣,大多數機構也只敢投中國人在印度的創業項目,本土項目最多投投中後期,有的還沒有做好直投的準備,給其他基金做LP。

更細節的問題是,印度華人氛圍稀薄,兩地文化差異大,信任感難以建立,日常衝突也不斷。Sunil就吐槽,印度創業者與中國資本之間,橫着一道商業與文化的喜馬拉雅山。

Yi Chong是土生土長的新加坡人,2011年他第一次去印度,在班加羅爾帶一支工程師開發團隊。“第一週,我佈置下去任務,所有人都說‘yes, yes, yes',但是等我檢查的時候,發現什麼都沒做好,給一堆理由,因爲這個不行那個不行的,blahblahblah……”

以勤勞著稱習慣了996的中國互聯網人,更加受不了。在班加羅爾,無論是在工廠,還是衆創空間的公共區域,下午三四點,要有持續一個小時多的喝茶時間,三三兩兩站着聊天,或者放空,整個世界都停止了一樣。下午五點一過,辦公樓的下行電梯就擠不進去人。

除了茶歇,印度辦公室還有條奇怪的、不能觸犯的底線,office boy。office boy比國內公司裏的清潔阿姨地位低,沏好了一盤奶茶端進辦公室,細緻到電腦屏幕都負責擦,沒有活兒的時候,就躲在茶水間看寶萊塢,鮮與員工說話。就算只有五個人的公司,也不能缺office boy,絕不能想着員工輪流打掃衛生。

如果中國人觸及工作時長或是茶歇的底線,印度人表面不說什麼,敵意會像感冒一樣在辦公室傳染,大家會私下裏討論,“這個中國領導不懂當地怎麼辦事兒的,就想直接把事兒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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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攝影師Fahad

印度文化本身更偏於過程導向,注重工作是如何完成,中國人則是結果導向型。我見到在德里做MCN的沈波時,他邊打車邊嘮叨,公司司機突然不幹了,也不打招呼,電話打不通,沈波推測是最近活兒少,司機自我放飛了。

沈波前幾天開除了公司的一個設計師,因爲給到Logo圖片兩天後,還沒把海報設計出來,活動正等着用,而設計師給的理由是沒有付費軟件。“我實在受不了了。這還不簡單嗎,軟件有7天試用啊,先把這個活兒做完,我們再來解決軟件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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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印度人也有自己的看法。Sunil覺得中國投資人太過功利,投資總是追求快進快出,“印度企業成長到一定體量後,根本不能達到他們想要的速度,這是結構性問題。”他同樣也很難想象,BAT這樣體量的巨頭,仍然能保持高速增長,大象賽跑。

很多在印度的受訪者委婉地告訴我,這兩年,形形色色的考察團瞄準了印度,揣着鈔票的中國資本東看看西瞅瞅,有什麼中國生意可以拿到這裏做,但其實功課並沒有做夠,想不出靠譜的點子。有的人看一圈,興奮了,“沒有連鎖便利店啊,咱們可以做”。是的,711、全家缺席,是因爲印度不準外資企業直接參與零售行業。

許多人跟我吐槽,在印度做生意很難。2014年,莫迪當選總理時,根據世界銀行的統計,印度經商難易度在183個國家中位列136名,莫迪承諾要在三年內到達50名;然而,2015年131名,2016年130名。

在印度處理破產需要4.3年,收回25.7%的欠款,比美國時間長1倍多,收回款項比例也低於美國的80.4%。Flipkart雖然在印度運營,但是註冊地在新加坡。

公司籌備會成爲一場馬拉松。光接個電就複雜得要命,花費8天時間獲得外部站點檢測,三週才裝上電錶並測試。想開辦一家公司,要分12個步驟,用27天的時間。 建築同意書的申請包括34個程序,花費196天,要得到分管樹木、排水、污水處理、電力、環保、交通等多個部門的同意。一年要交33種稅,花費243個小時。這也是履行合同能力最差的國家之一,平均花費1420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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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razybee創始人萬洪開了輛兩三萬元的銀色小SUV。這種車叫雷諾Kwid,身長不到3米7,車身幾乎沒有任何鍍鉻裝飾,性比價高,最早專門爲印度市場打造。“在這兒,要豪車幹啥?”萬洪說,班加羅爾出了名交通差,車屁股上多多少少都帶點刮蹭,在當地也沒人計較。

很多印度人也常問萬洪,“照這個速度,印度五年就能超過中國了吧”。“嗯嗯,不用不用,很快的。”萬洪不想讓自己陷入爭執中。

在面對我時,印度人總是洋溢着樂觀主義精神。

“我聽說,現在中國經濟沒有以前那麼好了。我們的人口馬上就要超過中國了,我們遵行不結盟政策,和所有國家都很好……”第一次有中國人入住,旅店老闆很高興,一本正經地分享他的見解。他在Koramangala開70元一晚的經濟酒店OYO,說話極具感染力,甚至暫時忘記了房間牆角的蟑螂。

04


印度創業者對中國互聯網的認知水平大概是,知道阿里巴巴,知道支付寶,但不知道菜鳥。因此就很難在路演中,摸透中國投資人的喜好。

拿過中國投資的Pushkar其實對中國的瞭解也不多。爲了B輪融資他才第一次去中國,最後拿到了復興在印度分支的支票。無論是他每早必讀的報紙,還是他手機裏的新聞App,對於中國互聯網企業的介紹都很少,他需要中方的推薦以及翻譯,才知道中國有一個模式跟自己差不多的企業雲鳥。

路演第一站是貨拉拉,CEO和CFO參會,但創始人興高采烈講完後,感覺提問環節資方意興闌珊。轉天,FA Lucy約了兩個中國人來給Pushkar講中國的供應鏈體系。對話進行了三個小時,Pushkar聽了一會兒,便掏出手機回覆消息,問Lucy什麼時候回酒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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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攝影師Fahad

Pushkar後來知道,要在路演的PPT裏補充進中印零售體系的差異——To B的生意在國內看起來不性感,但印度的線下零售店小而散,真正有需求、有付費能力的是大品牌大企業,這是Leststransport的機會。

經常有創業的朋友讓Sunil介紹中國的投資人,但是很遺憾,沒人問他有什麼交流技巧,也沒人跟他請教中國市場的情況。Sunil現在每天都會在手機上看英文版的南華早報,還常瀏覽一家經常報道中國市場的美國科技媒體Techcrunch。他知道跟中國人說話,要放慢語速,否則對方聽不明白,現在他想盡量去了解中國互聯網公司。

Sunil沒有意識到,一個好消息是,那些來了幾年的中國創業者已經摸索出一些經營之道。出海印度的中國公司能夠紮下根,必定能夠增強中國投資人的信心。

大多數人告訴我,在印度合規成本極高,因此公司裏需要有更多的當地人,儘管過度放權也要付代價,但當地人負責業務可以少交很多學費。作爲最早一批進入印度的中國創業公司,Krazybee爲後來出海的中國人提供了一套模板——找個印度合夥人,相當於拿到兩國的通行證。

萬洪的合夥人Madhu,現在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國內創投活動上,取了箇中文名字“馬度”,“馬雲的馬,百度的度”,兩個人合作相當於“中國的Jackie Chen加印度的阿米爾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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